故乡人物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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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人物小传

                   

               之一、吴贫协

  多强年轻的时候,人很精明,但家里却穷,父亲又死得早,为安葬父亲,卖了家中仅有的三亩薄地和两间正房。没有地,又没有房屋,就跟母亲将就住在一口破茅屋里。因其娶不起媳妇,母亲与人一说起儿子打光棍就泪水涟涟,母子两个眼看就要沦落到乞讨了。村里有户富农(按当时的规定,他家在解放后应划为“地主”成份,因其在村里待人口碑一直很好,故在划成份时村里人也就很照顾他,仅把他家划了个富农,所以在这里我们姑且也称他为富农吧),有些田产,还在小镇上开有粉丝坊,其掌柜读过私塾,念其母子可怜,就叫她们母子两个在他家当长工。母亲帮他家做些女红;儿子平时帮他家在粉丝坊里打个下手,农忙时也回来帮他家做些农活。不仅管母子俩吃饭,到年终时还会给他们母子几担稻子。母子俩十分感激,活路做得也很卖力。
  
    有天晚上,村子里唱戏,富农家里的男人们都去看戏,多强给富农家喂完牲口,打富农家大老婆的房前经过,从窗户里看见那婆娘正脱得精光地在屋里洗澡,人长得俊俏,身子又白嫩,多强一时兴起就摸进屋子。富农在镇上照顾粉丝坊生意,又有一个小妾在镇上伺候着,平时很少回家。其大老婆在家里常常寂寞,也没有推辞,两个人就行鱼水之欢。不料被富农的两个弟弟看戏中途回家逮了个正着,多强被吊在院子里的树上打了个半死。鉴于“家丑不可外扬”。第二天,富农家掌柜对村子里的人说:“多强那小子偷我家给牲口吃的黄豆吃,手脚不干净,因此我们不要他母子俩个当长工了。”

    1949年4月,我们那儿解放后不久,多强的母亲便去世了,多强成了“光杆司令”,整天在村子里游哉悠哉地,清闲得很。紧接着,村子里搞“土改”,多强便兴得很。他第一个站出来揭发富农剥削贫下中农的罪恶。

    在斗争富农的大会上,多强竞声泪俱下地在台上哭诉:“狗富农,我们母子两给你家当长工,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你竞然还常常吊起我来打。”

    村里人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于是村中就有人故意问多强:“那狗富农为什么要打你?”
    多强便说:“那狗富农诬赖说我偷吃他家里的牲口饲料――黄豆。”
    问话的人就笑:“哦,是这样啊。那狗富农真是牲口了!”
    又有饶舌的,缠着又问多强:“听说狗富农的大老婆还常常刁难你,给你肥肉吃,有这回事吗?”
    多强起初有点尴尬,但是很快就应道:“有啊,那臭婆娘明明知道我不吃肉,却每顿吃面条的时候,故意在我的碗底里埋大肥肉,害得我饭都吃不饱。”于是,大家就都偷着笑。

    上面派来的工作组不知道真相,真以为多强苦大仇深,又因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就把富农的二亩水田和三间小瓦盖就的大房子分给了多强,还推举多强当了村上的贫协主任。

   人民公社成立之后,贫协主任也算村子上一个不小的官,乡亲们见面,再没有人叫他“多强”了,都叫他“贫协”。贫协平时就人模狗样地披一件褂子,在走路的时候将两只胳膊背在后边,一走三摇晃地很神气起来。贫协有三间大瓦房住,又是村干部,在农村也算是富裕人家了,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女人愿意嫁他。

    1964年,“社教运动”开始,工作组又住进村子。贫协经常主动向工作组汇报村上的情况,工作组很喜欢贫协,就给他物色老婆。正好从凤阳跑来一个讨饭的女人,给工作组逮住了,说是两人年纪相当,一问他们都情愿,就让他们结婚成了家。

    贫协感激不尽,每遇运动就十分积极。“活学活用”的时候,尽管俩口子都不识字,但是一次领回两套《毛选》。晚上油灯下,贫协就教老婆学《毛选》。村里演节目,贫协拉着不识字的老婆上台表演《老两口学毛选》,他的老婆比较胖,贫协的腿脚舞台上又显得硬,两口子蹒跚着一边跳一边唱,那样子颇为滑稽,逗得乡亲们开怀大笑,工作组的一干人等也看得开心,对贫协就更加喜爱有加。

    贫协时常胳肢窝里挟一本《毛选》,手里还要拿一本《语录》。年轻人俏皮,知道贫协是不识字,路上碰见他,总要拦住他,让他背《语录》。贫协抠小半天鼻孔,左思右想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拧。”大家就哄堂大笑。

    开批斗大会时,贫协总是坐在主席台上,每遇高潮时候,贫协总是第一个举起拳头站起来领呼口号,每次都是半句:“抓革命”大家一边跟着高呼,一边哈哈大笑。这让贫协特别得意,于是他又喊上半句:“阶级斗争!”大家又是一边跟着高呼,一边哈哈大笑,贫协愈发得意。

    每次开会或者游行的时候,贫协就走在最前边,手里举着毛主席的画像。有一次,村上有个叫黑娃的小伙子擤鼻涕,一拽手鼻涕就拽到主席的脸上了,生产队长说:“你小子不想活了?是吧?”唬得黑娃诚恐诚慌,慌忙解释:“没注意,我真的是没注意,绝对不是有意的,我这就给主席擦了好吧。”大家都知道黑娃是不小心造成的也就罢了,可是贫协在会后却偷偷地汇报给了工作组的领导。于是,黑娃就被“专政组”请去专政了,每次游行就同地富反坏右走在一起,吃尽了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苦头。

    工作组对贫协说:“晚上党员过生活,你来早点。”
    贫协一听过生活,就十分高兴。回家对老婆说:“不要给我作晚饭了,晚上党员过生活。”
    老婆问他:“过生活是干啥子嘛?”
    贫协就得意地说:“过生活就是吃饭嘛,工作组要给党员改善生活,你没文化也真够笨的,连这个都不懂。”老婆自知孤陋寡闻,不再说话,就取一双筷子、一个老碗给男人。

    晚上,贫协果然到得最早,手里拿一双筷子,胳肢窝夹一个大老碗,工作组和党员都莫名其妙。
   工作组说:“晚上党员过生活,贫协来得最早,值得表扬,现在开始学习。”好不容易等到学习结束,贫协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响了,东瞅瞅西看看,就是没有饭上来,终于沉不住气,就问工作组:“不是说过生活吗,怎么不吃饭?”大家哗然而笑,这才知道了贫协为什么胳肢窝要夹个大老碗来了。工作组一班人也被贫协这举动给逗笑了,说:“你这个贫协啊,怎么是猫吃糨糊老往嘴上挖呢?”会场上顿时气氛活跃起来。

    工作组的领导说:“大家都严肃点,现在开始批评和自我批评。”
    贫协第一个发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我最近由于生产忙,就放松了学习,自私自利思想有所抬头,给社员发酒糟票时,我多吃多占了一板车酒糟。”

    贫协没文化,本来是多占了一张酒糟票,但是平常开批判会时听人揭发说,某某某多吃多占,他也就说成了自己多吃多占一架子车酒糟。酒糟是用来喂猪的,贫协自然不可能吃,但是这话好笑,于是大家就又哄堂大笑。

    工作组的领导说:“贫协,你重讲嘛。”
    贫协就又重新作自我批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今天晚上过生活,却拿着大老碗来等候着吃饭,这是不对的。经过大家的批评教育,我现在知道了过生活就是学习。常言说‘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工作组对贫协的自我批评很满意,说:“贫协虽然没文化,但他的发言还是蛮深刻的。嗯,不错。”
  村上忽然开大会,批判刘少奇。贫协又坐在主席台上,领喊口号的时候,本来是要喊“打倒刘少奇”的,可他一激动却喊成了“打倒毛主席!”工作组的领导们顿时都大惊失色,正在左顾右盼地不知怎么处理。台下倒是一片哗然,几个小伙子不容分说立即冲上主席台,将贫协给揪了下来。贫协还没反应过来,被小伙子们一阵猛揍打倒在地,就立刻变成了现行反革命。

  贫协不再是贫协了,贫协成了反革命,大家又叫他多强。多强在生产队既要改造,又要劳动,褂子也不敢再披着了,老老实实地穿好了,走路的时候再也不是两手搁在后背着了,常是低着头匆匆地走着。他虽然再没机会领呼口号了,但他嘴里却仍常默念着:“抓革命,阶级斗争……抓革命,阶级斗争。”

  多强被专政后,在队里就受到了社员们的歧视。他老婆过去也是积极分子,什么事情都好表现,现在自然要同男人划清界线,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人睡炕这头,一人睡炕那头,各自裹一床被子,井水不犯河水。性饥饿尤可忍,最难忍受的是肚子饿。不是没有粮食,而是他老婆虐待他。每顿饭都只给他吃稀饭和糊糊,不给他干饭吃。他是被专政的对象,生产队长也经常故意派繁重的活路让他干。干活的时候,他的肚子时常是叽哩咕噜地叫,可他又不敢懈怠。每每回到家里时累得倒头便睡。可他老婆偏又不让他睡,老是叫他去喂猪、打扫院子、清扫茅坑等,真个是“死罪免了,活罪难受”啊。

  修建鲁洪水库大坝时,从山里拉石头,一个男劳力搭一个女社员,两个人拉一辆板车。多强跟富农的老婆搭对。肚子咕噜咕噜叫的时候,富农老婆趁四下里没人,就从衣袋里摸出两块锅巴递给他。多强先是一楞,最后就狼吞虎咽地吃,吃得噎住了喉咙,眼睛睁的老大。

  他老婆也不给他浆洗缝补衣服,裤子被树枝挂烂,露出了屁股,布片象扇子一样一走一呼啦地。富农老婆看见了就笑,笑得多强不好意思。走过富农家门口的时候,富农老婆说:“来,到屋子里喝点水,顺便让我给你补补裤子吧。”多强于是就笑嘻嘻地跟着她进了屋子。

  富农老婆给多强补裤子时,多强只好乖乖地坐在床边等。他不禁想起当年自己在富农家当长工时,富农老婆给他饭碗里埋大肥肉,对他就象亲人一样,他还偷偷地上了她的床。虽然被其家人逮住受了些皮肉之苦,但他知道她对他很好。在斗争富农的时候,他却说富农老婆虐待他,他因此感到有些惭愧。

  富农老婆递裤子给多强穿的那一刹那,多强的下边就忽然翘起来了。富农老婆就笑,笑得很灿烂,也有些暧昧。那娘们又乘机用手在多强那里摸了一下,说:“你可真是老不正经啊。”

  这笑声撩拨得多强心里痒痒的,正好她家里又没人,趁着接裤子,多强就一把抱住了富农的老婆,富农老婆很顺从,两个人于是就着床沿云雨起来。
  富农老婆说:“哟,你还是这么勇猛啊?”
  多强说:“本来是‘爱国粮’,要交给老婆的,可是老婆不要,就只好攒着当‘余粮’一次交给你了,多着哪。”

  多强喘喘地说“多着哪”的时候,黑娃领着富农的两个侄子冲了进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富农的两个侄子抱起多强和婶子的裤子往出便跑,黑娃抓住多强的衣领骂道:“狗日的你当年举报我,今天我也要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了!”多强光着屁股被黑娃一直拉到了大队部。

  驻队工作组不但抓革命促生产,还管男女之事。多强本来就是“分子”,现在又在修建鲁洪水库大坝的关键时刻乱搞男女关系,伤风败俗,影响生产,工作组立即通知生产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多强被穿上裤子后用绳子给绑着,由基干民兵押上了批斗台。黑娃趾高气扬地上台揭批多强的流氓罪行,一边上纲上线,一边详详细细地给大家描述多强跟富农老婆寻欢时的细节,惹得台下的社员们不时地哄笑。几个过去挨过多强整的社员还冲上台去,一口一口的往多强的脸上唾口水。几个小孩子在台下,也拣起土坷拉打多强。

  工作组的领导说:“本来是要将多强送到县上蹲监狱的,念其曾经是贫协主任,就留生产队里由社员们继续监督他劳动改造吧。”

  批斗会结束之后,多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老婆哭着冲过来在他脸上拼死命地抓,抓出了好几道指甲印。过后又不给饭给他吃,又要将他推出门去。多强这时显得很委琐,站到堂屋中间的毛主席像前流着眼泪说:“主席啊主席,我对不起您啊,也对不起老婆,我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啊。”说罢,多强就往门前的水塘中跳了下去。

  多强纵身跳下水塘,并没有被淹死,却被良心未泯的老婆给救起来了。老婆说“你这把脸都丢尽了的人,想一死了之就行啊?”说罢又顺手拿起一根木棍拼死命地打他,不想由于气愤竞失手把他的腿给打骨折了,从此留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便一跛一跛地。

  多强跛着腿,在村子里走动或者去地里劳动的时候,村中的年轻人看见了就喊他:“多强叔,富农老婆给你饭碗里还埋大肥肉不?”
  多强被气得脸上紫红紫红的,也不搭茬他们,调头就走。他一跛一跛地向前走着,嘴里还喃喃地说着:“抓革命,阶级斗争……抓革命,阶级斗争。。。。。。”  


  之二: 老 窝 子


  
  在我的老家,一般人家小儿子大多叫“老窝子”。就很象如今人们说笑话讲喊一声“经理”有许多人答应一样。在我老家你要是喊一声“老窝子”,确实会有好多人答应。今年清明回家祭母时,得知我那也叫“老窝子”的堂哥死了,我很是吃惊,怎么这么年轻地就……


  堂哥是三年自然灾害时出生的。村中那位念过多年私塾的老先生给他取名为志远。他两岁时,我堂伯堂婶相继饿死,成了孤儿的他便有了“老窝子”这个通用称呼。渐渐地喊顺口了,大家便将他的真名给忘了。没父母管教的堂哥顽皮。在他二年级时,将一条死蛇挑到讲台上,把从上海下放来的女教师吓得不敢上讲台讲课,女老师气得便罚他扫一星期的地,倔强的堂哥不愿扫教室便回村当了放牛娃。

  一九八三年我老家那一带发大水,他家那年久失修的茅草房倒塌了,他便住进了因实行责任制而空出来的队屋。
  家境贫寒,头上又生有癞痢的堂哥,直到三十多岁了仍是光棍一人,为消除寂寞,他养了一条灰黄的大公狗,同吃同睡同赶集同下地。堂哥虽说没老婆,但毕竟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大小伙子。每当他看到大灰狗带着母狗回来调情时,他就想老婆,时常让他想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在一九九一年那场特大洪水中,洪水淹没了村东小河中的跳墩石,我另一位堂哥礼智便趁机用打鱼的“小腰子船”渡人过河挣钱。
  中午,礼智将“小腰子船”拴到河边大杨树上回家吃饭去了。我小叔家的大牛、小丽兄妹俩便欢天喜地解了缆绳划船玩。恰逢吃过中饭来到河边洗碗的“老窝子”发现了,忙大声喊他们回来,大牛和小丽越发觉得有趣,更是加劲地将船儿往河中心划……。

  谁知划着划着,没料到一个浪头冲过来,将小船摇晃了两个后竞翻了个底朝天。
  “咣铛”一声,我堂哥老窝子见此情景慌了,随手将锅碗一扔,便跳入河中,连衣服也顾不上脱。老窝子水性好,一手拖着大牛的手,一手抓着小丽的发辫,将她俩送到岸上,一人给了一耳光,训道:“你们俩想找死啊?”,便又跳河里去撵那向下漂去的“小腰子船”……
  老窝子就这样和小船一道走了。


  大牛和小丽回家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我小叔,我小叔听后便在二人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告诫他俩:“你两小龟孙要是将这事传了出去,咱们家就得赔你礼智大哥的‘小腰子船’,你们懂吗?”大牛兄妹俩噙着眼泪答应了。
  清明我回家祭父母时,我发现大牛兄妹俩在我堂哥老窝子坟前跪着,手里拿着一束映山红和一根长长的白色纸标,两人都极伤心的哭诉着。于是,我便清楚了堂哥老窝子的死因。

  回到家中,我便将我在坟地上听到的情况告诉了小弟,小弟长叹一声说:“人怎么说呢?有时候是连狗也不如啊!老窝子死后他那条大灰狗便是天天晚上在村东小河边上‘嗷嗷’地叫,吵得人晚上想睡个安稳觉都不行。那狗对老窝子可真是心忠啊!”听小弟这么一讲,我顿时想起那大灰狗以前跟在老窝子身前身后踹踹跳跳的模样……


                 之三: 多 明 队 长

  在距离生产队的队屋不远的稻场边,生长着一棵很粗地有一搂抱都搂抱不过来的杏子树,树冠博大,枝杆斜伸。黑色的粗糙的树皮一片一片地皲裂,就象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站在打谷场边。

  生产队上一共住着二十多户人家,似乎就是以这棵杏子树为中心而居住的。杏子树低垂的枝杆上悬挂着已坏了的锈迹斑斑的半截铁犁头,铁犁头的边上正好有一个小的枝桠被队长给砍断了留了个六七寸长的桩子挂着把小锤子。每天鸡叫四遍的时候,队长就扛着铁锄匆匆地走到树下,于晨曦中熟练而准确地从半截枝桠上取下铁锤,轮起胳膊猛烈地敲打着铁犁头,发出“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地声音,那清脆而急促的敲铁犁头声在朦胧而清新的空气中飘逸,打破了黎明前小村的寂静。栖息在杏子树上的鸟儿就被这敲铁犁头的声音惊起,扑楞楞地振翅而飞。大丫头家的小花狗立刻汪汪地吠叫起来,顿时,全村庄的狗儿也都汪汪汪的一齐吠叫起来。

  队长敲过铁犁头,就蹲在杏子树下,旱烟锅子里装上黄烟,划根火柴点燃了,吧嗒吧嗒地吸着,于是便有一个红红的火星子在杏子树下晨曦的黑暗中扑闪扑闪地闪亮。

  我父亲在床上翻身坐起来,揉揉眼睛,象是说梦话般地唠叨起来:“多明这狗日的,比周扒皮还扒皮,这么早就打钟了,让人连觉都睡不好。”边说边披上褂子,不慌不忙地拿起烟袋锅子先抽两锅黄烟。

  我母亲则是急慌急忙地穿衣梳洗,上厨房生火作早饭,风箱很快就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了。我父亲起床后也不洗脸,扛上铁锄就往杏子树下走。

  天还没有大亮,生产队里的男劳力们就都这里一堆那里一摊地散坐在杏子树下等候队长多明安排活儿。

  队长多明站在杏子树下,一个手里握着铁锄,一个手里拿着烟袋锅子,指着站在杏子树下的一群人说:“多来,你带他们几个去对门山那一亩五分地里去整地;福生,你跟大义、大胜、正友、黄毛几个去稻场边往对门山那一亩五挑粪浇地;栓柱、大丫头、福全、小免子你们几个跟鲍三爷一道去放牛。。。。。。”

  早晨的活路就这么被队长安排完了,社员们立时便作鸟兽散,各自干各自的活路去了。队长一边吸着黄烟,一边扛起一年四季不离身的那把铁锄,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上队屋边的牛栏转转,过后又上田间地头、水塘各处查看一番。这么几个圈子转下来,太阳也就从东方的天边上升起来了,时间大约到八点多钟时,队长就会顺手拿出口袋里的那把铁哨子“笛笛――”地吹起来。于是,散落在各处干活的社员们就会收拾农具回家吃早饭了。

  队长刚回到家里,老婆桂花就端出了洗脸水。还没等他胡乱擦抹几下,老婆已经将饭菜递上来了,一碗白米稀饭,一碗咸萝卜,一碟辣椒糊。同时顺手接过洗脸水向门外的阳沟凼里倒去。

  队长吃完早饭,就坐在门槛上抽黄烟,一锅子接着一锅子。这么连续抽过四锅子黄烟后,他会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再吐出一两个烟圈来,那烟圈会在晨风中慢慢地吹散开来,悠悠地飘向更远的地方。队长就会又扛起那把铁锄,噗之噗之地走向杏子树,眼睛都也不用看,就可以顺手从树上取下那把小铁锤子,死劲敲打挂在杏子树枝杈上的半截铁犁头,“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清脆、急促的叮当咣当地敲铁犁头声又开始在空气中震颤,杏子树上的鸟儿也会再一次地被惊得振翅纷飞,叽里呱啦的鸣叫着,惊恐地看着这一大群围聚在树下的人们,在空中盘旋几圈顺便撒下几滴稀屎后,见众人还在为派工争论不休,这才恋恋不舍地向远方飞去。

  通常在这时候,村子里的广播会响起来,“学大寨,赶郭庄,社社队队干起来”的歌声会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

  我父亲还没吃完碗里的稀饭,便听见了敲铁犁头声,虽不是那么特别在意,可还是会停下来,不紧不慢地骂上几句:“这狗日的多明,象个催命鬼似的,让人连饭都吃不得安生。”边说边放下饭碗,拿起两根山芋,扛起铁锄,一边吃山芋,一边慢悠悠地朝杏子树下走。

  队上的妇女们一听到敲铁犁头声,都会立即放下锅碗让家中的孩子或是老人来收拾,也都扛上铁锹、锄头往杏子树下走。男女老少,能劳动的,都围拢在杏子树下,乱乱嚷嚷的说着,或是发着牢骚。

  多明队长站在杏子树下,一手拄着铁锹,一手拿着黄烟袋,将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人堆子里巡视一圈,先是看看队上的人是否基本到齐了,见大家都到的差不多了,他会清两声嗓子,然后才会在铁锹把子上磕磕烟袋锅子,开始派活。

  “黑娃、黄生、福生、福进、老窝子你们几个,去跟栓柱一起挑粪,浇油菜;臭臭、狗子,你们俩领着妇女们去小冲锄油菜;秀花,你跟腊梅去粮站卖稻子;小双,你们几个‘半钵子’(方言,指半大男孩子)去把昨日个挑到北庄那片花草田里的牛栏肥料挑散开来。。。。。。”几十号人顿时又作鸟兽散。

  因腊梅她叔在公社粮站当站长,秀花又是队里最漂亮的一个少妇,让她们俩去卖稻子总是又快又好。她们俩拉板车去粮站卖稻子,即使卖稻的人再多,她们也不用排队,且卖稻的价格也总是最高的。她们一板车稻子总是不到中午就会卖完,可以比队里在田畈中劳作的人多休息个将近一小时。队上曾有人忌妒,队长便让另外两个人去试过,结果不仅稻子价格卖不上去,而且排队时间长,等她们卖完稻子回家时,队上的人都已在吃中饭了,弄得他们自己十分尴尬,反被队上的人们嘲笑――“你不要看人家轻闲眼红,这俗话说的是‘牛吃草,马吃谷,各人有各人的福’,你想图轻巧就能讨到好啊?”

  杏子树下只剩队长一个人时,队长就将那被孩子们弄得快要坠落下来的半截子铁犁头绑结实,然后就装上一锅子黄烟,点燃了烟袋锅子里的黄烟,憋足一口气,猛猛地吸上几口,再扛上铁锹,迈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上队上的牛栏屋和饲养室里转上一圈,看看饲养员二大爷是否在出牛栏屋里的牛粪,再叮咛二大爷几句:“马上天要更冷了,你可要给牲口多加点饼料,晚上多加上几回草。”

  队长扛着铁锹从庄南转到庄北,检查了锄地的人,又检查了挑粪的,就来到花草田边看挑牛栏肥料的‘半钵子’们。太阳也已经转到花草田边水塘埂上柳树梢上了,那几个在花草田里挑牛栏肥料的‘半钵子’们额头上早已沁出了细细的小汗珠了。一个小青年人从兜里摸出手表看看,自言自语道:“哟,都十二点十分了。”这小青年是故意给队长报时的,想提醒队长该收工吃午饭了。队长从来不戴表,他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认太阳和月亮。

  队长瞅瞅报告时间的年轻人,说:“你个龟儿子,看表有啥用?老子的表挂在天上,它走不到那个时间,我就不说收工,你龟儿子的表就是走到一点也没用,你不信,你试试看?”大家都知道队长说的是真的,你若不信,那你一上午的工就白上了。因为在生产队里可是队长说了算,他说给你工分就给你工分,说不给就不给;说给你多少工分说是给你多少工分,你再怎么辩驳也没用。那青年人一时语塞,其他几个就哈哈地哄笑。

  半上午或者半下午,杏子树上悬挂的半截子铁犁头被队长狠狠地敲响的时候,不用出门也不用去问,乡亲们都知道这是队里要分粮食、棉花,或是香油、花生什么的。大人都下田里劳动去了,各家各户的小孩子和老人们就会自觉地拿上口袋,背上稻箩或者提上竹篮、罐子等物件,就急急忙忙往队屋跑。分东西要排队,老人和孩子们就用背篓或者竹篮一个挨一个的排很长的队。会计算账,保管员过秤,队长端一把椅子坐在杆秤跟前监督,手里握着黄烟袋锅子,一边不住地吸烟,一边看看杆秤的秤星。分东西的时候,队长显得特别得意,一脸的傲慢和威严,好象大家都在分他的东西一样,又好象是他在施舍大家。

  队长问会计:“今年一个人能分几斤香油?”

  会计说:“连这次算上,一个人快一斤了。”

  队长脸上就笑眯眯地说:“听说隔壁队上一个人才分了半斤。”

   保管员又说:“老楼队今年稻子和山芋伙在一哒,一个人才分了不到二百斤,咱们今年已经分三百多斤了。”

  队长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说:“咱们的棉花也比他们分得多,塘梢队一个人分了一斤皮棉,咱们一个人分了二斤,再让妇女们把那没有开的棉桃摘回来晒晒,说不定一个人还能分几两棉花呢。”

  队长情绪坏的时候,不仅要骂人,烟袋锅子在杆秤的秤杆子上咣咣咣地磕几下,看一看排队的孩子,如果排队的第一名孩子年纪又小,父母又好欺负,队长就骂第一名的那个孩子,说:“龟儿子,劳动的时候,一家子人抵不住人家一个人,分东西的时候就你积极。”那孩子就好象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低下头不说话,其他孩子就跟着笑。如果第一名排队的那孩子很大,父母又比较凶悍,队长就要骂来晚了的人:“龟儿子,劳动的时候耍奸溜滑,分东西的时候都不积极,看样子你还要我给你送到你家里去啊?”

  有时候,如腊月在队部的院子里也分塘鱼时。分塘鱼从来不用秤,队长领着会计、保管员很认真地将鱼儿大小搭配均匀,两个或者三个一堆,会计编上号,一家一堆。鱼儿有大小,又有好的和差的,于是分塘鱼时就只好抓阄了。队长从头上取下马虎帽,会计就将阄放入队长的帽底中,队长笑着举起帽子,向着围在院子里等候分西瓜的孩子们说:“龟儿子,抓阄吧。”小孩子们觉得队长分塘鱼的办法既英明又公平,不再哄闹,就都涌过来一蹦一蹦地追着队长抓阄,也有叫叔的,也有叫爷的,盼望能抓一个又大又好的鱼儿吃。队长见状,就乐呵呵地笑着看孩子们抓阄。

  队长扛着铁锹去饲养室转,二大爷哭丧着脸跑过来向队长说:“那头老水牛怕是今年过不了冬了,已经一天一夜不吃草了。找了公社兽医站的兽医也来看了,说是这牛已太老了该杀了。”

  队长放下铁锹,急忙奔向那头生病的老水牛前。老水牛卧在牛栏的角落里,饲养员二大爷在旁边已生着一个烧栗炭的大火炉。那水牛已垂垂老矣,瘦骨嶙峋,一动也不动,神情呆滞,显得既伤心又无奈,眼角上挂着一滴浊泪。队长走到水牛跟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老水牛的脊背。老水牛知道队长是在关心它,想站起来表示一下谢意,但无论它怎么用劲挪动身子,怎奈身子太沉,怎么也挪不起来。水牛又想扭过头看看队长悲戚的神情,可是脖子很僵硬,也没有扭过来。最后,水牛只好“嗯-嗯-”地叫了两声,声音很痛苦,也很小。队长呆呆地望着水牛,没有说话,只是用黄烟袋在水牛的犄角上敲打了几下,眼角也随之掉下两滴泪水,将黄烟袋锅里装上黄烟丝,吧嗒吧嗒地猛抽了几口烟。这时,二大爷在一边懦懦地说:“老水牛死了。”听见水牛死了,队长狠狠地磕着烟袋锅子,队长心里难过极了。对二大爷说:“去,叫上几个强壮劳力,将老水牛抬出去埋了。老水牛又犁地又下犊,十几年了,给队里出了许多力,贡献也大,这次我们就不杀它了。”队长边说边抹了一把泪,吧嗒吧嗒地抽了几锅黄烟,赶到烟锅子里冒出来的烟一圈一圈的把队长整个地罩住了。

  生产队里几个老汉知道水牛死了,跑到饲养室这边来吊唁,看见队长难过的样子,一上来就安慰:“人都会死,一个水牛死了还值得你这样难过吗?这样的年头,这么大的一头牛就这样埋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再说我们一年就那一点肉票,仅能逢年过节地解个馋而已。家里边来了亲戚都没得肉吃,如今这老水牛死了将它埋了,真是太那个了……”

  多明队长见此,便说:“你们看着办吧。”老汉叫了几个小伙子将牛抬出去,队长依然悲戚不止。小孩子们听说水牛死了,一个个欢呼着,追逐着杀牛的人看热闹。牛死了,有牛肉吃了,孩子们十分高兴。

  几个老汉在队部的院子里支起一口铁锅,将杀好的水牛肉下到锅里,再放一把大料和盐巴进去,灶堂里的火红红地烧着,牛肉就在锅里嘟嘟嘟的响,一股子浓浓的肉香在队部院子里弥漫。小孩子们围了一院子,等候着分牛肉。牛肉煮熟了,分牛肉的时候,队长没有来。

  晚饭后这段时间,多明队长不再去敲杏子树上的那半截铁犁头,妇女们收拾了锅碗瓢盆,昏黄的炼油灯下拿出针线笸篮,给孩子们缝补衣衫,也可以安心地给小孩喂奶,也可以同娃娃们说说话;男人们可以躺在炕头一遍又一遍地吸平头的纸烟或是拿着烟袋锅子抽黄烟,也可以上队屋去转转,核对一下工分,凑凑热闹。

  队屋里有一张桌子,会计坐在一边,手里噼噼啪啪拨打着算盘,很认真地算着账。队长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一边看着会计拨算盘算帐,一边一锅子一锅子地抽黄烟。小‘半钵子’们来得多,拿上自己的以及父母兄弟姐妹的工分手册,等着会计记工分。会计算完账,抬头瞅瞅队长,队长就象问又象说:“完啦?”会计说:“完啦。”队长在桌子边上磕磕烟锅袋子,说:“完了就记工。”于是,会计就和一个记工员一起张三李四的开始核记工分。

  记工的时候,队长一边专注地听每个社员自报的活路,谁做什么活路,队长都记得一清二楚,谁想蒙混也蒙混不过去。但是,队长有时还要故意问问:“你今天锄地了?在那片地里?跟谁在一起?”

  会计每记完一个社员的工分,就将工分手册递给队长,队长一个一个地仔细认真地端详半天手册,确信无疑后,将刻有“吴多明印”的牛角印章在印泥盒子里压压,然后在手册所记当天的活路和工分后边郑重地盖上印戳。如果不清楚,他还会再次郑重地印上印泥再盖上一次,当然这次他会比先前那次会更认真更仔细地。

  有时候吃完晚饭之后,杏子树上的铁犁头也会很响亮的“咣-咣-咣-,咣-咣-咣-”的被敲响,这一定是晚上又要开会学习了。男女社员们都得去,小‘半钵子’们去了,队长就骂:“龟儿子,回去叫你大你妈来!”于是,大也来了,妈也来了,爹也来了,队屋里挤满了人,没有板凳,一人一块烂砖头,屁股底下填了,密密麻麻、热热闹闹地坐了一屋子。

  晚上开会,除过工作组组织学习有关文件,更多的时候是批斗人。队长常常第一个发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队长发言之后,“积极分子”就跟着发言。有时候是批斗上级让批斗的、社员从来不认识,也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批来批去,慷慨激昂。有时候是批斗本队某某社员,队长将烟袋锅子在桌沿上“咣-咣-咣-”地敲,数落道:“龟儿子,劳动不服从安排,还经常强嘴。再不好好认罪,就送你上劳改队。”大家也六亲不认,狠狠地批斗一通。

  也有社员扬眉吐气批斗队长的机会,工作组说:“今个晚上就批斗多明,当了这么多年队长,就没有错?”多明就不再坐在桌子跟前,自个端了板凳坐在队屋中间,乖乖地接受社员批斗。社员们一时没有人发言批斗他,工作组就引导:“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听说多明作风有问题,大家说啊。”社员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唧唧呱呱地开始议论。

  秀花就站起来,望望工作组,望望队长多明,忽然就骂:“多明,我个狗日的牲口啊!”

  大家就哈哈哈大笑,目光集中在秀花身上。多明经常安排秀花给队里卖粮,或是给下队的领导做饭等,干的是轻省活路,秀花怎么还骂多明呢?

  秀花家的锅灶干净,饭又做得可口,人也长得清斯,工作组就住在秀花家,与秀花彼此也就很熟悉。工作组鼓励秀花继续批斗,就问:“多明他怎么是牲口?你把话说明白点。”

  秀花红了脸说:“那牲口在草堆旁边将我那个了。”秀花的男人趁队屋里乱哄哄的没人注意,就溜出去撒尿。

  社员们便笑得更加放肆,工作组问:“怎么那个你的?”大家正想看热闹,秀花忽然坐下不说话了。

    工作组就问多明:“是怎么回事?秀花不说,你自己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道吗?”

  多明低着头,象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一样喃喃地说:“她晚上偷队里稻场还没晒干的黄豆,让我逮住了。”

    工作组又问:“逮住了,最后怎么了?”

    多明说:“我问她私了还是公了,她说私了。她脱了裤子,我就把她那个了。”

    年轻社员开始起哄,工作组拍拍桌子,厉声说:“安静,安静!”队屋里就又安静了。

  夜已经很深,杏子树上栖息的一只不知是什么鸟在阴唳地叫着。多明老婆桂花不等会散就哭着回家了。工作组说:“今天晚上的批斗会开得很好,很有成效。多明他把秀花那个了,咱就把多明的队长撤了。散会。”

  多明的队长被撤了,早晨依然起得很早,他扛起铁锹嚓嚓嚓地走到杏子树下,又从杏子树下走到稻场边坐了,也不同别的社员说话,一个人静静地等候新上任的队长的调遣。

  老工作组撤离了,新工作组又驻进队里,多明又当了生产队队长。鸡叫四遍的时候,多明还象以前那样敲响了挂在杏子树枝杈上的半截子铁犁头,“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的敲铁犁头声一如既往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我父亲在炕上翻了一个身,揉揉眼睛,呓语一般骂道:“狗日的多明,还是那样比周扒皮还扒皮啊。。。。。。”

  秀花在场畔碰见多明,就说:“他叔,你把我那口没有出息的废物打发远一点呀,省得他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多明没有说话,只笑笑,就扛着铁锹,吧嗒吧嗒吸着黄烟,迈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往饲养室里走。秀花就又经常给队上卖粮等,而他的废物男人果然被队长派到几百里之外的鲁洪水库工地义务劳动去了,一个月才能回队里一次。

  队长走到饲养室门口,几个男孩子手里拿着镰刀,身上背着竹筐篓准备去给牲口割草,正从饲养室里嬉闹着出来,嘴里喊:“噢嗬吆——猫哭哩,狗叫哩,饲养员偷料哩——”忽然看见队长过来了,就赶快跑。等到跑远了,大家又一起朝着队长使劲地齐声喊:“队长心爱的,卖粮烧菜的;队长喜欢的,喂牲口晒稻的;队长不爱的,经常出外的(不是外出旅游参观,是被发配远处劳动作遥役);队长讨厌的,挑粪耖田的。。。。。。”

    队长放下铁锹,手握烟袋锅子远远地指着骂道:“这班野汉子日的!”

            

         之四:有根  

  人的一生有许多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有时是刻意追求的,有时却是一个错误、一个过失、甚至是一个玩笑。

  有根,是我刚出五服的本家哥哥。他刚出世时,我婶随乡俗为让他好养活将他取名“大孬子”。不想他长大后竟真的不太精明,到三十六岁还讨不上老婆。因为有根有好几次去相亲时,他都据实说自己的年龄,导致次次相亲都泡了汤。

  于是,村里人没事就喜欢逗有根玩。说有根你下次相亲,如果人家再问你多大时,你就说还不大。有根说,好、就说还没长大。众人便笑。接着又逗他,说是要介绍张家庄或是李家圩子漂亮姑娘给他。有根一听笑了,说“好,成了我请你喝酒。”见有根很兴奋,就又逗他,说朱家大屋有个叫姚维芝(谐“摇尾子”音,指猪狗之类)的黑姑娘长得清斯,给你做老婆好吗?有根更加兴奋地说好,引逗得大家更是好笑。

  有根生得傻气,但长得壮实,干活特棒。

  村里的重活如犁田耙地、栽秧脱谷、搬石抬砖等他都干过,且十分能干,可就是不愿在自家干活。原因是有根爸妈被二弟夫妇接到长江边那座港口城市去了,三弟在县办大集体厂当工人,家里就剩下三弟媳妇母子在家。三弟媳妇嫌他饭量大又不爱干净。有人喊他帮工时他一蹦三跳乐着去,没人喊他时他就在家睡懒觉。任凭三弟媳妇怎么喊他到队里上工他都不应声。三弟媳妇拿他没办法就干脆当家里没他这个人了事。

  歇晌,是指在半上午或半下午干活干累了时休息的意思。它是农村里在干如耖田、挑稻子或是挑粪、冬季兴修水利挑塘泥等较重活儿时才有。那一日,村子里兴修水利。全村的劳力都在挑小冲大水塘里的塘泥。到半上午歇晌时,一些妇女急慌急忙地赶回家给婴儿喂奶;不用奶娃子的妇女则拿出上工时带来的针线、麻线或是毛线等,纳鞋帮、打鞋底、打毛衣或是绣鞋垫;那些老烟鬼子们则急不可耐地掏出平头纸烟或是烟袋锅子,眯着眼睛凶猛地抽起烟来,静静地看着一缕缕白烟从鼻孔里冒出,悠悠地在眼前飘逸。只有那些下放知青没什事儿,他们这时便开始拿有根开心。

  一个说:“有根,想老婆不?”

  有根憨憨地笑:“想。”

  另一个就笑问:“怎么个想法?”

  有根还是憨憨地笑。“想、想的晚上睡不着觉。”

  “那――,我们给你找个老婆怎样?”

  “好,找好老婆”有根一激动,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那--象富农崽富贵老婆那样的,可照?”

  “有照。”有根咧着嘴憨笑,说:“要是有富贵老婆那样漂亮,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啊。”

  “有根,你既然对富贵老婆有意思,那就找她啊?富贵不是派到鲁洪水库工地干活去了嘛?你正好可趁这机会去找她啊!”

  更有那调皮的知青,把有根招呼到跟前,对着他的耳朵轻语:“你要是真想富贵老婆,我教你一招――反正富贵现在鲁洪水库工地上干活,吃住在工地,晚上回不了。你晚上在天擦黑前,乘她不注意,提前藏到她的床底下,等到她睡着了,你就跳上床去抱住她快活快活。”那知青边说边比划着,把个有根说的眼睛一愣一愣地。“我可告诉你,那滋味可是比当神仙都强哦!”

  那几个知青在一边见有根那憨憨地笑模样,一个个都开心地笑了。

  大家本以为说说笑笑也就罢了,没想到有根当天晚上竟真地在半夜里爬到富贵老婆床上去了,把个富贵老婆惊的除大声喊叫外,还拼死命地抓他挠他。见富贵老婆的惊叫声把邻居们惊动了,有根便在漆黑的村庄里上演了一曲精彩地祼奔大戏。面对村人在后面追赶,他边跑边回头招呼村人,“大伙别追了,我是有根啦。”“大伙别追了,我是有根啦!”

  于是,村人就停下脚步,看着有根赤裸着身躯向前快跑着,笑了。“这帮知青伤德啊,你们作弄有根这实心娃子干嘛?你们逗他玩,他可当真了啊!作孽啊!”

  这时,便有妇女们去劝慰还在伤心痛哭的富贵老婆,“都是队长将你家富贵派到鲁洪水库工地去了。要是富贵在家,就是借给他有根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来骚扰你呀!你莫哭了。”

  “是呵,都是这帮知青出的鬼主意,本是逗有根玩的,那晓得他竟当真啦!”

  “好在有根……,你也不必再哭了。明天我们要好好地骂一骂这帮知青,一个个吃饱饭撑的没事干找事干。这要是真出了屁漏可怎么搞?”……

  第二天过后,村子里便不见了有根。

  前年腊月我回家过春节,听二弟讲,村中许大爷去年春上到江西彭泽走亲戚曾看到有根,说有根还请他在家中吃了一餐饭。许大爷说他那亲戚讲,有根刚开始在他们那替人家在湖滩上放牛,后经好心人介绍成了一寡妇的上门女婿。那寡妇特能干,领着有根把小家庭建设得蛮好。家里建起了四底四楼的楼房,那寡妇与前夫养的儿子已成家单过,与有根后来添的一儿一女住在一起。儿子初中毕业后开农用车跑运输,也已成家并添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女儿随有根务农种棉花。许大爷叫他回老家走走,有根笑说怕见到乡亲们难为情,许大爷便笑,说“你走后,村上都知道是知青故意出馊主意捉弄你,其实那只是一个玩笑。有啥难为情?再说事情也已过去二十多年了,你回家了大家也不会再介意那陈芝麻烂谷子了。”可有根还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回来。

  村人得悉后便都感慨——“想不到当初知青出个馊主意,竟反而把有根搞好了!这人呐,真有意思!有些事情你根本无法预料。”

  面对人们的议论,我不禁想起当初我们捉弄有根时母亲训我的话来,“人不可貌相,如今你们这么捉弄他,说不定他以后过得比你们还好些呢!”(共148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