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路人际关系的亲疏远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0:43:10

《网路人际关系的亲疏远近》

黄厚铭,2000

中文摘要

本文主張網路人際關係的特色在於它們是以網路的媒介特性為基礎,而建立起虛擬社區中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的接觸。本文從網路的媒介特性著手,主張電腦網路同時具有隔離與連結的功能,進而指出匿名性只捕捉到網路人際關係的部份特性,而化名才是網路人際關係的真正基礎所在。本文利用高夫曼的戲劇理論來分析網友們如何在網路的表演舞台上利用其隔離功能所提供的彈性,隱匿部份或全部真實世界的身分,再利用網路的連結功能,與其他的陌生人相連結,在互動中探索自我認同。在此,本文還引進布爾迪厄對社會世界實作邏輯的分析,借用其關於遊戲的概念架構,來凸顯網路上探索自我認同的遊戲乃是建立在網友間幻想的交互感應。其次,本文運用德國社會學家齊穆爾對陌生人這個互動類型的分析,並延伸其形式社會學關於距離的討論,說明網路上的陌生人之間的人際關係,會呈現出似近實遠、似遠實近的特色。並據此將網路上的人際關係予以分類,以便我們瞭解那些在網路上聊天、交友的使用者們所從事的各式各樣活動。

 

關鍵字:距離、身分認同、人格、陌生人、社交、齊穆爾、高夫曼、網際網路

 

研究問題

 

那天正準備從南部老家回到台北,我一如往常地匆匆走進月台的剪票口,突然有個面貌黝黑的中年男人迎向前來,我下意識地後退閃避,不知他的意圖為何。一邊加快腳步,一邊聽著他說話,問我是不是要南下,我搖頭回答不是,才發現他旁邊跟著一位瘦弱的老婦人。原來他因為要工作無法陪母親南下,卻又擔心母親沿途乏人照顧,甚至會因擔憂坐過站而坐立難安。嗯,其實是一位孝順的兒子。頻頻回頭看他繼續詢問其他的旅客,我還是走下月台間的地下道。直到我到達對面的月台候車時,似乎他還沒有找到可以和他母親一同南下的人。

 

我一方面開始幫他心急,希望他可以很快找到願意幫忙的人,另一方面有了思考空間後,也不禁為自己剛才那種防衛性的反應感到慚愧。想起自己的論文主題,在現實世界中,我們越來越不信任他人,尤其是面對陌生人時,總是會立刻想要保護自己,當然,這也與我曾經被人利用自己的惻隱之心,騙去幾乎身上所有錢的經驗有關。無論這些與陌生人的不愉快接觸是自己的親身經驗,還是他人的經驗,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確實是為此越來越不信任陌生人,甚至因而會儘量避免與陌生人接觸。街頭上人來人往,身體上摩肩擦踵、擁擠的都市空間,反而襯托出都市人的冷漠與內心的寂寞,反映出人與人之間遙不可及的心理距離。

 

現在,讓我們把鏡頭轉向網路上的虛擬社區(virtual community),看看網路人際關係所呈現出來的樣貌。在日劇《網路情人》(with love)裡,女主角接到一封誤寄的電子郵件,信裡附了一段音樂,是男主角的廣告配樂作品。由於深受那段音樂的感動,女主角雖不知對方是男是女,也不清楚對方的身分,仍開始向對方傾訴生活的感受,即使沒有收到回信,這樣的片面傾訴卻慢慢變成女主角規律生活的一部份。後來雖然他們也交換了有關自己的基本資料,但兩人都有所隱瞞。劇中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話是:「為了寫下真正的感受,那些謊話是必須的。」藉著隱瞞來切斷兩人之間可能存在的牽連,反而可以讓雙方暢所欲言,更放得開地談論一些在日常生活中難以啟齒之事,而能夠分享最私密的心情。當他們談到性愛時,有過多位親密女友的男主角曾經提到,即使身體之間毫無距離,甚至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也不見得能夠在心靈上相互瞭解。這與男女主角兩人隔著網路隱匿真實身分,交換自己最深刻的生活感受的情況,形成了多麼明顯的對比啊!這雖然只是戲劇,實際上卻反映了幾乎無時無刻正在網路上發生的故事。即使我們常常聽說網路上有許多騙子,並且也確實有許多人受騙;網路人際關係,更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與陌生人的接觸,但不僅是網路交友,還有網路戀情、乃至於網路性愛、一夜情等卻都仍然時有所聞。

 

在真實世界中,我們總是與陌生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甚至從小就教育學童不要隨意和陌生人談話。然而,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尤其是都市的形成,我們幾乎已經生活在一個被陌生人圍繞的世界,因而也逐漸發展出許多處理日常生活中與陌生人來往的實作方法;藉著類型化(categorization)來給予對方一個定位,決定要如何與對方應對進退,以便順利地跟其他人互動(Lofland,1973)。在網路上,我們更是生活在一個充滿陌生人的世界中,相對於在真實世界之中我們對陌生人的不信任,網路促成了許多陌生人之間的接觸,這些關係有的非常短暫,有的卻得以進一步的發展。無論結果如何,在網路上確實有更多的人不再對陌生人抱著懷疑或排拒的態度,而有較大的意願去瞭解其他人、與對方閒聊,甚至還更為坦白、願意主動對他人表達善意。同樣地,為了讓互動能夠順暢地進行下去,網友們也發展出許多與他人應對、及判斷對方誠意的方法。這些方法或許是有意識地被運用,也有可能是不言自明、理所當然地發生著。

 

「Virtual Community」的中譯「虛擬社區」經常使我們很自然地連想到虛幻、虛空、乃至於虛假的人際關係,但有關網路戀情、網路色情,乃至網路一夜情等種種軼事的流傳,卻也使得網路總是帶有一點誘人的神祕色彩。夜深靜謐,我們獨處房間裡,卻可跟異國的陌生人交換著生活中種種瑣事或感受。與此同時,心底卻真的也不免懷疑這樣的人際關係是否虛幻、容易破滅?畢竟,在切線、關掉電腦之後,誰也不知道對方真正的身份是什麼,即使,兩人見了面,也可能發現對方根本和自己想像的模樣完全不同。因此,雖有許多人為這樣的神祕色彩所吸引,但也有人厭惡地排拒著這種可能輕易幻滅的人際關係。

 

事實上,所謂的「虛擬」(virtual),無論在其字源或語用的指涉上,原意並沒有虛幻的意思,而是指有力量的、有效的。再追溯「虛擬社區」這個詞彙,其原欲描述的,是一種不直接面對面,而經由媒介中介(media-mediated)所形成的人際關係。事實上,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不斷地體驗經過媒介的溝通,最典型者即為電話與書信。再仔細地想一下,我們還會發現,由於閱讀著相似的報紙、觀賞著類似的電視節目,我們和這塊土地上,乃至於全世界的其他人,也構成了一種人際關係,甚至有了一體感(we-ness)。但幾個世代以前的人們也許很難想像,要是在遙遠的南極上空臭氧層有個破洞跟他們會有什麼關係,既不可能是他們造成的,也不會影響他們,更極端地說,是根本不會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吧?遠在有網際網路的數十年前,McLuhan(1964)就已經用「內爆炸」(implosion)這個概念來描繪電子媒介將全世界整合為地球村的情況。我們可以這麼說,媒介,尤其是電子媒介的發展,促成了全球化的趨勢;換言之,媒介幾乎架構了現代社會的主要人際關係(Giddens,1991)。

 

然而,作為一種架構人際關係的媒介,在與電話或是電視相比較之下,網際網路仍有著極大的不同。通常,我們總是利用電話與原來就熟識的親友聯絡,只有極少數的情況是在有特殊目的之下,才與陌生人交談。此外,在大部分的情形下,電話只是個人之間一對一的溝通媒介,而不是大眾傳播媒介。相對地,電視或是報刊等大眾傳播媒介,則只有在少數的特殊情況中,才會被個人用來與另外一個人傳遞訊息。更重要的是,過去的大眾傳播媒介都只有單向傳播的功能,從近幾年來扣應(call-in)節目的盛行來看,我們可以清楚地察覺到一種個人向大眾發聲的強烈慾望,以及這種新奇經驗的魅力。於是,我們會發現,電腦網路恰好就是私人溝通媒介與大眾傳播媒介的結合,而這個媒介不僅是雙向的,還是多媒體的。電腦網路不只可以當作私人間通訊的工具,也使得個人得以獲取與傳散有關公眾事務的各種訊息。

 

因此,網路人際關係的特色就不在於它們是經過媒介的(mediated),而在於其以網路既隔離又連結的媒介特性為基礎,建立起虛擬社區中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的接觸。本文的目的就在於研究虛擬社區中網友們如何利用網路既連結又隔離的功能,與其他的陌生人建立起一種似近實遠又似遠實近的特殊人際關係。

 

第二節 從網際網路的隔離與連結功能談探索自我認同的遊戲

 

有關網際網路的論述,往往著重於其無遠弗屆的連結功能,認為網際網路拓展了我們的世界,讓我們足不出戶地與世界上的其他人或是眾多的資料庫相連結。就其擴展人際關係的特點而言,則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來是網際網路延伸了人際關係所及的範圍,使得我們的人際關係可以超越地域的限制,二來是網際網路增加了我們認識各式各樣人們之可能性。換言之,網際網路的溝通、聯繫功能,確實讓許多原本沒有機會相識、或是無法保持聯絡的人們,得以通訊、交談,進而得到相互了解,甚至能夠維繫感情,因此,我們說網路可以拓展個人的人際關係。由此,網路不僅使得原來就已經熟識的朋友能夠保持聯繫,還使得陌生人之間有了互相接觸與建立關係的機會,甚至讓他們有機會由陌生人變成好朋友或是戀人。

 

但在另一方面,學者們也經常以匿名概念(anonymity)做為探討網路人際關係的出發點。這種觀點的差異也反映出網路同時發揮著隔離與連結的功能,匿名性掌握到的即是網路的隔離功能所產生的效果,因而指出網路使得個人能夠隱匿真實世界的身分。此外,我們也知道,儘管網路溝通有其便利性,但也可能會讓我們逐漸與那些沒有使用網路的朋友們疏於聯絡,若是沈迷於網路還可能使人忽略了現實世界的人際關係,變得孤立與封閉。但事實上,網路的隔離效果並不只是消極地隱匿身分,或是負面地造成真實世界人際關係的疏離而已,網路的隔離功能還促成了一些極具特色的人際關係。甚至可以這麼說:有一大部份網路對人際關係的連結作用,是建立在隔離這個前提上的。

 

例如,在電影《電子情書》(You've got mail)中,男女主角每天經常在同一個城市裡擦身而過,即使走同一段路、到同一家咖啡店購買早餐,仍舊毫不相識。但是,他們卻可以經由網路的連結而相遇,並藉著電子郵件交換每日的心情與感觸;這種開放、深入的傾訴與情感交流,還變成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期待。但在另一方面,若非網路的隔離功能,這兩位在真實世界的事業上有嚴重衝突的主角之間,也根本不可能建立這種誠懇且具支持性的關係。

 

由此可見,網路的效果並不僅僅是連結而已,它還有隔離的作用;使用者可以隱匿其真實世界的身分,拉開與真實世界的距離。在藉著網路的隔離功能抹去真實世界的身份,卸下真實世界人際關係的牽絆之後,反而能夠建立一些極為特殊的人際關係;而且,這些人際關係在真實世界中反而是條件不足而無由發生的。

 

試想,為什麼在網路上我們會比較勇於邀請別人聊天呢?又為何比較可能接受陌生人的搭訕?除了媒介的隔離使得我們不必擔心身體的安危以外,更大的原因其實是在於沒有面子問題。那麼,為什麼網路上的人際互動會比較沒有面子問題呢?這得回到網路人際關係的基本單元來予以解答。簡單地說,網路上慣常使用的化名(pseudonym),以及這種經過媒介中介過的溝通,使得個人可以不必以主要的身分認同(identity)與他人接觸,因而在互動過程中所發生的各種不愉快或令人尷尬的情境,不會全面地觸動個人的自我。在此情形下,個人也就會比較勇於嘗試各種平常不敢嘗試的舉動與經驗。這並不意味著個人一定會假造身分,事實上,單單使用化名就已經具有隱匿真實身分的效果。利用化名,個人可以決定要透露哪些基本資料,亦即要把哪些自我的面向暴露出來,甚至也可以操控自我呈現的面貌,乃至於重新塑造一個自我。

 

換言之,電腦的中介形成了某種意義的防護罩,不只確保個人的身體不會受到侵犯,也使得尷尬的情形不會太難「面」對,大不了切線就是了,反正「人家也不認識我是誰」。存在於中介溝通與面對面溝通的這個差異,可以從認同的層次著手解析。我們的外貌、長相、乃至於年齡、職業等,這些長期戴著的面具(persona)終究會變成身分認同與人格(personality)的一部份,故而,露臉就等於曝露身分,也就是觸及身分認同。相反地,經由媒介的溝通,不必曝露我們的外貌、長相、姓名、與職業,也就讓這樣的人際關係難以觸動自我的主要身分認同,不露臉自然也就不容易丟臉了。

 

曾有一幅關於網路的漫畫,畫著一隻正在上網路的狗,牠很高興地說著:「在網際網路上,沒有人知道你是一條狗。」經由網路媒介的溝通,其實是極為特殊的。一方面,你可以舒適地待在自己家裡,另一方面,卻彷彿進入一個公共場所,能夠跟許多人聊天、或是對群眾發表意見。在此,使用者隱匿了部份或全部真實世界的身分,並決定自己呈現的面貌,個人可以藉此塑造一個或多或少跟真實世界身分不同的自我。同時,網路上人際互動的公共性,也使個人可以輕易地把自己呈現在公眾的面前,這就類似與舞台表演一樣,表演者在後台隱藏了部份的真實身分,在前台則盡力地扮演著觀眾期待的角色。

 

從這個角度來看,經由網路媒介的人際關係,也類似於隔著面具的互動。藉著創造一個代號(id),使用者可以暫時隱匿部份或全部在真實世界中的性別、學歷、職業、乃至於地位等身分,甚至跨越地域的限制與遠方的其他人產生互動或資訊交流。這也是許多人以匿名性(anonymity)來描述網路人際關係的原因,更是人們把網際網路上人際關係排斥為虛假或虛幻的理由。

 

嚴格地說,所謂的匿名性應該是每個代號背後隨時更換著使用者,同時,每個人也隨時更換著代號。然而,我們發現使用者卻經常會在代號以外幫自己取個暱稱(nickname),甚至在自己的招貼(post)裡加上精心設計過的簽名檔(signature file),乃至於經營自己的名片檔(query file)等,並且,固定且長期地在與其他代號的互動或資訊交流中,塑造這個代號的特性。換言之,每個代號漸漸地有了自己的身分認同與人格特質。因此,事實上網路人際關係並不是如許多人想像的那樣地因匿名而導致任意與不確定。

 

由此可見,匿名性無法完全透析出網友們在網路上探索自我認同的實際情形;大多數的網路使用者會逐漸在虛擬社區中形成新的身分認同,而這個新的身分,其人格特質經常或多或少與真實世界的身分認同有差異。並且,在網路上探索自我認同的可能性,恰是在於以網路的隔離功能為基礎,同時又經由網路的連結功能,個人藉此建立新的人際關係,進而從這些關係中,形塑自己的身分認同。因此,或許可以將這種隱匿部份身分,重新經營另一個身分的使用方式,稱為化名性(pseudonymity)。我們與其說網路上的人際關係係由匿名性所主導,不如說,這是一種基於化名性的人際關係(Dyson,1997)。

 

每一段自我認同都必須經由與他人的互動過程,逐漸形成一個自圓其說的敘事,而當我們在網路上長期使用同一個代號以後,環繞著這個代號也會凝聚出一張人際關係的網絡,慢慢地,這個代號就像是我們的外貌長相一樣,長期戴著這張面具,也會自然而然地對這個網路上的化身產生認同。由此,化名認同整合為我們自我認同的一部份(Turkle,1998:259)。從他人的角度來看,這個化身也是具有人格特質的;在這種情形下,與他人之間的交往,即使有面具的隔離,也仍然可能對個人產生傷害,雖然那並不是肉體上的創傷。這樣的分析和Goffman相當一致。Goffman(1959)關注個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呈現自我,他認為,個人的人格與身分認同,其實與我們慣常在他人面前所呈現的面貌是分不開的。人格(personality)這個字的字源就是面具(persona),我們就是透過面具來對外發聲(per-sona),面具不只是表皮,面具就是內在(Goffman,1959;Turkle,1998:248)。

 

總之,網際網路的隔離功能使得個人可以暫時地抹除真實世界的身分,卸除既有身分與關係的束縛,再藉著其連結功能以一個新的自我與他人進行互動。在這樣的情況下,個人可以避免自己的性別、年齡、職業、學歷乃至於社會地位的影響,甚至只要他願意,也可以除去原有的人際關係網絡,完全地重新建立人際關係。儘管經由媒介所傳達的訊息遠不及面對面互動那麼豐富,但相對地也提供個人更多的彈性,他可以在自己選擇的時間,重新決定自己呈現在他人面前的形象;也可以依據自己的興趣,選擇志同道合的群體或是個人進行交往,甚至,當互動的情況變得令人感到不安時,他還可以隨時抽身出來(Wellman and Gulia 1995)。這其中的關鍵就在於網際網路上溝通的化名性質。因此,在網路上所呈現出來的自我,往往是自己所期待、但在真實世界受到既有生命歷程及其社會關係所羈絆、而無法如願的那一個面向之自我。當然,個人也可以用完全一致於真實世界身分的姿態出現,但實際上,網路使用者習於運用代號、暱稱、簽名檔、名片檔來凸顯自己,由這個事實來看,使用者往往是利用這些訊息來給予他人有關自己的提示,並藉著參與互動的過程,以塑造自己在網路上的人格。並且在既隔離又連結的虛擬社區中,個人將會更徹底地維持著數個可能截然不同的自我認同。

 

其實,在真實世界中,尤其是在現代的都市生活裡,我們也都在不同的場合中扮演不同的角色,以局部的人格與他人互動。從這個角度來看,電腦網路上的人際溝通似乎只是現代社會人際關係的一個例子。但事實上,由於自我認同的形成總是在一定的社會脈絡之中,並且是在與周遭的他人互動中逐漸發展出來的。這裡所涉及的是一個由個人與周遭的人們,在互動的過程中所長期發展出來的一個故事;這也就是一個有關個人自我的敘事,包括了我是誰、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以及期待未來要做什麼、成為怎麼樣的一個人。在真實世界中,由於活動範圍的侷限性,個人的不同面向與角色往往相互牽連,因此,所謂自我認同的一致性也就變得非常重要,這也是Goffman(1959)在以戲劇架構(dramaturgical approach)分析個人如何呈現自我時,提出前後台的區分、以及觀眾區隔(audience segregation)的概念所欲闡明的關鍵所在(ibid. p. 137)。也就是說,個人必須努力維持展現於他人面前的人格一致性,而隱藏可能引發懷疑與不信任的不一致性。這樣的人格一致性是社會互動中基本信任的基礎。換句話說,維持有關自我的敘事能夠自圓其說,是社會互動得以順利進行的基本條件。然而,在網路上與他人互動之時,我們的真實身體往往是待在一個私密的空間,舒適地與他人交談,真實世界與模控空間 的割裂較大,再加上網路人際關係領域的擴展,相形之下,不同人際關係之間交疊的機率並不大。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不僅可以把電腦網路視為一個前台,真實世界視為一個後台,在電腦網路上,不同的活動範圍也分別構成一個個幾乎互不交疊的前台。因而也比較容易做到Goffman(1959)所謂的觀眾區隔;一方面個人得以塑造一個有別於真實世界的自我認同,另一方面在網路上也可以同時維持數個不同的身分。個人因而可以藉此主動地塑造一個全新的自我以及相應的人際關係。

 

第三節 距離與陌生人間的人際關係

 

段義孚(Tuan,1998)在《經驗透視中的空間與地方》一書中曾指出,地方(place)是安全的,而空間(space)是自由的。這組概念區分恰好對應著人類的兩種基本心理需求:我們渴求一個安定的家,但仍希望保有自由與可能性。人類對空間的認知,主要是由活動的範圍來感受的,模控空間(cyberspace)也採用了空間的意蘊,藉以捕捉架構在與網際網路相關的軟硬體與通訊協定上的新活動領域。空間意味著自由與彈性,模控空間提供了人們跨越物理空間限制與他人連結,以及探索自我認同的自由。在其中,心靈擺脫了物質的束縛,找到了幻想交互感應的新天地,也因此有許多人對模控空間的認同,逐漸高於對現實世界活動空間的認同。至此模控空間不僅是在物理空間之外提供了其他的可能性,也被某些人當成是較好的一個空間(Turkle,1998:9);亦有論者甚至認為這個空間是神祕且神聖的,因而深切冀望網路可以帶來平等與解放(Wertheim,1999:205-253)。與此同時,在自由的空間中,我們仍試圖保有地方所給予我們的穩定與認同,網路的隔離功能恰好使得我們可以在身體與心理都不易遭受傷害的情況下,勇於與網路上的其他陌生人接觸,進而在網路上營造別具特色的居所,以便我們可以安穩、舒適地定居在那裡。這些在網路上與陌生人接觸,甚至共同經營的人際關係,恰是網路人際關係的最大特色。以下我將借用並發揮德國社會學家Simmel對陌生人(stranger)的討論,來進一步分析網路人際關係的樣態 。

 

一、Simmel的陌生人概念

 

Simmel(1971c:143)曾經指出,陌生人有兩種,一種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一種是與他人發生接觸,卻又保留離去自由的陌生人。前者因為沒有與他人建立關係,所以無法做為討論人際關係的主題;後者加入群體卻又隨時可能離去的位置,則蘊含了豐富的社會學意義,這正是Simmel分析的焦點。在此,Simmel給予陌生人一個不同於平常的定義,他認為,陌生人並不是今天來,明天就走的流浪漢,因為流浪漢僅僅意味著無所依附(detachment),而陌生人卻是依附(attachment)與無所依附的結合。陌生人今天來,明天卻留下來,但他仍然是個潛在的流浪漢,因為他雖然沒有離開,但也沒有放棄去留的自由(Simmel,1971c:143)。由此可見,Simmel所謂的陌生人並不意味著人們彼此之間毫無關係。相反地,陌生人仍然是社會的一份子,且是一種特殊的互動形式,是一種具有正向意義的參與方式。在此,距離是一個極為關鍵的分析焦點,而這也正是Simmel形式社會學中除了數量以外的另一個重要元素。從這個角度來看,陌生人是一個既不太遠,也不太近的社會關係類型;如果太近了,就不再成為陌生人,相反地,如果太遠了,他就會不再與群體發生任何關係——亦即,不再存有任何社會關係。正因為這樣的特殊距離,使得陌生人成為一個特殊的社會關係類型(Ritzer,1983:167)。

 

更具體地說,Simmel是運用辯證法來進行對陌生人的分析。他認為,在陌生人身上所顯示出來的,正是一種似近實遠、又似遠實近的社會關係。陌生人與群體的距離意味著,親近即遙遠,以及遙遠就是親近。由於陌生人具有流動性,所以,他可以與每一個人發生關係。從這個角度來看,陌生人與群體密切相關,就像是商人與社會的關係一樣。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因為陌生人並沒有與任何特定的個人建立起有機的親近關係(例如親屬、職業、與地域)故而,陌生人仍舊與我們距離遙遠(Simmel,1971c:144-145)。也因為這種社會關係的特殊距離,所以,陌生人常常被認為是具有客觀性的:由於沒有與特定的個人建立有機關係,因此,陌生人不會有所偏頗。同時,他也以這樣的方式參與了社會關係,而不是毫不參與。因此,Simmel(1971c)認為,陌生人是遙遠與親近的綜合,是無私與涉入的結合。

 

成員之間的相近之處恰好是區辨成員與非成員的特點:陌生人跟我們是親近的,因為我們感受到和他之間相似的國籍、社會位置、職業,或一般的人性;但是,他也是與我們距離遙遠的,因為這些相似之處乃連結了許多人,才使我們與陌生人連結在一起。由於相似之處過於普遍,此種關係反而失去其有機性與親近性。說來,這是因為他與其他人的相似性僅僅是建立在一般關係的相似性,而非排他的、獨佔的、自己人的關係。真正的親密總是蘊含獨一無二的感覺,而基於一般的相似性而導致的陌生關係,是不蘊含這種感覺的。其間所蘊含的,只是一種一視同仁、沒有差別的關係而已。但是,情形往往十分地吊詭,有時,正由於陌生人的地位特殊,因此容易得到他人更多的信任,而與他分享祕密。網路上的陌生人互動所呈現的,往往正是這樣的情形。

 

二、網路上陌生人之間的人際關係

 

現今的網際網路使得許多原本互不相識,甚至根本毫無機會相識的陌生人得以相互接觸。然而,正因為網路上的陌生人之間並非毫無關係發生,所以Simmel對陌生人的分析正適於用來做為探討這種普遍存在於網路人際關係中的現象,進而更細緻地凸顯網路人際關係的特性。然而,為了細膩地呈現此一特色,必須超越Simmel對距離概念的用法,先對遠/近這個區分背後的距離概念,給予進一步的分梳。以下,本文提出物理距離(實體)、互動距離(媒介)、社會距離(關係)、與心理距離(親疏)這四個概念,藉著這些不同距離概念間的糾結與辯證關係,來說明網路上陌生人間人際關係的特性。

 

簡單地說,在此,物理距離指的是人與人在物理空間上的身體距離,而互動距離指的是互動方式是否經過媒介。其中,面對面的溝通屬於沒有互動距離,而經過電話、電腦媒介的溝通則有互動距離。同時,媒介的多媒體性質越完全,則互動距離就相對地較短,但仍舊無法等同於面對面互動——亦即,互動距離恰好與媒介的頻寬成反比。社會距離指的是人際關係網路的連結狀況。例如,如果兩人之間除了互動當下的接觸以外,沒有其他第三者的中介,流言傳出去之後,不可能傳回來,則社會距離是遙遠的,反之,要是兩者之間存在著許多人際關係的連結,且可以輕易地定位出對方的位置,社會距離是接近的。換言之,越直接、重疊的人際關係網絡意味著越短的社會距離,而越間接、分散的人際關係網絡則社會距離越遠。這也就是說,衡量社會距離的標準不是只有社會關係的直間接之分,還要考慮關係網絡形態的分散或重合。最後,心理距離則是指心理關係的親密與否,是否可以傾訴心事,以及是否在意對方的感受。但是,這裡所謂的心理距離較短,並不等同於一般所謂的感情很好。在通常的意義下,我們說兩人之間感情很好,所牽涉的面向並不只有心理距離而已,還包括了互動的頻率等。很明顯的,此處對距離的界定仍然挪用距離概念背後的空間意涵,因而,在界定各個距離概念時,並未引入聯繫頻率、時間長短等因素。固然現代社會中的媒介常常發揮著以速度--亦即時間的壓縮--來換取空間,或是以空間換取時間的延後,但是,在概念上本文還是先把時間與空間視為兩種各自獨立的軸線。其後,在個別具體的狀況中,再考量這兩個軸線的交纏,或許反而更能夠凸顯經由現代媒介中介的溝通所呈現的特性。

同時,以下的討論還把網路上陌生人之間的接觸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在接觸之初所預期的、只是短暫的關係;第二類則是對相互的關係有長期進一步發展的期待。本文的分類是以接觸當時的初衷為準,而實際上關係的後續發展可能並不完全按照原來的設定。例如,原本想閒聊一番,卻一下子就發現索然無味而草草結束,或是因為相談甚歡而變成好朋友、乃至於成為情侶。

 

(一)暫時關係

 

這是某大學的計算機中心電腦室,整個電腦室裡擁擠地排列著大約六、七十部個人電腦。除了那些故障的機器以外,幾乎每一部電腦前面都坐著一位使用者,每個人都專注地看著面前的螢幕,偶而嘴角會流露出一抹微笑,然後又迅速地敲打著鍵盤。電腦室裡幾乎聽不到什麼交談的聲音,而是此起彼落的鍵盤聲,安靜的空間裡,卻似乎又瀰漫著高亢的情緒。對門是一間類似的電腦室,也同樣充滿了這樣的使用者,走廊上還有幾位等待有人離開,以便遞補進去上網的學生。據說那些少數沒有人使用的「故障」電腦,有些是鍵盤壞了,還有少部份是被某些段數較高的使用者利用各種方法把它鎖起來了,如果沒有送廠商解開,那幾台電腦就會變成這些人的專用電腦。

 

自從中午下課玲玲和班上最好的朋友小惠一起走進電腦室以後,她們幾乎就沒有跟對方說過一句話,各自忙著在電腦上鍵入一些文字。玲玲在跟一個自稱猛男的人聊天,有時覺得聊天的節奏變緩慢了,她會切換到另一個視窗去,在那個視窗裡,她是以一個中性的代號出現,以免一上線就被接連不斷的聊天邀請打斷閱讀討論區文章的興致。別過頭去看看小惠,她有時會忍不住地偷偷笑出聲來,問她有什麼好玩的,她小聲卻又有一搭沒一搭地答道,她正捉弄著坐在前排長得很帥的一個男生,吵著要他請吃中飯,而他卻還不知道自己正在跟坐在後面的女孩隔著網路聊天(黃厚銘,1998:i-ii)。

 

網路上陌生人之間的接觸,有可能純粹只是為了與他人聊天、談心,而沒有其他的目的。這樣的狀況極為類似Simmel(1971d:128,136)所謂的社交(sociability)。此即,這種接觸是出於一種想要與他人連結的需求。這個與他人互動的過程,其意義就在於過程自身,而沒有外在於這個行動的目的或是動機,因此,社交的樂趣也僅止於來自社交自身。我們可以進一步地說,正如同個人的自我得在與他人的關係中逐漸形塑,個人的存在也必須在與他人的關係中得到肯定。社交的需求正是反映出個人試圖藉著與他人發生接觸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事實上,社交的需求未能得到滿足的心理狀態,就是所謂的「孤寂」(solitariness)(Simmel,1971d:128)。當個人試圖在網路上藉著與他人閒聊談心來滿足其社交需求時,互動雙方的物理距離可能非常遙遠,當然,在極少數的狀況中,也可能實際上身體的距離是很近的,只是因為媒介的中介而將互動距離抽離開來,互動距離反而是遙遠的,例如在同一間電腦室隔著網路聊天的兩個陌生人。而且,無論是一對一交談,還是在聊天室裡,互動的參與者會期待眾人之間可能間接牽連的人際關係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社會距離必須是遙遠,否則就會打破這種陌生人之間的社交所具有的純粹性。這是因為前述存在於個人心理的社交需求恰好是希望可以拋棄現實世界中個人的客觀特徵以及生活的嚴肅性,排除任何物質因素的干擾,只為了進行一場純粹的互動(Simmel,1971d:129-133)。

 

顯然地,發生在網路上的許多交談,正是在尋求社交的愉悅,除了與他人互動以外,別無其他目的,其意義就在於互動過程自身。無疑地,這使得與其他網友的互動過程本身就構成了一個意義自足的範域,而這樣的現象也類似於Simmel(1971a:187-198)所謂的探索(adventure)。網友們藉著網路的隔離與連結,暫時跳離日常生活的歷程,進入另一個意義自足的世界,這絕不等同於欺騙,因為欺騙是有意圖、有著純粹社交以外的目的(Simmel,1971c:134)。毋寧地,這更像是在玩遊戲(Simmel,1971d:128-130,133-134)。也正如同Simmel(1971d:128-129)所指出的,從功利的觀點來看,這樣的行為是極其無聊的,因為它沒有任何外在的意義,它的意義就在於它自身,只為了得到與他人接觸的滿足。相反地,一旦個人的財富、地位、聲名等外在客觀條件滲透進去社交的過程中,反而會導致互動變質為有其他的目的。這也是為何在網路上許多不問個人基本資料的聊天會令人感到相當愉快的原因。

 

相反地,對於那些別有目的的人而言,這樣的聊天必定是無聊、難耐的。在訪談中,就有網友提到,那種一開始就問人家基本資料的,「會令人感覺很差,好像是在做問卷調查」(焦點2:10)。或是,「我極厭惡劈頭就問你是男是女?你住那?你幾歲?唸那裡。」(網訪1)換言之,如果是屬於純粹為了與他人聊天、接觸的互動狀況,大部分網友並不會過問對方的基本資料。當然,有時為了尋找共通的話題,還是會多少交換一些基本訊息(Simmel,1971d:137;焦點2:6),但無論如何,要構成這種純粹的社交,基本資料並非必要條件,甚至是必須被隱匿起來,以免在參與者之間發現或建立外在於這個互動過程的連結,乃至於成為關係網絡上的牽連。總之,不管實際上參與者之間是否存在著這樣的人際關係,存在於社交過程之外的連結是不被期待的。我們可以說,在網路的互動距離隔離下所建立的這種人際關係,其社會距離是遙遠的。

 

在上述的一般情況之下,網路互動的對象之間,基本上是可以交換極為私密的事情。其原因無他,正是在於物理、互動、社會距離的遙遠,排除了牽連的可能性,不易有任何互動的後遺症。但是,網路的連結使得陌生人之間有可能建立社會關係,網路的隔離則提供了祕密分享的條件,進而拉近參與者之間的心理距離。當然,為了降低祕密外洩的可能性,大部分這種私密心情的分享都只是發生在一對一的交談中(不過也偶而會發生在聊天室裡),以便互動的雙方能夠完全掌握距離的拿捏。儘管如此,這樣的關係仍是脆弱的,因為切了線之後,很可能就忘記對方是誰,或是對此漠不關心了。

 

需要說明的是,實際上在網路中不脆弱、不短暫的人際關係在所多有。關係的後續發展並不必然會跟原來設定的態度一樣只是短暫的,其間的關鍵有一大部份取決於互動過程的感覺。若是對於對方的印象很好,而互動的時間間隔又沒有令這種感覺褪色,原先預期的暫時性關係就可能轉變成一種持續的長期關係,並且,還可能把關係帶到真實世界來,見面或是多元地藉著各種溝通媒介來保持聯絡,亦即轉而擴大互動的頻寬,拉近物理距離、互動距離,乃至於社會距離。

 

就互動的過程而言,存在參與者之間,有著一種社交衝動得到滿足的相互感應與增強。而且,個人在互動過程中所得到的樂趣與對方所得到的樂趣是相互牽連著(Simmel,1971d:132)。這一點,《第一次親密接觸》裡的一段對話,可以做為參考(蔡智恆,1998:26):

 

「心情好點了嗎?……美麗的輕舞飛揚小姐……」

「嗯……好多了……可愛的痞子先生……」

「知道你心情變好......我的心情也跟著好轉……妳說奇不奇怪?」

 

進一步來說,這種純粹來自社交過程的樂趣在現代社會中還會顯得相當特別,因而也會更令人著迷。在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已經越來越被一些外在條件所干擾,我們對他人的認識與評價,往往都是依據她的職業、性別、年齡……等條件屬性。這固然是因為現代社會的複雜性增大,不容許我們試圖去了解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與人格的特殊性,以類別來辨識陌生人的做法可以讓我們很快地知道要如何與對方應對;但不可否認地,這也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浮面、強化了現代社會人際關係疏離的狀態(Simmel,1971b;Lofland,1973)。在網路上的社交純粹性所呈現出來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藉著代號的隔離,個人卸除真實世界身分的羈絆,就像是Simmel(1971d:131、133)所說的,以普遍人格的姿態呈現,單純地做為一個「人」而與他人互動。這種基於一般性的社會關係看似距離遙遠,卻開展出極為私密、個人化的互動。總之,此一由隔離所創造出來的社交可能性是基於社會關係的遙遠,而在互動之時,不計對方地位與條件、抱持開放的態度,則是社交愉悅感的必要條件。

 

其次,就那種經由網路而建立的一夜情關係來說,雖然和前述的純粹聊天、談心一樣是暫時性的,但實際上的狀況仍有細微的差異。首先,互動的雙方物理距離不可以太遠,否則就不可能見面,乃至於發生性關係。在相互探索的階段,某些關於性別、年齡、身材、體格、外貌,乃至於收入等基本資料是必需的。但是,這只是為了確定對方是合適的對象,而不是希望在兩者之間建立穩固、持續的人際關係,尤其是牽涉到第三者的間接人際關係,更被預期是不存在的。但也因為這種情況牽涉到社交以外的其他目的,因此不能算是Simmel所謂的社交。一夜情的雙方,在肉體方面的物理距離是極為親密的,也跨越了互動距離,不再經由媒介溝通。但是在社會距離與心理距離方面,卻可以是極為遙遠。

 

就上述這兩類的關係而言,儘管互動開端時的態度與期待會影響互動過程朝向哪個方向進展,但是互動過程也可能會修正個人的態度。關係的後續發展或許在原來的意料之外,也超乎原來的預期。例如,有時候因為相談甚歡,純粹的社交可能會轉變成積極地想要了解對方,至於結果會是如何,就端賴於雙方的意願了。另一方面,原本預期沒有其他牽連的關係,也可能在互動過程中逐漸發現兩人重疊的關係網絡,因而面臨隱匿的身分被拆穿的危險與尷尬。在這種情形下,既有的關係很可能會完全中止。

 

(二)長期關係

 

皮葛馬連是塞普路斯島上的天才雕塑家,他決定用象牙塑造了一個心目中最完美女性的雕像。他整日辛勤工作,使盡自己的才華,不停地加以修飾。日復一日,這具雕像終於變得栩栩如生。這作品竟是如此地完美,以致於他居然深深地愛上自己的傑作。他每天對她說話,給她穿上美麗的衣服,還送她許多珍貴的禮物,幻想她會因此雀躍不已。然而當他親吻那兩片迷人的雙唇時,對方卻不會回吻;他擁抱她,她還是冷冰冰地,沒有任何反應。愛上自己完美傑作的皮葛馬連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愁苦的男子(改寫自希臘羅馬神話故事)。

 

在討論過網路上陌生人間純粹談心與一夜情這兩種暫時性的關係以後,接著我要討論具有發展期待的關係。顯然地,基於發展可能的期待下而展開的網路人際互動,必然與Simmel所謂的社交概念有別。在互動的開端,網路的隔離其實提供了人際關係成為可能的基礎,由於網路的隔離,使得我們不必擔心身體的安危。同時,不順暢的互動也不會立即碰觸到自我的身分認同。邀請別人聊天時,即使被拒絕,也不會丟臉或太難堪,所以,邀約變成一件代價不高、可以嘗試的事情,而接受聊天的邀請也不會有什麼風險。因此,一方面,我們會勇於邀請他人聊天,另一方面,也會比較樂於接受他人的邀請。當然,這個開放性的背後,還有過去強調開放、互助的網路文化之影響,使得我們的心靈更開放,更願意與他人接觸。換言之,物理與互動的距離反而帶來親近的可能性,提高了拉近社會距離與心理距離的機會。必須區分的是,這種物理距離帶來的親近性,不同於如小別勝新婚的社會關係。後者是在既有的關係下距離所帶來的美感,而網路上陌生人之間的關係,卻是無中生有的。這樣的可能性是建立在個人的身體與自我認同不容易遭到傷害之上的,因而,當事人的行為甚至也會顯得比較放得開(焦點2:29)。同理,助人行為也較有可能發生(焦點2:29;Wellman and Gulia,1995)。

 

但是,為了取得信任,以便克服物理、互動、社會與心理距離,而達到相互了解,互動的雙方必須主動或被動地提供自己的基本資料。在此,物理距離與互動距離除了在一開始提供了陌生人之間以開放態度來接觸的基礎,隨即,前述兩種距離與社會距離、心理距離都變成必須被克服的對象。其間的關鍵在於如何取得信任,並且這個取得信任的過程具有強烈的交互影響。只有在雙方都願意開放自己時,這個相互探索的過程才可能進行得下去。在我主持焦點團體訪談中,網友的自述也清楚地顯示出這一點。有位網友提到,她原本的態度非常被動,但一旦投入互動,兩個人的話題就會越來越多(焦點2:6)。相對地,一旦有任何一方開始封閉自己,不願透露自己的訊息時,另一方也會失去對這個關係的信任,覺得沒有安全感。如果雙方都沒有表現出挽回的意願,相互了解就可能嘎然而止。此外,由於互動對象之間的物理、互動距離都是遙遠的,所以,在決定克服物理或互動距離之前,至少需要藉著許多間接的關係來拉近兩人社會的、乃至於心理的距離;互動者甚至會相約見面來跨越物理距離與消除互動距離。這也就是說,雙方得努力尋找彼此之間的共同性,例如,比對是否有同鄉、同校、共同的朋友(反映社會距離),或是共同興趣與價值觀(反映心理距離)等等。

 

兩個人一旦全心投入這個關係當中,心靈的幻想力量會全力投入,以便填補經由電腦、文字媒介的溝通下,訊息缺乏所遺留下來的空隙。在急切地打字過程中,身體的動作也帶動了心靈,不僅文字的使用有了更大的發揮空間,訊息的接受也有了較大的想像空間,語言文字的誇張化更會同時帶動雙方心靈的進一步投注。因此,關係的進展與力道會既快速又強烈,這也就是所謂幻想的交互感應。又,正由於我們對於對方的認識,是個人藉著幻想、配合著所得到的訊息所構築而成的,其中有許多成份是個人對理想對象幻想的投射,再加上物理與互動距離也使得欺瞞變得可能,所以,許多網路戀情都是以見光死告終。但因為來得快,去得也快,個人通常可以很快地從傷害中恢復過來。在一次電視採訪當中,知名的網路文學作家蔡智恆也指出,網路戀情的進展往往十分迅速,但也相當不穩固。當然,通常戀愛的雙方絕不會滿足於只是在網路的虛擬世界裡認識對方、與對方建立關係,因此會把關係延伸到真實世界中,要是跨越了見光死的門檻,關係仍有可能在真實世界中繼續發展。此後,失戀可能帶來的傷害,也就跟真實世界戀情結束時沒有兩樣。

 

當然,在網路上所建立的長遠關係,並不只有網路戀情而已,也有些關係會維持在網路上的好朋友狀態,即使延伸到真實世界,也僅止於好朋友而已。由於對這種關係的期待不像網路戀情那麼高,一旦關係終止了,也就不那麼容易失望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長期將關係維持在網路上的現象,反而和純粹聊天的暫時性網路人際關係一樣,都與Simmel(1971a:187-198)所說的探索(adventure)極為類似。從上網的那一刻起,網友們藉著網路的隔離,暫時跳離真實世界的生命歷程,也藉著網路的連結功能,化名進入一個他與其他網友共同營造的世界,無論關係是短暫的聊天談心、亦或持續地維持網路人際關係,他們都無意把關係帶回到真實世界裡,並且儘量不讓真實世界的身分地位影響這段關係的發展。

 

這種虛擬社區的人際關係本身,構成了一個意義自足的世界。我以MUD(Multi-Uers Dungeon,角色扮演遊戲)來說明這種網路中典型的互動方式。MUD提供共享的場景與人物設定,每一個MUD還會有自己的歷史與故事背景;個人在MUD既有的故事背景下,得以逐漸發展出別於真實世界的生命歷程。先前述及,自我認同就是有關我是誰,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以及對未來有何期待等這一類關於自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問題,因而,自我認同與記憶在概念上的扣聯極為緊密的。

 

在MUD中這些與他人的關係歷程也構成了個人的記憶、乃至於自我認同的一部份;這段平行於真實世界日常生活的生命歷程,會累積成一段意義自足的敘事,這段敘事也可視為使用者在MUD裡的自我認同。如同Halbwachs(1980)所指出的,所有的記憶都是集體記憶,因此,所有網路人際關係的持續發展,都會成為集體敘事構成的一部份;因為,一段一段的個人敘事會回過頭來成為意義賦予的脈絡。同時,在關係的持續發展中,即使是一個細微的事件,其意義也是在這個敘事的脈絡下呈現出來。就MUD的世界自身而言,正如同所有的遊戲一樣,遊戲參與者的每一個步法都構成這個遊戲的一部份,並且,每一個被採取的步法,其目的與效果都是在這個遊戲過程的本身當中凸顯出來。因此,有網友說:「我覺得遊戲背景當然重要……但只是一種環境……讓玩者留下來的環境……何必苛求玩者一定要去懂它的故事?玩者使用了遊戲中的資源……我就認為已經是故事中的一份子了……」(MUD討論區發言)。

 

然而,即使是像MUD這樣已經藉著既有的故事架構來提供意義賦予脈絡的虛擬社區,其中的人際關係仍有可能會延伸到真實世界去,虛擬社區裡的恩怨情仇也會影響真實世界的人際關係。真實世界的朋友也可能結伴在MUD打怪獸,甚至形成類似幫派的人際關係網絡。由此可見,真實世界與虛擬社區時時存在著相互交錯的現象。無論是真實世界的人際關係網絡,還是虛擬社區的人際關係網絡,都可以在必要時用來拉近彼此的社會距離,乃至於心理距離。

 

總之,這種建立於網路之上、平行於真實世界的人際關係(包括前述虛擬社區的類型、尋求網路戀情的類型等),除了一開始物理距離與互動距離提供了一個降低尷尬風險的基礎以外,其後無論是物理距離、互動距離、社會距離,還是心理距離都很可能變成需要克服的對象。長久而持續的關係有可能一直停留在虛擬社區裡,也可能延伸到真實世界去。欲與他人保持怎麼樣的距離,建立什麼樣的關係,端看這四種距離如何被克服與操作了。

 

第四節 似近實遠,而又似遠實近的網路人際關係

 

在有些紛擾的咖啡館裡,我獨坐一隅。不遠處是一對情侶,原本狀似親暱的交談突然被刺耳的手機鈴聲所打斷。未久,不耐等待的另一方也拿起自己的手機撥號,因而形成一幅耐人尋味的畫面:一對同坐一桌的男女卻各自與電話另一端的他人交談。此刻,他們之間的距離究竟是遙遠的還是親近的呢?是與電話另一端的朋友比較接近,還是與坐在眼前的戀人比較接近?

 

一、距離做為心理現象

 

Heidegger(1996)曾言,距離、空間是由關切所決定,而不是實體上物理距離的問題。Coyne(1999)也曾援引Heidegger的見解,以車廂上冷漠的乘客之間物理距離與心理距離之間的對比來加以闡述。換言之,關切才是日常生活實作中決定距離的關鍵。Simmel也有過類似的主張,他認為,遠近不只是物理空間的距離問題而已;「並非空間接近性的形式或是距離創造出親近或陌生的特殊現象」,相反地,「他們也是純粹由心理內容造成的事實」。「空間一般只是心靈的活動」(Simmel,1997:137-138,142),乃至於是社會關係的產物(Simmel,1997:141-144)。因此,他又說:「界限不是一個具有社會學後果的空間事實,而是一個空間形成他自身的社會學事實。」(Simmel,1997:143)。此外,Simmel還認為,經由交談所產生的接近性遠較視覺上的接近更為重要;後者只會形成抽象的關係,而前者才會產生個別化的親近關係(Simmel,1997:155)。雖然在此Simmel指的是聽覺比視覺更重要,但同理而言,文字的交談也一樣可以動態地傳遞思想與情感、而不像是視覺所傳遞的只是相對上較固定的外貌。這也說明了何以網路上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之間竟然能夠形成極為親密的關係,乃至於對個人帶來深刻的影響。Simmel甚至主張,物理空間的接近導致的往往是關係的削弱與情感的保留(Simmel,1997:156)。這幾位學者對於距離的論述所呈現出的共通性,應可說是源於對現代生活觀察的體會;距離概念之所以在現代生活中產生巨大的變化,正是由於電子媒介的發展使得運輸媒介與溝通媒介區分開來的緣故。秉此,人們不必定得移動身體才能夠與遠方的他人聯繫;因而心理距離也得以與物理距離區分開來,甚至取得超越後者的重要性。進而,我們就在電子通訊網路所構成的模控空間中與他人相遇、或根本就居住其中。里鄰/鄰里(neighborhood)原指位置鄰近,顯示過去我們經常往來的里鄰,其實是受到地域上位置的鄰近與否所決定。但在網路上,我們卻可以輕易地跨越地域的限制,根據自己的意願與他人密切交往。這可以說這是親密關係從里鄰到網鄰(cyberhood)的發展。

 

二、網路上陌生人間的親密關係

 

過去人們在空間上的行動能力受到極大的限制,而時間與空間的扣合十分緊密;前往某些遠方所需耗費的時間過長,甚至幾近不可能。就某些遠方而言,人們的行動能力可以說是全有全無的問題,而與某些人的互動,認識某些社會世界的可能性,也是全有全無的問題。昔日的遠行,甚至可說就是生離死別。但現代溝通媒介與運輸媒介的分化使得人類的世界擴大,行動能力已經不再是全有全無的問題,而是高低的問題(Tuan,1998:49)。因此,剩下來的就只是意願的取決。網際網路的隔離作用,意謂著人際互動時的風險降低,因而,無形中強化了與陌生人接觸的意願。

 

正如本文開頭所指出來的,現今都市中疏離的陌生人之間少有親密關係。Simmel在對都市人際關係的分析中,提到物理上的接近與心理上的疏遠不僅只是一種對照,還會具體地在個人身上形成一種強大的驅力(Simmel,1997:145)。因此,我們經常疏離了身邊的親友,卻經由媒介與遠方的人發展出親密感。正如Gwinnell(葛溫尼,1999:115)所指出的:「在現實世界中,真正親密的朋友也能夠感受這種信任和親密感。但是根據我的調查,許多人只有對在網路上認識的人才能找到這種親近感。大多數人都同意,面對面時,對方的肢體語言會限制甚至延遲親密感的發展。」

 

Giddens(吉登斯,2000:103)認為:「在傳統文化中,除了農業大國的某些大城市的街區有部份例外之外,自己人和外來者或陌生人之間存在著非常清晰的界限。不存在非敵意的與自己並不認識的人相互交往的廣泛領域,而正是這些領域構成了現代社會行動的特性。」進而,「個體在街上遭遇另一個個體,通過有風度的一瞥,表示對方值得尊重,然後通過調整目光顯示自己對對方沒有威脅;對方也是如此。而在傳統場域中,『熟人』和『生人』之間的界限是明確的,個體不具有市民冷淡的儀式。他們或者避免凝視對方,或者盯住對方,而這種方式在現代社會環境中會顯得粗魯、富於威脅。」(吉登斯,1998:52)也就是說,「在現代性條件下,世俗的不經意是在與陌生人相遇時當面承諾的最基本類型。」(吉登斯,2000:71)但在網路上,對陌生人保持一定的友善才是最基本的承諾。我們可以這麼說,在現代社會中,我們與陌生人做局部、工具性的接觸。而在虛擬社區中,我們與陌生人既可以有局部、工具性的互動,也能發生情感性的接觸。在網路上,我們藉著(文字上的)聆聽與回應來表示對於對方的尊重與善意,甚至經由暱稱、名片檔、簽名檔、聊天、發言來展現自己,並對於他人的注意感到愉快。

 

三、似近實遠而又似遠實近

 

Moore(摩爾,1998:72)指出:「計算機其實只是一些塑料和矽,但是在其他計算機的另一端,有時是在這樣一條電子花邊條上的一個遙遠的角落,卻有著另外一個人,而對於我們中間的有些人來說,或許這才是一種充分的靠近。」Gwinnell(葛溫尼,1999:32)也曾提到:「派屈克和布蘭溫之間也發展出某種親密感,其程度遠比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與其他人所培養出的親密感還要強烈得多。」網路人際關係似近實遠又似遠實近的性質,也表現在網友們的某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實際經驗。例如,「你在真實世界尋尋覓覓的人,後來居然發現早就在網路上遇見到了。」有位網友曾經在課堂上遇到一位很令他心動的女孩,但一直到他離開那個班上為止,他都沒有跟那個女孩說過話。只是在老師點名時知道了她的名字。兩年多以後,他經過多方嘗試,終於憑著這個名字查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在這段期間,他曾在外校的BBS上認識一個網友,兩個人雖然有著共通的興趣,但因有各自的生活而沒有密切保持聯絡,也沒有見面或是交換電話、姓名。直到有一天,他鼓起勇氣打電話給課堂上的那個女孩。在女孩給他聯絡的電子郵件信箱時,才發現自己費盡心力尋找的她,就是一年多以前認識的那個網友。這過程就像是日劇「網路情人」,或是電影「電子情書」裡面的情節,浪漫得不像是真的,不可思議、卻又確實這麼發生了。似近實遠,而又似遠實近,兩個置身茫茫人海中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卻早已在網路上擦身而過。而他在網路上與她相認時的第一句話是:「此刻我感覺自己從未與你如此接近,卻又如此遙遠。」(網訪6)

 

喬薇在她的小說裡提到:「這種感覺讓人欲罷不能,就像是遙遠而陌生的兩個人,在因緣際會下突然有了共通的話題,然後意外地發現彼此的心靈竟是如此契合……網路最可愛的一點,大概就是這樣天涯若比鄰的互動感覺吧。」(喬薇,1999:57-58)。Gwinnell也指出:「網路溝通同樣具有匿名性,使通信雙方得到很大的安全感。你可以將最親密的思想和祕密與對方分享,並且發現對方也正在與你分享他的靈魂。原本姓名不詳的陌生人變成最了解你、最關心你的人!不難想見,就是這種匿名性促使通信雙方在最短時間內建立了強烈的親密感;就像有人經常對火車上遇見的陌生人傾吐他們的祕密、希望和恐懼,而根本不管對方怎麼想——至少剛開始是如此。」(葛溫尼,1999:15、56、85)。如此的感覺所以容易發展出來,其關鍵在於,「因為沒有預期見面,反而讓他們更能無所顧忌地在信件中暢所欲言。」(葛溫尼,1999:31)

 

進一步來說,這也是由於在現實世界中,和周遭親近的人分享祕密有比較高的風險,例如洩密的影響、形象的破壞等。相形之下,與陌生人分享祕密反而可以較無顧忌,且祕密的分享甚至還有助於關係的拉近。實際上,心理距離的指標就是親密感,表現在深度資訊或祕密的分享上。Goffman也曾提到祕密分享與社會距離的關係:祕密分享是界定自家人(people in-the-know)的關鍵(高夫曼,1992:152)。所以藉著網路的隔離與連結確實可以產生親密的關係。更精確地說,是似近實遠,而又似遠實近的關係(葛溫尼,1999:134)。

 

第五節 結論

 

本文的目標雖是希望能夠了解網路虛擬社區與現實世界的社會之間的異同,但重點當然還是在於凸顯網路人際關係的特色,以期掌握網際網路的媒介特性、及此一特性對現代社會的影響。

傳播媒介對社會的影響,在電話出現之前,指的是書本等印刷媒介如何影響社會中的人際關係,但是,當即時互動的電子媒介出現後,此一影響則有了雙重意義。其一是與印傳時期無異的,即電子媒介對現實社會中人際關係的影響;但還有一層意義,來自於電子媒介已然形成一個可供人們在其中互動、乃至於生活的模控空間,因而所謂傳播媒介對社會的影響,還涉及模控空間中人際關係的特性。

 

但此處所謂的特性並不等同於數量的眾多,而是企圖描繪因網際網路的出現,所產生的新行為模式或社會文化。本文所偏重的,是網際網路的媒介特性是否、以及如何導致新的社會現象產生。在此,陌生人之間所建立的人際關係,尤其是一對一的人際關係正是模控空間中的新社會文化。

 

而就網路的媒介特性來說,本文由網際網路既隔離又連結的特性著手分析。在連結的部份,本文特重其速度造成的影響。此處所欠缺的環節在於,速度對陌生人之間所建立的網路人際關係有何影響。我認為Virilio(1995、1997)在速度的社會文化意義方面所做的分析,是可以借道的取徑。限於篇幅,這一部份的分析有待來日。

 

當然,網際網路上以文字為主的溝通、電子郵件、網頁、多工的即時傳訊等都是現實世界的溝通媒介上所沒有的。這些溝通方式不只促成陌生人之間的接觸,也連結了無數原本熟識的人們,並且有許多新興的溝通方式廣為網友們使用。但若未經論證而直接分析這些新興溝通方式的使用狀況,未必能夠捕捉到網際網路與網路人際關係的特色,正如同僅是分析網友們的行為模式未必能夠凸顯網際網路的媒介特性一樣。

 

此外,以功能來區分研究領域的做法,在技術的進展下也已逐漸不適用。例如,國內的BBS站同時提供了非即時的資訊交流、電子郵件,也包括了即時的一對一聊天與集體性的聊天室。同樣地,原本以資訊交流為目的的WWW,也開始有了Web-based的BBS或聊天室。因此,本文的觀察與描述的對象,是以關係類型為主。鎖定在網路上陌生人之間的接觸,尤其是一對一的接觸。再旁及基於其他的訊息交流方式所建立的人際關係。與陌生人的接觸,不僅是電腦網路這個大眾溝通媒介與私人溝通媒介結合的特有產物,模控空間裡人們對待陌生人的態度,也是虛擬社區人際關係與真實世界人際關係的最大差異所在。而網際網路的隔離功能所提供的安全與神秘感,也是除了現行頻寬限制以外,真正能夠解釋何以在更多媒體的溝通技術已經發展出來(如Cu-seeme、Netmeeting)等,文字模式的溝通卻仍然盛行的關鍵因素。當然,這些對與陌生人接觸有興趣、打字的速度不構成妨礙的人們,必然屬於特定的群體,因而,本文也無意涵蓋所有上網的人口。簡言之,本文所試圖了解的是,那些利用網路的連結與隔離功能,在網路上與其他陌生人建立人際關係的人,到底在做些什麼、如何做?

最後,在社會學或都市社會學傳統中有所謂的社區議題(the community question),其主要的焦點在於理解分工與工業化對現代社會初級關係的影響為何(Wellman,1979;黃厚銘,1996)?針對這個議題大致上有三種不同的答案,其一是都市決定論者主張,親密、同質的關係已隨著工業化與都市興起而消逝,次級關係取代了初級關係,因而社區也已經解組了(Wirth,1938);其二是人口組成論者指出,社區與初級關係並未隨著都市化而消逝,相反地,都市裡仍然存在著許多親密的小團體與社交圈(Gans,1962);最後是副文化理論強調,都市人口集中或運輸與傳播媒介的發展已經使得個人的社交圈擴大,人際關係的網絡不在局限於地域上的鄰里,因而使得具有不同傾向的人較容易按照其興趣形成具有關鍵多數(critical mass)的團體,呈現出社區從地域上的限制解放出來的現象(Fischer,1984、1995)。然而,晚近傅仰止(1995)與Fischer(1984、1995)等人發現,都市居民確實在公領域裡因接觸的都是陌生人,而有不信任他人的傾向;但在私領域裡因為接觸的也一樣是熟人,因而與鄉村居民無異,並沒有特殊的傾向。換言之,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或是鄉村與都市的差異在於,都市與現代社會的公領域是充滿了陌生人的生活環境。並且基於對陌生人的不信任,我們總是避免與陌生人接觸。但在網路上,我們不僅比較敢於接受陌生人的邀請,還更主動地尋求與陌生人接觸的機會。雖然網路上與陌生人之間的接觸是許多欺騙、詐欺事件的根本原因之一,卻也是網路人際關係的魅力所在。無論如何,陌生人之間所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正是網路人際關係的特色所在。

 

進一步來說,有關網際網路的論述,要不著重於其無遠弗屆的連結功能,要不就以匿名性概念為討論的出發點。實際上,網路上陌生人之間建立的人際關係是建立在電腦網路既隔離又連結的功能上。而此一關係的關鍵,也不在於大多數研究所著眼的匿名性之上,而是植基於化名性質。網友們就是利用網路既隔離又連結的功能,隱匿部份或全部真實世界的身分,並共同參與探索自我認同的遊戲。本文也指出,網路上探索自我認同的遊戲,其機制在於幻想的交互感應。也因為是參與者間幻想的交互感應,因此網路人際關係是真實的社會建構,而非個人的白日夢。虛擬社區的虛擬並不等於虛幻,或是虛空。進而,在前述的基礎上,網路上陌生人之間的人際關係,會呈現出似近實遠與似遠實近的特性。由此可見,在網路的隔離與連結的基礎上,探索自我認同的遊戲使得網路上的陌生人之間得以建立多樣的人際關係,同時,陌生人之間的接觸也提供了探索自我認同的可能性。在此本文循著社會學的基本見解,把個人自我認同的形塑放置在社會關係中來加以理解,也期待未來能夠回過頭來,探討在這種人人都可能在探索自我認同的情形下,原本做為真實世界人際關係基礎的信任,會有何變化,以及實作上是如何處理的,以便更為完滿地凸顯虛擬社區人際關係的特色。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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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台大社會學刊》第28期,台北:台大社會學系。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