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的那条龙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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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礼拜天的中午,我和李辉正与丁聪沈峻夫妇在一个饭店吃饭。李辉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脸色很难看,我心里就有种不妙的感觉,停顿了片刻,他告诉我们,是大威的电话:他的母亲郁风老太太今天凌晨走了。
一时间,我们都难过极了——这里本来是我们三家时常聚餐的地方。我们四人黯然举杯,李辉说:我们为老太太送行吧。
其实,这是大家早已预料之中的结局。可它来了,我们又觉得它来得真是太突兀太不讲理了。一个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两年里,连续做了几次大手术,癌细胞扩散了,最近一直在抢救。我们都惊叹老太太超旺盛的生命力,这次,我们还在期盼奇迹再次发生。多希望她还像从前一样,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快乐地笑着,马上招呼朋友们到饭店里美餐一顿。这两年,住医院对老太太已经很家常了,她有一次甚至跟我说,我现在很习惯住院了,我把那儿也当成一个家了。她到最后也没把自己的病当一回事。老朋友邵燕祥说,她对生死看得很淡,从不把自己的病挂在嘴边,就像疾病是一件衣服,出了院就把它丢医院里了。
这次她是大年初三住进的医院,刚进去时状态很不好,我们很担心。可两天后的一个中午,她又缓了过来,用大威的手机给我们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应红啊,我又死不了了!接着就是那串熟悉的笑声,快乐又顽皮,当然声音很虚弱。我说,那当然。你要记得你答应过请我们去香格里拉吃自助餐,我们可都等着你呢。她听了又哈哈笑,连说,没问题,没问题,等我出了院马上请,请丁聪、沈峻,还有你们俩。根本没料到,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春节前一个多礼拜,我们陪苗子先生从香港回来不久,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打电话过去,老太太没头没脑的第一句话就是:应红啊,我快要死啦!吓得我连忙问她怎么不舒服,她说讲不清,就是不舒服。可接着我就听到她在话筒那头爽朗的说笑声,好像当时她家客厅里正高朋满座呢。我抱怨老太太,你怎么能这么说!她话题一转,说,沈嘉蔚从澳洲来了,我们正聊天呢。沈嘉蔚是在澳洲的中国画家,是他们夫妇的朋友,为他们画过像。过后几天,听苗子说起老太太的确身体不太好,过了春节要再去住院。
腊月二十九那天,我们提前去给他们夫妇拜年,怕春节期间两位老人应酬多,太累。记得很清楚,是下午四点多钟,推门进去,屋里很静,苗子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老太太正躺在卧室里吸氧,十几分钟后她出来了,穿着那件我一直觉得很好看的中式蓝印花布夹衣,人显得疲惫,但还是漂亮。她一边说着你们来啦,一边走过来突然跟我和李辉一一拥抱。我有些奇怪,觉得老太太今天怎么啦?过去见面可从来随意得很。为什么像是生离死别?但这只是当时的一闪念,根本没有再认真去想过。我们通常两三天就会见上一面,本来打算过了初三一起吃饭。没料到,大年初三,老太太就住进了协和医院,此后我们真的就再没见到。现在回想才恍然明白,老太太,冥冥之中,其实那次你就是在跟我们告别了,那个拥抱就是你跟我们永诀的仪式吧?
记得去年,丁聪和戴爱莲都在协和医院住院。一个周末,老太太特意跑到花店买好了鲜花,约我们同她一起去医院探望。一路上她不停地说,他们三个都是属龙的,今年都是九十岁。我陪着她找到戴爱莲的病房,那时戴爱莲已病危,她伏在病榻前,拉着老朋友的手久久不放,还让我给她和戴爱莲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我几次催促她走,她都不肯,最后我只好硬把她拉走。那次回去后,她一连几天都很伤感,总是跟我们讲起叶浅予和戴爱莲的许多往事。一个多礼拜后,戴爱莲去世了,她很认真地写了一篇很长的悼念文章,文章写好后,她让我们看,我帮她起了题目《会跳舞的那  条龙飞了》,她觉得这个题目好,当场很高兴地给沈峻打电话,说戴爱莲是会跳舞的龙。沈峻说,那你就是会写文章的龙,丁聪是会画画的龙。你们还飞不走呢!老太太说,我也会画画,我是既会写文章又会画画的龙。沈峻说,所以你最厉害啊,所以你会活得最久。老太太听了哈哈大笑。
可如今,这条大家都觉得很厉害、既会写文章又会画画的龙真的也飞走了。
几年前,有位年轻女记者问过我,为什么会喜欢郁风老太太?为什么呢?我一时语塞,真很难用一两句话讲清。
她的一生,经历过那么多的人事沧桑,曲折磨难,甚至牢狱之灾。可她到老还是个极天真、透明、纯粹的人。邵燕祥每次见到她都感叹:郁风你天真得永远像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我们便补充,可不是现在的而是她那个时代的女中学生。她好恶分明,常常直言不讳。所以我们常跟她开玩笑说,一定要帮她编两本书:一本是《“风”语录》,一本是《“风”事迹》。每次在朋友的聚会上,大家包括老太太自己都会讲出几段“风”语录和“风”事迹,为这两本书增添新的内容,都极精彩,让大家捧腹开怀。黄永玉常说她真是个很罗嗦但永远能给大家带来快乐的人。
这么多年里,我对老太太的了解是从无数的好奇开始,慢慢地体味着她的喜好,她的趣味,她的风格;细细地品赏着她的画,她的文字,还有她在家里侍弄着的花花草草甚至她的衣著打扮,才渐渐感受到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一些很特别的东西。
她十六七岁就跟着叔父郁达夫进入三十年代的中国文艺圈,结识了许多那时的文化名人。有一次她跟我描述郁达夫带她第一次见到鲁迅的情景,她说印象最深的是鲁迅拿香烟的姿势很特别,不是通常那样两个指头夹着,是用三个指头捏着。三十年代她跟江青学演话剧,教她扮演武则天。她说江青操一口山东腔的国语很滑稽,便笑着给我模仿起来。虽然“文革”时因为跟江青的这段因缘,让她在秦城监狱度过了七年的牢狱之灾,但她到后来还坚持认为三十年代的江青是好的,五十年代初的江青也是好的。有一次她跟我聊起潘玉良,我问她当年在南京中央大学为什么不跟徐悲鸿学画,而选了潘玉良?她说,你不知道徐悲鸿那时刚从国外回来有多红,都报名做他的学生,上他的素描课,学生挤得满屋子,后面的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模特。而潘玉良从巴黎回来,名气不大,但画得很好,有特色,我就报名修她的课,结果她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男生。我问她潘玉良是不是长得不好看?她点点头,笑着说,不是不好看,是真难看。
我发现老太太并不像我的父辈们那样,喜爱苏联的文化艺术,有的近乎狂热,她最爱的还是中国传统的和民间的,还有西方的。跟她相处了大半个世纪的丁聪曾开玩笑说,别看郁风表面上有多革命,骨子里还是喜欢巴黎的咖啡馆情调。她有一张十五六岁时的大“美人照”,那打扮和气韵真像个西班牙女郎。高兴时她喜欢用西班牙文唱那首著名的《鸽子》,前两年到香港,有一晚在一家西餐馆吃饭,正好有一支西班牙乐队在演奏,老太太跑上去,唱一曲原汁原味的《鸽子》,把全场震了。这几年她总说,去一趟西班牙就此生无憾了。但终究没有去成。
许多年前,她从澳洲写来一封信,她说,“我这个人算不算有点特别,从小到老,现在八十岁还是这样,看着窗外一棵树,路边一种花,天上一块云,远远一幢房子,或是什么别的,上帝或人工的操作,只要觉得美,都能使我着迷。哪怕是关在牢里的岁月,看着那肥皂盒里的绿茸茸的青苔就舒服,美滋滋的享受,哪怕是片刻,也能完全忘记一切。至今坐飞机坐车我都愿靠窗,只要不是黑夜,我总不想闭眼不看。”
“在什么书上看过,亚里士多德说:‘美比历史更真实’。也许是的。”
是的,“美比历史更真实”,这就是我们可爱的郁风老太太之所以那么可爱的原因。后来,她要编一本散文集,我说就用这句话做书名吧。
记得去年秋天,老太太突然很多次跟我讲起澳洲的Jacaranda。那时澳洲正是春天,是Jacaranda盛开的季节。十多年前,刚去澳洲不久,她第一次发现了这种美丽而又奇妙的花,在一封给朋友的信里她非常惊喜地描写道,“我第一次发现它是在博物馆旁边一片空地上孤零零一棵大树。其他的树在冬天也不落叶,而它却姿态万千地全部以粗细相间的黑线条枝桠显示它的生命力。有一天我又经过那里,突然它开出满树淡蓝紫色的花!没有任何绿叶和杂色的花。再过几天越开越盛,枝桠全不见了,一片紫色的烟雾,地上落花也是一片烟雾……”就是那段日子,她画了很多张Jacaranda的水粉画。
后来有一天她又跟我说,真想再回一次澳洲,再看看盛开着的Jacaranda。那时,她刚做完了一个疗程的放射性治疗。我想她心里肯定很清楚,今生今世,已不可能。
Jacaranda,这种奇妙的淡蓝紫色小花,美丽,纯粹,浪漫,而又生命力旺盛坚强。也许,这就是她生命世界里最钟爱的色调最钟爱的花。老太太,现在正是北京春天的花季,桃花开了,樱花开了,连翘也金黄艳丽了,满树的海棠花正怒放。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陪你去洛阳看牡丹。本来我们约好这个春天再一起回你的故乡杭州,你惦记着那里的白屋翠竹,还有田野里一片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可你却走了。想到这些,我真的太难过……
2007年4月18日写于北京
作者简介:    应红  现居北京。出版有散文随笔集《我眼中的风景》《世纪之问》等。现任作家出版社编辑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