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跟良心有个交代(中国青年报 2006-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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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位在医院值夜的保安,偶然目睹一位农民工因身无分文在医院走廊里死去,当其家属将医院告上法庭,他被邀请出庭作证。于是他面临选择:作证,可能失去来之不易的工作,不作证,“对不起良心”。最后,他选择了——
我得跟良心有个交代
2006年04月12日
本报记者 周欣宇
 
DC008160是祁利刚的代号,意思是东城保安第8160号。胖墩墩的祁利刚怎么看也不像是保安。不到1.7米的身高,大脑袋,粗脖子,从远处咋一看,还以为是小品演员范伟。若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谁也不会在北京大街小巷数万件灰绿色制服中,单单拎出他来。
那是去年12月,他正被安排在同仁医院上夜班,工作时间是每晚6时到凌晨2时,工作内容是在医院里巡逻。
当月11日和12日晚,一个叫王建民的来北京找工作的黑龙江人,因为腹痛难忍,两次被120送往同仁医院。但因他身无分文,被院方留在走廊里,直到13日晚上死亡。在急诊楼值班的祁利刚目睹了整个过程。
“他双手捂着肚子,在地上来回打滚,不停地大声喊‘疼啊,救命’,还大口吐血,血溅在医院的墙上,也溅在我的制服上。”说起当时的情景,祁利刚眼圈有点红。
在医院上班3个月,祁利刚还是第一次看见垂危的病人。他吓坏了,从急诊楼跑到行政楼,气喘吁吁地把看见的情况报告医院的“总值班”,但被对方以一句“上好你自己的班吧”顶了回去。
“他躺在走廊的地上,一边是抢救室,一边是厕所,都不到几米远。”祁利刚比划着。他回忆说,医生给王开了一沓检查单,但送王来的人没钱,一个检查也做不了。后来碰上了熟人,那个人从中挑了一张止痛针的单子,替他交了3.6元,给王打了两针。
“但他还是一直叫,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身体扭曲着,躺在厕所门口,不喊,也不动了。”祁利刚说着低下头。
王建民死前的惨状和医院的冷漠把祁利刚吓坏了。回到宿舍他一夜没睡,想起几个月来看见过不少民工在医院受到的不公平待遇,第二天就打电话把此事通知给媒体。
尽管媒体的报道隐瞒了线索提供者,但院方多次找他做笔录,了解情况。20多天之后,同仁医院保安队长找到他说:“考虑到你家境比较困难,给你换个好单位吧。”
祁利刚马上表示,现在的工作很好,哪儿也不想去。可是一连一个星期,队里都不再给他排班了。祁利刚明白,不走不行了。今年1月,他被安排到王府井大街派出所保安队工作。
生于吉林通化的祁利刚今年32岁,在保安这个群体里已属大龄。实际上,去年9月他才干上梦寐已久的保安行业。高中毕业后他当过3年兵,之后复员回老家,分配进一家国企,干了没几年赶上下岗分流。接下来便到通化、长春等地打工,直到2004年听朋友说北京工资高,他决定试试。
刚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他到处溜达,一次,路过正在修建的“鸟巢”体育场,他简直看呆了,心想:要是能当一个建筑工人多好啊,可以为2008年奥运会做贡献呢!挨个工地打听,终于有一家收留了他。
可没想到,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月底只发了150元生活费,剩下的说是年底发。这下祁利刚急眼了——家里老婆孩子等着用钱呢。几番交涉不成,只能忍气吞声,走人。
费了好大的劲儿,他又在丰台找到一家搬家公司。这次工资倒是当月结算,可是数额太低。一天20元,还不管吃,一个月下来剩不下多少钱。干的时间不长,祁利刚决定换个地方。
没有一技之长,在北京找工作远非想像中那么简单。四处碰壁之后,祁利刚决定求助中介公司,结果工作没找到,反被骗去几百元。
2005年夏天,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朋友告诉他,东城区保安公司正在招人。凭借当兵的底子,祁利刚没费什么劲儿就被录取了,培训后分配到同仁医院。
新生活让祁利刚兴奋不已。每月900元还包吃包住,他可没赚过这么多钱!而且,井然有序的生活让他感觉又回到了军营,这正是他梦想中的工作。
谁知,就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他亲眼看着王建民死去。
事情并未结束。今年3月24日,王建民的哥哥王建群找到了已调至王府井大街的祁利刚,告诉他已状告同仁医院侵害王建民的生命健康权,28日开庭,希望他出庭作证。祁利刚当即一口答应。
不知道为什么,保安公司领导很快得知他要作证的消息,三番两次找他谈话,劝他考虑大局,不要影响公司和同仁医院的合作。领导跟祁利刚说要换位思考,他一听乐了:“对呀,我们换位到死者家属的角度想想……”
话没说完,领导就打断他:“我是让你换位到公司的角度!”
“说来也巧了,正在那时候,公司通知我和几个同事到昌平休假。”祁利刚有些疑惑。
27日一整天,祁利刚觉得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吃不下去,也没心思玩。作证,就意味着来之不易的工作没有了;不作证,“当初是我把这事捅出来的,这个时候撒手不管,对不起良心”。
晚饭过后,领导回了自己房间,祁利刚同屋的保安也睡了。零点一过,祁利刚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必须得走,而且得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是,度假村坐落在一个极其偏僻的地方,这么晚了,到哪儿找车呢?给前台服务员打电话,回答说没办法。他突然想起公交李素丽热线,“人家也说帮不上忙。我说真有天大的急事,接线员就给我个电话让试试。”
好不容易联系上出租公司,可是司机表示不愿意来,祁利刚差点儿哭了:“多少钱都行,求求您快来吧!”
凌晨两点,祁利刚终于坐上了回城的出租车。打车花了他170元,相当于他两个月的生活费,或过年在地坛庙会加6天班的工资。回忆起这段,他乐呵呵地说:“我那些小兄弟都不信,说,就你,想吃个糖葫芦都舍不得,花170块‘打的’,吹牛吧?”
凌晨3点半,祁利刚回到宿舍,悄悄地收拾了日记本、孩子照片、洗漱用具等所有随身物品,装进到北京时背的大旅行包里,在茫茫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法院8点钟开庭,提前两个小时,穿着保安制服、拎着行李包的祁利刚出现在法院门前。
很快,领导们的电话追来了。“一会说让我去领以前压下的加班费,一会说有重要任务让我赶快去。”祁利刚狡黠地笑着,“我就哼哼哈哈地装糊涂。”
庭审结束后,祁利刚回到保安队,想观察一下情况。一进宿舍,他发现自己床上的铺盖不在了。队里的小兄弟悄悄说,领导转告让他“自己找地方”。
尽管在意料之中,祁利刚还是感到一阵凄凉。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说没就没了,饭碗丢了不说,自己不久前还答应儿子,等暑假时和妈妈一起来北京,到王府井看爸爸呢。这下子,可怎么跟儿子说呢?
“我真的是喜欢这个工作,家里人知道我在王府井当保安,比我还骄傲呢!”他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
第二天,祁利刚当初报料的媒体刊登了“报料人作证后被要求离职”的消息,包括中央电视台在内的很多媒体都有转载。突然成了名人的祁利刚紧张了。“要是让我妈知道,肯定要挨骂,”他嘿嘿笑着,“我从小就爱管闲事,她也就是这点最不放心。”
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祁利刚的家人一篇也没有看到,保安公司的领导倒是看见了。两天以后,公司通知祁利刚回王府井上班。一位负责人向记者解释,保安公司并未因出庭作证将祁辞退,告知祁离开工作岗位是因为他违反纪律,擅自离开队伍,而进行的正常工作调动。
工作失而复得,这完全在祁利刚的意料之外。尽管心里有些不踏实,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回去了。至少,暂时不用发愁吃住,不用发愁下月寄给家里的钱从哪儿来了。
“大家都说现在说句真话做点好事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突然有点严肃,“其实也不一定嘛!”
2004年来北京时,在长春转车的祁利刚也管过一次类似的闲事。那是8月份一个闷热的晚上,火车站候车室里,一位老人突然摔倒在地上,两手抽搐,口吐白沫,正好在现场的祁利刚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当地媒体《东亚每日新闻》对此事有所报道:被送到医院后,由于老人不能说话,医院按无名氏人员免费治疗。第二天早上,护士们发现老人已经将大便便在裤子里,主管医生立即派人用自己的钱给老人买来新衣服。随后,祁利刚坐了8个小时火车,转一个多小时汽车,把老人送回延吉家里。
“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东北,不是处理得挺好吗?”他有点得意,“你说,我们东北人是不是活雷锋?”
现在的祁利刚,又开始了自己平凡的保安生活。他喜欢巡逻时候见到的各种新奇事物。碰见有人被骗,他总是偷偷塞过去几块钱。下了班没事时,就到王府井书店看看书,或者跟队里的兄弟们吹吹牛。
听说记者要给他拍照,祁利刚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块写有“王府井”字样的牌子下。他戴上帽子,整整制服,昂首挺胸地站好。
“我喜欢这份工作,我不能走啊,”他说,“好多老乡遇见什么事,都要到这儿找我呢!”他咧开嘴幸福地笑了:“再说,儿子暑假还要来王府井看爸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