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的对话(另三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9:46:52
◆  柯孜
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在如今经济发展、歌舞升平的表象下,各阶层都有一些潜在的危机和困境。但人们很少能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来认识,也大多不议论。倒不是有什么具体限制言论自由的措施和打压,而是普遍的麻木和失语,抑或是迷茫和淡漠,感到一切均于现实无补,也就懒得为自己左右不了的事情而费神,还是多顾些家庭生计或者个人得失吧。
不过,也有例外。游走在民间,竟随时可见一些事,听到一些原滋原味的对话,倒是说明一些现实社会的问题,让人感慨、沉吟——
公交车上的对话
乘一辆公交车穿行于闹市。
大街上,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公家车、私家车、的士、摩托、自行车,大大小小,档次不等,款式各异,呜哇乱叫,拥挤不堪。
突然,公交车猛然煞闸,大家忽地往前一晃,就有站不稳猝不及防的,虽不至于跌倒,却也互相碰撞,愕然失色。
这时,前车门开了,就听司机破口大骂:“╳你妈的,你找死啊!”
车门外边,险些被公交车撞上的,是一个蹬着带蓬三轮的,不少地方称为“神牛”,正拉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女孩儿。骑“神牛”者,多为下岗职工,也有生活无着的市民。由于多无技能,又无做买卖的本钱和本事,就弄个三轮车风里雨里拉客,一次两块三块的维持生活。眼下挨骂的人约四十多岁,一边继续吃力地蹬车,一边看了车上的司机一眼,却并未与他计较。
车门关上了,司机又骂着“妈了个╳的,就在马路中间晃!”继续开车前行。
我看车窗外那骑“神牛”者,身体单薄,胡子拉茬,脸晒得油黑,衣着也很破旧,挨了骂也不还嘴,就对那年轻的司机说:“小伙子,你骂他干啥?他骑到路中间也不是故意挡你的道,为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司机怒气未消地:“他为养家糊口不容易,我他妈开这车就容易吗?”
我说:“他毕竟没你幸运,开不上你这样的车,只能骑神牛,挣俩钱儿。”
司机说:“我幸运?幸运个屁?你不知道,今儿个我要是撞上他,不知要赔他多少钱呢!”
我问:“那你们公司不管吗?”
司机摇头:“公司管?做梦吧!我开这个车,出一切事儿都自己负责,才没人管呢!求爷爷告奶奶弄了这么份工作,交了一万押金,都干半年多了,押金钱还没挣回来呢,现在等于是挣自己的钱。”
“那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没准儿,也就千八百块吧。看你拉多拉少,还得看倒霉不倒霉。你要是违反交通规则了,就自己交罚款;要是把人磕着碰着了,自己掏医药费包赔。”他回头看我一眼,声音略低些:“现在,最让人挠头的是那些七十岁以上拿证的老头老太太。坐车不花钱不说,出来遛弯就一站地,也费劲吧里上你的车,稍有个闪失就讹人,你真没辙。”
“没有底薪吗?”
“屁都没有,谁给你底薪?”
“你一个班干多少小时?”
司机哼了一声:“六顶六,外加上班下班一个来钟头。”
“那就十四个小时了。”
“可不,一天爬到家,就想睡觉,连球赛也顾不得看。”
“这车每天用油怎么办?”
“老板给定量。你若是省下十元,老板只给你工资增加五元,若是多用了十元,老板就一分不差扣你十元。上哪说理去?”
“车要维修呢?”
“有定额,超了你补。不维修,只当给老板省钱了。里外里都是你吃亏。”
“公司给你们买‘三险’了吗?”
司机的头摇得像波浪鼓:“那可没门儿。你打听打听,除了国有的汽车总公司,干咱们这行的,谁有‘三险’?”
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插言:“按国家规定,他们应该给你们买保险啊。”
司机气哼哼地:“咱这国家,应该的事儿多了,谁管呐?”
据我所知,这条线路属香港恒通公司。该公司从改革伊始就借招商引资的机会,抢先承包了本市最主要的三条公交线,至少拥有百八十辆这样的大型公交车吧?应属一个不小的私营公司。我就想,难道该公司在香港运营也不给员工办保险吗?
那位知识分子又问:“那出重大交通事故呢?”
司机说:“交通队裁决呗。谁违规谁理赔。”
“要是你人发生伤亡怎么办?公司管不管?”
司机回答:“看责任是谁的。要是对方责任,当然他们负责。我要是违规,活该倒霉,老板镚子不出!”
有人议论:“这也太不合理了,就没有公道了?”
司机气不打一出来地说:“公道?这个社会谁讲公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就别端人家的饭碗子。老板常说,三条腿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有的是?”
那知识分子说:“你们应该依法以维权啊。”
司机瞥他一眼:“那就由家属打官司呗。可是一般情况下,这个官司谁也打不起。请律师交律师费,还有诉讼费啥的,不请吃请喝给法官送礼,谁替你说话?一般人折腾不起,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一个中年妇女问:“小伙子,你多大了?处对象了吧?”
司机脸上没一点儿笑容,不回头地:“三十了,三年前就处了个女朋友,搁那放着呢。”
“咋不结婚啊?”
司机苦笑:“不是刚才说了吗?干他妈半年了,押金钱还没挣回来呢,拿啥结呀?再说了,跟老爹老妈挤那么个五十多平的小套,女朋友不乐意呀。”
一位年近花甲的老汉叹息着:“唉,结了也白搭。我那小子都结婚五年了,由于两人都没有固定工作,有今天没明天的,硬是不敢要孩子,说是养不起,把他妈急得什么似的。”
司机冷笑:“我女朋友也打怵这个。养一个孩子每月还不得六七百块,真养不起啊!”
中年妇女:“可不是咋的。送托儿所、幼儿园至少也得三五百,还吃奶粉买个小衣服啥的。再有个头疼脑热,打个针,吃个药,唉,可真够这帮年轻人儿呛!”
三代母女的辛酸
教师节那天,学生和老师都放半天假。中午,我去一所小学校接外孙。
跟不少城市一样,小学校门前人山人海,各种小车挤得交通几近断绝。人们为啥都要来接孩子,非要给城市交通添堵?一是如今城市车辆太多,交通事故频发,让这么小的孩子横穿多条马路,实在太危险;二是还时不时地有孩子失踪,家家都是一个孩儿,谁能放下心?所以,就有如此特色的一大景观。
就在我等着外孙出来的工夫,见到了如下一幕——
一位衣着时尚的年轻妇女接到了她的女儿。看样子,那女孩儿也就七八岁吧,是随二年级的队伍出来的。
妈妈扯住了女儿的手,弯下腰问她:“姣姣,你把红信封给李老师了吗?”
女儿抿着嘴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信封,交给了妈妈。
妈妈接过信封,生气了:“这孩子,咋不听话?为啥不给老师?”
女儿说:“给也没用,就不给呗。”
妈妈不解地瞪着她:“咋没用?今天是教师节,你不对老师有点儿表示,她能对你好吗?”
女儿绷着脸:“爱好不好,能怎么地?”
妈妈愈发不解,搡搭着女儿:“哎你这孩子,咋不知好赖呢?太不懂事儿了!”
女儿回推着妈妈:“啥我不懂事儿?人家王珊珊每次都给老师五百,你才给拿二百,给她也白搭,她肯定还是向着王珊珊!”
妈妈的眉头紧锁,瞟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音:“傻孩子,你不知道你爸把腿砸了,都在家躺俩多月了吗?妈不是拿不出来钱吗?这二百你要是不给老师,她不是对你更不好了吗?”
女儿倔强地:“不好就不好。一会儿拿钱给爸爸买脊骨,让他腿好了给咱家多挣钱,啥都有了。”
妈妈听女儿这么说,眼圈有点儿红了,还想说点儿什么,竟缄了口,拉着孩子要走。一扭身,便碰上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
年轻妇女:“妈,你也来了?”
老妇人:“咋的,姣姣没给老师钱?”
年轻妇女:“可不是咋的,这孩子死犟死犟地,嫌钱少,没给。”
老妇人抬头朝学校门口看了一眼,鼓鼓捣捣从衣服大襟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塞给女儿:“我这有三百,加上你信封里的,去给老师送去。”
年轻妇女往回推着母亲的手:“妈,你这是干啥?我爸心衰,刚刚抢救从医院里出来,去医保报完销还花了两千多,你还哪有钱了?我想过两天凑点钱,给他们老师买点啥也就行了。”
老妇人还是一个劲儿往女儿手里塞那钱:“唉,你上哪凑钱?姣姣他爸那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这下把饭碗子也丢了。就是能干活了,啥时候再找到活还不一定呢。快去吧,不管咋说,别让咱姣姣在学校受屈。”
小女孩儿也极力阻拦着外婆:“姥姥,把钱拿回去,给老爷买点儿好吃的吧。”
老妇人摸着女孩儿的头:“傻孩子,你小,不懂,如今晚儿时兴这个,哪不浇油能行啊?”说着,硬是把手帕包塞给女儿,“快去,不然老师就进院儿了!”
年轻女人接过母亲手里的钱,终于控制不住,眼里闪出泪花。她急忙用手背揩了一下,但就要转身而去的时候,还不忘嘱咐母亲:“妈,你拉着姣姣,等着我,啊?”
老妇人点点头,抓紧了外孙女的小手,站到一边去了……
浴池里的眼泪
经常去一家中档浴池洗浴。这里的设施虽然一般,但由于有扬州师傅搓澡、修脚、推拿,就很为一些老顾客所青睐,所以回头客颇多。
那天,洗浴完坐在更衣间里抽烟、喝茶,就听旁边有人大声豪气地喊:“祥子,你这些天死哪去了?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这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晃晃荡荡地进来,冲着一位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的中年人打招呼。可那个祥子,却远没有那大汉的亲热,而是冷漠地抽着烟。
“干╳╳啥呢?霜打的茄子似的?”大汉走过去,抬手就拍了祥子的后背一下,“跟我装啥呀?”
没成想,就这一巴掌,祥子“哎呦”一声,极其痛苦地卷缩起身子,仿佛打到了他最致命的地方。
他这一声叫唤,让大汉吃了一惊。这时,人们看到,他的后背、肩膀和胸部,都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怪不得忍受不了大汉那随便的一击。
大汉急忙问:“哎,你身上咋这么多伤啊?谁打的?干啥吃这么大亏呀?”
祥子没回答,而只是咬牙切齿地扭曲着脸。
大汉更加来了火气:“祥子,告诉我,哥们儿给你出气!”
祥子摇摇头:“算了算了,快洗你的澡吧。”
大汉却挨着他坐下了,固执地:“不行,你今天飞告诉我不可,我看那个小子胆这么肥,敢动我的哥们儿?”
祥子仍不愿意吐露真相,眼睛也不瞅任何人,而是余痛未消地抚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疤。
“说呀,”大汉扒拉着他的胳膊,“他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欺负老实人啊!”
“告诉你算了就算了,你惹不起人家。”
“我让你告诉我是谁,你听见没?”大汉继续逼问。
祥子拿眼扫了周围一眼,压低声音说,某某公司,并说人家有没亲自动手,你能怎么地?大汉就问他们凭什么打他。祥子告诉他,是因为他给那公司的工地送了三十多顿沙子了,还不给钱,要了几次就翻脸了,最后那次,他刚出公司大门,就挨了一顿爆打。还问他,你是要钱还是要命?说着说着,他一条汉子,竟然流下了眼泪。
那大汉闻听此一番叙述,暴跳如雷,声言要找自己的哥们儿去跟他们较量,非让那家公司服软、给钱、赔礼道歉不可,吵吵了半天。倒是祥子顾不得伤心,反过来劝了他大半天……
但是,我听明白了,所谓祥子,原来是一个供应建材的私企老板,给最近在本市兴建“大乙烯工程”的某家城建公司送沙子,送了三十多顿不但不给钱,还挨了一顿爆打。这个“大乙烯工程”本来是国家为了扶贫,才确定在本市兴建的,可大部分工程却几乎完全被上边戴着“笼头”分给了外省的大公司,本地的却只能跟着喝点儿清汤寡水……
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独有偶,下面也有一个是要钱还是要命的故事。
“十一黄金周”,大半年没回家的女儿从北京回来了。一见面,我和她妈就发现,女儿比以前瘦了,也黑了,满脸是一副倦容,而且精神也很沮丧。
后来,通过交谈才知道,她是半年来在一家国际型的消费期刊实习累的。
她告诉我们,那里的总编、主任,一天就知道给她下达搞不完的版面设计和写不完的文章,根本不管你在有限的时间内能不能承受和完成,而且稍有差错就训斥、挖苦乃至威胁,动不动就说“如果不能胜任就走人”。她没有节日和假日,每天在编辑部忙得连吃饭喝水都顾不过来,半夜回到寝室还得苦思冥想写文章,体力精力不堪重压,精神上的压力也令人难以忍受。
见到女儿受到此番折磨,我就主张不给他们干了。女儿却说,想当白领和挣钱,就得这样。她还给我讲了她师姐的真实例子——
她师姐在一家外企已经干到年薪五十万的份上,只要再给公司操作完一个更大的项目,年薪就可以挣到一百万。但是,几年的苦拼,身体已经透支太多,坐在电脑前经常无故地哗哗淌鼻血,身体也憔悴、虚弱得不行。丈夫实在心疼她,就逼她去看医生。结果,医生检查过后告诉她,就她眼下的身体状况,必须彻底休息和疗养,否者就有过劳死的危险,并从一名医生的临床实践,给她举了几个年轻白领过劳死的实例。
她师姐很痛苦也很矛盾,是要钱还是要命的两难选择,摆在了这个非常能干的女人面前。在丈夫反复劝说、甚至争吵以后,她整整想了三天,最后还是决定要命而不要钱。她辞去了公司的工作,到青岛去疗养了半年,才把身体恢复过来。但,再到哪家公司应聘,至今仍在彷徨,举棋不定……
( 2008-1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