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个童心未泯的人 - Qzone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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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个童心未泯的人
丁启阵

我喜欢鲁迅,不光因为他写出了许多文学杰作,还因为他是一个童心未泯的人。
众所周知,鲁迅是以文化战士自励的。但是,他并不主张挺身而出做勇士,而提倡“壕堑战”。1925年3月11日,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两地书》)因此我认为,与其说鲁迅是一个勇敢的战士,还不如说他是一个富有童心的人更准确一些。事实上,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也找不出比鲁迅更有童心的文人了。
鲁迅的童心,不只是表现在文章语言的生动有趣上,还表现在对待写文章这件事情的散漫态度上,表现在讲课讲演时直接犀利的言词上,表现在跟家人朋友相处时的任性率真上。
鲁迅文章的生动有趣,前几天在《鲁迅的幽默》一文中说过,举过一些例子,这里再补充两个算不上幽默但很好玩的例子,事实上也就是两首诗。一首是散文诗集《野草》中《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一首是历史小说《铸剑》中黑色人所唱的歌。限于篇幅,只各录其第一节: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后一首诗,鲁迅自己的解释是“……奇怪的人和头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见鲁迅1936年3月28日给增田涉的信)。但实际上我认为,这首诗跟《我的失恋》的写作心态是一样的,都是“开开玩笑的”(见《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末》)。这种开玩笑的方式,不同于胡适,不同于刘半农,不同于钱玄同,是鲁迅独有的。我认为,鲁迅这种玩笑的特点是:孩童式的恶作剧,有点怪异、诡异,有点自鸣得意。
世上有不少作家,或迫于生计,或出于职业修养,能机器人一般不厌其烦地进行长期写作,篇幅长大,重复自我,都在所不辞。鲁迅显然不是这样人:他给《新青年》杂志写杂感随笔,写白话小说,是在钱玄同、陈独秀等人的极力动员、反复敦促下开始的;他的《阿Q正传》,是在时任北京《晨报副刊》编辑的孙伏园每周催稿一次的情况下,写一节发表一节,终于勉强成篇的;他不耐烦写作长篇的东西,因此只有短篇小说,没有长篇小说;他也不愿意不断重复自我,因此他的小说、散文,几乎是一篇使用一种写作手法,表现一类题材,仿佛是在进行文体试验。晚年在上海多写杂文,是因为杂文可以紧密联系社会时事,有新鲜感,不会让作者感到寂寞无聊。我认为,鲁迅有孩子一般不耐寂寞的性格。或许,这是性情中人的通病。一直有人为鲁迅没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感到遗憾乃至不满,这是用衡量匠人的标准要求鲁迅。
鲁迅讲课的风趣,当年听过他课的学生写过一些回忆文章,从他在师大、北大两校讲课的讲义变成学术专著的《中国小说史略》和1927年9月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的演讲稿《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见《而已集》)中,我们不难领略其神韵风采:学术兼具文采,风趣不失严谨。更值得一提的是,1927年4月8日在黄埔军校的演讲稿《革命时代的文学》,面对着一大片未来驰骋疆场、杀人如麻的军人,鲁迅讲“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猜想当时现场,军人准军人们一定都像吃了一嘴的怪味豆。
根据他生前若干友好们回忆,文如其人,鲁迅是一个喜欢说笑话、擅长冷幽默的人。我记得唐弢的一篇文章里说过这样一件事情:一次饭桌上,鲁迅讲了一个带色的笑话。说的是,一个高僧弥留之际,向围绕身边的众乡绅提出一个不情之请,要见识一下女人的私处。乡绅们感到很为难,满足他的要求吧,有违佛门清规;不满足他的要求吧,又觉得高僧一辈子不近女色,实在可怜。最后,经过商议,乡绅们凑钱请了一个妓女,满足高僧的愿望。不料,高僧见识过之后,咽气之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原来跟尼姑的是一样的啊!”郁达夫听后,表示非常佩服,说自己多次听过鲁迅的笑话之后,回家翻书,都没能找到出处。除了讲笑话,鲁迅还喜欢给人起外号,他起的外号往往生动有趣。在日本听章太炎讲《说文解字》时,钱玄同好动,在榻榻米上移来移去的,鲁迅就给他取了个“爬翁”的绰号。许广平等北师大学生因为参加学潮,被校方称为“害群之马”,鲁迅曾以“H.M”戏称她,以至于许广平在给鲁迅写信时就用过“YOUR H.M”的署名。历史小说《铸剑》中有人物叫“宴之敖者”,鲁迅本人也曾以此为笔名。据说,取的是“家里日本女人之出放者”之意,暗指自己被周作人的日本老婆羽太信子驱逐出八道湾的事情。有人做过统计,鲁迅一生用过100多个笔名。专家说,鲁迅这是为了战斗的需要,既揭露了统治者,又不把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这种说法值得商榷。统治者没有这么弱智、善良,他们只要给报刊编辑灌点辣椒水,让他们坐会儿老虎凳,鲁迅、周树人就无处遁形了。我觉得,除了骗一下文坛异见者、使报刊给人一个未被鲁迅把持的印象之外,主要还是鲁迅身上保存着少年儿童爱玩“捉迷藏”的特点使然。
从许广平、萧红等人的回忆文章看,跟家人在一起时,鲁迅就更像一个孩子。许广平回忆说:“他不高兴时,会半夜里喝许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就这样,沉默对沉默,至多不过一天半天,慢慢雨散云消,阳光出来了。他会解释似地说:‘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这是我的答话。但他马上会说:‘这我知道。’”(《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起居习惯及饮食嗜好等》)周海婴生气了,会独自躺到阳台地上不起来。谁劝也没有用,只有鲁迅有办法。他并不呵斥,而是跟周海婴一起躺在地上。这时,周海婴就会乖乖地站起来,结束抗争。
                                                 2010-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