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3:16:54

长门怨 

风暖,日高。鸟声碎,花影重。
华丽宏伟的汉宫墙内,几处凄凉,几处繁华。也许,你永远不会感受寂凉。因为,你是世人景仰的天。是宫里所有女子,曲意逢迎,讨得恩宠的男子。
我在长门宫雕金兰台上,遥望过你。彼时,你那么情深意重的,望着卫子夫。我不悲,不怒,不妒,只倍感寒凉,与绝望。我慢慢相信母亲的话,越是爱,便越发失去。
我失去了你。

长门宫,是你为我贮的金屋。我一直以为,这是座永不消亡的童话城堡。
那年,你还年轻。那么年轻。是在我父亲的寿宴上。馆陶宫内。你被母亲牵在手上。两眼直扫殿内。你无疑是好奇而机灵的。
你的视线,最后定格到我脸上。清澈透亮的眼神。像后花园中,汩汩的湖水。长公主,也就是我的母亲,她是个欲望极强的野心家。她试图延续一贯的皇宠。她把我当作货品,以助她操控权力。她说,你的美貌,足以征服任何男人。
不过,在某个清晨,她终没有征服一个叫栗姬的女人。当朝太子刘荣的母亲。拒绝的理由,仅仅因为,她们之间日积月累的敌对。
若不是被拒绝,母亲也不会恼羞成怒,更不会与王美人,你的母亲联手。那么,也就不会有我与你的相遇了。
很久以后,当我在长门冷殿隔望长乐宫,当你的马车,在遥远的长门宫外响起时,你还会不会想起,那年,你对我说,若得阿娇,愿金屋贮之,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你一定忘记了。当你对我说,要纳卫子夫为妃时,你就已经在慢慢忘记我。

很多人都说,我们之间,是一场政治交易。你的母亲想当上皇后,而我的母亲,却是想将我捧上未来的皇后,她们处心积虑的,将当时还是太子的刘荣给推了下来。
刘荣死得很惨。受尽羞辱,含冤而终。他只想喝点水。宫里却无一人敢拿水上前。我过去时,他眼睛亮而闪,他小声而羞怯的对我说了一句话。
没有人知道,刘荣最后对我说,他爱我。爱而不能。他母亲当初拒绝的理由,仅仅因为,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拥有爱情。
他为自己终于说完这句话,而面平心静的,接受死亡。
我哭得很大声。整间屋子,都开始悲恸。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真切的,面对死亡。我看着太子刘荣的身体,慢慢的,慢慢的,静止下来。
直到无声。
好像是那天,你抱了我。很久不说话。你无疑是悲伤的。你失去了一位兄长。尽管你们并不亲近。你说,太子应该去了天堂。他并没有做错。他只是心地良善,被人利用。
那天,我们躲在一棵老的槐树下,静对月光。都不愿意回宫。你说,若不是出生帝王之家,多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争斗,没有死亡,平平淡淡。
我们从天黑到天明。直到被宫女们发现。
不久,我就嫁给了你。成了太子妃。我记得,那天的长安城,成千数万的百姓,站在街边祝福。我坐在毡车上,做了一个冗长华美的梦。
我梦见自己白发苍苍时,牵住我手的男子,依旧是你。那时,你也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满脸皱纹。你笑盈盈的对着我。你叫我,阿娇,阿娇。
醒来,你站在毡车边。你轻声而眉目含情的对我说,阿娇,从此,你就是我的妃。
你带我去长门宫。
眼前一片亮眼的金。你说,我终于实现对你的允诺,若得阿娇,愿金屋贮之。你看,这是不是金屋?
我当场落泪。原来你无心而稚嫩地说出的那句话,是当真的。我问,为什么还记得?
你说答应我的每件事,都记在心上。从不曾忘。你说,你是我刘彻,惟一爱上的女子。也是我唯一的妃子,以后,也将是大汉惟一的皇后。我只会宠你一人。
当时的诺言,是真心的。
真心,即负心。原本当不得真。只是,女人总以为任何事,都会永不变质。于是,轻信承诺,轻信谎言,最后,将爱情也一并轻信。
 

从此,金屋藏娇的典故,流传下来。人人都羡慕那个住在金屋里的女子。
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独宠着我。在你成为皇帝时,封我为你的皇后。一切皆好。
只是母亲,总自恃当年助你做上皇位,而邀功恩。
她骄傲惯了。她以为所有人,都会像父亲那样容忍她的坏脾气与骄纵。她无数次在酒宴中,提及她的功劳,她说,你要好好待我女儿,否则我能把你扶上去,也照样能把你拉下来。
她总拿这些话,来威吓你。她不知道,你最讨厌的,就是威胁。
也许,这些是令你疏远我的开始吧。

长乐宫。历任皇后居住的寝宫。可是,相比你为我贮的金屋,我更愿意住进长门宫。所以,在我是皇后的那几年,长乐宫始终空着。
我不知道长乐宫,有多么宏伟,多么华丽。我不在乎。如同我不在乎皇后宝位,只在乎你一样。
我留在长门宫,只为,它是你为我贮的童话。我以为,留在城堡里,童话,便一生一世。
直到,童话消失,长乐宫,住进了别的女子,我才相信,爱情,是多么脆弱,而稍瞬即逝的事。

是在平阳公主府里。你第一次见到卫子夫。我就坐在你身边。当那个舞着彩衣的歌伎,轻曼妙舞时,你的灵魂,已经游走。
我看着你的手,不自禁的伸出去。
我微怔,问,没事吧。
你收回手,说没事。你不知道,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
歌舞散去时,你迫不及待的问平阳公主,刚才歌伎的名字。
那刻,我开始明白,爱情里,还有一个叫嫉妒的词。
我嫉妒那个歌伎,她能够迷惑住你。我嫉妒她的年轻。嫉妒她卑微的出身,可以使她无所顾忌的,能使出所有狐媚。
你从不知道,我的舞,也会跳得很好。甚至比那个歌伎跳得更好。不过,她跳舞,是为了取悦你,而我,却只能愉悦自己。
母亲从不许我跳舞。她说跳舞的女子,皆是三等人。而我们上等人,天生是尊贵的,怎么可以跳那些下三滥的东西。
如此,我一直不曾在你面前跳过舞。
如果我知道你会迷上一个跳舞的女子,那么,我会不顾一切礼数,跳给你看。
那天,我对你发很大的脾气。用极尽尖锐刻薄之话,说到煞尾,我哭出来。如果当时,你拍拍我的肩,或者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说,只是陪在我身边,也许,我还会坚信,你是爱我的。
你头也不回的走。你说,你越来越无理取闹。别忘了我是皇上。
听说,那晚,你去了平阳公主府。你宠信了一个叫卫子夫的歌伎。你那么轻易的,就背叛了那个关于永生永世的爱情。

不久,你像宣布圣旨一样,告诉我要纳卫子夫为妃。意坚气决。不容我否定。我囤积的怨恨,全涌上来。我朝你大吼,我说,她有什么好,她不过用一些下三滥的狐媚术,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她不就是会跳舞吗?我也会跳。要不要看?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脸色,那么难看。你说,朕对你太失望。如此心窄,怎像一个皇后,不管你同不同意,朕主意已定。
你走时,是含着怒气的。我在后面问,要不要看我跳舞。要不要?
你连回答都不想给我。你没有注意到,这是我第一次,低声下气。
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跳啊跳。白色衣裙,像一道寂寞的弧线。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舞,都要跳给人看。
无人欣赏,连那么妖媚的舞,也变得寂寞起来。
很快,卫子夫成了你的新宠。长门宫,再也鲜少见到你的影子。宫里的侍女,会三五成群的躲在某处,议论嘲讽着,关于金屋藏娇最后的结局。
她们都在暗忖着,那个叫卫子夫的女人,什么时候能将皇后取而代之。

元光四年。大雪。
我站在长门宫的兰台上,看着积雪,越积越深。抱着瑶琴,却怎么都弹不出欢快之曲。那天,我见到卓文君。卓王孙的女儿。
清秀俊美的女子。眉眼间的喜气,掩饰着忧伤。
她弹一首《凤求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曲子。如同天簌。
她跟我讲起司马相如。
她说,再也没有人,让她那么心动。她说时,完全没有羞涩。是勇敢执着的女子。
她说,皇后,我其实很羡慕你,能被皇帝,那么深的爱着,甚至为您打造金殿。
我告诉她,爱情不过是件华美的衣裳,等你想细心珍藏时,已千疮百孔。你越想努力挽救,便越快失去。
刘彻,这句关于爱情的哲理,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

都说卫子夫,是低眉顺眼,心怀慈悲,宽容大度的女子。你也这么对我说。
所以,我没有告诉你,关于那场巫蛊之灾,是她嫁祸于我。
我百口莫辩,你已认定,是我所为。
浩荡的搜捕,你的脸,冷得像寒冰。卫子夫柔弱楚怜。她依在你旁边。

元光五年,春料寒峭。
长门宫,冷冷清清。那应该是我二十六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你来到长门宫。带来整个长安城的寒夜,向我袭来。你说,你心如蛇蝎,心胸狭窄。不宜再母仪天下。特颁旨废后。
我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一字一句对你说,若你念,我就当真。
若,你,念。
我以为,你会生些恻隐。即便我成了废后,也依旧,能驻进你心里。任何人都取代不得。
其实,我在乎的,并非皇后宝座。我只是怕,从此以后,我就失去你。
我还是失去。
你有刹那犹豫。我看到你眼角的泪。你转过头去。背对着我,将那道圣旨,重念了一遍。我问,你还会不会来长门宫?会不会?
那天,我终于,跳了人生中,第一支有人欣赏的舞。
却是在被遗弃的时候。
那天,全长安城的人,一片哭泣。那场巫蛊事件牵连的数百人,全被斩首示众。听说,刑场上,连监斩官都动容。
那天,卫子夫册封为后。

你很久,很久没有来长门宫。我是不该抱期待的。却每日抱着瑶琴,作好你来的准备。我一日日消瘦,御医说,此病在心,不在身。长此以往,恐怕会……。
我多么想,见你一面。可是,望穿秋水,只能在兰台上,看见你在长乐宫凝视卫子夫。偶尔你会朝长门宫的方向凝望,却从不曾,听到你的马车,驾临这里。
终于,我放下自尊,让司马相如作了一首赋。极尽华丽之辞,诉尽我的相思,与寂寞。我只想在红颜衰尽时,再见见你的样子。
《长门赋》为司马相如,带来了仕途。却最终,没有为我带来你。
司马相如对我说,皇上托信给你,午时长门南宫内相见。
我拿出许久没用的胭脂,装饰着我尚美丽的脸。宫外的花,开得妖艳。大朵的血红。我等了十个时辰。你并没有来。
我足足等了三天。不睡不吃。
你,没有来。
听说,卫子夫收到你要见我的消息,用孩子来拴住你。她无疑是有心机的。她无时无刻,不在防着,她得到的幸福。生怕再被打回原形。
听说,你呆在长乐宫,守护着生病的皇子。三天三夜。
听说,卫子夫将孩子放在冷水中泡了一个时辰,使得他染上风寒。

很久后,我开始知道,金屋藏娇,不过是每个女子,对于爱情的梦想。以为锦衣,以为玉食,原不过是盛世假像,是一场以爱的名义,铺设的虚壳。脱下华裹外衣,只剩一地废墟。
如果卫子夫爱你,那么,她的下场,将是第二个我。很多人说,爱的境界,是容忍,容忍自己爱的男人,三妻四妾。卫子夫果真是这么做的。所以,她陪在你身边,三十八年。
她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爱你。她要的,从来不是爱情。
如果当初,我要的,只是皇后宝座,只是一个万人恺视的母仪天下的位置,我也许不会那么快,那么快的失去你。
我只想你成为我的惟一。就像卓文君是司马相如的惟一。像他们那样的爱情。我注定得不到。我忘了自己在向一个永远不会有爱的男人,索要爱情。

后来,长门宫,发生了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天。曾经,金碧辉煌的柱子,大殿,珠帘,一夕间,化为废墟。
我站在那里大笑。笑得眼泪颤抖。它烧掉的,是所有人,梦想得到的爱情。虚无的爱情。
很多人站在废墟中围观。哭泣。我看到母亲,悲伤着眼。昔日的骄傲与跋扈,已随着泪水,柔软脆弱的流逝。
她拉着你的衣襟,像任何一个寻常的母亲那样,幻想着能索回自己的女儿。
她说,把女儿还给我。我貌美聪明乖巧的女儿。
你那天,没有动怒。没有因为母亲忘记身份的撕扯你的衣服而动怒。你像她那样哀伤。痛得蹲下身来呼吸。
卫子夫说,皇上,不要难过了。不要哭。她永远装得善解人意,心宽性慈。她不住轻拍你的后背。
你推开了她。独自悲伤。你自言自语。
你说,是你负了阿娇。你说,这深宫中,知你者,只有阿娇,其它女子,是像爱皇上一样爱朕,只有你,像爱自己的夫君一样爱朕。朕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明白呢?但朕是皇上,皇上便注定不能再有爱情。
你说,愿来世,我们生在平凡人家,从此相亲相爱。
你始终不肯合上棺木。你以皇后之礼厚葬我。你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站在废墟边,像个无措的孩子,你让司马相如,一遍一遍念《长门赋》。
你说,朕当初冷落你,不过是想挫挫你的傲气。你太高傲。始终不肯向朕低头。我不过想改变你。朕想把你变成一个低眉顺眼,对朕千依百顺的女子。卫子夫的出现,不过是朕,想把你改变的样子。如果你稍微顺从一点点,朕就不会从平阳府接卫子夫入宫。
你说,朕将卫子夫,一直看作是另一个你。一个被朕改变得顺从的你。
你弯着腰,把脸埋在两手间。你说,来世,我们要重新开始。
我宁愿相信,你是真的爱过我。
你听到陈阿娇的声音,幽怨的飘来。转过头去,没有任何人。花香鸟语,蝴蝶殒落。
你不知道,我曾飞过你身边的。我停在你的肩膀上。吹干你的泪。轻风柔软。那时,我依旧是一只扑火的飞蛾。用生命,让你的回忆里,永远记得一个叫陈阿娇的女子。

佛说,蝴蝶没有灵魂。
我化成了蝴蝶。黑色翅膀,有湖水般的眼睛。以为再不会有爱,也不会有伤害。
很久以后,我在你的肩膀上苍老地死去。我飞过高山,飞过沧海,只为了,见你,最后一面。
佛没有告诉我,蝴蝶是不许留恋前尘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殒落的瞬间,我听见你说,来世,我们要,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