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向往生命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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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军旅生活大多在农村,驻守在面对港澳的广东罗浮山。那儿名为长宁公社,实际连小镇都称不上,是个只有数十间房屋和一个小小卫生院的大村落,距最近的增城县和博罗县均为三十公里,除了每天到广州和惠州的几班长途公共汽车之外,几乎与外界隔绝。每周一次“赶场”,附近农民聚到这儿卖些农畜产品,买些农具、用品。若是平日,唯一的街路上散落着几处狗屎,少有人迹。我和军营之外能够交往的人只有附近村民,于是认识了一群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他们大多是来自广州的学生,高中居多,初中也有。十几岁正是享受学习快乐和家庭天伦的时候,可是文革开始后大学造反停课,不收新生,工矿企业混乱,很少招工。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去接受农民的再教育成了青年的必经之路。


  中国农民社会地位最低,而知青比农民更低。他们除了初到那天听大队干部在锣鼓声中读一篇从《人民日报》上抄来的“充满贫下中农感情”的欢迎词以外,看到的只是村民们歧视的白眼了。广东农村人多耕地少,粮食原本紧张,突然增加一群人争食,处境可想而知。知青在农村无亲无故,无房无地,在城乡差别巨大的中国,一旦丧失了城市户口,等于沦入了苦海,在苦闷绝望的情绪下度日如年。重病、残疾等人生不幸,反到成了他们向往的“美事”,那样就可以留在城里。


  这些被城市遗弃而又无法融入农村的人还是有人牵挂,那是他们城里的亲人。每逢农闲或过节,知青可以回城探家,常买一只很大的鹅带上。广州居民肉鱼副食供应很少,每户以人口多少定量,一人一月半斤猪肉半斤鱼,黄豆和豆腐也须凭票。知青被注销了城市户口,回去几天会把全家一个月的定量消耗,所以带点土产回去,在城里人面前就没那么自卑。鹅为食草家禽,不像鸡鸭要吃麸皮谷糠等精料,只要勤于牧放,即可饲养几只,农民喜爱用它换钱。鹅居然成了知青回城探亲的必携之物了!每到早上长途公共汽车检票上车时,欢笑声和鹅叫声混合成了知青快乐的进行曲。


  而那些连两三元钱路费都花不起,或是还要出工种田的知青不能回去,只好站在路边羡慕地看着长途汽车离去。车轮在砂石铺成的公路上留下的通向城里方向的辙印,很快就被养路工牵着的牛车后面拖在地上的弓形细长钢板刮平。想家难归者只能无奈地看着远方,憧景着美好的希望。知青们并没有什么过份的要求,他们只想生活在亲人身边,做一份收入可以糊口的工作,有一点作人起码的尊严而已。但这对他们来说,只能是无法实现的奢望。


  那时我在团政治处工作,搞拥政爱民活动常到附近村里。我很快就发现,那里的女知青多,男知青少,两者的比例居然是十比一,而且留下的男子都是年纪小的孩子。我这才知道,年纪大些的都逃到“那一边”去了。“那一边”就是英国统治下的香港。


  村里墙上到处是毛主席语录“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为什么他们还逃?


  知青们既无乡村生活经验,也无田园耕作技能,强壮的男知青只能按当地妇女弱劳力每日所得工分的一半计酬,终年劳作,只能糊口。年幼体弱和女知青分得的口粮往往不能以其工分相抵,年终结账,无不欠下生产队一笔,须向家里要钱还债。年复一年,生产队很穷,不肯再借;家长们不富,不能再给,一些人逐渐断了生路。知青正在生长发育,从事农田体力劳动,以粗粮杂食果腹,常不能吃饱。有饥者偷偷挖地里未成熟的红薯充饥,一旦被抓,要绑了游街,吊起来抽打。偷盗者到了这个份上,反倒让人怜悯。


  脱离农村是农民们的向往,更是知青脱离苦海的希望。公社里有城镇工厂招工和应征入伍的指标,后来又有了推荐上大学,那都是队干部的特权。指标中最不值钱的是上学,那时读书无用,即使上了大学,毕来后还是要回到农村,何况上学还要花费,仍要家里供养,因此招工、当兵指标远比上学紧俏。


  知青争夺这些生路,用尽手段,家里条件好的请客“送礼”,条件差的借债偷盗,有的女知青则成为村干部蹂躏的玩物……可是跳出苦海者往往无几。


  难道就没了出路?有,就是“逃港”。知青们谈论起来个个眉飞色舞,丝毫没感到那是背叛伟大祖国,背弃共产理想的“邪恶”,到像是到那边访亲问友,走走看看,找个工作一般。当时香港经济刚起飞,需要劳力,对非法入境者均予容留,但是公开却说“保护人权,为了自由”,不比如今,一律拒之门外。


  “逃港”的捷径是陆路,边境虽有铁丝网和边防军,但漫长百里,总有疏漏。各种方法应运而生。月黑风高的夜晚最好,在荒野树丛中向南奔跑,避开2t望塔,冲过边境线,不易为间歇巡逻的边防军抓住。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边防军自有办法,军用狼狗成外逃者的死敌。那些嗅觉灵敏、七八十斤重的猛兽是追踪的能手,风雨和黑夜绝难不住它们。狼狗发现目标,追上将其扑倒,如有反抗,立即咬住喉咙。知青毕竟有“学问”,很快了对策,到动物园用长棍绑个勺子伸入虎笼,取其粪便,晒成颗粒,在风雨黑夜里奔跑,听到后面吠声,抛在地上一粒,狼狗闻之,如遇天敌,屁滚尿流,不肯再追,“逃港”即可成功。一时间老虎粪便成了知青们的俏手物。边防军也不示弱,每次带数条狼狗同行,一条追踪,其余戴口罩备用,前者嗅到虎气不敢前行,立即换上后者,摘下口罩继续,终将逃者擒获。


  反复的较量中又有了新招法――靠人“引渡”。祖辈居住在大陆与香港边界线附近的少数居民收些钱财,把知青带到边境藏匿,遇到港警巡逻,立即呼救,便可收容。“蛇头”(引渡者)通常一个人便索价二百元人民币,那时可是天价。知青天真,时常受骗,在黑夜中随“蛇头”潜行许久,告知已到“那边”,交钱分手,天亮一看,还在“这边”,有苦难言,花钱吃了“哑吧亏”。


  “引渡”逃港一旦被抓,“蛇头”判刑二年,知青教育后释放。于是再跑,跑了再抓,放了再跑……陆路不通,花钱又没有,只好铤而走险。


  香港为孤岛,少淡水,文革前于保安县边界建了水库,向香港卖水,雨季港岛水足,从大陆供水时有间断。于是有人钻进地下不足两米直径的干涸水管跑向那边,很快便可到达。如果一旦开始供水,香港那边水到,冲出来的可能便是几具尸体。


  听到看到如此种种,我心中每每不能平静。人为了生计,为了自立,为了尊严,为了自由,可以不惜生命,如此悲壮,不可不敬。有时部队配合地方反偷渡,被抓者就地暂押,战士们出于“革命义愤”,多有体罚打骂。如我遇到,必定阻拦。我搬起抱头蹲在那儿人的脸查看,一个个还是未脱稚气的大孩子!战士面对着他们眼里惊恐和哀求的目光,往往收回了拳脚。


  后来当地的知青差不多跑光了,再无偷渡可反。如果不是一次偶然,我会把它淡漠得忘记。那是我参加部队的一个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晚上无事,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听一位从边防团来的干部说他们那儿反偷渡的轶闻。


  他们驻防在保安县南头,与香港相隔不过四千多公尺海水,每逢落潮,水位降低,岸滩伸长,水路近了不少,人游过去并非难事。偷渡者头戴半个冬瓜游泳,前面挖三个小孔,便于用眼观察和用嘴呼吸,后面看好像烂冬瓜在海上随波漂浮,常常得手。秋天大潮,部队防偷渡成了重点,积累不少经验,见着海上的“冬瓜”,反复呼唤,还不回来,便用枪打,一枪打在冬瓜下面,一洼血水涌出,很快尸体浮现。有时两个“冬瓜”相邻,两枪下去,必是两滩鲜血。用望远镜观察,多是一对,男的上肢肌肉发达,头肩朝下入水,后背露出;女的臀部丰满下沉,前胸向上浮起,现出乳房……


  边防干部说着,无不带着得意。可我的心里却猛然间发怵,借故离开了那个欢笑议论的人群……


  第二天午饭,四菜一汤,恰好有冬瓜排骨。冬瓜性寒,身处炎热的广东人说它败火,夏天餐桌上常有,如加上排骨煲汤,必为大家争食。可是那天,我一筷子也没动它。


  从那以后,我十几年没吃冬瓜。尽管那个悲怆的年代已逐渐远离,但是看到了它,难免会想起那些令人忧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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