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还”是最鲜明的中国文化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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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还”是最鲜明的中国文化特性

(2010-12-24 10:08:36)    “还”是最鲜明的中国文化特性

■老愚专栏《中国经济时报》书人书事

 

老愚:您讲过《红楼梦》里面完全是中国的情感、中国人的文化传承,在您看来,中国人的文化特性到底是什么?

蒋勋:我一直很感动《红楼梦》开始讲到的神话。宝玉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底下的一块石头,女娲补天剩下来没有用的那一块石头,它自我修炼,后来修成了人身。然后走在灵河岸边,看到一株草快死掉了,他就用水浇灌它,草就从枯黄变成茂盛,浇完水,自己也忘了。他后来想到人间去经历繁华,就下凡了。这株草很难过,受人雨露之恩,五内里面郁结着想要还报的那个东西。它就说:“好,他到人间去,那我就幻化成女体,我把我一生的眼泪还他吧。”我觉得这个“还”是东方哲学里非常动人的东西。我跟很多西方朋友讲“还”这个概念,他们不太容易懂。我觉得“还”是东方的,他必须相信因果,他才能够“还”。而且这个因果是非逻辑的,也不是理性的。我觉得“还”非常地宽容,“还”是到最后心甘情愿为他爱的那个人去做一些事情。苏东坡最后“一樽还酹江月”也是在讲“还”。好像身体到人世来走一遭,最后都有一个“还”。可能是针对某一个人,可能是针对江山,也可能是空间跟时间。这是中国文化里面非常动人的一个概念,它不是正统教条的思维,这个“还”是在非常具体的生活里完成的。

这个“还”是珍惜缘分。我们说同船过河要五百年修来的时候,同船过河的那一个小时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东方哲学的东西,它可能有一部分儒家,有一部分老庄,加上佛教,由很多东西混合出来的一个生命态度。我觉得这个东西《红楼梦》里面非常强,那我也希望我们能够找回来,把“还”的这种情怀能够找回来。因为“还”就是没有怨悔,我不仅在父亲母亲身上、兄弟姐妹身上看到这种东西,我们逃难到台湾,社区里面的人对我们的照顾,我都一直觉得那是“还”这个东西,我觉得这个字好美。

老愚:就陕西人来说,父辈一代代养育后代,养大以后给他盖房娶妻,然后再给他抱儿子。

蒋勋:没有任何的功利。我在法国看得很清楚,一位母亲的儿子生病了,我们巴黎大学的同学去看他。到吃晚饭时间,这位母亲跑来跟我们说,对不起,没有办法留你们,因为今天只有几条鱼。听到这个话以后,我完全没有责备她的意思,我觉得这是西方的逻辑。我想说的是,我的同学来,妈妈会说,留下来吃饭添双筷子就是了。由这个东西我才知道,文化行为学主流思潮里不见得看得懂,而是在民间的行为里看得懂的。从罗马尼亚移民到法国的一个很有名的作家跟我学中文,他学中文的起因很有趣,他说来到中国,有一件事让他讶异:十几个人围坐一个圆桌,菜端上来了,每一个人都知道该吃多少。我说这有什么难,我们从小就这样。可是他说,西方人如果你不分好,他就不知道哪一份是自己的。你看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料理里面是有这个行为学的。我们小时候随时会注意到,如果你夹几筷子那个菜没有了,你自己会知道怎么节制,你自己会衡量今天是八个人吃饭还是六个人吃饭,所以我应该夹多少。这其实是了不起的生命哲学,可是西方人很难懂。越消费主义越难懂这个东西。

老愚:大陆“改革开放”之后,有一股思潮让中国的父母和孩子都学西方,父母要和孩子算账的,鼓吹者说中国的愚昧和落后就在于分不清楚,您这么一讲,我才明白这个分不清就是我们的特性特质。

蒋勋:全部诉诸法律其实很可怕的,因为到最后诉讼不完,在法律之外必须有一个东西是诉诸道德的,所以道德里面的衡量跟节制变得非常非常重要。这个“道德”绝对不是一个唱高调的东西,而是说在生活里我知道怎么跟别人共有那个东西。小时候六个兄弟姐妹住在一个房间,一直到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才分开。可是我觉得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们学会了怎么和别人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