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上的轻骑兵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4:12:01

白云上的轻骑兵

——怀念孙犁先生

 

段  

昨天夜里,梦见了孙犁先生,他以我所熟悉的声音和我谈话,不时朗朗的大笑;我向他讲述今年6月份在白洋淀开他的作品讨论会的事情,他沉默下来,我着急的想听听他的意见,他却一直沉默不语,我便醒了过来,泪水已经悄悄地挂在我的眼角边。

    算起来,孙犁先生已经离开我们、离开他的荷花淀三个多月了,在这三个多月里,我几乎每天想起他来。通过对因特网的检索,我没有发现一个网民对孙先生发表不敬的言论,这在一个标榜以颠覆为荣的时代里,对一个当代的作家而言,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可以说,在中国现当代作家里,很少能让读者投入这么多的感情——作为大师,孙犁是无愧的。

 

在先生去世后,经先生的哲嗣孙晓达授权,我和几个朋友受陕西师大出版社之约,编选《孙犁选集》,我编他的小说和文艺理论部分,有机会把他发表的作品又全部读了一遍,不能不佩服先生的睿智和灵性。他不愤青,也不愤世,只是疾俗。孙犁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文学史家已经说的很多了,无需我多言。他在前期的作品里,以诗情画意和乐观浪漫著称。在北京的一家茶馆里,当中央电视台播发出孙犁先生去世的消息时,一个长发的小女孩放下手中的茶具,泪流满面地说:“今后我在作家身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感觉了——孙犁先生怎么能去世呢?”确实是这样,古今中外,写战争的作家不计其数,但谁能像孙先生那样把人类的乐观和浪漫写得如此荡气回肠呢?翻一翻他的《荷花淀》、《芦花荡》、《嘱咐》、《山地回忆》等等作品,大家就会明白了。他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文学时代的结束。

进入晚年以后,先生的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所操愈熟,所作愈化,风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此非人力,天道使然。他说:“世事的变化,常常是出于人们意料之外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血和泪”,“善良的人们,不要再责怪花儿不开、鸟儿不叫吧。”

 

我之所以尊敬先生,首先在于他对别人的理解和支持。1994年2月,我所在的单位内部进行人员调整,我从总编室调到副刊部工作,在商量“森林”副刊栏目设置的时候,当时的主任李青松以征询的眼光盯着我,问我能不能请孙犁老题写个刊头,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把握。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等第二天我到天津一向他说明来意,他二话没说,让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稍等,一面研墨一面询问我的工作、生活情况,不久,他就写了两幅,让我们挑着用。当我把他题写刊头的第一个版面的报纸寄给他以后,他立即回信说:“来信及报纸均收见,甚为感谢!刊头,版制得很好,显得我写的字也好看了许多。”

《人民日报》等大报看到孙先生为我们题写的刊头以后,也纷纷求他,他都一一答应了人家。有一次我到天津看望他,他笑着说:“因为你,我不得不也答应人家的要求:总不能让另外的朋友失望吧。”

 

孙犁先生不仅是个出色的文学大师,也是一个出色的编辑,他所主持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培养出了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等一大批作家。先生在几次的信中,都劝告我编报时不要以自己的好恶作为对稿件的取舍标准,要尽可能的联系作者,多登一些业余作者、基层作者的稿件,他说:“编刊物也应兼收并蓄,不能只登一种风格的文字,过去,文艺刊物,要办得出色,无不是采取集纳主义。”1994年10月1日的《文汇读书周报》曾经刊登过整整一版他给我的信和我写的文章,从中可见他多次讲到这个意思,因此,我在副刊部——或在其他版面工作时,我是尽量把宝贵的版面留给读者,一般不登载自己的文章。

孙犁老不但关心我的工作,也关心我的日常生活。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直是我一个人生活,先生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在为我有一个家焦虑。1995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我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陈政政到天津拜望他,他一见面没等我们坐下来就对我妻子说:“小陈,段华结婚了我很高兴你知道么,结婚了就会有人照顾他的日常生活,会有房子,会为他的那些书找到存身之所,会为他的写作找到安宁之所。因此,我给你们写了一幅字作为贺礼,请你们笑纳。”

我知道,先生更是关心我的读书和创作情况,他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毋庸讳言,在年轻的一代作家里,他给我写的信最多(如今这些信都成了瑰宝,一部分发表了,一部分没有发表),他在信中不止一次询问我的读书进度和创作成果,我都一一作答。但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我在最近几年放慢了创作的进度,以期在自己往日的基础上有所突破,从进度上来说,我是辜负了先生的殷切期望的,这是我时常感到内心痛苦的惟一原因。在他病重期间,我也出了好几本书,但我每一次看他时,都没有提起这些。我知道,这些作品的分量不足以达到先生所期待的最低要求——我还怎么好意思拿出手去呢?

 

我是在新疆的天山腹地听到先生去世消息的。

那天,我从山里出来,到一个县城去,就在道上,在《天津日报》工作的小师妹白薇打通了我的手机,告诉我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当时就觉得麻木了一般。我不能最后看先生一眼,送他一程,这在我的心中将留下永远的遗憾。

其实,临到新疆之前,我还是驱车几百公里,在7月7日深夜到他的病床前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高大的身躯已经不见了,他自己已经不能自主呼吸,靠呼吸器呼吸。洁白的床单盖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我不知道他那时候是否在想些什么:是冀中白洋淀的浩渺水雾么?是晋察冀高高的山顶上飘荡的白云么?是延安窑洞内明亮的灯火么?总之,我相信,就是他停止了呼吸,他的思想存在,照样会给我们提供精神的食粮。也许,他会像白云顶端的一个轻骑兵一样,继续翱翔在文学的天空里吧。

我从病房里出来,坐到汽车里,很久没有动。回想和他18年的交往,我从一个少年变成青年,也为人夫为人父,每一次见他,几乎都以他爽朗的笑声结束我们的谈话,然后他送我出门;没想到最后一次见面却是这个样子,作为我俩人生交往的最后一次总结,我的泪水止不住汩汩而出——那么,先生,就此永别了,请您走好。

2002年11月3日夜改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