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红薯和农民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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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街日报》2010/12/15   乔海燕

现在,红薯成了好东西。专家为它站台,媒体也帮着推销。有人说是保健食品,降血脂,降血压;还有说能增强免疫力,有抗癌作用;更有说可以美容,滋润皮肤,驻容养颜,简直匪夷所思。过去连统购都不入列的红薯,现在成了高档餐厅的珍馐,被搞到五光十色,身价不菲。

上世纪七十年代,《参考消息》曾有报道,当时,印度遭遇连年自然灾害,粮食减产,出现全国性饥荒。印度国家科学院院长发表文章,称人类皮肤可以进行光合作用。文章的意思很明白,不用吃饭了,多晒太阳吧。

科学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有一篇文章,论及南美社会时,说玉米是一种“政治粮食”。文章称,玉米适应性强,且产量高,能比较稳定地向穷苦农民提供足够的口粮,保证基本的蛋白、热量需求,对稳定社会,维系社会政治结构,至关重要。这位作者恐怕不知道,在中国,曾经有过一段时期,能称上“政治粮食”的,不是玉米,而是红薯。

红薯作为中国人的口粮,曾经存在过相当一个时期。在粮食缺少,或者自然灾害的情况下,尤其在农村,如果没有红薯,可能会有更多的人死于饥荒,一些现在呼风唤雨的精英人士,恐怕早早就夭折胎中。

上世纪“自然灾害”期间,红薯正式走进城市家庭,摆上餐桌。那时候我上小学,一次放学回家,看见桌子底下堆着什么,一问,是红薯。大人哄着说,好吃,很甜。后来去粮店买粮,才知道红薯是顶口粮的,五斤红薯顶一斤面粉,每家按比例分配,没有选择,不买红薯也没有面粉。过了几个月,大概政府也觉得把红薯当口粮有点说不过去,就把鲜红薯改成红薯面,一斤顶一斤,算杂粮。我那时候看见红薯面还奇怪,那么大个儿红薯,怎么能磨成面粉呢?

红薯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食品。那时候,新华社河南分社的记者加夜班,每人发半斤红薯当夜班饭。半斤红薯怎么吃?记者们组织起来,去领几斤红薯,到了半夜十二点,一起到传达室蒸红薯。大家围着火炉,看着锅里冒蒸汽,一面谈论工作,讨论稿子。就这半斤红薯,还有人悄悄揣起来,回家叫醒孩子,看着孩子吃完,自己再去加班。

我下乡当知青的地方,在河南省南阳,那是个产红薯的地方。我们九月份下乡,过了国庆节,欢呼完毕,队委会就决定刨红薯。在这个时候,即使早红薯也还没有长成,红薯秧绿油油的,有的还在拖秧。我问队长老砖头,还没有长成,等等不行?他说,种到地里只能看,刨出来就能当粮食吃;马上该收秋了,每家去年秋季分的粮食,剩不多了,有些人家开始吃夏季分的麦子,麦子不经吃,吃几天就没有了,现在赶紧分点红薯下去,就把麦子顶下来了。

要听懂老砖头这番话,需要向读者交代一个背景:计划经济年代,政府(公社)对农业生产是有计划的,规定农民必须种什么;中央对粮食有统购统销政策,农民种的所有粮食,留下规定的口粮,其余全部交公粮。但是,红薯不在计划经济之列,也不在统购之列,种多少都是农民自己分。所以,生产队会腾出一部分闲置土地种红薯。到了收获季节,家家可以分到几千斤红薯。把红薯刨成红薯干,撒在地里晾晒,待到干透,收回家囤起来,再搭配其它粮食,这就是一年的口粮了。

红薯是高产作物,一年可以收获两次。南阳的红薯,分早红薯和晚红薯两种。早红薯俗称芽子红薯,清明过后,逢场雨就可以种了,插种。芽子红薯个大,白瓤,蒸熟后干面掉渣,这种红薯淀粉含量高,耐饥,是农民的主食。晚红薯俗称拐子红薯,麦收后栽种,下霜后才收,拐子红薯是红瓤,含糖量高,吃着甜,但是不耐饥,还容易上红薯膘,农民并不喜欢。

芽子红薯主要用来刨红薯干,拐子红薯则窖起来,留着蒸吃或熬红薯稀饭。别小看红薯干,这是农民的命根子。

刚下乡那年秋季,我们知青组也分了不少红薯,刨成红薯干晾在地头。偏偏一天夜里下雨,农民都急急忙忙去地里抢收红薯干,唯独我们几个躲在屋里,说,下雨了,地里有风,冷,红薯干就不要了,反正粮食够吃。

大队支书范海宽听说我们在家呆着,不去地里抢收遭雨淋的红薯干,怒不可遏,几步跨进屋里,阴着脸,立逼着我们马上去地里把红薯干捡回来。我们几个无奈,只好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地里,淋着雨,吹着风捡红薯干。范支书在后面押阵,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等我们大包小包地扛着红薯干回来,他又开会,讲红薯干的意义。说,红薯半年粮,六零年要是有红薯吃,咱村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又说,你们在粮食上要是和贫下中农想不到一块,那算白来农村一遭。

确实,红薯干是农民口粮的一部分,它本身就可以做主食。即使如此,也不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们队的会计给我算过一笔账:一个五口之家,两口子带三个孩子,一个男劳力加一个干活的孩子,妇女算半个劳力,好季节,可以分三千斤红薯,按五斤红薯出一斤红薯干,可以晒出六百斤红薯干,这些红薯干全部磨成红薯面,五个人每人平均一百二十斤,支撑的时间是从当年九月到来年五月,共九个月,每个月十几斤。所以,一般来说,家里的红薯干也只能保证男人吃,女人和孩子凑合着也能吃点,主要喝红薯稀饭。

当然,农村还有其它秋粮,主要是高粱、玉米。这些粮食按照“免购点”(口粮)分到农民手中,更少,平均下来每人每月不足三十斤,还是原粮。比较起来,红薯干算是能放开吃的。我们队的妇女和会计吵架,拍着肚皮嚷嚷,咋着!老娘明年又是一个免购点!

农村有句俗话,面条行三里,红薯不出庄。意思是面条不算饭,红薯就啥也不是了。把红薯当保健品,是一回事,吃的是时尚,是讲究,是学问;把红薯当口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吃的是半饥半饱,是吐酸水,是虚膘。冬天吃蒸红薯,红瓤,吃着甜,上膘也快,没几天腰围粗了一圈,肉暄暄的,脸色也红润。但是,干活不到一歇,就浑身冒虚汗,肚子里饥饿难忍。

有一次,我和本队一个小伙子去平顶山煤矿拉煤。说好各人带口粮,合伙做饭。我除了带红薯干和包谷糁,女生们还给我做了几张烙油膜(大饼),百般叮嘱,悄悄藏起来,自己吃。那个小伙子只带了一小口袋包谷糁,上路了才告诉我,有点“吃大户”的意思了。第一天,我带的烙油膜就被他风卷残云般吃了个一干二净,还非常满意的说,这次没有白来。往后几天,我们俩只有吃红薯干了。过去在家里,即使吃红薯干,也有窝头、青菜搭配,到了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光吃红薯干是什么滋味了,才能想到,千百万农民世世代代是怎样熬过来的!那个小伙子每次吃饭都狼吞虎咽,我看着他可怜,做饭时不好拦着他,也不好说他。到最后一天,带的东西都吃完了,我俩空着肚子,拉着一千五百斤的煤车,走了六十多里,整整一天一夜,半夜才算到家。后来,我听人说,那小伙子逢人就说,可吃着烙油膜了,可吃了几天饱饭了……

不是红薯产区的农民,怎么办?没有办法,想吃饱,只有靠红薯了。

文革前,河南省有一个小麦高产示范地,偃师县岳滩大队。大队党支部书刘应祥潜心钻研小麦良种和种植技术,是个专家,经他手培育的小麦良种,在大田推广,单产稳定在八百斤左右。这在上个世纪六十、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算是个奇迹。但是,就这样一个小麦高产地,农民吃白面仍如过年。只有新华社记者去采访,大队支部才批准称出点麦子,磨几斤白面,给记者口碗面条,烙几张饼。有一年暑假,我去岳滩,住在刘应祥家,他爱人用红薯叶和着白面烙薄饼招待我,刘应祥说,家里白面少,只有掺着红薯叶吃,夏季麦子都缴了公粮,群众一年到头吃秋粮,现在连秋粮也没有吃的了……

他又说,种麦子的人吃不上白面,种粮的人挨饿,这叫啥事?

当年我们下乡时,县里一位领导去学校动员,把红薯描绘成一种美妙动人的特产。他说,咱县号称中国的乌克兰,可是咱县有一样东西,乌克兰没有,那就是红薯,这是咱县一大特产,咱县的红薯,要多大个儿有多大个儿,你怪能不是,你吃不下咱县的一个红薯,咱县的红薯还甜,那真是透心甜,从嗓子眼儿甜到你脚趾头缝里……把同学们听得啊,如痴如醉。

到了乡下才知道,红薯是很甜,个儿也很大。但是,你吃了红薯以后,就会发现那香甜的红瓤里,却包含着那么多辛酸和无奈,包含那么多贫穷和屈辱。中国的农民吃着红薯,给城市提供大米、白面、猪肉、香油、蔬菜;中国的农民吃着红薯,支撑着样板戏浑身是胆雄赳赳,支撑着“一月风暴”向资产阶级夺权,支撑着东方红卫星遨游太空,支撑着东风轮乘风破浪,支撑着珍宝岛击毁苏联T─62坦克……

再后来,支撑着中国的改革、开放……

沉重的红薯。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