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梯田与树

哈尼梯田与树

作者：路人 来源： 2010-11-10 09:36:00

　　大树到了一万年会枯了

　　千千万万的小树又长出来

　　这两句云南哈尼族的民歌，不知是谁先演唱了它，随后就被各哈尼山寨广泛流传。这也许是哈尼族先民对于世上最普通的植物——树的最生动的认识。每当我踏进哈尼山寨，我总是被满山、满坡、满沟、满壑的树林所震撼，那摇曳的金竹、长着一脸绿色胡须的大榕树、在风中猎猎作响如旗帜的棕树……它们的密集程度和粗壮，让人肃然起敬，有一种不可测的神秘感。

　　哈尼族被人幽默地称为“跨境而居的丛林游迁者”，连它的起源也和树木有关。在各地的哈尼族中，普遍流传着这样一个创世神话：传说远古的时候，天地间莽莽苍苍，唯有一个名叫“它鹏然夏阿玛”的女人，她躺在一棵大树下入睡，一阵风吹来，女人竟然受孕，产下了人类，也产下了24种飞禽走兽。这当然是一个极神秘的传说，在民间，这样的传说差不多家喻户晓，树因此而成为哈尼人崇敬的图腾。

　　哈尼人没有文字，哈尼人的历法也是口传的，在哈尼人的传说中，是一棵大树启发了先祖们对于历法的思考：“树根有十二枝，一年算作十二月；树干有十三节，一轮就是十三天；树王有三十整，一月定作三十天；树王有叶三十三，一年定作三百六十天。”这棵给予哈尼人历法智慧的树王被他们称为“大天的日月树”。哈尼族创世史诗《十二奴局》之第八奴局《梭罗大树》，也述说了一个大同小异的历法传说，并且从这棵梭罗大树布满的纹迹上，推算出了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鼠、牛十二属相年份，“天神”同时“留下话语”：“开头的月是虎月”，“虎月过去兔月到”，智慧的哈尼人也依次推算出十二属相月份。于是他们据此也有了更多的对大自然顶礼膜拜的节日和祭祀活动：祭龙、祭树神、开秧门、矻扎扎、迷索扎、献牛神、叫牛魂等。这是一些吉祥的节日，一般都是很隆重的，要求全寨人参加。

　　当我对哈尼山寨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我想我可以尝试着描述哈尼人家的节日了。每当受到邀请，我总是欣然前往。在红河的哈尼人聚居区，古老的节日祭祀正以很快的速度融入现代社会生活图景之中，许多传统的东西被文明化了，变得轮廓不清。

　　祭树神是哈尼人所有节日中规模较大的一个，也称“昂玛突”，节期一般5至7天，突出表现了哈尼人对树的崇拜。节日仪式很繁琐，以致被当代民研学家写成专著。咪谷是整个祭祀活动中的中心人物，他由村民选出。咪谷的人选要求几近苛刻：一、人品好，未干过坏事；二、子孙满堂；三、父母、兄弟无人偷窃过，无人暴死、惨死；四、未结过两次婚，为人正直；五、建寨时就住在寨中的男家长。被选取的咪谷头扎黑巾、身穿黑衣，象征绝对的权威，集中地充满了古老的哈尼族的信仰色彩。

　　正式的祭祀是从属龙日早上开始的，咪谷神色凝重地领着本寨的一些长者，抬着活猪、活鸡上山，将猪、鸡在精挑细选的树神前用竹刀杀死，尔后又抬至山下，用火将猪毛退去，鸡的杀法类似于我们常见的那种。一切收拾干净后，它们成为祭品被献在树神前。咪谷这时要跪在树下，唱一些祈祷的歌。这是哈尼人古老生活和古老理想留下的痕迹，这种古老凝聚了世世代代的美好心愿。哈尼人相信树神会佑护村庄，相信这种祭祀的仪式能够带来全村人的福分。所以，在祭祀中他们总是唱着：干一天够九天吃，干一年够九年吃。

　　猪因为祭过树神而变得吉祥，它被切割成手指头一样大的肉条分给全寨人家，人们用它熬汤，先敬先祖，再由家人每人喝上一口，即使出门在外的人也要赶回来分享树神赐予的幸福。肉皮则被挂在屋檐下风干，春种时节，它的用途是拌谷种。哈尼人虔诚地相信，这种仪式将直接作用于全寨的五谷丰登。

　　据说，古时候祭树神时要杀两个男人，用人头来祭，这是山魔——“策德阿窝”在作祟。一年年过去，眼看男人一天天减少，哈尼人要绝种了，哈尼人只得与山魔商量，不要杀人了，以后每年送一个漂亮姑娘给山魔。这一年轮到寡妇碑娘家送姑娘了，碑娘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叫日则，二儿子叫鲁嘎，是哀牢山有名的大力士，老三是妹子，长得如花似玉，要送给山魔，兄弟俩坚决不答应。祭树神这天，碑娘将两兄弟装扮成两个姑娘，由咪谷送给山魔，两个“姑娘”趁山魔高兴将其灌醉，将山魔杀死。从此，哀牢山哈尼山寨得以太平，两兄弟的功绩使其成为哈尼族的英雄。从那以后，每年祭树神时，哈尼人就挑选两个小伙子装扮成姑娘，周游寨子，然后迎请到寨神树下，杀牲祭祀，表达人们对哈尼英雄的敬意。因而，在更多关于祭树神的传说中，树往往被神化为神通广大、和蔼可亲的神。

　　哈尼族认为，有山就有水，有水就聚人，水来自于山，山靠林养育，哈尼梯田的上方必然有树的茂密。很显然，这是哈尼族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正确认识。然而，这种正确认识和观念并不影响哈尼人对森林的虔诚崇拜，因为有一个事实太严峻，那就是梯田农业的命根子是水，水的命根子是森林。梯田之水源于森林是事实，使耕作梯田的哈尼族对森林永远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无限的崇拜。哈尼族对大森林这个庇护所和保护神，既感激不尽，又崇敬不已。正因为对大森林这个庇护所和保护神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崇拜，哈尼族无论搬到哪里，最要紧的事就是在立寨附近的山林中认定一棵标直的锥栗树为“神”，如果没有便要从别处迁过来。神林中，不许放牧，更不许砍伐，甚至女人都严禁进入。尽管多样、具体的植物崇拜已经淡化，但整体的森林崇拜以神树林方式延续下来。人们沿用同种的方式祭祀树神，以虔诚的心态崇拜森林，寻求生活的寄托。

　　祭树神是集体大行动，但也不乏村人私下向树神表达虔诚。他们一般是抱一只鸡，于无人之际跪向树神祈福求子。来年若家里添了男丁，在大摆的宴席上，将会出现鸟儿。若是生了女孩子，则会以鱼隐喻。这体现了哈尼人的幽默，他们做的总是比说的要多。

　　在哈尼人的概念中，孩子到13岁便是成人了。这时，他们就要拿一只鸡向树神祭拜，以此表明取得了公民权，不管今后人在何处，树神将一辈子赐福于你，佑你平安和幸福。我的理解：哈尼人认为平安和幸福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祭祀是一整套严格、严密、琐细的过程，献过祭品之后，并不说明祭祀的完结，下一个过程顺理成章地进入狂欢。各家都拿出上好的酒菜摆在街心，一席接一席犹如长龙摆尾一样，住在城里的汉学家形象地称之为“长龙宴”。咪谷是坐在龙头位置的，他祭拜先祖之后大家方可动筷。席间，女者不时离席跳起手巾舞，舞姿坦荡、优美。男者则在哈尼知识分子的领唱下，尽情地唱酒歌，他们唱得老泪纵横，然后泪和着酒倒进嘴里，然后，再唱。

　　这是一群知天达命的歌者，他们崇敬自然，生命平等，他们舞的、唱的无不与树、与山有关。树是寨子的围墙，树构成了哈尼人生命的一切。据哈尼族的专家说，哈尼族从建村立寨之时，就非常注重培植树林。他们把金竹比作人丁的辈代，把棕树视为本民族的性格。姑娘出嫁了，送一个金竹背箩、一段金竹竿，还有蓑衣和几片棕叶。当然，这只是对于哈尼人崇拜树的一般性叙述，但这也足以说明一个民族生存的风格、心态。回望哈尼人传统的人生，树木作为一种普通的植物，它与哈尼族的整个发展史息息相关。

　　生于1883年的黎巴嫩杰出诗人纪伯伦说：“如果一棵树也写自传的话，它不会不像一个民族的历史的。”哈尼山上的树当然记忆着这个民族的历史，不管是恩怨情仇，还是祥和宁静。但树记忆更多的应该是哈尼人对它的崇敬。假如哈尼山上的树写自传的话，它一定这样深情地写道：哈尼人的灵魂在树梢上舞蹈，树是绿地毯，百鸟是乐队，清澈的山泉“哗哗”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