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史1(吕思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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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族史1(吕思勉)

 序
编选说明
本书出版说明
陈协恭序
第一章 总论
第二章 汉族
  附录一 昆仑考
  附录二 三皇五帝考
  附录三 夏都考
  附录四 释 亳
第三章 匈奴
  附录一 赤狄白狄考
  附录二 山戎考
  附录三 长狄考
  附录四 秦始皇筑长城
第四章 鲜 卑
  附录一 鲜 卑
  附录二 后魏出自西伯利亚
  附录三 宇文氏先世
  附录四 契丹部族
第五章 丁令
  附录一 丁令
  附录二 丁令居地
  附录三 突厥与蒙古同祖
第六章 貉族
  附录一 貉族发见西半球说
第七章 肃 慎
  附录一 金初官制
第八章 苗族
第九章 粤族
第十章 濮族
第十一章 羌族
  附录一 鬼方考
第十二章 藏族
第十三章 白种
  
 
 
吕思勉先生生平简介
吕思勉先生,字诚之,笔名驽牛、程芸、芸等。一八八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清光绪十年甲申二月初一)诞生于江苏常州十子街的吕氏祖居,一九五七年十月九日(农历八月十六日)病逝于上海华东医院。

  吕先生一生致力于历史研究和教学工作,一九○五年起开始任教,先后在苏州东吴大学(一九○七年)、常州府中学堂(一九○七年)、南通国文专修科(一九○九年)、上海私立甲种商业学校(一九一一年)、沈阳高等师范学校(一九二○年)、苏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九二三)、上海沪江大学(一九二五年)、上海光华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任教。其中,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最久,从1926年至1951年,一直在该校任教授兼系主任。1951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光华大学并入华东师范大学,吕先生遂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被评为历史学一级教授。

  吕先生是二十世纪著名的历史学家,对中国古代史的研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他在中国通史、断代史、社会史、文化史、民族史、政治制度史、思想史、学术史、史学史、历史研究法、史籍读法、文学史、文字学等方面写了大量的著述,其治学范围之广、规模之大、著述之丰富,在近现代史学家中是罕见的。吕先生一生写了两部通史:《白话本国史》(一九二三)和《吕著中国通史》(上册一九四○、下册一九四四),五部断代史:《先秦史》(一九四一)、《秦汉史》(一九四七)、《两晋南北朝史》(一九四八)、《隋唐五代史》(一九五九)、《吕著中国近代史》(一九九七),八部专史:《先秦学术概论》(一九三三)、《经子解题》(一九二六)、《理学纲要》(一九三一)、《宋代文学》(一九三一)、《中国制度史》(一九八五)、《中国民族史》(一九三四)、《吕著史学与史籍》(二○○二)和《文字学四种》(一九八五),三部史学论文、札记及讲稿的汇编:《论学集林》(一九八七)、《吕思勉读史札记》(一九八二)、《吕思勉遗文集》(一九九七),以及十多种教材和文史通俗读物,著述总量超过一千万。晚年体衰多病,计划中的六部断代史的最后两部《宋辽金元史》和《明清史》,已做了史料的摘录,可惜未能完稿,为史学界的一大遗憾。时至今日,他的这些著作,在港台、国外仍有多种翻印本和重印本,流传广播,影响深远。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以后,专制政体被推翻了,这是一项非常巨大的历史进步。在文化学术方面,儒学独尊的局面也相对地被打破了,因而学术思想呈现了相当活泼的景象。同时西方学术思想不断涌进,人们的思路也比较开阔,于是哲学、人文科学方面思想相对自由。当时国势危急,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于中国虎视眈眈,一再挑衅,更引起了学者的爱国保国的忧患意识。有些学者不愿参加政治活动,于是走上了学术救国、教育救国的道路,专心学术,因而也做出了一些学术成果。

  当时许多学者继承了清代朴学的作风,考据比较精审,析事论理,力求准确。也有些学者对于宋明理学有较多的了解,对于深邃的义理有较深的体会。自清末以来,西学东渐,西方学术传入中国,受到重视,许多学者都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了西方的治学方法,致力于中西学术的会通与融合,因而达到了学术研究的较高水平。

  辛亥革命至一九四九年,史称民国时期,民国时期是充满了内忧外患的时期,但是当时的学术界确实出现了很多有一定价值的学术著作。民国时期的学术著作,有许多现在已买不到了,而实际上确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东方出版社有鉴于此,计划编印一套能反映民国时代学术成果的系列文丛,搜集这段时期文史哲名著,汇为“典籍文库”,以简体字排印。这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东方出版社的编辑部同志征求我的意见,并邀序于予,于是略述民国时期学术的价值,作为序言。
  吕思勉先生(1884~1957)毕生致力于历史研究和历史教学工作,是我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本书是吕先生所著专史之一,1934年在上海世界书局出版后颇受读者欢迎,当年就再版。书中一些地名、民族名称等,与现称谓不同,作者对一些民族风俗、习性等的讲述和部分观点,带有时代局限性,为保存原貌,本次编校时未作更动,请读者阅读时辨查,取其精华,舍其不足。

序   吕君诚之,著《先秦学术概论》,予既为序而行之矣。越三日,君复以所著《中国民族史》相示。读之,二日而毕。则其贯通精确,又有非前书所能逮者。汉高祖之盛也,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是役也,上距蒙恬之逐头曼,仅十余年耳。蒙恬之兵则强矣,自此以前,秦之兵威,未能若是其盛也;燕、赵诸国,兵力尤不逮秦;匈奴之为国则旧矣,何以迄无冒顿其人者,侵扰北垂?此史事之可疑者一也。汉世所谓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东者,实苞今辽热①二省,且渡鸭绿江入朝鲜。乌桓居五郡塞外,其地亦不狭矣。乃自魏武柳城一捷,而乌桓之名,几不复见,其众果何往乎?此史事之可疑者二也。朝鲜为箕子之国,无足疑者。然当商、周之间,辽东西究作何状,殊不可知。无论箕子出走,武王封建,安能及于朝鲜?此史事之可疑者三也。蒙古由来,《元史》不载。赖有《秘史》,少窥崖略。然《秘史》所述,则蒙古王室之先世耳。其部族缘起,不可知也。近世考证之家,谓其实出室韦,以地望核之,是矣,然蒙人又自号曰鞑靼,何居?抑鞑靼者,《五代史》云:靺鞨别部之居阴山者也。靺鞨在松花江畔,何缘西附阴山?既附阴山,又何缘绝漠而北?此史事之可疑者四也。往史所载诸民族,一夫多妻者多,一妻多夫者少。苟其有之,必且竞相传述。当南北朝时,有具一妻多夫之俗者曰嚈哒,居今于阗。史谓其自金山而南;班勇平西域时,已有其国。果如所言,《后书》、《国志》,何以一语不及?而吐蕃赞普,《唐书》谓其系出秃发,越积石而抚有群羌。羌固父死妻后母,兄亡报嫠嫂者。以一妻多夫之藏族,而谓其原出于羌,可乎?此史事之可疑者五也。苗,瑶,僚,僰,占地既广,称名猥多。果一族乎?抑多族乎?若为多族,当得几族?若本一族,缘何派分?历来记诸族之事迹者多,能董理其派别者少。此尤予读书以来所怀疑莫释者也。一读此书,则向之怀疑莫释者,今皆昭若发矇。昔人谓《汉书》可以下酒,得此快作,真可一石不醉矣。然向所胪举,乃仅就予所怀疑者言之耳。全书中精辟之处,盖未易枚数。如匈奴与中国同文也,其前后龙庭所在也,契丹十部八部之异也,金源王室得氏之由也,靺鞨二字之义也,文身食人之俗,究出何族也,无一不怡然涣然,未道破则人不能言,已道破则人人共信者。又如濮族远迹,曾及秦豫;肃慎濊貉,皆因燕开五郡,播迁东北;则穿贯史事,若缀千狐之白而为袭,使往史失载之大事,突然现于眼前。斯尤足究民族盛衰兴替之原,岂徒曰诵习简策,若数米盐而已。①盖尝论之:考证之学,以清代为最精。实详于经而略于史。清儒之考史者,多留心于一枝一节,为古人弥缝其阙,匡救其灾,其能贯串全史,观其会通者盖寡;比合史事,发现前人所未知之事实者,尤不可覩矣。君之所为,诚足令先辈咋舌。附录诸篇,若三皇五帝,昆仑、鬼方、长狄诸考,则又淹贯经子,虽专门之经生有不逮。才士固无所不可哉!谁谓古今人不相及乎?
 
中国民族史
 
 
第一章 总论

    此书凡分十二族,今各述其大概如下:

  (一)汉族 此为最初组织中国国家之民族。其语言、习俗、文化等,皆自成一体,一线相承。凡世所称为中国民族者,皆以其能用此种语言,具有此等习俗文化而言之也。此族初居黄河流域,渐向长江、粤江两流域发展。其开化之年代,今尚不能确知。据史家所推算者计之,则其有史时期,当在距今五千年前后。中国确实之纪年,始于共和元年,在公元前841年,自此以前,据汉书律历志所推:周尚有一百九十二年,殷六百二十九年,夏四百三十二年,为公元前2024年,即民国纪元前3935年,更加巢、燧、羲、农,及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事迹较可凭信者,必在距今五千年前后也。其为故居此地,抑自他处迁徙而来,今亦未能确知,其奄有中国本部,盖定于秦,汉平南越开西南夷之日。自此以后,其盛衰之迹,即普通中国历史,人人知之。其与他族交涉,则述他族时可以见之。故述此族之事,即至此为止。

  (二)匈奴 此族当前二世纪至纪元一世纪时,据今内外蒙古地方,为中国之强敌。一世纪末,为中国所破;辗转西迁,直至欧洲为止,与中国无甚交涉矣。其入居中国内地者,四世纪之初,乘中国内乱而崛起。是为五胡中之胡、羯,十六国中之前后赵,约五十年,大为冉闵所屠戮,遂骤衰,其遗族浸与汉族相同化焉。此族自周以前,盖与汉族杂居黄河流域,详见篇中。此时今内外蒙古之地,盖极地广人稀;错处之种族虽多,非尽此族。实无一强大者。故中国当未统一之前,无北方游牧民族侵掠之患,实天幸也。

  (三)鲜卑 此族似即古所谓析支,散居中国之北。秦、汉时,则在今辽、热之间。盖南限于燕所开上谷、渔阳、右北平诸郡,西限于匈奴也。更东则为貉族。中国人称为东胡。公元前一二世纪之间,为匈奴所破,余众分保乌桓、鲜卑二山,因以为名。二山所在,今不能确知,然必满、蒙之间,所谓内兴安岭之脉者。乌桓在南,鲜卑在北。汉武帝时,招致乌桓,居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塞外,助汉捍御匈奴。自此乌桓与汉较亲。一世纪末,匈奴亡。鲜卑徙据其地,而臣其遗落,由此大盛。至二世纪后半,遂与中国相抗衡。然未久复衰。惟其部落分布仍甚广。乌桓当二世纪后半,其大人亦颇有桀骜者。三世纪初,曹操袭破之于柳城。自此不能复振。然后此崛起之鲜卑,核其地,实多前此乌桓所据。故予颇疑鲜卑为其种族之本名,乌桓仅其分部之号;柳城战后,非乌桓自此遂亡,乃皆改从本名耳。此族分布既广,故五胡之乱,乘时崛起者颇多。前后燕、西秦、南凉、拓跋魏、宇文周皆是。高齐虽自称汉族,风气实同鲜卑,亦不能视为汉族也。两晋南北朝之世,此族之兴,始于慕容氏之据辽东西。事在三世纪末叶。至581年,隋代宇文周,而其在中国割据之局始终,其人亦大抵同化于中国。而其种落,仍有居西辽河上游流域者,是为奚、契丹。公元十世纪之初,契丹崛起,尽服漠南北;声威西至西域;又东北灭渤海;南割燕、云十六州。至1125年,乃为金所灭。自东胡之强至此,盖千三四百年,其运祚,实远较匈奴为久也。

  (四)丁令 此族在今日,中国人通称为回,西人则通称为突厥,皆其后来之分部。其种族之称,实惟丁令;异译作敕勒,亦作铁勒。地在匈奴及西域诸国之北。自贝加尔湖附近起,至咸海、里海之北,成一弧形。鲜卑侵入内地后,此族踵之而据漠南北。公元四世纪前半,北魏与柔然,争斗最烈。柔然虽鲜卑分部,其所用,实皆丁令之众也。五世纪中叶,柔然衰,而此族之突厥盛。自此或与中国为敌,或则臣服于中国,至七世纪初乃亡。而其同族回纥又继之。至八世纪初叶,乃为黠戛斯所破。自此弃漠南北,居河西及天山南路,以至于今。以上所述,为此族之居东方者。其居西方者为西突厥。六世纪中叶,为中国所破;后中国之威力衰,则臣服于大食。然其种落仍在。大食衰,此族复多崛起者。元世,入居中国者不少焉。

  (五)貉族 东洋史上,汉族而外,当以此族程度为最高。古所称东方君子之国者,实指此族言之。其根据地,予疑其本在辽、热、河北之间,自燕开五郡,乃为所逐,奔迸塞外。于是此族名国,在今吉林西境者有夫余;其南下朝鲜半岛者,为高句丽及百济。夫余亡于三世纪之初。而句丽、百济,日益昌大,终成半岛之主人焉。此族文化,酷类有殷,盖受之箕子。古代之朝鲜,断不能在半岛,盖亦随燕之开拓,而奔迸于东者也。

  (六)肃慎 即今所谓满族,此族在古代,疑亦近北燕,随燕之开拓而东北走者,详见篇中。自汉以后,此族居于松花江流域;而黑龙江两岸,亦其种落所在。初盖服属夫余,后亦臣事句丽。句丽之亡,助之之粟未部,入居今热河境。七八世纪之间,因契丹叛乱,东走出塞,建国曰渤海。尽有吉、黑及清咸丰间割界俄国之地。并有今辽宁东境,及朝鲜北境。一切制度文物,皆模范中华,称为海东盛国。926年,为辽所灭。于是此族大致服辽。至1114年,而此族之黑水部曰女真者兴起。以飘风暴雨之势,十有二年而灭辽;又二年而亡北宋,奄有中国之半。凡百二十年,而亡于元。其居长白山者,后四百年乃兴起,是为清。其居黑龙江上游者为室韦。其别部,唐时曰蒙兀,即后来之蒙古。然蒙古王室之先世,则实沙陀突厥与室韦之混种也。详见篇中。

  (七)羌族 此族在今陇蜀之间,及西康、青海、前藏之境。其分支东出,沐浴中国之文化最早者曰氐。三代时,即与中国有交涉。据河、湟肥饶之地,为中国患最甚者,为汉时之西羌。又西北至天山南路,南至云南西境,亦有其种落。但非其蟠结繁盛之区而已。此族所处之地,极为崎岖,且较硗瘠;既不能合大群,产业亦无由开发,故其进化颇迟。然亚洲中央之高原,大半为此族所据。将来大陆中心开发时,实占极重要之地位也。

  (八)藏族 此族有一特异之俗,曰一妻多夫。自晋以前无闻焉。南北朝时,乃有据今于阗之地者,曰嚈哒。其兵威远暨西亚。至突厥兴,乃为所破。嚈哒原起,史籍所云,殊不足据。以予观之,则嚈哒二字,实系于阗异译。后藏、于阗之间,本有交通孔道。嚈哒盖后藏民族之北出者也。西康、青海、西藏,同为亚洲中央高原。然其地势,仍有微别。西康、青海及前藏,皆向东南倾斜,为诸大川上游谷地,此为羌族所据。后藏之地,则高而且平,其水皆无出口,地理学家称为湖水区域,此则藏族之所据也。前藏之南,雅鲁藏布江流域,地最肥饶,亦较平坦;去印度又近;是以吐蕃王室之先,自此入藏;遂为羌、藏二族之主。此族以所居之地之闭塞,其开化亦迟。然正以此故,其信教之心极笃。佛教衰于印度,遂以此为根据。蒙、羌两族,亦皆受其感化。亚洲内陆开发时,亦必占极重要之位置也。

  (九)苗族 南方诸族,向来论者,不甚加以分别。然考诸史籍,则固显然可分为三:其一族,予从今日通行之名,称之曰苗。又其二族,则稽诸古初,而称之曰越,曰濮。苗族古称黎,汉以后称俚,亦作里。其地居正南,故古书多称为蛮。今所谓苗,即蛮字之转音也。或以附会古之三苗,误矣。然今苗族之称,不因古三苗之国;而古三苗之国所治,则确为今之苗民,即所谓九黎也。此族当五帝时,曾据今长江中流,洞庭,彭蠡之间。后为汉族所破。周时,江域之地入楚。此族退居湖南,自汉以后,又沿洞庭流域西南退。凡今湖南及贵州沅江上游之地,古所谓蛮者,大抵皆此族也。

  (十)越族 今所谓马来人。其分布之地,在亚洲沿海;暨环亚洲诸岛屿,即地理学家所谓亚洲大陆之真沿边者。其形状之异甚著,史多明载之。又文身食人之俗,散见史籍者甚多,比而观之,则皆系此族人。此族之程度,似较苗族为低。然其所据之地,远较苗族为广。山东半岛及江、浙、闽、广、湘、赣,古代盖皆此族人所据;且有深入川、滇者。今日中国人之成分中,此族之血胤,必不少也。

  (十一)濮族 此族今称猓猡。其与苗族之异,日本乌居龙藏曾言之。然考诸史籍,其事亦甚显著也。此族之文明程度,又较苗族为高。其地在苗族之西;贵州西境,云南东境,四川南境,则其蟠据之区也。此族在古代,踪迹曾深入北方,达今秦、豫之境。湖北西半,亦大抵为所据,详见篇中。其去汉族盖最近,故其程度亦最高也。

  (十二)白种诸族 今日欧、亚二洲之界线,非历史上东西洋之界线也。历史上东西洋之分界,实为亚洲中央之帕米尔高原。自此以东之地,其事皆与中国之关系多,与欧洲之关系少;自此以西之地,则与欧洲之关系多,而与中国之关系少矣。白种人之分布,大都在葱岭以西,故与中国关系较浅。然彼此往来,究亦不乏。而葱岭以东,白种人之分布,亦非曰无之,特非大部落耳。

  以上所述,除白种诸族甚少,不足计外,其余十一族,可分三派:匈奴、鲜卑、丁令、貉、肃慎为北派;羌、藏、苗、越、濮为南派;此以大致言。羌藏中,亦有具北派之性质者。而汉族居其中。北派除貉族外,非据瘠薄之草原,则据山岭崎岖而苦寒之地,故其性好杀伐。历代为中国患;又蹂躏西域,有时且及于欧洲者,皆此派民族也。南方则地势崎岖,而气候炎热,其民性较弱,而团结亦较难,故不能为大患。然其开发亦不易。汉族卵翼之,教诲之,迄今已数千年,犹未能全然同化也。惟汉族,根据黄河,而渐进于长江、粤江两流域。川原交错,物产丰饶,幅员广大,交通利便,气候亦具寒热温三带;取精用弘,故能大启文明,创建世界所无之大国。得天独厚,良非偶然。然以四围诸族,程度皆下于我,遂不免傲然自大,而稍流于故步自封;又以广土众民,生活及文化程度,皆远较他族为胜;一时虽为人所征服,不久即能同化他人;不恃兵力,亦足自立,民气遂日流于弱;此则其缺点也。今日所遇诸族,则非复昔时之比矣。狃于蒲骚之役者,虽遇小敌,亦不免败绩失据,况今之所遇,固大敌乎?可不深自念哉?
 
第二章 汉族


  民族与种族不同。种族论肤色,论骨骼,其同异一望可知。然杂居稍久,遂不免于混合。民族则论言文,论信仰,论风俗,其同异不能别之以外观。然于其能否搏结,实大有关系。同者虽分而必趋合,异者虽合而必求分。其同异,非一时可泯也。

  一国之民族,不宜过杂,亦不宜过纯。过杂则统理为难,过纯则改进不易。惟我中华,合极错杂之族以成国。而其中之汉族,人口最多,开明最早,文化最高,自然为立国之主体,而为他族所仰望。他族虽或凭恃武力,陵轹汉族,究不能不屈于其文化之高,舍其故俗而从之。而汉族以文化根柢之深,不必藉武力以自卫,而其民族性自不虞澌灭,用克兼容并包,同仁一视;所吸合之民族愈众,斯国家之疆域愈恢;载祀数千,巍然以大国立于东亚。斯固并世之所无,抑亦往史之所独也。

  汉族之称,起于刘邦有天下之后。近人或谓王朝之号,不宜为民族之名。吾族正名,当云华夏。案《书》曰:“蛮夷猾夏”。《尧典》,今本分为《舜典》。《左氏》曰:“戎狄豺狼,诸夏亲昵。”闵元年。又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定十年。又载戎子驹支对晋人之言曰:“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襄十四年。《论语》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八佾》。《说文》亦曰:“夏,中国之人也。”则华夏确系吾族旧名。然二字音近义同,窃疑仍是一语。二字连用,则所谓复语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二语,意同辞异,古书往往有之,可看俞氏樾《古书疑义举例》。以《列子》黄帝梦游华胥,附会为汉族故壤,未免失之虚诬。夏为禹有天下之号,夏水亦即汉水下流。禹兴西羌,《史记·六国表》。汉中或其旧国。则以此为吾族称号,亦与借资刘汉相同。且炎刘不祀,已越千年。汉字用为民族之名,久已不关朝号。如唐时称汉、蕃,清时称满、汉,民国肇建,则有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之说是也。此等岂容追改?夏族二字,旧无此辞。华族嫌与贵族混。或称中华民族,词既累重,而与合中华国民而称为一民族者,仍复相淆。夫称名不能屡更,而涵义则随时而变。故片辞只语,其义俱有今古之不同。训诂之事,由斯而作。必谓汉为朝号,不宜用为民族之名,则今日凡百称谓,何一为其字之初诂哉?废百议一,斯为不达矣。

  汉族自有史以前,久居此土乎?抑自他处迁来,其迹尚有可考者乎?此近人所谓“汉族由来”之问也。昔人暗于域外地理,即以其国为天下,此说自无从生。今则瀛海大通,知中国不过世界列国之一;远览他国史乘,其民又多非土著;而读史之眼光,始一变矣。法人拉克伯里氏,撰《支那太古文明西原论》,谓汉族来自巴比伦。日本白河次郎、国府种德取其说以撰《支那文明史》。东新译社译之。改名《中国文明发达史》。说极牵强。顾中国人自此颇留意考据。搜辑最博者,当推蒋智由之《中国人种考》。见《新民丛报》。此篇以博为主,故所采不皆雅言。作者亦无确实论断。此外丁谦、章炳麟等,咸有论著。或主来自小亚细亚。丁氏之说。见所著《穆天子传地理今释》。略谓“此书体例,凡穆王经过诸国,有所锡赉皆曰赐;惟于西王母则曰献。诸受天子之赐者,皆膜拜而受,惟西王母及河宗氏不然。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意谓中华大国,然其初起自西方,犹天上白云,出自山陵也。然则西王母为汉族故国,理自可信。传云:“自群玉之山以西,至于西王母之邦,三千里。自西王母之邦,北至于旷原之野,飞鸟之所解其羽,千有九百里。又云:至于西王母之邦,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其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群玉之山,以穆王游行道里核之,当在今葱岭左右。旷原之野,盖印度固斯山以北高平之池。西王母在群玉之山之西三千里,旷原之野之西千九百里,则当在今小亚细亚。弇山,郭注云:弇兹山,日所入也。即《山海经》之崦嵫山。经云:崦嵫之山,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可证西王母之池,西面滨海。然则西王母当在小亚细亚之西端。昔人所知陆地,西尽于此,遂以为日之所入耳。”愚案西王母之名,见于《尔雅》,为四荒之一。《淮南子·地形训》:“西王母,在流沙之濒。”《礼记·王制》:“自西河至于流沙,千里而遥。”则西王母之地,极远亦不过在今甘肃边境。《太平御览》地部引崔鸿《十六国春秋》:“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有西王母石室”云云。虽未必密合,地望固不甚远。故虞舜时,西王母能来献其白琯,若在小亚细亚,则葱岭东西,古代了无交通之迹,西王母安能飞越邪?舜时西王母来献白琯,见《大戴礼记·少间》篇。或谓来自大夏故墟。章氏之说,见《太炎文录·论种姓》篇。以西史之巴克特利亚(Bactria),《史记》称为大夏,必其地之旧名。而引《吕览·古乐》篇,黄帝命伶伦作律。伶伦自古大夏之西,乃之阬隃之阴,取竹于嶰谿之谷,为大夏为汉族故土之证。然大夏之名,古籍数见,虽难确指其地,亦必不得在葱岭之西也。详见近人柳诒征所撰《大夏考》,载《史地学报》。要其立说,皆不免藉《山海经》、《穆天子传》等书为佐证。此等书,后人所以信之者,以其述域外地理多合。予谓二书实出晋世,汉时西域地理已明,作伪者乃取以为资,而后人遂为所欺耳。此说甚长,当别著论,乃能详之。《山海经》系据汉后史志伪造。予所考得,凡数十事。予昔亦主汉族西来之说。所立证据,为《周官》《郑注》。谓古代之祀地祗,有昆仑之与神州之神之别。入神州后仍祀昆仑,则昆仑为汉族故土可知,自谓所据确为雅言。迄今思之,郑氏此注,原本纬候。疏引《河图·括地象》为证。纬候之作,伪起哀、平,亦在西域地理即明之后,虽多取材故记,未必不附以新知。则其所言,亦与《山海经》、《穆天子传》等耳。据此议彼,未免五十步之笑百步也。参看拙撰《昆仑考》。

  然则汉族由来,竟不可知乎?曰:非不可知也,特今尚非其时耳。草昧之时,讫无信史,为各国各族所同。他国古史,所以渐明者,或则发掘古物,以求证验;或则旁近史乘,可以参稽。吾国开化最早,四邻诸国,其有史籍,皆远出我后;掘地考古,方始萌芽;则邃古之事,若存若灭,盖无足怪,与其武断,无宁阙疑也。

  然则汉族发展之迹,竟不可知乎?曰:汉族入中国以前,究居何处不可知。其入中国后发展之迹,则尚有可征也。特皆在有史以后耳。案欲考汉族发展之迹,必先明其地理。考证古史地理,厥有三法:(一)考其疆域四至,及九州境界。(二)考古国所在。(三)考其用兵地理是也。疆域四至及州之境界,多有山川之名为据,似若可信。然此不过声教所及,非必实力所至也。古国所在,多难确考。有可考者,亦难分别其究为汉族,抑非汉族。无已,其惟考证古代帝王都邑乎?王朝史事,传者较详。都邑所在,亦较可凭信也。用兵地理,能传诸后世者,其间战胜攻取之方,遁逃负固之迹,皆足以考立国形势,交通路线。较诸仅知其都邑所在者,尤为可贵。故此三法者,第三法可用其全,第二法可用其半,第一法则全不足用也。

  古代帝王事迹,多杂神话。其较可信者,盖始三皇五帝。三皇五帝,异说纷如,要以《尚书·大传》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史记·五帝本纪》,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之说为可信。详见鄙人所撰《三皇五帝考》。燧人都邑无征。《遁甲开山图》,谓伏羲生于成纪,今甘肃秦安县。徙治陈仓,今陕西宝鸡县。地在秦、陇之间。神农氏,一称厉山氏,亦曰大庭氏,厉山,《括地志》谓在随县,今湖北随县。即春秋时之厉国。而春秋时鲁又有大庭氏之库,皇甫谧《帝王世纪》,谓神农都陈徙鲁,《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盖本诸此。黄帝邑于涿鹿之河。服虔云:涿鹿,山名,在涿郡。今河北涿县。张晏谓在上谷,皆见《集解》。盖因《汉志》上谷有涿鹿县云然。窃疑服说为是也。颛顼、帝喾,《史记》皆不言其都邑。《集解》引《皇览》,谓其冢并在濮阳,今山东濮阳县。则在今山东境。尧都晋阳,今山西太原县。见于《汉志》。舜盖因之。《左》定四年,祝佗谓唐叔封于夏虚,启以夏政,则禹亦仍尧旧都也。然《世本》谓禹都阳城,盖其后嗣所徙。《左》哀六年引《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盖指太康失国之事。窃疑有夏自此,遂失冀州,后嗣更居河南也。详见鄙人所撰《夏都考》。汤都曰亳,异说尤繁。鄙意当采魏氏源之说,以商,今陕西商县。偃师,今河南偃师县。及汉薄县今河南商丘,夏邑,永城三县境。三处皆为亳。汤初居于商,《史记》所谓“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者也。其后十一征,自葛始。韦、顾既伐,遂及昆吾、夏桀。桀败于有娥之虚,奔于鸣条。汤以其间又伐三嵏。其战胜攻取之迹,皆在河南、山东,则必在汉薄县境矣。此孟子所谓汤居亳,与葛为邻者也。有天下之后,盖定都偃师。故盘庚渡河而南,《史记》谓其复居成汤之故居也。详见鄙人所撰《释亳》。其后仲丁迁于敖;《书》序作嚣。《正义》:“李颙曰,嚣在陈留浚仪县,皇甫谧云:仲丁自亳迁嚣,在河北也。或曰:今河南敖仓。二说未知孰是。”《史记·正义》:“《括地志》云:荥阳故减,在郑州荥泽县西南十七里,殷时敖地也。”案浚仪,今河南开封县,荥泽,今河南荥泽县。《水经·济水》注:济水又东经敖山,山上有城,即殷帝仲丁之所迁也。皆同正义或说。河亶甲居相;《史记·正义》:《括地志》云:故殷城,在相州内黄县东南十三里,即河亶甲筑都之所,故名殷城也。案今河南内黄县。祖乙迁邢;《书》序:“祖乙圮于耿。”《正义》:“皇甫谧以耿在河东,皮氏县耿乡是也。”《史记·索隐》:“邢,近代本亦作耿,”案此盖后人以书序改之。《通典》谓祖乙所迁之邢为邢州,说似较确。皮氏,今山西河津县,邢州,今河北邢台县。盘庚涉河南,治亳;武乙立,复去亳,徙河北;《项羽本纪》:“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墟上。”《集解》:“应劭曰:洹水在汤阴界。殷墟,故殷都也。瓒曰:洹水,在今安阳县北,去朝歌殷都一百五十里。”然则此殷墟非朝歌也。案清光绪已亥,河南安阳县西五里小屯,发见龟甲兽骨,刻有文字。近人多谓即《史记》之殷墟,武乙所迁。亦皆在大河两岸。然则自伏羲至殷,汉族踪迹,迄在今黄河流域矣。

  《史记·六国表》:“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此等方位地运之说,原不足信。然自汉以前,兴亡之迹,确系如此。此实考汉族发展者所宜留意也。伏羲起自秦、陇;神农迹躔兖、豫;黄帝、尧、舜,则宅中冀州;已隐有自西徂东之迹。然犹曰:古史茫昧,不尽可据也。至殷而事迹较详矣。犹曰:都邑地里,多有岐说也。至周则更无异辞矣。统观古史,大抵肇基王迹,必在今之陕、甘;继乃进取直、鲁、晋、豫;终至淮域而止。三代秦汉,莫不皆然。然则唐虞以前,虽无信史,亦可臆测矣。尧舜嬗代,究由禅让?抑出争夺?久成疑案。予则颇信《史通疑古篇》之说,别有《广疑古篇》明之。今姑勿具论。使予所疑而确,则舜卒于鸣条,禹会诸侯于涂山,今安徽怀远县。皆淮域地也。商事已见前。周封有邰,今陕西武功县。公刘迁邠,今陕西邠县。大王迁岐,今陕西岐山县。文王作丰,武王作镐,今陕西鄠县。皆在今陕西境。文王伐犬戎,见下篇。伐密须,今甘肃灵台县。则今陕西西北及甘肃境。虞、芮今山西平陆县。质成,败耆,今《尚书》作黎,今山西长子县。伐邗,今河南沁阳县。则今山西及河南北境。盖济蒲津东出。武王渡孟津,战牧野,则出函谷而东也。武王末受命,周公乃大成工业。亲戡三监之叛,而使子鲁公伯禽平淮夷、徐戎。成王复东征,残奄。《说文》奄在鲁。亦犹汤韦、顾、昆吾,三嵏之伐,鸣条之放矣。武王营雒邑,周公卒成之,则汤之建偃师为景亳也。秦起关中,其出函谷,劫韩包周,则武王东伐之路也。其迁魏安邑,今山西夏县。坑赵众长平,今山西高平县。南下上党,今山西晋城县。北定太原,今山西太原县。则文王东出之路也。而其灭楚,用兵亦至寿春今安徽寿县。而止。与周之平淮夷、徐戎,如出一辙。特其灭燕,开辽东,及破楚鄢、今河南鄢陵县。郢,今湖北江陵县。争战之烈,则商,周所未有耳。汉高祖使韩信渡河北出,而身距项羽于荥阳、今河南荥泽县。成皋今河南汜水县。之间。卒背约追楚,破之垓下。今安徽灵壁县。其形势,犹夫商、周以来之形势也。兴亡之迹,异世同揆,岂真有如《史记·六国表》之说,故“收功实者必于西北”哉?非也。射猎之民,率依险阻。降丘宅土,必耕农之世乃然。故汉族初基,实在黄河上流,后乃渐进于其下流。东方地形平衍,戎狄之杂居者少,其民以无与竞争而弱。秦、陇、燕、晋之境。则其民多与异族错处,以日事淬厉而强,此则三代、秦、汉,所以累世有胜于天下也。岂真有地运方位之说哉?然而汉族在河域发展之迹,则固可以微窥矣。春秋时强国,曰晋、楚、齐、秦,其后起者则吴、越,皆与蛮夷杂处。其居腹地者,如鲁、卫、宋、郑、陈、蔡等,皆寝弱以即于亡。一由无与竞争。一亦由四邻皆文明之国,非如戎狄之贵货贱土,拓境不易也。梁氏启超《中国之武士道》序,论此义颇悉,可以参看。又冀州亦邻戎狄,而商周皆起雍州者,窃疑冀州为黄帝、尧、舜所都,其文明程度,已较雍州为高;故其民亦较雍州为弱矣。

  汉族在江域之发展,中流最早,下流次之,上流最晚。以蜀地大险,吴、越距文物之邦太远故也。中流古国,厥惟三苗。《韩诗》述其地曰:“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陂,右彭蠡之泽;”实跨楚、豫、湘、赣之交。近人误谓即今之苗族。以予所考,实为姜姓之国,炎帝之后,详见《苗族》篇。此实汉族开发江域之最早者矣。然自夏以后,阒焉无闻。《国语》谓“少昊之衰,九黎乱德。民神杂扰,不可方物。”得毋南迁之后,已化于越人巫鬼之习邪?三苗为九黎之君,见《苗族》篇。此江域文明之大启,所以必有待于楚人也。

  楚封丹阳,《汉志》谓即汉时之丹阳县,地在今安徽之当涂。与郢都相距,未免太远。故后人多主杜预说,谓在今之秭归。宋氏翔凤,始考得丹阳在丹、淅二水入汉处,地实在今南阳、商县之间。熊绎徙荆山,在今湖北南漳。至武王徙郢,乃居今之江陵。《过庭录·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考》参看《濮族》篇。吾侪读此,乃知楚之开拓,实自北而南。本此以观古史,则知丹、淅一带,实为古代形胜之地。《吕览·召类》谓“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而其子朱,即封于此;《书传》谓“汤纲开三面,而汉南诸侯,归之者四十国;”周南之地,《韩诗》谓在南郡、南阳之间;皆是物也。周公奔楚,盖亦袭三分有二之势,故出武关,走丹、淅矣。昭王南征而不复,管仲以诘屈完。杜预谓是时汉非楚境,故楚不受罪。信如杜言,管子岂得无的放矢?观宋氏之说,乃知是时汉正楚境;昭王是役,盖伐楚而败也。左僖四年,“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杜注:“昭王南巡守,涉汉,船坏而溺。”《正义》:“《吕氏春秋·季夏纪》云:周昭王亲将征刑蛮。辛余靡长且有力,为王右,还反涉汉,梁败,王及祭公陨于汉中。辛余靡振王北济,反振祭公。高诱注引此《传》云:昭王之不复,君其间诸水滨,由此言之,昭王为没于汉,辛余靡焉得振王北济也?振王为虚,诚如高诱之注,又称梁败,复非船坏。旧说皆言汉滨之人,以胶胶船,故得水而坏,昭王溺焉。不知本出何书。”又《史记·齐太公世家》《集解》:“服虔曰:周昭王南巡狩,涉汉,未济,船解而溺昭王。”《索隐》:“宋忠云:昭王南伐楚,辛由靡为右。涉汉,中流而陨。由靡逐王,遂卒不复。周乃侯其后于西翟。”案《史记·周本纪》云:“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此盖因周人讳饰,故传闻异辞。诸家或云巡狩,或云征伐;或云陨汉,或云卒江;甚有振王北济之说,皆由于此。然以理度之,自以伐楚而败,陨没于汉,为得其实。古人造舟为梁,梁败船坏,实非异事。屈完之对,乃谓此事楚弗与知,非谓是时汉非楚境也。牧野之役,实有庸、蜀、羌、髳、微、庐、彭、濮人,得力于西南诸族者不少。详见《濮族》篇。至是武关道阻,而周室之威灵,亦日替矣。楚既南下,其势力浸达长江下游。观熊渠三子,皆封江域,少子实王越章可见也。越章即豫章,乃汉之丹阳也。亦见宋氏《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考》。是时吴、越尚在榛狉之境,故皆服从于楚。至春秋时,巫臣奔吴,教之射御战陈,而形势乃一变。吴为泰伯后,越为少康后,其受汉族之牖启亦甚早,而其开化独迟者,则以地处僻远,不与上国通故也。《华阳国志》谓“蜀之为国,肇自人皇;”黄帝之子昌意,降居若水,说者谓即今雅龙江;而蜀至战国时始为秦有,亦同此理。

  五岭南北,开拓尤晚。春秋时楚地不到湖南,顾氏栋高尝论之,《春秋大事表》。然《史记·越世家》载齐使说越王之辞曰:“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集解》:“徐广曰:一作宠。”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集解》:“徐广曰:无一作西。”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索隐》云:“复字上脱况字。雠,当作犨。竟泽陵,当作竟陵泽。四邑者,犨一,庞二,长沙三,竟陵四也。”无假之关,《正义》谓在长沙西北。又云:“战国时,永、今湖南零陵县。郴、今湖南郴县。衡、今湖南衡阳县。潭、今湖南长沙县。岳、今湖南岳阳县。鄂、今湖北武昌县。江、今江西九江县。洪、今江西南昌县。饶、今江西鄱阳县。并属楚。袁、今江西宜春县。吉、今江西吉安县。虔、今江西赣县。抚、今江西临川县。歙、今安徽歙县。宣,今安徽宣城县。并属越。”则湖南、江西及皖南,皆已开辟矣。越攻楚而败,诸族子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后七世,闽君摇,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为越王。东越闽君皆其后。则淅东、福建之地,亦勾践后裔所开也。两广之地,秦始皇帝始略取之。秦亡,南海尉赵佗,据以自立。汉武时乃卒入版图。云南之地,楚庄跤始开拓之,亦至汉武而后大定,详见《粤族》、《濮族》两篇,此不赘。

附录一 昆仑考
    昆仑有二:《史记·大宛列传》:“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而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此今于阗河上源之山,一也。《禹贡》:“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释文》引马云:“昆仑,在临羌西。”《汉志》:金城郡临羌有昆仑山祠。敦煌郡广至有昆仑障。《太平御览·地部》引崔鸿《十六国春秋》:“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地望并合。《周书王会解》:“正西昆仑,请令以白旄、纰、罽为献。旄,犛牛尾。”纰,《说文》:“氐人及也。”“,西胡毛布也。”犛牛正出甘肃、青海,物产亦符。析支,马云:“在河关西。”《水经·河水注》:“司马彪曰:西羌者,自析支以西,滨于河首,左右居也。河水屈而东北流,经析支之地,是为河曲矣。”《后汉书·西羌传》亦曰:“河关之西南,滨于赐支,至于河首,绵地千里。”《禹贡》叙述之次,盖自西而东。渠搜虽无可考,《凉土异物志》:“渠搜国,在大宛北界。”《隋书·西域传》:“钹汗国,都葱岭之西五百余里。古渠搜国。”地理并不合。度必更在析支之东;故《汉志》朔方郡有渠搜县,盖其种落迁徙所居邪?蒋氏廷锡说,见《尚书地理今释》。析支在河曲,而昆仑更在其西,则必在今黄河上源矣。二也。《书疏》引郑玄云:“衣皮之民,居此昆仑、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皆西戎也。”又申之曰:“郑以昆仑为山,谓别有昆仑之山,非河所出者也。”《山海经·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陬,”《郭注》亦曰:“言海内者,明海外复有昆仑山。”一似此两昆仑者,必不可合矣。然予谓以于阗河源之山为昆仑,实汉人之误,非其实也。水性就下;天山南路,地势实低于黄河上源;且其地多沙漠,巨川下流,悉成湖泊;安得潜行南出,更为大河之源?汉使于西域形势,盖本无所知;徙闻大河来自西方,西行骤睹巨川,遂以为河源在是。汉武不知其诳,遽案古图书而以河所出之昆仑名之。盖汉使谬以非河为河,汉武遂误以非河所出之山,为河所出之山矣?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禹本纪》等荒怪之说,自不足信。然其所托,实今河源所出之昆仑。史公据于阗河源之山以斥之,其斥之则是,其所以斥之者则非也。《太史公书》,止于麟止。此篇多元狩后事,实非史公所作也。《尔雅》:“河出昆仑墟。”虽不言昆仑所在。然又云:“西方之美者,有昆仑墟之球琳琅玕焉。”《淮南·地形训》作西北方。《禹贡》昆仑之戎,实隶雍州;而雍州之贡,有球琳琅玕;可知《尔雅》河所出之昆仑,即其产球琳琅玕之昆仑,亦即《禹贡》之昆仑矣。《淮南·地形训》:“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贯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海内西经》则云:“入渤海,又出海外,入禹所导积石山。”《说文》:“河水出敦煌塞外昆仑山,发源注海。”所谓海,渤海者,盖指今札陵、鄂陵等泊言,所据仍系旧说。《水经》谓“河水入渤海,又出海外;南至积石山下;又南,入葱岭,出于阗;又东,注蒲昌海;”则误合旧说与汉人之说为一矣。以山言之则如彼,以河言之则如此。然则河源所在,古人本不误,而汉之君臣,自误之也。《周官·大宗伯》,“以黄琮礼地。”郑注:“此礼地以夏至,谓神在昆仑者也。”《典瑞》,“两圭有邸,以祀地旅四望。”郑注:“祀地,谓所祀于北郊,神州之神。”疏:“案《河图·括地象》,昆仑东南万五千里,神州是也。”案郑氏之说,盖出纬候,故疏引《河图·括地象》为证。江、淮、河、济,古称四渎。汉族被迹,先在北方。北方之水,惟河为大。记曰:“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大司乐》注:谓“禘大祭地祇,则主昆仑。”昆仑为河源所在,故古人严祀之与?

附录二 三皇五帝考 
 

  言古史者,必称三皇五帝,三皇之名,不见于经。五帝则见《大戴礼记》。然说者犹多异辞。盖尝博考之,三皇之异说有六,五帝之异说有三。《河图·三五历》云:“天地初立,有天皇氏。十二头。澹泊,无所施为,而俗自化。木德王,岁起摄提。兄弟十二人,立各一万八千岁,地皇,十一头。火德王。姓十一人,兴于熊耳、龙门等山,亦各万八千岁。人皇,九头。乘云车,驾六羽,出谷口。兄弟九人,分长九州,各立城邑。凡一百五十世,合四万五千六百年。”司马贞《补三皇本纪》。此三皇之说一也。《史记·秦始皇本纪》:丞相绾等与博士议帝号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此三皇之说二也。《尚书大传》以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含文嘉》,《风俗通引》。《甄耀度》,宋均注援神契引之,见《曲礼正义》。《白虎通》正说,谯周《古史考》《曲礼正义》。并同。惟《白虎通》伏羲次燧人前。此三皇之说三也。《白虎通》或说,以伏羲、神农、祝融为三皇。此三皇之说四也。《运斗枢》,郑注《中候敕省图》引之,见《曲礼正义》。《元命苞》《文选东都赋》注引。以伏羲、女娲、神农为三皇。此三皇之说五也。《尚书·伪孔传序》,皇甫谧《帝王世纪》,孙氏注《世本》,以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史记·五帝本纪正义》。此三皇之说六也。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礼》,以黄帝、颛顼、高辛、唐尧、虞舜为五帝,谯周、应劭、宋均皆同。《五帝本纪正义》。此五帝之说一也。郑注《中候敕省图》,于黄帝、颛顼之间,增一少昊。谓德合五帝座星者为帝,故实六人而为五。《曲礼正义》。此五帝之说二也。伪孔、皇甫谧、孙氏,以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为五帝。《五帝本纪正义》。此五帝之说三也。案《大传》云:“燧人以火纪,火太阳,故托燧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纪,故托羲皇于人。神农悉地力,种谷蔬,故托农皇于地。天地人之道备,而三五之运兴矣。”则三皇之说,义实取于天地人,犹五帝之义,取于五德迭代也。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始皇本纪》所谓天皇、地皇、泰皇者,盖即大传所谓燧皇、羲皇、农皇;《索隐》:“天皇,地皇之下,即云泰皇,当人皇也。”虽推测之辞,说自不误。《河图》说虽荒怪,然其天皇、地皇、人皇之号,仍本诸此也。《白虎通》释祝融之义曰:“祝者,属也,融者,续也。言能属续三皇之道而行之。”司马贞《补三皇本纪》曰:“女娲氏,代伏羲立。无革造。惟作笙簧。故《易》不载,不承五运。一曰:女娲亦木德王。盖伏羲之后,已经数世,金木轮环,周而复始。特举女娲,以其功高而充三皇。”无革造及同以木德王,皆与属续之义相关。未知《白虎通》意果谁主?然司马氏之言,则必有所本也。《补三皇本纪》又曰:“当其末年,诸侯有共工氏。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云云。原注:“按其事出《淮南子》。”上云祝融,下云女娲,则祝融女娲一人。盖今文家本有此异说,故《白虎通》并列之,造纬候者亦取之也。实六人而为五,立说殊不可通。然实伪孔说之先河。《后汉书·贾逵传》:“逵奏《左氏》大义长于《二传》者,曰:五经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则汉不得为赤。”此古文家于黄帝、颛顼之间,增一少昊之由,然以六为五,于理终有未安。伪孔乃去燧人而升黄帝为三皇,则少昊虽增,五帝仍为五人矣。且与《易系》盖取一节,始伏羲而终尧、舜者相合。此实其说之弥缝而更工者也。伪孔以《三坟》为三皇之书,《五典》为五帝之典。据《周官·外史疏》,其说实本贾、郑。增改之迹,固可微窥。然则三皇之说:义则托于天地人;其人则或为燧人、伏羲、神农,或为伏羲、神农、祝融,此经师旧说也。因天地人之名,而立为怪说者,纬候也。五帝本无异说,古文家增一少昊,伪孔遂并三皇而易其人。异说虽多,固可穷其源以治其流矣。

  问曰:三皇五帝之义。及其人之为谁某,则既闻之矣。敢问旧有此说邪?抑亦儒家所创也?应之曰:三皇五帝之名,旧有之矣。托诸天地人,盖儒家之义也,周官:“都宗人,掌都宗祀之礼。凡都祭祀,致福于国。”《注》:“都或有山、川,及因国无主,九皇,六十四民之祀。”《疏》:“史记;伏羲以前,九皇六十四民,并是上古无名号之君,绝世无后,今宜主祭之也。”按《注》以因国无主之祀,释《周官》之都宗人,盖是。以九皇六十四民说周因国无主之祭,则非也。《周官》虽战国时书,然所述必多周旧制。九皇六十四民,见《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其说:存二王之后以大国,与己并称三王。自此以前为五帝,录其后以小国。又其前为九皇,其后为附庸。又其前为民,所谓六十四民也。其说有三王九皇而无三皇。《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伏羲者,三皇之一,疏引史记史记为史籍之通称。今之《史记》,古称《太史公书》。汉东观所续,犹称史记。盖未有专名,故以通名称之也。此疏所引《史记》,不知何书,然必南北朝旧疏,其说必有所本也。云伏羲以前,明在三皇五帝之前,其说必不可合。郑盖但知《周官》都宗人所祀,与《繁露》九皇六十四民,并是绝世无名号之君,遂引彼注此。郑注好牵合,往往如此。《疏》亦未知二说之不可合,谓《史记》所云伏羲以前上古无名号之君,即郑所云九皇六十四民,遂引以疏郑也。《史记·封禅书》:“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又曰:“孔子论述六艺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礼不章。”而《韩诗外传》曰:“孔子升泰山,观易姓而王,可得而数者,七十余人,不得而数者万数也。”《封禅书正义》引,今本无之。然书序疏及《补三皇本纪》,并有此语,乃今本佚夺,非张氏误引也。万盖以大数言之,然其数必不止七十二可知。数不止七十二,而管仲、孔子,皆以七十二言之者,盖述周制也。七十二家,盖周登封之所祀也。曰俎豆之礼不章,言周衰,不复能封禅,故其礼不可考也。《春秋》立新王之事,不纯法古制,然损益必有所因。因国无主之祭,及于远古有功德于民之人,忠厚之至也。盖孔子之所因也?然不能无所损益。王制者,孔子所损益三代之制也。《王制》多存诸经之传,如说巡守礼为《尧典》之传是也。皆孔门六经之义,非古制。郑以其与周官不合,多曲说为殷制大非。王制曰:“天子诸侯,祭因国之在其地而无主后者。”此《周官》都宗人之所掌,盖孔子之所因也?《繁露》曰:“圣王生则称天子,崩迁则存为三王,绌灭则为五帝,下至附庸,绌为九皇,下极其为民。有一谓之三代。虽绝地,庙位祝牲,犹列于郊号,宗于岱宗。”绝地者,六十四民之后,封爵之所不及,故命之曰民。绝地而庙位祝牲,犹列于郊号,宗于岱宗,此盖周登封时七十二家之祭矣。周制:盖自胜朝上推八世,谓之三皇五帝,使外史氏掌其书,以备掌故。自此以往,则方策不存,徙于因国无主及登封之时祀之而已。其数凡七十二。合本朝为八十一。必八十一者?九九八十一,九者,数之究;八十一者,数之究之究者也。孔子则以本朝合二代为三王,又其上为五帝,又其上为九皇,又其上为六十四民。必以本朝合二代为三王者?所以明通三统之义也。上之为五帝,所以视昭五端之义也。九皇之后,绌为附庸;六十四家徙为民,亲疏之义也。此盖孔子作新王之事,损益前代之法,《春秋》之大义。然此于《春秋》云尔;其于《书》,仍存周所谓三皇五帝者,以寓“天地人之道备,而三五之运兴”之义;故伏生所传,与董子所说,有不同也。《古今注》:“程雅问于董生曰:古何以称三皇五帝?对曰:三皇者,三才也。五帝,五常也。”三才者,天地人也。五常可以配五行。董子之言,与伏生若合符节。故知三皇五帝为《书》说,三王,五帝,九皇,六十四民为《春秋》义也。或曰:《繁露》谓“汤受命而王;亲夏,故虞;绌唐谓之帝尧。以神农为赤帝。周以轩辕为黄帝;因存帝颛顼、帝喾、帝尧之帝号;绌虞而号舜曰帝舜,推神农以为九皇。”明九皇六十四民为周时制也。应之曰:此古人言语与今人不同,其意谓以殷周之事言之当如此,非谓殷周时实然也。或曰:管子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夷吾所记,十有二焉。”下历举无怀、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周成王之名,凡十二家,明三皇五帝,即在七十二家之中。应之曰:此亦古今言语不同。上云七十二家,乃极言其多。下云十二家。则更端历举所能记者,不蒙上七十二家言。此以今人语法言之为不可通,然古人语自如是,多读古书者自知之也。《庄子·胠箧》篇,列古帝王称号,有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庐氏、祝融氏,多在三皇以前。古人同号者甚多。大庭氏不必即神农、轩辕,祝融,亦不必即黄帝女娲也。《礼记·祭法正义》引《春秋命历》序:“炎帝曰大庭氏。传八世,合五百二十岁,黄帝,一曰帝轩辕。传十世,二千五百二十岁。次曰帝宣,曰少昊,一曰金天氏,则穷桑氏。传八世,五百岁,次日颛顼,则高阳氏。传二十世,三百五十岁。次是帝喾,即高辛氏。传十世,四百岁。”又《曲礼·正义》:“《六艺论》云:燧人至伏羲,一百八十七代。宋均注《文耀》钩云:女娲以下至神农七十二姓。谯周以为伏羲以次,有三姓,始至女娲。女娲之后五十姓,至神农。神农至炎帝,一百三十三姓。”说虽怪迂,然三皇五帝,不必身相接,则大略可知;亦足为韩诗不得而数者万数作佐证也。二千五百二十岁之二,闽本宋本作一。 

附录三 夏都考

  夏都有二:《汉志》:太原郡晋阳,“故《诗》唐国。”《左》定四年,祝佗谓唐叔封于夏虚,启以夏政。服虔以为尧居冀州,虞、夏因之。是夏之都,即唐尧旧都也。金氏鹗《禹都考》云:“杜预注《左传》云:夏虚、大夏,今太原晋阳是也。本于《汉志》,其说自确。《水经》云:晋水,出晋阳县西县雍山。郦道元注:县故唐国也。亦本《汉志》。乃臣瓒以唐为河东永安,张守节以为在平阳。不知唐国有晋水。故变父改唐曰晋,若永安去晋四百里,平阳去晋七百里,何以改唐曰晋乎?”愚按臣瓒、张守节之言,盖泥《史记》唐叔封于河、汾之东致误。不知古人言地理,皆仅举大概,太原固亦可曰河、汾之东也。顾亭林引《括地志》:故唐城,在绛州翼城县西二十里。尧裔子所封。成王灭之,以封唐叔,以为唐叔始封在翼。不知《括地志》此文亦误,故又有唐城,在并州晋阳县北二里。全谢山已纠之矣。《汉志》:颖川郡,阳翟,“夏禹国。”“应劭曰:夏禹都也。”“臣赞曰:《世本》禹都阳城,《汲郡古文》亦言居之,不居阳翟也。”《礼记·缁衣正义》:谓世本及汲郡古文,皆云禹都咸阳。咸阳乃阳城之误。洪氏颐煊谓“阳城亦属颖川郡,与阳翟相近。或禹所都阳城,实在阳翟。”金氏鹗驳之,谓“赵岐《孟子注》,阳城在嵩山下。《括地志》:嵩山,在阳城县西北二十三里。则阳城在嵩山之南,今河南府登封县是也。若阳翟则在开封府禹州,其地各异。《汉志》于偃师曰殷汤所都,于朝歌曰纣所都,于故侯国皆曰国。今阳翟不曰夏禹所都,而曰夏禹国,可知禹不都阳翟矣。”愚案古代命山,所包甚广;非如后世,但指一峰一岭言之,又其时去游牧之世近,民习于移徙。宫庙民居,规制简陋,营构皆易。不恒厥居,事所恒有。稽古都邑,而出入于数十百里之间,殊不足较也。《国语》;“伯阳父曰;河竭而商亡。”《韦注》:谓“禹都阳城,河洛所近。”盖据《世本》,说初不误。而金氏引《史记》吴起对魏武侯之言,谓桀都必在洛阳。其拘泥之失,亦与此同也。金氏又谓“《史记·夏本纪》:禹避舜之子于阳城,诸侯去商均朝禹,禹于是即天子位。知其遂都阳城,盖即所避之处以为都也。”释于是字亦非是。《史记》此文,大同《孟子》。《孟子》及《史记》叙舜事,皆有“之中国践天子位”语。《集解》引刘熙曰:“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虽未知当否,然必自让避之处,复归建都之处可知。不然,即位之礼,岂可行之草莽之间哉?“于是”二字,指诸侯之朝,不指让避之地也。予谓夏盖先都晋阳,后都阳城。阳城之迁,盖在太康之后。《左》哀六年,引《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盖指太康失国之事。《伪五子之歌》曰:“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般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伪书此文,将羿好田猎,移诸太康。且误太康兄弟五人为厥弟五人,不直一笑,夏之亡,由好乐太过。非以畋也。《墨子·非乐》:“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辞虽不尽可解,然夏之亡,由好乐太过,则固隐约可见。楚辞曰:“启九辨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孤。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综述太康、羿、浞始末,以好乐属夏,以好田属羿,尤极分明。《周书·尝麦》:“其在启之五子,忘伯禹之命。假国无正,用胥兴作乱。遂凶厥国。皇天哀禹,赐以彭寿,思正夏略。”似五子之间,复有作乱争夺之事,与左昭元年“夏有观扈,”《国语·楚语》“启有五观”之言合。韦注:“五观,启子太康昆弟也。”《汉书·古今人表》:“太康,启子。兄弟五人,号五观。”《潜夫论·五德志》:“启子太康,仲康更立,兄弟五人,皆有昏德,不堪帝事,降在洛汭,是为五观。”皆以太康兄弟凡五人,武五同声,即墨子所谓武观也。然“须于洛汭,”亦见《史记·夏本纪》。即谓《史记》同《书序》处,为后人所窜。然《潜夫论·五德志》,亦有“兄弟五人,降居洛汭”之言。非撰伪书者所臆造也。《左》襄四年,“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鉏不可考。《淮南子·地形训》:“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贯渤海,入禹所道积石山。赤水出其东南陬,西南注南海。丹泽之东。赤水之东,弱水出自穷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绝流沙,南至南海。洋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凡四水者,帝之神水。以和百药,以润万物。”此节文字颇错乱。王引之谓“自穷石以下十三字,为后人窜改。原文当作弱水出其西南陬。而出自穷石等文,当在下江出岷山诸条间。”王说信否难遽定。然王逸注《楚辞》,郭璞注《山海经》,并引《淮南子》,谓弱水出自穷石,则此语虽或简错,决非伪窜。至于合黎十字,或后人以《禹贡》旁注,误入正文。《淮南》既云绝流沙,不必更衍此十字也。然窃疑《禹贡》入于流沙之下,亦夺南至南海一类语。《禹贡·雍州》,“弱水既西。”其导九川,先弱水,次黑水,次河,次漾,次江。黑水即今长江;黄河上源,出于昆仑,与今所谓河源同;予别有考。导川叙次,盖自西而东。《集解》引《地记》曰:“弱水西流入合黎,余波入于流沙,通于南海。”《地记》古书,颇可信据。见予所撰《黑水考》。《集解》引郑玄曰:“地理志。弱水出张掖。”又曰:“地理志:流沙,居延西北,名居延泽也。”似郑亦宗《汉志》所谓古文说者。《汉志》:张掖郡,居延,“居延泽在其北,古文以为流沙。”然《索隐》又云:“水经云:合黎山,在酒泉会水县东北。郑玄引《地记》,亦以为然。”合诸《集解》所载郑引《地记》之说,则郑初无所偏主矣。《禹贡》、《地记》说弱水,皆仅云西流,不云北向。古文以居延泽当之,盖误?既云入于南海,而又在黑水西,则弱水必今澜沧江。澜沧江东南流,而《禹贡》、《地记》云弱水西流者,其所指上源与今异也。《禹贡》云:“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集解》引《地记》曰:“三危山,在鸟鼠之西南。”弱水在黑水西,穷石亦必在三危之西。然亦不越陇、蜀、青海之境。羿迁穷石,果即此弱水所出之穷石者,则当来自湟、洮之间。其地本射猎之区,故羿以善射特闻,而其部族亦强不可圉也。太康此时,盖失晋阳而退居洛汭。少康光复旧物,然曾否定居河北,了无可考。窃疑自太康之后,遂居阳城也。《周官·大司徙》,“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注》:“郑司农云:土圭之长,尺有五寸,以夏至之日,立八尺之表,其影适与土圭等,谓之地中。今颖川阳城为然。”《正义》:“颍川郡阳城县,是周公度景之处。古迹犹存。案《春秋左氏》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欲以为都,不在颍川地中者?武王欲取河、洛之间,形胜之所;洛都虽不在地之正中,颍川地中,仍在几内。”司农父子,皆明三统历,所举当系历家旧说。《义疏》此言,亦当有所本。此可见阳城附近,确为历代帝都所在;而先后营建,出入于数十百里之间,则曾不足较也。然则《汉志》、《世本》,非有异说;应劭、臣瓒,亦不必相非矣。

  夏迁阳城之后,盖未尝更反河东?故桀时仍在阳城,而伯阳父以伊、洛之竭,为夏亡之征也。郑氏《诗谱》云:“魏国,虞舜夏禹所都。”此亦以大较言之。乃造《伪孔传》者:见战国之魏,曾都安邑,遂以为夏都亦在安邑;又不知《史记》所谓“汤始居毫从先王居”者,先王为契,毫为契本封之商,而以为即后来所都之偃师;见予所撰《释毫》。于是解先王为帝喾;凿空,谓帝喾亦都偃师。《史记》云:“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桀败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尚书·大传》云:“汤放桀,居中野。士民皆奔汤。桀与其属五百人,南徙千里,止于不齐。不齐士民往奔汤。桀与其属五百人徙于鲁。鲁士民复奔汤。桀曰:国,君之有也。吾闻海外有人。与五百人俱去。”《周书·殷祝》篇略同。未作“桀与其属五百人去居南巢。”其迹皆自西而东。今安邑反在偃师之西,其说遂不可通。《左》昭十二年:“楚灵王谓子革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国语》史伯对郑桓公曰:“昆吾为夏伯矣。”韦昭云:“祝融之孙陆终,第三子名樊,为已姓,封于昆吾。昆吾,卫是也。其后夏衰,昆吾为夏伯,迁于旧许。”是则桀时昆吾之地,在今许昌,去阳城极近。故得与桀同日亡。《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吕览·简选》篇:“殷汤登自鸣条,乃人巢门。”《淮南·主术训》:“汤困桀鸣条,禽之焦门。”《修务训》:“汤整兵鸣条。困桀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则鸣条之地,必与南巢、历山相近。当在今安徽境。故《孟子》谓之东夷。《书序》:“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陑虽不知何地,度必近接鸣条。《伪传》乃谓“陑在河曲之南,鸣条在安邑之西;”遂生绕道攻桀,出其不意之说,费后来多少辩论。皇甫谧又谓“昆吾亦来安邑,欲以卫桀,故同日而亡。”又谓“安邑有昆吾邑,鸣条亭。”不知暂来卫桀,安暇筑邑?遂忘其自相矛盾也。不徒妄说史事,并妄造地名以实之。江艮庭谓“谧无一语可信”诚哉其不可信矣!西汉经说,多本旧闻。虽有传讹,初无臆造。东汉古文家,则往往以意穿凿。今日故书雅记,百不一存,故无从考其谬。然偶有可疏通证明者,其穿凿之迹,则显然可见。如予所考东汉人谬以仓颉为黄帝史官,其一事也。详见予所撰《中国文字变迁考》。魏晋而后,此风弥甚。即如左氏所载,羿代夏政,少康中兴之事,据杜注,其地皆在山东。设羿所迁穷石。果在陇蜀之间,则杜注必无一是处,惜书阙有间,予说亦无多佐证,不能辞而辟之耳。

附录四 释 亳
 

  《史记》曰:“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其后仲丁迁于敖。河亶甲居相。祖乙迁于邢。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武乙立,复去亳,徙河北。历代都邑迁徙,盖无如殷之数者?而亳之所在,异说尤滋。《汉书·地理志》:河南郡,偃师县,“尸乡,殷汤所都。”《续汉书·郡国志》:偃师县下,亦云“有尸乡。”《注》引《皇览》曰:“有汤亭,有汤祠。”《书序疏》:“郑玄云:亳,今河南偃师县。有汤亭。”此皆以亳在偃师者也。《汉志》论宋地云:“昔尧作遊成阳,舜渔雷泽,汤止于亳,故其民犹有先王遗风。”山阳郡薄县下,“臣瓒曰:汤所都。”偃师县下,又载瓒说曰:“汤居亳,今济阴薄县是也。今亳有汤冢,已氏有伊尹家,皆相近也。”《续汉书·郡国志》:“梁国薄县,汤所都。”《注》:“杜预曰:蒙县西北有亳城,中有汤冢。”《书序疏》:“皇甫谧云:孟子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不祀,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葛即今梁国宁陵之葛乡也。若汤居偃师,去宁陵八百余里,岂当使民为之耕乎?亳,今梁国谷熟县是也。又《立政》:“三亳阪尹。”《疏》:“皇甫谧以为三亳,三处之地,皆名为亳。蒙为北亳,谷熟为南亳,偃师为西亳。”此以薄、亳、蒙、谷熟之地为亳者也。魏氏源以《史记·六国表》,以“汤起于亳,”与“禹兴于西羌;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并言;又《雒子命》,《尚书中候》,皆有“天乙在亳,东观于洛”之文;断从先王居之先王为契。谓“汤始居商,《帝喾厘沃序疏》:“郑玄云:契本封商,国在太华之阳。”有天下后,分建三亳:徙都偃师之景亳,而建东亳于商邱,仍西亳于商州。”案魏氏说三亳,虽与皇甫谧异,而其立三亳之名,以牵合立政“三亳阪尹”之文则同。似非。《立政疏》云:“郑玄以三亳阪尹,共为一事。云:汤旧都之民,服文王者,分为三邑。其长居险,故言阪尹。”盖是。此自周初事,不必牵及商代。此又以商之地亦为亳者也。《书古微·汤誓序发微》。王氏鸣盛《尚书后案》:谓“薄县汉本属山阳郡。后汉又分其地,置蒙、谷熟二县,与薄并改属梁国。晋又改薄为亳,且改属济阴。故臣瓒所谓汤都在济阴亳县,及其所谓在山阳薄县,司马彪所谓在梁国薄县,杜预所谓在梁国蒙县者,本即一说。孔颖达《书诗疏》,皆误认为异说。皇甫谧以一亳分为南北。且欲兼存偃师旧说,以合《立政》三亳之交,实为谬误。”其说甚确。然谧谓“偃师去宁陵八百余里,不当使民往为之耕,”则其说中理,不容妄难。王氏论古,颇为精核,惟侫郑太过。如于此处,必执谓“薄非亳,薄非亳,则蒙、谷熟可知。”其所据者,谓“晋人改薄为亳,乃以《汉志》谓汤尝止于是,又其地有汤冢也。然《汉志》仅谓汤尝遊息于此。刘向云:殷汤无葬处。而《皇览》云:哀帝建平元年,大司空御史长卿案行水灾,因行汤冢。突然得之,足征其妄。”其说以辨矣。然于偃师去宁陵八百里,不当使民往为之耕之难,不能解也。此难不能解,而必谓薄非亳,则非疑《孟子》不可。尊郑而排皇甫谧可也,佞郑而疑孟子则傎矣。王氏于谧说,但谓“其说浅陋,更不足辨,”岂足服谧之心乎?魏氏谓汤始居商,所举皆古据。诸侯不敢祖天子;《玄鸟》之颂,及契而不及喾;先王为契,尤为确凿也。然则亳果安在邪?予谓古本无今世所谓国名。古所谓国者,则诸侯所居之都邑而已。然四境之内,既皆属一人所统,则人之称此国者,亦渐该四境之内言之。于是专指都邑之国,乃渐具今世国名之义焉。都邑可以屡迁,而今世之所谓国名者,不容数变。于是虽迁新邑,仍以旧都之名名之。如晋之新故绛是也。商代之亳,盖亦如是?《左》襄二十年,“鸟鸣于亳社,”是春秋之宋,其都仍有亳称也。《史记·秦本纪》:“宁公二年,遣兵伐荡社。三年,与亳战。亳王奔戎。遂灭荡社。”《集解》:“徐广曰:荡音汤,社一作杜。”《索隐》:“西戎之君,号曰亳王,盖成汤之胤?其邑曰荡社。”徐广曰:一作汤杜,言汤邑在杜县之界,故曰汤杜也。”《封禅书》:“于杜亳,有三社主之祠。”《索隐》:徐广云:京兆杜县有亳亭,则社字误,合作杜亳。且据文,列于下者皆是地邑,则杜是县。案秦宁公与亳王战,亳王奔戎。遂灭汤社。皇甫谧亦云:“周桓王时自有亳王号汤,非殷也。”是汤后在雍州者,春秋时其都仍有亳称也。此皆亳不止一处之证。亳既不止一处,则商也,偃师也,薄县也,固无妨其皆为亳矣。予盖以汤用兵之迹证之,而知其始居商,中徙薄,终乃定居于偃师也。何以言之?案《史记》云:“葛伯不祀,汤始伐之。”又云:“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以伐昆吾。遂伐桀,桀败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夏师败绩。汤遂伐三鬷。伊尹报。于是诸侯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汤归至于泰卷陶,还亳”云云。葛,《汉志》:陈留郡宁陵,“孟康曰:故葛伯国,今葛乡是。”今河南宁陵县是也。昆吾有二:(一)《左》昭十二年,“楚灵王谓子革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地在今河南许昌。(二)哀十七年,“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注》:“卫有观,在古昆吾之虚。今濮阳城中。”今河北之濮阳,《国语》:“史伯对郑桓公曰:昆吾为夏伯矣。”韦昭《注》:“祝融之孙陆终,第三子名樊,为已姓,封于昆吾,昆吾,卫是也。其后夏衰,昆吾为夏伯,迁于旧许。”则此时之昆吾,在今许昌,去桀都阳城极近,桀都阳城,见予所撰《夏都考》。故得同日亡也。有娀之虚不可考。鸣条,《吕览·简选》篇云:“登自鸣条,乃入巢门。”《淮南·主术训》云:“汤革车三百乘,困之鸣条,禽之焦门。”注:“焦,或作巢。”《修务训》云:“乃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注》:“南巢,今庐江居巢是。历山,盖历阳之山,”居巢,今安徽巢县。历阳,今安徽和县。鸣条亦当在今安徽。故“舜卒于鸣条,”孟子以为“东夷之人”也。《史记·夏本记集解》:“郑玄曰:南夷地名。”《书·汤誓序正义》引同。三鬷者,《续汉书·郡国志》:济阴郡,定陶,“有三鬷亭。”地在今山东定陶县。泰卷陶者,《集解》:“徐广曰:一无此陶字。”《索隐》:“邹诞生卷作饷,又作泂,则卷当为泂,与《尚书》同。解《尚书》者以大泂为今定陶,旧本或旁记其地名,后人转写,遂衍斯字也。”则泰卷亦今定陶也。《诗》云:“韦、顾既伐,昆吾夏桀。”则汤伐昆吾之先,又尝伐韦、顾。《郡国志》:东郡白马县,“有韦乡。”《注》:“杜预曰:县东南有韦城,古豕韦氏之国。”今河南滑县。《郡县志》:“顾城,在濮州范县东,夏之顾国。”今山东范县。《尚书大传》:“汤放桀,居中野,士民皆奔汤。桀与其属五百人南徙千里,止于不齐。不齐士民往奔汤。桀与其属五百人徙于鲁。鲁士民复奔汤。桀曰:国,君之有也。吾闻海外有人,与五百人俱去。”《周书·殷祝》篇略同。末云“桀与其属五百人,去居南巢。”不齐盖即齐,鲁则周公所封也。纵观汤用兵之迹:始伐今宁陵之葛;次伐今滑县之韦,范县之顾;遂伐今许昌之昆吾,登封之夏桀。一战而胜,桀遂自齐、鲁辗转入今安徽。汤以其间,更伐今定陶之三鬷。三鬷,盖桀东方之党也?其战胜攻取之迹,皆在今河南、山东,则其所都,必跨今商丘、夏邑、永城三县境之薄矣。《礼记·缁衣》引《尹吉》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注》:“天当为先,字之误。夏之邑在亳西。”夏都阳城,薄县在其东,商与偃师,顾在其西,此则《孟子》汤居亳与葛为邻之铁证也。《孟子》言“伊尹五就汤,五就桀。”《史记》言“伊尹去汤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书·大传》:“夏人饮酒,醉者持不醉者,不醉者持醉者,相和而歌。曰:盍归于亳?盍归于亳?亳亦大矣!故伊尹退而闲居,深听歌声。更曰:觉兮较兮!吾大命极兮!去不善而就善,何不乐兮?伊尹入告于桀,曰:大命之亡有日矣。桀僩然叹,哑然笑,曰:天之有日,犹吾之有民也。日亡,吾乃亡矣。是以伊尹遂去夏适汤。”所谓先见也。郑释先见,谓“尹之先祖,见夏之先君臣,”似迂曲。如此,非谓夏本在亳西不可。则汤始居商之说不可通。吾旧疑西邑夏,乃别于夏之既东言之,疑桀尝自阳城迁居旧许,故得与昆吾同日亡。然此说了无证据,亦不能立。似不如释尹躬先见,即为尹初就夏之为直捷也。然汤始居商,后迁偃师,亦自有其佐证。《太平御览·皇王部》引《韩诗内传》曰:“汤为天子十三年,百岁而崩。葬于征。今扶风征陌是也。”韩诗当汉时,传授甚盛;刘向治鲁诗,与韩诗同属今文。韩诗果有此说,刘向岂得不知?而云殷汤无葬处乎?然则征陌汤冢,盖汤后裔,如《史记》亳王之类;或其先祖耳。然传者以为汤冢,则亦汤尝居关中之证也。《大传》谓“汤网开三面,而汉南诸侯,归之者四十国。”亦必居关中,乃能通武关之道,如周之化行江、汉矣。《盘庚》:“不恒厥邑,于今五邦。”《正义》:“郑王皆云汤自商徙亳,数商、亳、嚣、相、耿为五。”郑说商国在太华之阳,自商徙亳,即谓其自本封之商,徙居偃师。《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汤受命而王,作官邑于下洛之阳,”亦指偃师言之也。《孟子》谓“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汤三使往聘之。”《史记》则谓“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吕览·本味》云:“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长而贤。汤闻伊尹,使人请之有侁氏。有侁氏不可。伊尹亦欲归汤。汤于是请取妇为昏。有侁氏喜,以伊尹为媵,送女。”“故命之曰伊尹,”黄氏东发所见本,作“故命之曰空桑”盖是?如今本,文义不相衔接。身化空桑,迹涉荒怪。谓阿衡得氏,由其母居伊水,难可依从。尹之氏伊,盖由后居伊水,故后人以其母事附会之邪?有莘者,周太任母家,其地“在洽之阳,在渭之涘,”今陕西郃阳县是也。伊尹始臣有莘,后居伊水,亦汤初居商,终宅偃师之一证矣。统观诸说;汤盖兴于关中,此犹周文王之作丰,武王之宅镐也。其战胜攻取,则在薄县,犹周公之居东以戡三监也。终宅偃师,犹武王欲营洛邑,而周公卒成其志也。世之相去,五百有余岁;事又不必相师也,而其攻战之略,后先一揆,岂不诡哉?商周之得天下殆同。特周文武周公,相继成之,汤则及身戡定耳。 
 
 
第三章 匈奴 

    中华民国,所吸合之异族甚多。顾其与汉族有关系最早、且最密者,厥惟匈奴。

  《史记·匈奴列传》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其说未必可信。《索隐》:“张晏曰:淳维以殷时奔北边,又乐彦《括地谱》云: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中国谓之匈奴。”案此说羌无证据。鸣条在南,桀子何由北走?又獯粥乃种族名,非人名,而此云“其子獯粥。”《索隐》因谓“淳维獯粥是一,”疏矣。顾又云:“唐虞以上,有山戎、猃允、荤粥,居于北蛮。”则其由来之久,可想见矣。夷蛮戎狄,其初自系按方位言之。然游牧之族,迁徙无常。居地可以屡更,名称不能数变,则夷蛮戎狄之称,不复与其方位合矣,居地迁徙,种族混淆,皆常有之事,故古书中夷蛮戎狄等字,不能据以别种族,并不能据以定方位也。《史记·匈奴列传》,叙述匈奴古代之事,颇得纲要。或讥其并戎狄为一谈,非也。又或以戎为汉时之羌人,亦非。观第十篇及予所撰《山戎考》自明。此族在古代,盖与汉族杂居大河流域?其名称:或曰猃狁,亦作玁狁。或曰獯鬻,獯,亦作熏,作荤,鬻亦作粥。或曰匈奴,皆一音之异译。《史记索隐》:“应劭《风俗通》曰:殷时曰獯粥,改曰匈奴。又晋灼云:尧时曰荤粥,周曰猃狁,秦曰匈奴。韦昭云:汉曰匈奴,荤粥其别名。”《诗·采薇》毛传。“玁狁,北狄也。”笺云:“北狄,匈奴也。”《孟子·梁惠王》下赵注:“熏粥,北狄强者,今匈奴也。”《吕览·审为》篇高注:“狄人,猃允,今之匈奴。”案伊尹四方令迳作匈奴。又案《史记》:“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荤粥两字,盖系自注;史公非不知其为一音之转也。又称昆夷、畎夷、串夷,则胡字之音转耳。昆,又作混,作绲,畎,亦作犬。又作昆戎,犬戎。《诗·皇矣》:“串夷载路。”郑笺:“串夷,即混夷。”《正义》:“书传作畎夷,盖犬混声相近,后世而作字异耳。或作犬夷,犬即畎字之省也。”案《诗·采薇》序疏引《尚书大传》注:“犬夷,昆夷也。”《史记·匈奴列传》:“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又“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索隐·正义》皆引“韦昭曰:春秋以为犬戎。”足征此诸字皆一音异译。《索隐》又引《山海经》云:“黄帝生苗:苗生龙,龙生融,融生吾,吾生并明,并明生白,白生犬。犬有二牡,是为犬戎。”又云:“有人面兽身,名犬夷。”则附会字义矣。狄、貉、蛮、闽等字,其初或以为种族所自生。故《说文》有犬种、豸种、虫种之说。然其后则只为称号,不含此等意义。至于犬戎之犬,则确系音译,诸家之说可征也。昆夷、猃狁,系一种人,犹汉时既称匈奴亦称胡也。《孟子》:“文王事昆夷,”“大王事獯粥,”乃变文言之耳。《诗序》:“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难,”竟以为两族人,误矣。《出车》之诗曰:“赫赫南仲,玁狁于襄。”又曰:“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又曰:“赫赫南仲,玁狁于夷。”玁狁在西北,可称戎,亦可称狄,诗取协韵也。笺云:“时亦伐西戎。独言平玁狁者,玁狁大,故以为始以为终,”已不免拘滞。序析玁狁,昆戎而二之,益凿矣。“并明生白,白生犬,”今本作“并明生白犬。”此族在古代,与汉族之交涉盖甚多。其或可考或不可考者,乃书缺有间,吾族之记载,不甚完具,而非彼族之事迹有断续也。《史记·匈奴列传》曰:“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又曰:“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一似戎狄本居塞外,至此乃入内地者。说春秋者亦多谓赤狄白狄等,乃踵周之东迁而入内地。然求诸古籍,实无此等部落,本居塞外之证。故谓匈奴从古即与汉族杂居大河流域,实甚确也。

  此族与汉族交涉,见于史传最早者,则《史记·五帝本纪》所谓“黄帝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是也。又尧都晋阳,而《墨子》称其“北教八狄,”则《禹贡》冀州之域,自隆古,即与此族杂居。夏自中叶以后,盖迁都河南,商虽闲居河北,然不过在今河北大名,河南河北道境;非如黄帝、尧、舜之深入其阻,故此族在冀州之事,不复见于纪载;而其在《禹贡》雍州之域者,其事迹,乃随商、周先世之史实而并传。史称“自契至于成汤八迁;”其所以迁之故不可知;然观诸周代之行事,则商之先世,或亦为戎狄所迫逐,未可知也。周自后稷封于有邰。越数世,即失官,而窜于戎狄之间。至公刘,乃复修后稷之业,居于邠。《史记·周本记》:“封弃于邵,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犇戎狄之间。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匈奴列传》则曰:“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案“号曰后稷”之后稷,指弃。“后稷之兴”之后稷,指自弃以后居稷官者。“后稷卒”之后稷,则不窋之父也。周先世之失稷官自不窋,后迄未复,至公刘犹然。《匈奴列传》不叙鞠以前事,故迳云公刘失其稷官;”其复修后稷之业则所谓“变于西戎”者也。本无矛盾。《正义》云:《周本纪》云不窋失其官,此云公刘,未详,”疏矣。又案《周本纪》《索隐》“《帝王世纪》云:后稷纳姞氏,生不窋。而谯周按国语云: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言世稷官,是失其代数也。若不窋亲弃之子,至文王千余岁,唯十四代,亦不合事情。”《正义》:“《毛诗疏》云:虞及夏殷,共有千二百岁,每世在位皆八十年,乃可充其数耳。命之短长,古今一也;而使十五世君,在位皆八十许载;子必将老始生,不近人情之甚。以理而推,实难据信也。”不窋非弃之子,古人早言之甚明。乃近犹有据此攻古书之不可信者,何其疏也。再传至大王,复为狄所逼,徙岐山下。以上参看前篇。爰及文、武,世济其德,而周势始张。文王伐昆夷。《书》传文王受命后,四年伐昆夷。《诗》:“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馻矣,维其喙矣。”笺云:“今以柞棫生柯叶之时,使大夫将师旅出聘问。昆夷见文王之使者,将士众过己国,则惶怖惊走,奔突入此柞棫之中而逃,甚困剧也,是之谓一年伐昆夷。”《正义》:“《帝王世纪》云:文王受命四年,周正丙子,混夷伐周。一日三至周之东门。文王闭门修德而不与战。王肃同其说,以申毛义,以为柞棫生柯叶拔然时,混夷伐周。”至武王,遂放逐之泾洛以北,命曰荒服,以时入贡。周之声威,盖于是为盛?然穆王之世,荒服即已不至。《史记·匈奴列传》:“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则穆王之所伐,即武王之所放也。至于幽王,卒有骊山之祸。时则玁狁“整居焦获,”《尔雅》十薮之一。据郭注,在今陕西泾阳县。“侵镐及方,至于泾阳。”周人尝命将伐之,至太原,而城朔方。诗家说此,多以为宣王时事。然观《史记·匈奴列传》,则似在骊山之役以后,疑莫能明也。《史记·周本纪》及《匈奴列传》,皆不言宣王时有与玁狁争战之事。《匈奴列传》曰:“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隙。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又曰:“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取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膺。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出与彭彭,城彼朔方。”则似诗之所咏,皆周东迁后事。案镐、方、朔方,说诗者皆不能指为何地。若以为东迁后事,则镐即武王所居,方或丰之转音也。刘向《讼甘延寿疏》:“千里之镐,犹以为远,”镐京与雒邑,相去固得云千里。朔方亦当在泾水流域。自镐京言之,固可云西北也。平王虽不能御犬戎,特以畏逼东迁;不应一迁之后,西都畿内之地,即尽沦戎狄。据《史记·秦本纪》及《十二诸侯年表》:秦襄公伐戎至岐,在其十二年,当周平王五年,秦文公十六年,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当平王十九年。德公元年,“卜居雍,后世子孙饮马于河。”可见是时秦东境尚未至河。德公元年,乃周厘王五年,东迁后之九十四年也。《六国表》曰:“穆公修政,东境至河”据《秦本纪》及《十二诸侯年表》,事在穆公十六年,则周襄王之八年,东迁后之百二十七年矣。周与西都交通之绝,由晋灭虢,守桃林之塞而然。虢之灭,在周惠王二十二年,亦在东迁后百十六年。然则自平王东迁后百余年间,周与西都之交通,迄未尝绝。西都畿内之地,亦未尝尽为秦有,命将出师,以征玁狁,固事所可有也。出车之诗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毛传:“方、朔方,近玁狁之国也。”案《诗》又言“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所咏当系一事,毛传是也。然则朔方乃近玁狁之地,在周之北。刘向《讼甘延寿疏》,亦以诗所咏为宣王时事。然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久之乃著竹帛,不审谛处甚多。无妨其言千里之镐为是,其言宣王时事为非也。

  春秋以后,史籍之传者较富,此族之事,可考者亦较多。其见于《春秋》者,或称戎,或称狄,盖就其始所居之方位名之,无关于种族也。其称狄者,初止作狄,后又有赤狄、白狄之分。赤狄始见宣公三年,白狄始见宣公八年。据《左氏》杜说,则赤狄种类有六:曰东山皋落氏,今山西昔阳县东皋落山。曰廧咎如,《公羊》作将咎如,今山西乐平县。曰潞氏,今山西潞城县。曰甲氏,今河北鸡泽县。曰留吁,今山西屯留县。曰铎辰。今山西长治县。皆灭于晋。白狄种类有三:曰鲜虞,今河北定县,曰肥,今河北藁城县。曰鼓。今河北晋县。肥鼓亦灭于晋。鲜虞至战国时曰中山,灭于赵。《史记·匈奴列传》曰:“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内、圁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则居河内者为赤翟,居圁、洛之间者为白翟。窃疑《史记》之说为是也。详见予所撰《赤狄白狄考》。其以戎称者:曰扬拒、泉皋、伊雒之戎,扬拒,在今河南偃师县附近。泉皋,在今河南洛阳附近。伊雒之戎,春秋作雒戎。文八年,公子遂会雒戎盟于暴。《释文》:“本或伊雒之戎,此后人妄取传文加之耳。”地皆入于周。曰蛮氏之戎,今河南临汝县。本居茅津。亦称茅戎,《公羊》作贸戎,地入于晋。曰骊戎,今陕西临潼县,地亦入晋。以上释地,据顾氏栋高《春秋大事表》。又有陆浑之戎,乃羌族,见第十篇。皆在今河南、陕西境。其跨今河南、山东及河北境者,时曰山戎,亦曰北戎。《管子》常以山戎与令支、孤竹并举。杜预又以山戎、北戎、无终三者为一。《汉志》右北平无终,故无终子国。辽西郡令支,有孤竹城。汉无终,今河北蓟县。令支,今河北迁安县。读史者因以山戎为在今河北东北境。然据《公羊》,则齐桓公之伐山戎,尝旗获而过鲁;而《左氏》亦载北戎侵郑,北戎侵齐;又《春秋》所载,鲁与戎之交涉甚多;窃疑山戎之地,实不仅东北一隅。至于无终,则《左》襄四年,尝遣使请成于晋,昭元年,晋又败其众于太原;窃疑其地必近晋,亦不得在今河北东北境也。详见予所撰《山戎考》。又有所谓长狄者,其君盖别一种族,其民则亦狄也。详见予所撰《长狄考》。

  以上所述,皆其地在腹里者。其君多有封爵,时与于会盟征伐,俨然厕于冠裳之列。较诸战国初年之秦,为东诸侯所摈者,犹或过之。自此以往,则其地较偏僻;其文明程度,亦当较低;故犹沿部落时代之习。《史记·匈奴列传》,所谓“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皆在今甘肃天水县。翟豲之戎;今陕西南郑县。岐梁山、泾、漆以北,有义渠、今甘肃宁县,庆阳县。大荔、今陕西大荔县。乌氏、今甘肃泾川县。朐衍之戎。今甘肃灵武县。而晋北有林胡、今山西马邑县。楼烦之戎,今山西岚县。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者也。战国之世,燕、赵、秦、魏并起而攘斥之。魏有河西、上郡,后入于秦。赵有云中、雁门、代郡,秦有陇西、北地,以与胡界边。而燕秦开亦袭破东胡,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参看第三篇。赵自代并阴山至高阙,山名。在今绥远省境,黄河沿岸。燕自造阳地名,在上谷。至襄平,今辽宁辽阳县。秦于陇西、北地、上郡,皆筑长城以拒胡。及始皇并六国,燕、赵之地,亦皆入于秦。秦又使蒙恬收河南地,今河套。因河为塞。因边山险,堑谿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临洮,今甘肃岷县。秦之长城,全非今之长城。当起陇西、北地、上郡塞外。东循阴山,沿黄河北岸,经今宣化之北,历热河至辽宁,迤东南,度鸭绿江,入朝鲜。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之界也。秦长城东端,在乐浪郡遂城县,见《晋书·地理志》。乐浪郡,今黄海平安二道地也。汉初,辽东与朝鲜,以浿水为界。秦界则更在浿水以东。浿水,今大同江也。而北干山脉以南。谓黄河流域与蒙古之界山。尽为中国之地矣。

  四裔为中国患者,莫如北族;北族之为中国患者,多在漠南北。中国人对朔方,遂有一种恐怖心;以为敌之起于是者,皆不可御也。中国自与欧洲交通,讫日俄战前,国人论者,皆最畏俄。林文忠曰:“英法诸国,皆不足患,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徐继畬撰《瀛寰志略》,谓英法之助土耳其以拒俄,犹之六国之合从以摈秦?甲午战后,犹有著论,谓俄国形势酷类强秦者,皆此等见解也。其实不然,历代游牧之族,为中国患者,多非起自蒙古;即入据蒙古者,亦或能为中国患,或不能为中国患。可见敌国外患,原因甚多,地理特其一端耳。

  蒙恬之斥逐匈奴也,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史不言其所居。然侯应议罢边塞事曰:“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冒顿弑父,龙庭未闻徙地,则头曼弃河南后,必即居阴山中矣。本居河南,平夷无险,至是盖依山为阻。秦之乱,适戍边者皆去。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时北方游牧之族,在匈奴之东者为东胡,西为月氏,北为丁令。冒顿单于皆击破之。又南并楼烦、白羊王。白羊王,在河南。《史记》云:“诸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濊貉、朝鲜。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氏、羌。而单于庭直代云中。”匈奴盖至是始尽有漠南北之地?冒顿子老上单于,又击破西域。置僮仆都尉,居焉耆、危须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孝文三年,右贤王入居河南为寇。其明年,单于遣汉书曰:“今以少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国,皆已为匈奴。”则匈奴之服西域,在孝文三四年间。而匈奴之国势,遂臻于极盛。

  汉初对匈奴,亦尝用兵。已而被围于平城,今山西大同县。不利。乃用刘敬策,妻以宗室女,与和亲。盖以海内初平,不能用兵,欲以是徐臣之也。高后、文、景之世,守和亲之策不变。然匈奴和亲不能坚,时入边杀掠。中国但发兵防之而已。是时当匈奴冒顿、老上、军臣之世,为匈奴全盛之时。武帝即位,用王恢策,设马邑之权,以诱军臣单于。军臣觉之而去。匈奴自是绝和亲,攻当路塞,数入盗边。然尚乐关市,耆汉财物,汉亦关市不绝以中之。元光元年,汉始发兵出击。自后元朔二年,五年,六年,元狩三年,仍岁大举。而元朔二年之役,卫青取河南,置朔方郡;在今鄂尔多斯右翼后旗,黄河西岸。汉既筑朔方,遂缮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元狩二年,浑邪王杀休屠王降汉;汉通西域之道自此开,羌、胡之交关自此绝。匈奴受创尤巨。于是伊稚斜单于,军臣之弟,继军臣立。用汉降人赵信计,本胡小王,降汉,封为翕侯,败殁,又降胡。益北绝幕。欲诱疲汉兵,徼极而取之。元狩四年,汉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使卫青、霍去病中分兵。青出定襄,今山西右玉县。至寘颜山赵信城。去病出代,封狼居胥,禅于姑衍,临瀚海而还。自是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今甘肃平番县。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矣。

  伊稚斜单于后,再传而至儿单于。儿单于之立,当武帝元封六年。自儿单于以后,益徙而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兵直酒泉、敦煌。龙庭所在,史亦不详。而以兵事核之,则距余吾水至近。天汉四年,贰师之出,且鞮侯单于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而自以兵十万待水南。征和二年,闻汉兵大出,右贤王驱其人民,度余吾水六七百里,居兜衔山。壶衍鞮单于时,汉生得瓯脱王,匈奴恐以为导袭之,即北桥余吾,令可渡。《山海经》“北鲜之山,鲜水出焉。北流注于余吾。”“北鲜”二字,疑鲜卑之倒误。余吾、仙娥,一音之转。颇疑今色楞格河,古时本名鲜水;即鲜卑水,或译名但取上一音,或夺卑字。而拜哈勒湖,则名余吾;后乃貤其所注之湖之名,以名其水也。本始二年,五原之兵,出塞八百余里,而至丹余吾水。丹余吾,当系余吾众源之一,或其支流。以道里计之,亦当在今色楞格河流域也。匈奴之弱,实由失漠南。侯应罢边塞议,谓“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据《汉书·匈奴传》:元封六年,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诛贰师后,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始元二年,单于自将击乌孙。欲还,会天大雨雪,一日深丈余。人民畜产冻死,还者不什一。虚闾权渠单于之立,匈奴饥,人民畜产死十六七。盖三十七年之间,大变之见于中国史者四矣。度尚有较小,为中国史所不载者也。儿单于四传而至壶衍鞮单于。宣帝本始二年,匈奴欲掠乌孙。乌孙公主来求救。汉发五将军十五万众,出塞各二千余里以击之。匈奴闻之,驱畜产远遁。是以五将少所得,而校尉常惠,护乌孙兵,入自西方,获三万九千余级;马、牛、驴、骡、橐駞五万余匹、羊六十余万头。《乌孙传》云:“乌孙皆自取所虏获,”则此数未必确实。然匈奴之所损,必甚多也。匈奴民众死伤,及遁逃死亡者,不可胜数。其冬,单于自将攻乌孙,颇有所得。欲还,会大雨雪,人畜冻死,还者不及什一。于是丁令攻其北,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凡三国所杀,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滋欲乡和亲。然尚未肯屈服于汉也。其后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呼韩邪尽并诸单于,又为新立之郅支单于所败。乃于甘露元年,款五原塞降汉。三年,入朝。郅支北击乌揭,降之。发其兵,西破坚昆,北降丁令。并三国之众,留都坚昆。乌揭、坚昆、丁令,见第四篇。《三国志》注引《魏略》:匈奴单于庭,在安习水上,当系指此时言之。安习水,今额尔齐斯河也。后杀汉使谷吉,自以负汉;又闻呼韩邪日强,恐袭之;欲远去。会康居数为乌孙所困,使迎郅支居东边,欲并力取乌孙以立之。郅支大悦,引而西。康居王甚尊敬之。妻以女。郅支数借兵击破乌孙。乌孙西边空虚不居者且千里。郅支骤胜而骄。杀康居王女。又役康居之民为筑城。元帝建昭三年,西域副都护陈汤,矫制,发诸国及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兵攻杀之。传首京师。北方积年之大敌,至是称戡定焉。

  呼韩邪既降汉,请留居光禄塞下;太初三年,徐自为所筑,去五原塞近者数百里,远者千里。有急,保汉受降城。太初元年所筑,在今乌喇特旗西北。许之。后人众渐盛,乃归北庭。事汉甚谨。王莽时,抚驭失宜,始复为寇。光武之世,至徙幽、并边人于常山、在今河北唐县。居庸关,在今河北昌平县。之东以避之。幸匈奴旋复内乱。其奥鞬日逐王比,自立为呼韩邪单于,降汉。于是匈奴分为南北。南单于入居西河美稷。今鄂尔多斯左翼中旗。北匈奴连年旱蝗。又为南部、丁令、鲜卑、西域所侵,益弱。和帝时,南部求并之。永元元年,窦宪合南部击之。降其众二十余万。至燕然山,出塞三千余里。明年,南部又分兵:左过西海,至河宗北;右绕天山南,度甘微河。北单于被创走。明年,右校尉耿夔又破之金微山。出塞五千余里,前此出师未尝至也。《后汉书》谓单于遁走,不知所在。《魏书·悦般传》,则谓其逃亡康居。盖《后书》所载,乃当时军中奏报;《魏书》所载,则后来得之于西域者也。北单于之弟于除鞬自立,止蒲类海,遣使款塞。四年,立为北单于。欲辅还北庭。于除鞬自畔还北。汉使人诱还杀之。其余众辗转西域。《后书》:永元十六年,北单于遣使诣阙贡献,愿和亲,修呼韩邪故约。和帝以其旧礼不备,未许。元兴元年,重遣使诣敦煌贡献。辞以国贫,未能备礼。愿请大使。当遣子入侍。时邓太后临朝,亦不答其使,但加赐而已。据此,则北匈奴自章,和后,仍自有单于。特微弱,又去中国远,世系事迹,皆不可考耳。至南北朝时,犹立国于乌孙西北者曰悦般。其入欧洲者,立国于马加之地,为今匈牙利等国之祖焉。见《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七上。

  南单于入居西河后,汉使中郎将段郴,副校尉王郁留拥护之。又令西河长史岁将骑二千,弛刑五百,助中郎将护卫单于。冬屯夏罢,岁以为常。单于亦遣诸部王屯驻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代郡,为郡县侦罗耳目。明帝时,南部有欲叛还北者。置度辽营,以中郎将行将军事以制之。灵帝时,张纯反,率鲜卑寇五郡。诏发南匈奴兵配幽州牧刘虞讨之。国人恐单于发兵无已,反,攻杀单于。子于扶罗立。国人杀其父者遂畔。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一年死。南庭遂虚其位,以老王行国事。于扶罗诣阙自讼。会灵帝崩,天下大乱,单于将数千骑与白波贼合,寇河内诸郡。时民皆保聚,寇钞无利,而兵遂破伤。复欲归国。国人不受。乃止河东。卒,弟呼厨泉立。建安二十一年,入朝。曹操留之于邺。遣右贤王去卑监其国。分其众为五部。立其中贵者为帅,选汉人为司马监之。魏末,复改为长史。左部都尉所统可万余落,居太原故泫氏县。今山西高平县。右部六千余落,居祁县。今山西祁县。南部三千余落,居蒲子县。今山西隰县。北部四千落,居新兴县。今山西忻县。中部六千落,居太陵县。今山西文水县。左部帅豹,即刘渊之父。右贤王去卑,则赫连勃勃之先也。别部居上党武乡县之羯室者。今山西辽县。亦称羯,其后为后赵。而居临松卢水者,今甘肃张掖县。先世为匈奴左沮渠,遂以沮渠为氏,其后为北凉焉。

  五胡之中,匈奴、鲜卑,部落皆盛;而匈奴尤居腹地,故最先叛。然刘、石二氏,皆淫暴无人理。石氏亡后,冉闵大肆杀戮,胡、羯遂衰。其历久而后同化者,惟稽胡而已。《北史》云:“稽胡,一曰步落稽,盖刘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曰:山戎、赤狄之后,自离石今山西离石县。以西,安定今甘肃固原县。以东,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间,种类繁炽。虽分统郡县,列于编户;然轻其徭赋,有异华人。山谷阻深,又未尽役属。而凶悍者,恃险数为寇。”案元海部落,当时多散居郡县。《晋书》云:“其部落随所居郡县,使宰牧之,与编户大同,而不输贡赋。”稽胡盖因生事及风俗之异,入居山谷。其能久而不亡,正以其自成一部落故也。《两汉书》及《三国志》,皆无稽胡之名。以为山戎、赤狄之后者,必误。《北史》云:“言语类夷狄,因译乃通。”盖因少与汉人交接之故。然又云:“其俗土著,亦知种田。地少桑蠶,多衣麻布。其丈夫衣服,及死亡殡葬,与中夏略同。其渠帅颇知文字。”则渐染华风,亦非一日矣。故自隋、唐以后,遂泯焉无迹也。

  匈奴政教风俗,与中国相类者极多。《史记》云:“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载,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诸夏为敌国。”是则头曼以前,匈奴迄未尝为大国也。夫使当战国以前,漠南北之地,已有控弦数十万,如汉时之匈奴者,则深入杀略之事,必时有所闻;大兴师征伐,亦必在所不免;断非仅筑长城,所能限戎马之足也。参看附录《秦始皇筑长城》。然则自秦以前,漠南北部落,亦不过如《史记》所谓散居谿谷,莫能相一者耳。其大部落,实自皇古以来,即与汉族杂居黄河流域也。则其渐染汉族文化之深,固无足怪矣。

  中国之俗,敬天而尊祖。而《史记·匈奴列传》曰:“岁正月,诸长少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校课人畜计。”《后书》称其俗岁有三龙祠,尝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合二书观之,盖此三会皆祭天地,并及其余诸鬼神也。南单于内附后,兼祠汉帝。“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亦与中国朝日夕月合。其围高帝于平城也,其骑:西方尽白,东方尽骊,北方尽骊,南方尽骍;月尚戊己;祭天神以戊日;此中国五行干支之说也。贰师之降匈奴,岁余,卫律害其宠。会母阏氏病,律饬胡巫言:“先单于怒曰:胡故时祠兵,尝言得贰师以社,今何故不用?”遂屠贰师以祠。征和中,汉武帝诏:“军候弘上书:言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驰言:秦人,我匄若马。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乃至郡属国都尉赵破奴等,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或以为欲以见强。重合侯得虏候者,言:闻汉军当来,匈奴埋羊牛所出诸道及水上以诅军。单于遗天子马裘,常使巫祝之。缚马者,诅军事也。”贰师之出塞,匈奴使右大都尉与卫律将五千骑要击汉军于夫羊句山狭。贰师遗属国胡骑二千与战,虏兵坏散,死伤者数百人。汉军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应劭曰:本汉将筑此城。将亡,其妻率余众完保之,因以为名也。张晏曰:范氏,能胡诅者。夫信巫,则亦中国之古俗也。《北史·悦般传》:“真君九年,遣使朝献,并送幻人。称能割人喉脉令断;击人头,令骨陷血出,或数升,或盈斗,以草药内其口中,令嚼咽之。须臾血止,养疮一月复常,无瘢痕。世疑其虚。乃取死罪囚试之,皆验。云中国诸名山,皆有此草。乃使人受其术而厚遇之。”此幻人自出西域。又云:“又言其国有大术者,蠕蠕来钞掠,术人能作霖雨,盲风,大雪及行潦。蠕蠕漂亡者十二三。”此则柔然、丁令,皆云有此术,或受之匈奴耳。《左氏》:狄之入卫也,“囚史华龙滑与礼孔,以逐卫人。二人曰:我大史也,实掌其祭。不先,国不可得也。乃先之。”注曰:“夷狄畏鬼,故恐言当先白神。”则狄人之巫鬼,由来旧矣。此其教之相类者也。

  北狄无称其君为天子者,有之者其惟匈奴乎?匈奴以外皆称汗。汗,大也。盖音译则曰汗,意译则曰大人?匈奴称其君曰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天也。孤涂,子也。单于,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老上《遗汉书》,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狐鹿姑《遗汉书》,亦曰:“胡者,天之骄子;”得毋感天而生之说,亦为彼所习闻邪?颇重盟约。永光元年,汉使韩昌、张猛送呼韩邪侍子。昌猛见单于民众益盛,塞下禽兽尽;单于足以自卫,不畏郅支。闻其大臣多劝单于北归者,恐北去后难约束,即与为盟约,曰:“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毋得相诈相攻。有窃盗者,相报,行其诛,偿其物。有寇,发兵相助。汉与匈奴,敢先背约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孙尽如盟。”俨然见古者束牲载书之辞焉。《汉书》载董仲舒之言曰:“如匈奴者,非可说以仁义也,独可说以厚利,结之于天耳。与之厚利,以没其意。与盟于天,以坚其约,质其爱子,以累其心。”刘敬之说高帝和亲也,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单于,厚奉遗之。彼知汉女,送厚,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且使辨土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哉?可毋战以渐臣也。”此古代诸侯屡盟交质,事之以货贿,申之以昏姻之习;抑刘敬之策,亦莒人之所以亡郐也。此其政之相类者也。

  匈奴之俗,与中国尚文之世,若不相容,而反诸尚质之世,则极相类。“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裳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数百人。”此古者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及殉葬之俗也。“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此晋献公所以烝于齐姜,象所以欲使二嫂治朕栖也。“有名不讳而无字,”幼名,冠字,本乃周道也。“贵壮健,贱老弱;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此古之人所以兢兢于教悌也。“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春秋时戎狄之俗皆如此。尤其久与汉族杂居河域之征也。其文教虽不如中国乎?然《史记》称其“狱久者不满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中行说谓其“约束径易行,君臣简可久;一国之政犹一体;”犹足想见古者刑措不用;及未施信于民而民信,未施敬于民而民敬之风焉。要之匈奴之俗,与周以后不相类,若返诸夏,殷以前,则我国之俗,且可资彼以为借镜也。此其俗之相类者也。

  《罗马史》载匈奴西徙后,有诗词歌咏,皆古时匈奴文字。当时罗马有通匈奴文者,匈奴亦有通拉丁文者,惜后世无传焉。见《元史译文证补》。案匈奴之有文字,史不言其始于何时;亦不言为何种文字。或谓当时西域诸国,多有旁行文字,匈奴或西徙后受之西域,如回纥文字,出自大食者然。案匈奴之服西域,事在孝文三四年间,自此以前,久与中国书疏相往还矣。中行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识其人众畜数,必先有文字,疏记之法,乃有可施。《史记》谓其“无文书,以言语为约束,”乃谓其无文书,非谓其无文字也。然则匈奴之有文字旧矣。创制文字,实为大业,虽乏史记,十口不得无传。辽、金、元、清、西夏皆然。然则匈奴文字,非由自制。即非自制,舍中国将安所受之哉?汉遗单于书以尺一牍;中行说令单于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长大;则其作书之具,正与中国同。从古北族文字,命意措词,与中国近者,莫匈奴若,初未闻其出于译人之润饰也。然则匈奴与中国同文,虽史无明文,而理有可信矣。抑《史》、《汉》之不言,非疏也。《西域传》云:“自且末以往,有异乃记。”记其与中国异者,而略其与中国同者,作史之例则然。然则《史》、《汉》之不言,正足为匈奴与我同文之证矣。《汉书》于《安息传》,明著其书革旁行为书记,即因其有异而记之者也。然则我国文字之流传于欧洲也旧矣。日逐王比遣汉人郭衡奉匈奴地图求内附,则匈奴并有地图。又《说文》控字下曰:“匈奴引弓曰控弦。”《一切经音义》引作“匈奴谓引弓曰控弦。”案《一切经》引是也,今本盖夺谓字?观此,则匈奴之语,亦有与中国同者矣。皆其久与汉族杂居之证也。《一切经》又一引作突厥。汉时无突厥,必误也。《观堂集林》有《匈奴相邦印跋》,曰:“匈奴相邦玉印,藏皖中黄氏。形制文字,均类先秦。当是战国秦汉之物。考六国执政,均称相邦。秦有相邦吕不韦,见戈文,魏有相邦建信侯,见剑文。今观此印,知匈奴亦然。史作相国,盖避汉高帝讳改。《史记·大将军骠骑列传》,屡言获匈奴相国都尉。而《匈奴列传》,记匈奴官制,但著左右贤王以下二十四长,而不举其目。又言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十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相封即相邦。易邦为封,亦避高帝讳耳。”此印若真,亦匈奴与中国同文之一证。

  匈奴与汉族关系之深如此,然其文明程度,终不逮汉族者?则汉族久进于耕农,而匈奴迄滞于游牧之故也。《史记》云:“自唐、虞以上,有山戎、猃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可见其从事畜牧,由来之久。然迄春秋战国时,此族仍多以游牧、射猎为生。故魏绛劝晋悼公和戎之辞曰:“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左》襄四年。杂居内地者如此,在塞外者,自更不待言矣。《史记·匈奴列传》,谓其“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又云:“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稍长,则射狐兔;用为食。”盖犹《王制》所谓北方之狄,衣羽毛穴居不粒食之旧也。《王制》:四海之内,北不尽恒山。所谓北狄,当在恒山之北。然汉时之匈奴,亦间有事种植者。《汉书》谓匈奴诛贰师,连雨雪数月,谷稼不熟。师古曰:“北方早寒,虽不宜禾稷,匈奴中亦种黍穄。”师古此言,当有所本。盖生业之兴,由于地利,漠南北亦有宜于种植之地,农业遂缘之而兴也。特究不以为正业耳。

  《春秋》僖公三十二年,“卫人及狄盟。”《杜注》:“不地者,就狄庐帐盟。”《疏》云:“狄逐水草,无城郭宫室,故云就庐帐盟也。”杜氏此注,非必经意,然当时北狄未有宫室,说当不诬。《史记》云:“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蠶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盖后来之事;且亦未必凡戎狄皆然也。秦、汉时之匈奴,“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其国中间有城郭,大抵汉人所筑;如赵信城,孟康曰:“赵信所筑;”范夫人城,应劭曰:“本汉将筑此城,将亡,其妻率余众保完之”是也。壶鞮衍单于初立,年少;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卫律为单于谋,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观此语,亦可知匈奴有农业。与秦人守之。汉兵至,无奈我何。即穿井数百,伐材数千,或曰:胡人不能守城,是遗汉粮也。乃已。郅支之徙康居,役其民以筑城,日五百人,二岁乃已。然终为汉兵所诛夷。胡人不能守城,此其一证也。

  匈奴极重汉物。“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巵酒,”酒之贵重可知。汉文与匈奴和亲,遗以绘絮,秫蘖,岁有数,所以中之也。自关市之通,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几堕马邑之权。然犹乐关市,不能绝,可知其陷溺之深。贾生三表五饵之说,不能谓为处士大言矣。见《新书·匈奴》篇。中行说之说匈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之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十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其得汉絮绘,以驰草棘中,衣袴皆敝裂,以视不如旃裘之坚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视不如潼酪之便美也。”呜呼!何其计之深而虑之远也!

  匈奴风俗,最称强悍。《史记》曰:“其俗宽则随畜田猎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淮南子》曰:“雁门之北,狄不谷食。贱长贵壮,俗尚气力。人不弛弓,马不解勒。”《原道训》。此即《中庸》所谓“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者邪。杨雄《谏不受单于朝书》曰:“往时尝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绘之壁,藉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余菑。惟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滋甚。”江统《徙戎论》曰:“并州之胡,本实匈奴。其天性骁勇,弓马便利,倍于氐羌。”是匈奴在四裔中为最强也。左伊秩訾之劝呼韩邪降汉也,呼韩邪问诸大臣。皆曰:“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气力而下服役,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战死,壮士所有也。今兄弟争国,不在兄,则在弟,虽死,犹有威名;子孙常长诸国。奈何乱先古之制,臣事于汉,卑辱先单于,为诸国笑?虽如是而安,何以复长百蛮?”百世之下,读之虎虎有生气焉。其能以不逮一县之众,见附录《秦始皇筑长城》。使中国为之旰食,宜矣。

  然匈奴众虽勇悍,而训练节制颇缺。“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犹是春秋战国以来戎狄之旧俗。“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巵酒;而所得虏获,因以与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趋利,如鸟之集。其困败,瓦解云散矣。”此孙卿所讥齐人隆技击,若飞鸟然,倾侧反覆无日者也。古汉族事耕稼,故多居平原。戎狄事畜牧射猎,故多居山险。故汉族重车战,戎狄则用骑兵及步兵。《左》隐九年,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昭元年,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太原。将战,魏舒曰:彼徒我车,所遇又阨,请皆卒。乃毁车以为行。而赵武灵王亦胡服骑射,以灭中山。皆是道也。汉时匈奴,仍系如此。晁错《论兵事疏》曰:“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兵,长短相杂,遊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要而言之,匈奴长于骑,中国长于步;匈奴利于险阻,中国利于平地;匈奴之勇悍,非中国所及;中国之兵器及行陈,亦非匈奴所能当也。《史记》云:“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则其兵器,亦与中国同,特不如中国之精而已。又曰:“善为诱兵以包敌,”此亦居广原,习于驰逐之故也。又曰:“举事常随月盛壮以攻战,月亏则退兵。”案《左》成十六年,晋郤至谓楚有六间,“陈不违晦”其一。注:“晦,月终,阴之尽,故兵家以为忌。”昭二十三年,戊辰,晦,战于鸡父。注:“七月二十九日。违兵忌晦战,击楚所不意。”盖月无光时,惧敌夜袭,故不用师也。此亦匈奴俗类汉族之一证。

  北族多辫发,惟匈奴则似椎髻。《汉书·李广苏建传》:“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后陵、律卫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以此言微动之。陵嘿不应,熟视,而自循其发,曰:我已胡服矣!”明椎髻为匈奴俗也。或曰:文帝前六年遗单于,有比疏一。《史记》作比余。师古曰:“辫发之饰也,以金为之。”此实匈奴辫发之证,陵、律盖未忍效之,故犹椎髻也。曰我已胡服,明发未尝如胡也。案比疏即篦梳,古今字。不必辫发然后可用。师古之说,似睹当时北族辫发,以意言之。《朝鲜列传》谓“卫满椎结蛮夷服,东走出塞,”明是时塞北蛮夷多椎结,满岂亦有所不忍邪?《北史·悦般传》,谓其“剪发齐眉。”又云:“其人清洁。与蠕蠕结好。其主尝将数千人入蠕蠕,欲与大檀相见。入其界,百余里,见其部人不浣衣,不绊发,不洗手。妇人口舐器物。王谓其从臣曰:汝曹诳我,将我入此狗国。乃驰还。”不绊发即辫发之谓,辫发即被发也。从古西域多洁清,北族则否。悦般西徙后,盖已渐染西域之俗。然绊发当系匈奴之旧。剪发齐眉,不知为匈奴俗否?若然,则颇似中国之两髦矣。又匈奴之法,汉使不去节,不以墨黥面,不得入穹庐。盖以以墨黥面,为示辱之意也。

  匈奴为汉族所迫逐,正支西徙,至今立国欧洲。然其同化于我者实不少。《左》庄二十八年,“晋献公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注》;“大戎,唐叔子孙,别在戎狄者。”《晋语》:“狐氏出自唐叔;狐伯耳之子,实生重耳;”是《杜注》所本也。又曰:“晋代骊戎,骊戎男女以骊姬。”《注》云:“骊戎,其君姬姓,爵男也。”案骊戎立国甚古。《周书·史记篇》:“昔有林氏召离戎之君而朝之,”即骊戎也。《史记·周本纪》:“纣囚西伯于羑里。闳夭之徒,求骊戎之文马而献之纣。”是时骊戎为姬姓之国与否不可知,然其与姬姓之国有交涉,则甚确凿矣。昭十二年,晋伐鲜虞,《公》、《谷》皆责其伐同姓。《范注》云:“鲜虞,姬姓。”疏谓《世本》文。又戎州已姓,见哀十七年。已者,黄帝之子之姓也。见《国语》。廧咎如隗姓。隗姓,《姓苑》谓出古帝大隗氏。是则春秋以前,我族作大长于戎狄中者多矣。《公羊》谓潞氏“离于夷狄,而未能合于中国。晋师伐之,中国不救,夷狄不有;”实为其渐即诸夏之征。《谷梁》例,灭夷狄时,婴儿以贤书月。甲氏,留吁余邑,以贤婴儿,灭亦月。左氏谓狄有五罪,亦谓酆舒有三俊才。《韩非子·外储说》:“赵主父使李疵视中山,可攻不也?还报曰:中山可伐也。君不亟伐,将后齐、燕。主父曰:何故可攻。李疵对曰:其君见好顾千里曰:“当依下文作好显。”岩穴之士,所倾盖与车,以见穷闾隘巷之士以十数;伉礼下布衣之士,以百数矣。”亦见《中山策》。周秦诸子,固多寓言,然寓诸何国,亦必有其所由。中山之文明程度,亦可想见矣。然则古代之戎狄,至秦、汉以后,不复闻其为患者,大抵皆同化于汉族也。汉时南部之降,汉人骄纵之太甚,读扬雄《谏不受单于朝书》,可见此时汉人之见解。卒酿成刘、石之乱,致召冉闵之杀戮。然是时胡人居中国者甚多,闵所杀戮,实不过十之一二。谓足摧挫胡、羯则有之,谓能诛锄胡、羯殆尽,则事理所必无也。据《晋书·载记》:闵躬率赵人,诛诸胡羯,死者二十余万。屯据四方者,所在承闵书诛之。此亦杀其屯聚者耳。又云:“高鼻多须,滥死者半。”高鼻多须,自系白种人,见第十二篇。当时所谓胡,范围甚广,初不专指匈奴。如鲜卑称东胡,西域诸国称西胡是也。闵欲诛胡羯,而非胡羯以形状之异而滥死,则胡羯之形状不异者,必多获免可知。其颇同化于汉族者,更无论矣。魏五部都尉所统,已二万九千余落。晋初归化,武帝使居塞内者,亦辄千万落。此等非同化于中国,果何往哉?然则中华民国国民中,匈奴之成分,必不少矣。

附录一 赤狄白狄考
   

  狄之见于《春秋》者,或止称狄,或称赤狄、白狄。宣十五年,“六月,癸卯,晋师灭赤狄潞氏。”《注》:“潞,赤狄之别种。”《疏》云:“狄有赤狄,白狄。就其赤白间,各自别有种类。此潞是国名,赤狄之内,别种一国。夷狄祖其雄豪者,子孙则称豪名为种,若中国之始封君也。谓之赤白,其义未闻;盖其俗尚赤衣白衣也?”案两爨亦称乌白蛮。《唐书》:初裹五姓皆乌蛮,其妇人衣黑绘,东钦二姓皆白蛮,其妇人衣白绘。疏盖据后世事推之。如《疏》意,则凡狄非属于赤,即属于白矣。窃谓不然。

  赤狄种类,见于《春秋》者有三:潞氏及甲氏,留吁是也。宣十六年,“晋人灭赤狄甲氏及留吁。”《左氏》云:“晋士会帅师灭赤狄甲氏及留吁、铎辰。”《杜注》:“铎辰不书,留吁之属,”似以意言之。又成三年,“晋郤克卫孙良夫伐廧咎如”。《左氏》曰:“讨赤狄之余焉。”是《左氏》所称为赤狄者,较《春秋》多一铎辰,一廧咎如也。廧咎如,《公羊》作将咎如。至东山皋落氏,则《左氏》亦不言为赤狄。《杜注》云:“赤狄别种也。”《正义》:“成十三年《传》,晋侯使吕相绝秦,云:白狄及君同州,则白狄与秦相近,当在晋西。此云东山,当在晋东。宣十五年,晋师灭赤狄潞氏。潞则上党潞县,在晋之东。此云伐东山皋落氏,知此亦在晋东,是赤狄别种也。”其说似属牵强。

  白狄种类,《春秋》及《左氏》,皆未明言。昭十二年《杜注》曰:“鲜虞,白狄别种。”“肥,白狄也。”十五年《注》又曰:“鼓,白狄之别。”《疏》云:“宣十五年,晋师灭赤狄潞氏。十六年,晋人灭赤狄甲氏及留吁。成三年,晋郤克,卫孙良夫伐廧咎如。《传》曰:讨赤狄之余焉。是赤狄已灭尽矣。知鲜虞与肥,皆白狄之别种也。”其说之牵强,与前说同。

  案《春秋左传》言赤狄种类,虽似不同。然铎辰之名,《春秋》无之。“讨赤狄之余焉,”语有两解。刘炫以为“廧咎如之国,即是赤狄之余。”见《疏》。杜预则谓宣十五年晋灭赤狄潞氏,其余民散入廧咎如,故讨之。揆以文义,杜说为长,以《春秋》、《左氏》,于潞氏、甲氏、留吁、铎辰,皆明言为赤狄,于廧咎如则不言也。然则《左氏》之意,盖不以廧咎如为赤狄。《左》不以廧咎如为赤狄,而铎辰为《春秋》所无,则《春秋》、《左氏》,言赤狄初无歧异矣。然则赤狄自赤狄;白狄自白狄:但言狄者,自属非赤、非白之狄;安得谓凡狄皆可分属赤狄、白狄乎?杜说盖失之也?

  予谓赤狄、白狄,乃狄之两大部落。其但称狄者,则其诸小部落。小部落时役属于大部落,则有之;若遂以赤白为种类之名,谓凡狄皆可或属诸赤,或属诸白,则非也。《左》宣十一年云:“众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晋。”必赤狄之名,不包众狄,乃得如此措辞。若众狄亦属赤狄,当云疾潞氏之役,安得云疾赤狄之役乎?此《春秋》及《左氏》,凡言狄者,不得以为赤狄或白狄之明征也。

  然则赤狄、白狄,果在何方乎?曰:赤狄在河内,白狄在圁、洛之间。何以知之?曰:以《史记·匈奴列传》言“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内、圁、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知之也。居河内者盖赤狄?居圁、洛之间者,盖白狄也?曰:《史记》上云“攘戎翟,”而下云“号曰赤狄、白狄,”明赤狄、白狄为两种之总称,所包者广矣。曰:《史记》之言,盖举其大者以概其余,非谓凡狄皆可称赤狄或白狄也。若谓凡狄皆可称赤狄或白狄,则无解于《春秋》之或称赤狄,或称白狄,或但称狄矣。盖狄在《春秋》时,就大体言之,可区为二:一在东方,一在西方。在东方者,侵轶于周、郑、宋、卫、齐、鲁之间。其地盖跨今河北之保定、大名两道,山西冀宁道之东境,河南之河北道。或且兼及河洛、开封道境。其中以居河内之赤狄为最大。居西方者,其地盖跨今山西冀宁道之西境,及河东道。陕西之榆林道及关中道。其中以居圁、洛之间之白狄为最大。故史公举之以概其余也。言春秋时狄事者,莫详于《左氏》。今请举之,以为吾说之证。

  狄之居东方者,莫张于庄、闵、僖之间。庄三十二年,伐邢。闵二年,入卫。以齐桓公之威,纠合诸侯,迁邢于夷仪,封卫于楚丘;然及僖十二年,诸侯复以狄难故,为卫城楚丘;其明年,狄侵卫;又明年,侵郑;则其势初未弱也。齐桓公之卒也,宋襄公伐齐而纳孝公。虽曰定乱,实有伐丧之嫌。诸侯莫能正。惟狄人救之。僖十八年。是时邢附狄以伐卫。至二十五年,而为卫所灭。狄虽不能救;然二十年,尝与齐盟于邢。《左氏》曰:为邢谋卫难也;二十一年,狄侵卫;三十一年,又围卫;卫为之迁于帝丘;狄之勤亦至矣。先是僖公九年,狄灭温。温者,苏子封邑,周初司寇苏忿生之后也。见成十一年。十一年,王子带召扬拒、泉皋、伊洛之戎以伐周。入王城,焚东门。秦、晋伐戎以救周。晋侯平戎于王。十二年,王讨王子带。王子带奔齐。齐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晋。十六年,王以戎难告于齐,齐征诸侯而戍周。此所谓戎,不知与狄有关否?然及僖二十四年,王以狄师伐郑;冬,遂为狄所伐,出居于郑;大叔以狄女居于温;则必即九年灭温之狄矣。晋文勤王,取大叔于温,杀之于隰城。王以温锡晋。三十二年,狄有乱。卫人乘之侵狄,狄请平焉。其在河内者,至是当少衰,然三十二年及文七年、九年、十一年,迭侵齐;七年,伐鲁西鄙;十年侵宋;十三年又侵卫;则东方之狄,亦未尝遂弱也。凡此者,《春秋》及《左氏》,皆但称为狄。惟文七年侵鲁之役,《左氏》云:公使告于晋,赵宣子使因贾季问酆舒,且让之。酆舒潞氏相,似其事由赤狄,然此只可谓侵鲁之狄,役属于赤狄,不能谓侵鲁者即赤狄也。

  赤狄见《经》,始于宣公三年之侵齐。六年,伐晋。七年,又侵晋,取向阴之禾。十一年,晋侯会狄于攒函。《左氏》云:“众狄服也。众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晋。”观宣七年赵宣子之让酆舒,则知赤狄是时,所役属之狄颇众,故其势骤张也。及是,党与携离,势渐弱矣。十三年,虽伐晋及清,及十五年,潞氏遂为晋所灭。晋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明年,灭甲氏留吁及铎辰。成三年,又伐廧咎如,以讨赤狄之余焉。赤狄之名,自是不复见。盖赤狄本居河内,是时强盛,故兼据潞氏、甲氏、留吁、铎辰之地也。据左氏伯宗之言,则潞氏又夺黎侯之地。其本据地河内,未知灭亡以否?然纵幸存,其势力亦无足观矣。

  东方之狄,自晋灭赤狄后,不见于《春秋》及《左氏》者若干年。至昭、定以降,鲜虞、肥、鼓,乃复与晋兢。《左》昭十二年,晋荀吴伪会齐师者,假道于鲜虞,遂入昔阳。秋,八月,壬午,灭肥,以肥子绵皋归。十三年,荀吴以上军侵鲜虞,及中人。十五年,荀吴伐鲜虞,围鼓,以鼓子鳶鞮归。既献而反之。又叛于鲜虞。二十二年,六月,荀吴灭之。定三年,鲜虞人败晋师于平中。四年,晋士鞅卫孔圉伐鲜虞。五年,士鞅围鲜虞。哀元年,齐、卫会于乾侯,救范氏也。师及齐师、卫孔圉、鲜虞人伐晋,取棘蒲。三年,齐、卫围戚。求援于中山。四年,十一月,邯郸降。荀寅奔鲜虞。十二月,齐国夏会鲜虞,纳荀寅于柏人。六年,晋伐鲜虞,治范氏之乱也。鲜虞、肥、鼓地与潞氏、甲氏、留吁、铎辰相近;与齐、晋、鲁、卫,皆有关系;其形势,正与自庄公至宣公时之狄同。《春秋》及《左氏》,皆绝不言为白狄,不知杜氏何所见而云然?以予观之,毋宁谓为与赤狄相近之群狄,为较当也。

  白狄本国,盖在圁、洛之间。然西方之狄,跨据河之东西者亦甚众,非止一白狄也。晋之建国也,籍谈追述其事曰:“晋居深山之中,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昭十五年。是唐叔受封之时,已与此族为邻矣。二五之说晋献公也,曰:“蒲与二屈,君之疆也。疆场无主,则启戎心。”又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则蒲、屈所与为界者,即狄人也。僖五年,晋侯使寺人披伐蒲,重耳奔狄。明年,贾华伐屈。夷吾将奔狄。郤芮曰:后出同走,罪也。不如之梁。梁近秦而幸焉。乃之梁。重耳、夷吾,盖皆欲借资于秦以复国。夷吾不果奔狄,仍奔近秦之梁,则狄之近秦可知也。晋文公让寺人披之辞曰:“予从狄君以田渭滨,”则晋文所奔,夷吾所欲奔而未果之狄,即与蒲屈为界之狄;其地自渭滨跨河而东,界于蒲、屈也。《左》闵二年,“虢公败犬戎于渭汭,”虽未知即此狄否,然其地则相近矣。重耳之奔狄也,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成十三年,吕相绝秦之辞曰:“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杜注》:“季隗,廧咎如赤狄之女也。白狄伐而获之,纳诸文公。”杜氏此注,殊属牵强,故《疏》亦游移其辞,不敢强申其说也。凡此等狄,其地皆与白狄相近。然《春秋》及《左氏》,皆不明言为白狄,则亦西方之众狄,与白狄相近者而已。僖八年,“晋里克帅师,梁由靡御,虢射为右,以败狄于采桑。梁由靡曰:狄无耻,从之,必大克。里克曰:惧之而已,无速众狄。虢射曰:期年狄必至,示之弱矣。夏,狄伐晋,报采桑之役也。复期月。”曰“无速众狄,”明西方狄亦甚众;如东方赤狄所役属也。西方之狄,与晋相近,故争阋颇烈。僖十六年,因晋韩原之败,侵晋,取狐厨、受铎,涉汾,及昆都。二十八年,晋作三行以御狄。三十一年,又作五军以御狄。三十三年,晋侯败狄于箕。郤缺获白狄子。曰获白狄子,而不言所败者即白狄,盖白狄与他狄俱来也?范文子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成十六年。以狄与秦、齐、楚并举,可以见其盛矣。此等狄人,东为晋人所攘斥;又秦穆修政,东境至河;《史记·六国表》。其在渭滨及河东之地,盖皆日蹙?昭十三年,晋人执季孙意如,使狄人守之;定十四年,晋人围朝歌;成鲋,小王桃甲率狄师以袭晋,战于绛中;盖皆其服属于晋者也。《史记》云:“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此《匈奴列传》文。《秦本纪》云:“益国十二,开地千里。”与《韩非子·十过篇》同。《李斯传》作“并国二十”。二十字疑倒。《汉书·韩安国传》作“并国十四,”四亦疑二之误。古文一二三四皆积画也。穆公所服,盖多岐以东之地,即大王所事之獯粥,文王所事之昆夷,及灭幽王之犬戎也。然则同、蒲间之狄,盖尽为秦、晋所并矣。白狄居圁、洛之间,其地较僻,盖至魏开河西、上郡而后亡?

  白狄之见《春秋》,始于宣公八年,与晋伐秦。成九年,与秦伐晋。十三年,吕相绝秦之辞曰:“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敌。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左氏》亦曰:“秦桓公既与晋为令狐之盟,而又召狄与楚,欲道以伐晋。”白狄盖叛服于秦、晋之间者也。《春秋》哀十八年,春,“白狄来。”《左氏》云:“始来。”盖至是始通于鲁?可见所谓白狄者,惟指圁、洛间一族。若凡在西北者,皆可称白狄,则前此不得迄无往来矣。二十八年,白狄朝晋。昭元年,祁午称赵文子服齐、狄,《杜注》谓指此事,其重视之可知。《管子·小匡篇》谓齐桓公“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于西河。”《小匡》述事,不甚可信,然白狄之在西河,则因此而得一左证也。《左》僖三十三年《杜注》:“白狄,狄别种也。故西河郡有白部胡。

  《左》襄四年,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以请和诸戎。《杜注》谓无终,山戎国名。其《释例》又谓山戎、北戎、无终,三者是一。案山戎、北戎在东方,别见予所撰《山戎考》。杜氏之云,未知何据?观魏绛劝晋侯和戎,谓“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又曰:“边鄙不耸,民狎其野,穑人成功;”则其地与晋密迩。昭元年,“晋荀吴帅师败狄于大卤。”《左氏》云:“败无终及群狄于太原,”则无终即在太原附近。疑亦西方之狄,而能役属群狄者也。

  夷、蛮、戎、狄之称,其初盖皆按据方位,其后则不能尽然。盖种落有迁徙,而称名不能屡更。故见于古书者,在东方亦或称戎,西方亦或称夷也。《春秋》时之戎,史公概叙之《匈奴列传》中,则亦不得谓之非狄。别见予所撰《山戎考》,此不赘。

 
附录二 山戎考 
 

  《管子·大匡篇》曰:“桓公遇南州侯于召陵,曰:狄为无道,犯天子令,以伐小国。以天子之故,敬天之命,令以救伐。北州侯莫至。上不听天子令,下无礼诸侯。寡人请诛于北州之侯。诸侯许诺。桓公乃北伐令支,下凫之山,斩孤竹,遇山戎。”《小匡篇》曰:“北伐山戎,制冷支,斩孤竹,而九夷始听。海滨诸侯,莫不来服。”又曰:“桓公曰:北至于孤竹、山戎、濊貉,拘秦夏。”《霸形篇》曰:“北伐孤竹,还存燕公。”《戒篇》曰:“北伐山戎,出冬葱与戎菽,布之天下。”《轻重甲篇》曰:“桓公曰:天下之国,莫强于越。今寡人欲北举事孤竹、离枝,恐越人之至,为此有道乎?桓公终北举事于孤竹、离枝,越人果至。”皆以山戎在北方,与燕及孤竹、令支相近。燕召公封地,在今蓟县。《汉志》:辽西郡,令支,有孤竹城。注引应劭曰:“古伯夷国。今有孤竹城。”则今迁安县也。然《小问篇》曰:“桓公北伐孤竹,至卑耳之谿。”《小匡篇》曰:“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于西河。方舟投柎,乘舟济河。至于石沈,县车束马,逾大行与卑耳之貉。拘秦夏。”又曰:“北至于孤竹、山戎、濊貉,拘秦夏。”“卑耳之貉”之貉,当系谿字之误。注随文妄说为“与卑耳之貉共拘秦夏之不服者,”误也。濊貉初在今陕西北境,予别有考。然则卑耳之谿,实在西河、大行附近;与汉之令支县,风马牛不相及矣。《轻重戊篇》曰:“桓公问于管子曰:代国之出何有?管子对曰: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贵买之。代民必去其本,而居山林之中。离枝闻之,必侵其北。”则离枝又在代北,亦非汉令支地也。《谷梁》谓“齐桓越千里之险,北伐山戎,为燕辟地。”又曰:“燕、周之分子也,而贡职不至,山戎为之伐矣。”其释齐侯来献戎捷曰:“军得曰捷、戎、菽也。”皆与管子合。《史记·匈奴列传》谓“山戎越燕而伐齐。”又云:“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亦以山戎在北方,与燕近。然《公羊》谓其“旗获而过我。”《疏》云:“齐侯伐山戎而得过鲁,则此山戎不在齐北可知。盖戎之别种,居于诸夏之山,故谓之山戎耳。”自来说山戎者,多主《左》《谷》,鲜措意《公羊》。然《左氏》于齐侯来献戎捷,但云“诸侯不相遗俘,”无戎菽之说。其说公及齐侯遇于鲁济曰:“谋山戎也,以其病燕故也。”虽似与《谷梁》合。然山戎果去齐千里,何为与鲁谋之?则其消息,反与《公羊》相通矣。《礼记·檀弓》“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新序》亦记此事,而云“孔子北之山戎。”《论衡·遭虎篇》云:“孔子行鲁林中。”《定贤篇》云:“鲁林中哭妇。”俞氏正燮谓俱称林中,殆齐配林之类。《癸巳存稿》。明山戎实在泰山附近,故齐伐之,得旗获而过鲁也。《管子》一书,述齐桓管仲事,多不可据。即如一孤竹也,忽谓其在燕之外,忽焉伐孤竹所济卑耳之谿,又近西河、大行,令人何所适从邪?盖古书本多口耳相传;齐人所知,则管仲晏子而已,辗转增饰,遂不觉其词之侈也。然谓伐山戎而九夷始听,则亦见山戎之在东而不在北矣。

  杜预《释例土地名》,以北戎、山戎、无终三者为一。昭元年疏。僖十年《注》曰:“北戎、山戎。”襄四年《注》曰:“无终、山戎同名。”昭元年《注》曰:“无终、山戎。”庄三十年《注》则曰:“山戎、北戎。”《汉志》:右北平、无终,故无终子国。地在今蓟县。然襄四年,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请和诸戎。魏绛劝晋侯许之,曰:“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又曰:“边鄙不耸,民狎其野,穑人成功。”则无终之地,必密迩晋。故昭元年,荀吴得败无终及群狄于太原。若谓在今蓟县,则又渺不相及矣。故《义疏》亦不信其说也。

  北戎之见于《春秋》者,僖十年,齐侯、许男伐北戎。其见于《左氏》者,隐九年,北戎侵郑;桓六年,北戎伐齐。亦绝无近燕之迹。且隐九年郑伯之患北戎,昭元年魏舒之策无终,皆云“彼徒我车;”而《小匡篇》亦以“北伐山戎,制冷支,斩孤竹,而九夷始听,”与“中救晋公,禽狄王,败胡貉,破屠何,而骑寇始服”对举。胡者,匈奴东胡,貉即濊貉。屠何者,《墨子·非攻中篇》曰:“虽北者且不一著何,其所以亡于燕、代、胡、貉之间者,亦以攻战也。”孙氏诒让曰:“且不一著何,当作且,不著何。且疑柤之借字。《国语》:晋献公田,见翟柤之氛。《韦注》云:翟柤,国名是也。不著何,亦北胡。《周书·王会篇》云:不屠何青熊。又《王会·伊尹献令》。正北有且略、豹胡。且略即此且及《左传》翟柤。豹胡,亦即不屠何。豹不,胡何,并一声之转。不屠何,汉为徒何县,属辽西郡。故城在今奉天锦县。柤,据《国语》,为晋献公所灭,所在无考。”案孙说近之。古代异族在北徼者多游牧,杂居内地者则否。胡貉、屠何,为骑寇,而山戎、令支、孤竹不然,又以知其非一族矣。

  戎之名,见于《春秋》者甚多。隐二年,“春,公会戎于潜。”“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于唐。”又是年,“无骇帅师入极。”贾云:极,戎邑。见《疏》。七年,“冬,天王使凡伯来聘。戎伐之于楚丘,以归。”桓二年,“公及戎盟于唐。”庄十八年,“夏,公追戎于齐西。”二十四年,“冬,戎侵曹。”二十六年,“春,公伐戎。”其地皆在今山东境。虽不云山戎,亦近鲁之地多戎之证也。窃疑山戎占地颇广,次第为诸国所并。至战国时,惟近燕者尚存。后人追述管子之事,不知其时之山戎,疆域与后来不同也,则以为在燕北而已矣。记此事者独《公羊》不误,亦足雪口说流行之诬矣。
  附录三 长狄考 
 

  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斯言也,实治《春秋》者之金科玉律也。能分别其事与义,则《春秋》作经读可,作史读亦可。而不然者,则微特不能明《春秋》之义,于春秋时事,亦必不能了也。

  《春秋》事之可怪者,莫如长狄。文十一年《经》云:“叔孙得臣败狄于咸。”但云狄而已。而《公羊》及《左》、《谷》,皆以为长狄。《左氏》所载,但云长狄有名缘斯者,获于宋;有曰侨如者,毙于鲁叔孙得臣;侨如之弟焚如,获于晋;荣如获于齐;简如获于卫;鄋瞒由是遂亡而已。无荒怪之说也。《公羊》云“记异”,而不言其所以异。《谷梁》则云:“弟兄三人,佚宕中国。瓦石不能害。叔孙得臣,最善射者也。射其目。身横九亩。断其首而载之,眉见于轼。”其荒怪甚矣。

  注家之言,《谷梁范注》,但循文敷衍,无所增益。《左氏杜注》亦然。其云“盖长三丈,”乃本《国语》。《国语》,《左氏》,固一家言也。何君之意,则不以长狄为人。故注兄弟三人曰:“言相类如兄弟。”又曰:“鲁成就周道之封,齐晋霸,尊周室之后。长狄之操,无羽翮之助。别之三国,皆欲为君。此象周室衰,礼义废,大人无辅佐,有夷狄行。事以三成,不可苟指一。故自宣成以往,弑君二十八,亡国四十。”二十八当作二十,四十当作二十四,见《疏》。《疏》引《关中记》曰:“秦始皇二十六年,有长人十二,见于临洮。身长百尺。皆夷狄服。天诫若曰:勿大为夷狄行,将灭其国。”《谷梁疏》引《考异邮》曰:“兄弟三人,各长百尺,别之国,欲为君。”《汉书·五行志》引《公》、《谷》说,而曰:“刘向以为是时周室衰微,三国为大,可责者也。天诫若曰:不行礼义,大为夷狄之行,将至危亡。其后三国皆有篡弑之祸。近下人伐上之痾”又引京房《易传》曰:“君暴乱,疾有道,厥妖长狄入国。”又曰“丰其屋,下独苦。长狄见,主为虏。”又曰:“《史记》:秦始皇帝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洮,天诫若曰:勿大为夷狄之行,将受其祸。后十四年而秦亡。亡自戍卒陈胜发。”其义皆与何君同。

  以长狄为非人,似极荒怪。然束阁三传,独抱遗经,以得臣所败,亦寻常之狄则可。否则以之为人,其怪乃甚于非人也。记事荒怪,《谷梁》为甚。然《公羊》谓“其兄弟三人,一者之齐,一者之鲁,一者之晋。其之齐者,王子成父杀之;之鲁者,叔孙得臣杀之;则未知其之晋者也。”其说全与《谷梁》同。特不云其佚宕中国,瓦石不能害;又不言其长若干而已。然《谷梁》云:“不言帅师而言败,何也?直败一人之辞也。一人而曰败何也?以众焉言之也。”范《注》:“言其力足以敌众。”《公羊》曰:“其言败何?大之也。其日何?大之也。其地何?大之也。”意亦全同。以得臣所败为一人,则非谓其瓦石不能害,身横九亩,断其首而载之,眉见于轼不可矣。故《公》、《谷》之辞,虽有详略,其同出一本,盖无疑也。《谷梁》曰:“传曰”云云,盖据旧传也。惟《左氏》之说,最为平正。其曰:“富父终甥摏其喉以戈,杀之,”特记其杀之之事,非有瓦石不能害,必射其目之意也。详记齐鲁二国埋其首之处,则杜氏所谓骨节非常,恐后世怪之,更未尝有身横九亩,眉见于轼之说也。虽《杜注》谓“荣如以鲁桓十八年死,至宣十五年一百三岁,其兄犹在,《传》言既长且寿,有异于人。”然年代舛讹,古书恒有。此乃杜推《左氏》之意如此,《左氏》之意,初未必如此也。然则《左氏》果本诸国史,记事翔实?而《公羊》,《谷梁》皆不免口说流行之诮邪。

  盖《公羊》所云“记异”者,乃《春秋》之义也。何君所言,则发明《公羊》之所谓异者也。与事本不相干。至《公》、《谷》之记事,与《左氏》之记事,则各有所取。古事之传于今;有出史官之记载,士夫之传述者;亦有出于东野人之口,好事者之为者。有传之未久,即著竹帛者;亦有辗转传述,乃形简策者。由前之说,其言恒较雅,其事亦较确。由后之说,则其词多鄙,其事易芜。《左氏》所资,盖属前说;《公》、《谷》所本,则属后说也。以记事论,《左氏》诚为近实。然以义论,则公羊子独得圣人之传已。

  《左氏》之记事,诚近实矣。然长狄究为何如人,《左氏》未之言也。则请征之《国语》。《国语》:“吴伐越,堕会稽,得骨专车。使问仲尼。仲尼曰:昔禹致群神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节专车。客曰:防风何守?仲尼曰:汪罔国之君也。守封禺之山。漆姓。在虞、夏、商为汪罔氏,于周为长翟氏。今谓之大人。客又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史记·孔子世家》,《说苑》《家语·辨物篇》略同。惟《说苑》漆姓作厘姓。又云:“在虞,夏为防风氏,商为汪芒氏”耳。《说文》亦曰:“在夏为防风氏,殷为汪芒氏。”如此说,则长狄之先,有姓氏及封土可稽,身长三丈,乃出仲尼推论,非谓其人实如是;了无足怪矣。《义疏》云:“如此《传》文,长狄有种。种类相生,当有支胤。惟获数人,其种遂绝,深可疑之。命守封禺之山,赐之以漆为姓,则是世为国主,绵历四代,安得更无支属,惟有四人?且君为民心,方以类聚;不应独立三丈之君,使牧八尺之民。又三丈之人,谁为匹配?岂有三丈之妻,为之生产乎?人情度之,深可怪也。”又引苏氏云:“《国语》称今曰大人,但迸居夷狄,不在中国,故云遂亡。”案苏氏所疑,盖同《贾疏》,故以是为解。然窃谓无足疑也。《疏》之所疑,首由不知身长三丈,乃出仲尼推论而非其实。若知此义,自不嫌以三丈之君,牧八尺之民;更不疑乏三丈之妻,为之生产矣。次则不知鄋瞒遂亡,惟指防风一族。盖泰伯、仲雍,窜身扬越,君为姬姓,民则文身。设使当日弟昆,并被异邦戕杀,南国神明之胄,固可云由是而亡。汪芒本守会稽,长狄跌宕兖、冀,盖由支裔北徙,君临群狄;昆弟迭见诛夷,新邑遂无遗种,此亦不足为怪。至于封禺旧守,原未尝云不祀忽诸也。

  民国10年10月8日,予客沈阳,读是日之《盛京时报》,有云;“北京西城大明濠,因治马路,开掘暗沟。有工人,在下冈四十号民家墙根下,掘得巨人骸骨八具。长约八尺余。头大如斗。弃之坑内。行人观者如堵。监者虑妨工作,乃命工人埋之。”该报但云日前,未确记其日。此事众目昭彰,不容虚构。知史籍所云巨人、侏儒,纵有过当之辞,必非子虚之说矣。长狄之长;何君云百尺,盖本之《关中记》等书?杜云三丈,本诸《国语》。范云五丈四尺,则就九亩之长计之。并非其实。窃谓《左氏》“富父终甥摏其喉以戈”一语,即所以状长狄之长。谓恒人举戈,仅及其喉也。然则长狄之长,断不能越北京西城所得之骨矣。岂今日北京西城之地,亦古代长狄埋骨之区邪?

  夫“语增”则何所不至?今之欧洲人,皆长于中国人;日本人则短于中国人;来者既多,日习焉则不以为异。设使欧人、日人,来者不过一家数口,后遂无以为继;数十百年之后,或则同化于我,或则绝世无传;而吾国于此,亦无翔实之记载,一任传说者之悠谬其辞;则不一再传,而欧人为防风,而日人为僬侥矣。然则《公》、《谷》记事之缪悠,亦不足怪,彼其所资者则然也。故借长狄之来以示戒,《春秋》之意也。古有族曰防风,其人盖别一种类,颇长于寻常人,事之实也。曰百尺,曰三丈,曰五丈四尺,事之传讹,说之有托者也。曰瓦石不能害,弟兄三人,即能佚宕中国,致兴大师以获一人,则又身长之传语既增,因而辗转附会焉者也。一一分别观之,而《春秋》之义得,而《春秋》之事亦明矣。故曰:分别其事与义,乃治《春秋》者之金科玉律也。
 

附录四 秦始皇筑长城 
 

  秦始皇帝筑长城,誉之者以为立万古夷夏之防,毁之者以为不足御异族之侵略,皆不察情实之谈也。《史记·匈奴列传曰:“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又曰:“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则匈奴壮丁,尚不足二十四万。《史记》又云:冒顿“控弦之士三十万,”盖其自号之虚词也。《新书·匈奴篇》曰:“窃料匈奴控弦,大率六万骑。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五六三十,此即户口三十万耳。”此则其数太少。或贾生所计,非匈奴全国之众。南部之并北部也,领户三万四千,口二十三万七千三百,胜兵五万一百十七人。所谓胜兵,即力能弯弓之士也。然则匈奴壮丁,居其民数五之一弱。与贾生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之说合。今即以匈奴兵数为二十四万,以五乘之,其口数亦不过百二十万耳。贾生谓匈奴之众,不当汉千石大县,中行说谓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非虚词也。冒顿尽服从北夷时,口数如此,头曼以前当何如?《史记》曰:“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豲之戎。岐梁山、泾、漆以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头曼以前之匈奴,则亦如此而已。此等小部落,大兴师征之,则遁逃伏匿,不可得而诛也;师还则寇钞又起;留卒戍守,则劳费不资;故惟有筑长城以防之。长城非起始皇,战国时,秦、赵、燕三国,即皆有之。皆所以防此等小部落之寇钞者也。齐之南亦有长城,齐之南为淮夷,亦小部落,能为寇钞者也。若所邻者为习于战陈之国,则有云梯隧道之攻,虽小而坚如逼阳,犹惧不守,况延袤至千百里乎?然则长城之筑,所以省戍役,防冠钞,休兵而息民也。本不以御大敌。若战国秦时之匈奴,亦如冒顿,控弦数十万,入塞者辄千万骑,所以御之者,自别有策矣。谓足立万古夷夏之防,几全不察汉后匈奴、鲜卑、突厥之事,瞽孰甚焉?责其劳民而不足立夷夏之防,其论异,其不察史事同也。  

 
第四章 鲜 卑
   

  北方游牧之族,继匈奴而起者,时曰鲜卑。鲜卑,古称东胡。《史记·匈奴列传》所谓“燕北有东胡、山戎”是也。《山海经·海内西经》:“东胡,在大泽东。”又《周书·伊尹四方令》,正北有东胡。又曰:“燕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以拒胡。”则东胡之所弃者,必即此五郡地矣。是时居五郡之地者,疑尚不止东胡。濊貉、肃慎等皆与焉。参看第五第六两篇。秦始皇时,东胡亦强,后为匈奴冒顿所袭破。《后汉书》曰:“乌桓、鲜卑,本东胡。冒顿灭其国,余类保此二山。因名焉。”世因以东胡为此族之本名;乌桓、鲜卑,为其破灭后,因所居之山而得之称号。然《史记·索隐》引服虔曰:“东胡,乌桓之先,后为鲜卑。在匈奴东,故曰东胡。”又引《续汉书》曰:“桓以之名,乌号为姓。”则东胡者,中国人称之之词。乌桓者,彼族大人健者之名姓。乃分部之专称,非全族之通号。惟鲜卑实其本名,故乌桓后来,亦以之自号也。《希腊罗马古史》,载里海以西,黑海之北,古代即有辛卑尔族居之。又拓跋先世,出于西伯利亚,而史亦云“国有大鲜卑山,”足知鲜卑种人,占地甚广,不仅匈奴之东,山岭崎岖之地矣。汉时之乌桓、鲜卑,盖皆山以部族名,而非部族以山名。参看附录《鲜卑》及《后魏出自西伯利亚》两条。

  《后书》所谓乌桓、鲜卑二山,盖在今蒙古东部。苏克苏鲁、索岳尔济等山是也。更东则为肃慎,更北则为濊貉矣。参看该两篇自明。《史记·匈奴列传》云:“东胡与匈奴间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匈奴左方王将直上谷。上谷今宣化,自宣化之北,至苏克苏鲁一带,恰千里也。二山盖乌桓在南,故其去中国较近,与中国之交涉亦较多。

  乌桓自为冒顿所破,常臣服匈奴。岁输牛、马、羊皮。过时不具,辄质其妻子。及霍去病击破匈奴左地,乃徙其众于五郡塞外,为汉侦察匈奴动静。其大人岁一朝见。置护乌桓校尉监领之。壶衍鞮单于时,乌桓稍强。乃发单于冢墓,以报冒顿之怨。匈奴怒,发兵二万骑击破之。霍光闻之,遣范明友将二万骑出辽东邀击匈奴。时乌桓亦数犯塞。光戒明友:“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击乌桓。”斩首六千余级,获其三王首。乌桓由是怨,寇幽州。宣帝时,乃稍保塞归附。王莽欲击匈奴,使严尤领乌桓屯代郡,皆质其妻子。乌桓不便水土,数求去。不许。遂自亡畔,还为钞盗。诸郡尽杀其质子。由是结怨。匈奴因诱臣之。光武初,匈奴率乌桓、鲜卑,寇钞北边无宁岁。乌桓居近塞,朝发穹庐,暮至城郭,为患尤深。建武二十二年,匈奴乱,乌桓乘弱击破之。匈奴北徙数千里。漠南地空。帝乃以币帛赂乌桓。二十五年。辽西大人郝思等二百二十二人诣阙朝贡。封其渠帅为侯、王、君、长者八十一人。皆居塞内。布列辽东属国,辽西、右北平、渔阳、广阳、上谷、代郡、雁门、太原、朔方诸郡。招徕种人,给其衣食,为汉侦候,助击鲜卑。置校尉于上谷、宁城。今河北涿鹿县。而鲜卑亦以是时通译使。其归附者,诣辽东受赏赐。青、徐二州,岁给钱二亿七千万,以为常。安帝永初中,宁城下通胡市。因筑南北两部质馆。鲜卑邑落百二十部,各遣子入质。灵帝时,乌桓、上谷大人难楼,辽西大人丘力居,辽东大人苏仆延,右北平大人乌延,皆拥众千百落,自称王。丘力居死,子楼班年少,兄子蹋顿立。骁勇。边长老皆比之冒顿。袁绍矫制,皆拜为单于。后难楼、苏仆延奉楼班为单于,蹋顿为王。然蹋顿犹秉计策。广阳人阎柔,少没乌桓,鲜卑中,为所尊信。乃因鲜卑杀校尉邢举而代之。绍亦因加抚慰。绍败。子尚奔蹋顿。阎柔降。曹操即以为校尉。建安十二年,操破乌桓于柳城,今热河道凌源县。斩蹋顿,尚与楼班、乌延奔辽东。太守公孙康皆斩送之。余众降者,及阎柔所统万余落,皆徙诸中国,帅与征伐。由是三郡乌桓,为天下名骑。而其本族微不复振。见于史者,惟《新唐书》所载,有一极小部落,居乌罗浑之北云。

  鲜卑当和帝时,北匈奴逃亡,转徙据其地。匈奴留者十余万落,悉自号鲜卑。由是始盛。《三国志》注引《魏略》,谓其地东接辽水,西当西城,西城,在今陕西安康县北。桓帝时,其大人檀石槐,尽据匈奴故地。立庭于高柳北三百余里弹汗山上。高柳,在今山西阳高县北。分其众为三部:东部,自右北平至辽东,接濊貉、夫余。中部,自右北平以西至上谷。西部,自上谷以西至敦煌。屡为边患。灵帝发兵三万征之,皆败绩。檀石槐死,子和连立。攻北地,为善弩射者所杀,子骞曼年小,兄子魁头立。后骞曼长大,与之争国。众遂离散。而小种鲜卑轲比能盛。自云中、九原,东抚辽水。亦数寇边。魏青龙中,幽州刺史并领乌桓校尉王雄遣勇士刺杀之。诸弟继统其众。在辽西、渔阳、右北平塞外,去边远,不复为害。

  乌桓、鲜卑,汉时盖分为众小部落。观其来朝者,乌桓百二十二大人,入质者,鲜卑百二十部可见。自遭冒顿之祸,历前后汉四百年,未尝大见破坏。而鲜卑又并匈奴之众;其户口当大增。然终不能甚为中国患者盖以此。然部落既盛;复日与汉人相接,渐染其文化;程度渐高,终必有能用其众者,此慕容、拓跋诸氏之所由兴也。十六国中,鲜卑有三:曰慕容氏,曰乞伏氏,曰秃发氏;而拓跋氏继诸国之后,尽并北方。继其后而据关中者,又有宇文氏焉。渤海高氏,虽云汉姓,然久居朔土,遂化于胡,论其气质,实鲜卑也。与慕容氏并起辽西者,又有段氏。乘后魏之衰而入中国,为宇文、高氏之前驱者,又有尒朱氏。随尒朱氏入中原者,又有贺拔氏、侯莫陈氏等。虽其业或成或不成,然其扰乱中国则一也。盖乌桓、鲜卑当汉时散处辽东之北,至于凉州。部落虽小而甚众。两晋之世,收率辽东西之众者为慕容氏;收率上谷以西之众者为拓跋氏;介于慕容、拓跋二氏之间者,则宇文氏及段氏也。北魏自南迁以前,根本之地,实在平城,对北重于对南。太武所以屡亲征柔然、高车者以此。六镇之设,盛简亲贤,配以高门子弟,实为后魏全国兵力所萃。慕容氏既入中原,故所据地,多为高句骊所陷。辽东西之鲜卑,遂不复振。后魏全国兵力所萃,亦即鲜卑全族兵力所萃矣。胡灵后之乱,尒朱、宇文诸氏,纷纷豕突中原。及其力尽而踣,而鲜卑乱华之局,亦遂于此告终,职是故也。惟宇文氏之众,当为慕容氏所破时,别有一支,窜居西辽河流域。隋、唐两代,休养生息,渐致盛强。晚唐五代之间,遭遇时会,遂能崛起,囊括北方,割据中国之燕、云焉。盖鲜卑种人数千年来之盛衰如此。慕容氏之先曰莫护跋。建国于棘城之北,今热河道凌源县境也。孙涉归,徙邑于辽东北。涉归子廆,徙徒河之青山,在今辽宁锦县。后又徙大棘城,在今辽宁义县。廆子皝,筑龙城,徙居之,则今热河道之朝阳县也。慕容氏盛时,尝东侵高句骊,北并夫余,西破宇文氏。今辽宁全省,吉林西南境,热河道南境皆其地。乞伏氏:据《晋书·载记》,谓自漠北南出大阴山。后居苑川,在今甘肃靖远县境。秃发氏:《载记》云:其先与后魏同出。有匹孤者,始自塞北迁于河西。卒,子寿阗立。初母孕寿阗时,因寝,产于被中,乃名秃发,其俗为覆被之义。窃疑秃发、拓跋,同音异译。拓跋氏之先,出自西伯利亚,见附录。诘汾传子力微,始居定襄之盛乐,地在今归绥县北。四传至乐官,分为三部:一居上谷之北,濡源之西,东接宇文,自统之。濡水,今滦河也。一在代郡北参合陂,兄子猗拖统之。参合陂,在今阳高县境。一在盛乐,兄子猗卢统之。猗卢合三部为一。助刘琨攻匈奴。琨锡以陉北之地。乃城盛乐为北都。修故平城为南都。后世以内难,尝筑城于东木根山。又以石赵来攻,迁于大宁。东木根山,在汉五原郡境,黄河东岸。大宁,在今宣化西北。其后又迁新盛乐,在故城南八里。至什翼犍,为苻秦所灭。道武帝复兴,仍居平城。宇文氏,见附录。段氏出于辽西。有日陆眷者,因乱,被卖为渔阳乌丸子家奴。渔阳乱,其主使将众就食辽西。招诱亡叛,遂致强盛。控弦十余万。其后世尝助王浚攻石勒。又贰于勒。后以自相携,或降于勒,或为石虎所破。徙屯令支。石氏亡,其酋南据齐地,为慕容氏所灭。尒朱氏:其先居尒朱川,世为部落酋帅。贺拔氏,与魏俱出阴山。侯莫陈氏,后魏别部。居库斛真水。世为渠帅。

  当慕容氏崛起时,其支庶又有西徙入今青海者,是为吐谷浑。吐谷浑者,廆庶兄。与廆不协。西附阴山,逾陇而西,止于枹罕。今甘肃导河县。及于其孙,遂以王父字为氏。吐谷浑传十二世至拾寅,邑于伏罗川。丁氏谦曰:今湟水源博罗中克克河。十五世夸吕,徙青海西十五里之伏俟城。十九世诺曷钵,唐高宗龙朔三年,为吐蕃所破,走凉州。咸亨元年,薛仁贵纳之,大败。吐谷浑残众走鄯州。今甘肃碾伯县。又徙灵州今甘肃灵武县。唐为置安乐州,拜为刺史。传四世,又为吐蕃所破。残众徙朔方、河东。德宗贞元十四年,以复为长乐都督,青海国王,袭可汗号。传一世而绝。五代时,其众服属于辽。

  当拓跋氏之强,塞外诸部,尽力所收摄,然亦有崛强不服者,则柔然是也。柔然:《南史》云:“匈奴别种,”殊误。《魏书》云:“始神元之末,掠骑有得一奴,发齐肩。无本姓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闾。木骨闾者,首秃也。木骨闾,郁久闾声相近,故后子孙因以为氏。木骨闾既壮,免奴为骑卒。穆帝时,坐后期当斩。亡匿广漠谿谷间。收合逋逃,得百余人。依纯突邻部。疑当作纥突邻。木骨闾死,子车鹿会,雄健,始有部落。自号柔然。后太武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曰蠕蠕。”阿那环之降魏也,启魏主:“臣先世缘由,出于大魏。”观此,则柔然之先,必为鲜卑。惟纯突邻部,似系高车部落。车鹿会五传至社仓,为道武所破,遁走漠北,破斛律,并拔也稽,当即唐时之拔也固。则所用者,几全为高车之众矣。社仓三传至大檀,复南徙犯塞。太武屡亲征之。大檀及其子吴提,孙吐贺真时。降高车部落数十万。柔然由是衰弱。高车叛之。又有内乱,至明帝正光元年,阿那环、婆罗门先后降魏。魏置阿那环于怀朔镇北之吐六奚泉,怀朔镇,在今山西五原县北。婆罗门于敦煌北。时嚈哒盛强,其王三妻,皆婆罗门妹。婆罗门叛降嚈哒,为魏兵所讨禽。阿那环众渐盛。属魏衰乱,稍骄。天平后,东魏孝靖帝年号。遂复行敌国之礼。东西魏分立,虑其为敌用,争结昏姻,厚赂遗以抚之。然柔然终已不振。而其属部突阙,兴于西北方。北齐神武帝天保二年,突阙击柔然,大破之。阿那环自杀。北齐辅立其后。仍为突阙所破。西魏恭帝二年,阿那环子庵罗辰率千余家奔关中。突阙使译相继,请尽杀以甘心。周文帝议许之,收缚柔然主以下三千余人付突阙,尽杀之于青门外。柔然遂亡。柔然虽鲜卑分部,然其所用者,多高车之众;以民族论,实与鲜卑之关系浅,与高车之关系深。与谓为元魏之旁支,不如谓为突阙之前驱也。

  鲜卑部落兴起最后者,时曰契丹。契丹者,宇文氏别种。参看附录《宇文氏先世》条为慕容氏所破,窜于松漠之间。又为元魏,道武帝所破。乃分为二:西曰奚。本称库莫奚。隋以后去库莫,但称奚。东曰契丹。奚众依土护真水,今英金河。盛夏徙保冷陉山。在妫州西北。契丹在潢水之西,土河之北。潢水,今西喇木伦河。土河,今老哈河。奚众分为五部,契丹分为八部焉。魏孝文时,有部族曰地豆干者,在室韦西千余里。欲与高句丽、柔然分其地。契丹惧,内附。止白狼水东。亦今老哈河。《辽史·营卫志》云:是时始去奇首可汗故坏。北齐文宣帝之世,击破之。虏其男女十余万口。又为突阙所逼。仅以万家寄于高句丽。隋时,乃复来归。依托纥臣水吐护真之异译。以居。分为十部。唐初,其酋长窟哥内属,以其地置松漠都督府。又有辱纥主曲据者,亦来归,以其地为玄州。奚酋可度者内附,以其地为饶乐都督府。又以八部,五部皆为州。而以营州治柳城。统饶乐、松漠二府焉。唐时,君临契丹者为大贺氏,继为遥辇氏,最后为世里氏。参看附录《契丹部族》条。《辽史·地理志》,谓唐以大贺氏窟哥为使持节都督十州军事,窟哥殆大贺氏之始主邪?窟哥死,契丹连奚叛。行军总管阿史德枢宾执松漠都督阿卜固,献于京师。阿卜固盖亦大贺氏、窟哥后也。窟哥孙曰尽忠,为松漠都督。先是高祖时,契丹别部酋帅孙敖曹内附。诏于营州城旁安置。即以其地为归诚州。尽忠,敖曹孙,万荣之妹婿也。武后时,尽忠、万荣反,陷营州。进攻幽、冀。武后发大兵讨之,不能克。会尽忠死,其众为突阙默啜所袭破。万荣亦败于奚,为其家奴所杀。其余众不能立,遂附于突阙。契丹是时,虽见破坏,然其兵力,则已崭然见头角矣。玄宗开元二年,尽忠从父弟失活,以默啜政衰,来归。奚酋李大酺亦降。时奚亦服默啜。仍置松漠、饶乐二府,复营州都督。失活卒,开元六年。从父弟娑固袭。有可突干者,勇悍。娑固欲除之,不克。奔营州。都督许钦澹发兵及李大酺攻之,败绩。娑固、大酺皆死。钦澹惧,徙军入榆关。是为奚人见弱于契丹之始。可突干立娑固从父弟郁干。卒,开元十年。弟吐干袭。复与可突干猜阻,来奔。国人立吐干弟邵固。从《辽史》。《唐书》云李尽忠弟,必误。为可突干所弑。胁奚众共附突阙。奚酋鲁苏大酺弟。不能拒,亦来奔。幽州击可突干,破之。可突干走。奚众降。可突干复盗边。朝廷擢张守珪为幽州长史,经略之。守珪善将,可突干惧,阳请臣,而稍趋西北倚突阙。有过折者;亦契丹部长,与可突干俱掌兵,不相能。守珪使客阴邀之,即斩可汗屈列及可突干来降。时开元二十二年也。以过折为松漠都督?未几,为可突干余党泥里所弑,屠其家。泥里,即雅里,亦作涅里,辽太祖七世祖也。《辽史·百官志》载遥辇氏可汗九世:曰洼,曰阻午,曰胡刺,曰苏,曰鲜质,曰昭古,曰耶澜,曰巴刺,曰痕德堇,《营卫志》以屈列当洼可汗,则自邵固以上,皆大贺氏矣。《辽史·耶律曷鲁传》说奚曰:契丹与奚,言语相通。实一国也。我夷离堇于奚,岂有陵轹之心哉?汉人杀我祖奚首,奚离堇怨次骨,日夜思报汉人,顾力微弱,使我求援于奚耳。”此奚离堇指太祖,则奚首者,太祖先世,为中国所杀者也。疑即可突干。辽人立迪辇阻里。唐赐姓名曰李怀秀,妻以宗室出女。时天宝四年也。是岁,杀公主,叛去。迪辇阻里,《辽史》以当阻午可汗。安禄山讨破之。更封其酋李楷落。禄山又出兵讨契丹,大败。《辽史·营卫志》:“太祖四世祖耨里思,时为迭刺部奚离堇。遣只里姑逆战潢水南,禄山大败。”《萧塔葛传》:“八世祖只鲁,遥辇氏时,尝为虞人。当安禄山来攻,只鲁战于鲁山之阳,败之。以功,为北府宰相。”即其事也。可见契丹是时兵力之强。自是契丹中衰,附奚以通于唐。其酋长曰屈戌,武宗会昌二年,回纥破,来降。《辽史》以当耶澜。习尔,咸通中再贡献。《辽史》以当巴刺。曰钦德,即痕德堇也。嬗于辽太祖。

  太祖七世祖曰雅里,即弑过折之泥里,已见前。据《太祖本纪》,雅里之子曰毗牒,毗牒之子曰颏领,颏领之子曰肃祖耨里思,肃祖之子曰懿祖萨剌德,懿祖之子曰玄祖匀德,玄祖之子曰德祖撒剌的,德祖之子,即太祖也。当大贺氏之亡,推戴雅里者颇众。雅里让不有国,而立遥辇氏。见《耶律曷鲁传》。时则契丹八部,仅存其五。雅里乃更析为八。又析三耶律为七,二审密为五。三耶律者,曰大贺,曰遥辇,曰世里,即相次居汗位者。二审密者,曰拔里,曰乙室已,即后来之国舅也。三耶律之析为七也,大贺,遥辇二氏分为六,而世里氏仍合为一。是为迭刺部。故终遥辇氏之世,强不可制云。契丹之初,草居野次,靡有定所。雅里始制部族各有分地。又立制度,置官属刻。木为契,画地为牢。政令大行。《地理志》:庆州,“辽国五代祖勃突,貌异常。有武略,力敌百人。众推为主。生勃突山,因以为名。没葬山下。”以世数核之,当为颏领。以音译求之,则于毗牒为近。案雅里为太祖七世祖,并太祖数之,实当云八世。明白无疑。而《兵卫志》误作六世,岂《地理志》亦误差一世,因以毗牒为五世欤?肃祖大度寡欲,令不严而人化。懿祖尝与黄室韦挑战,矢贯数扎。玄祖教民稼穑,又善畜牧,国以殷富。德祖仁民爱物,始置铁冶。其弟述澜,亦称释鲁,皇子表述澜为玄祖三子,德祖弟四。为于越。遥辇氏岁贡于突阙,至是始免。疑当作回纥,屈戌时事。述澜北征干阙、室韦,南略易、定、奚霫。始兴版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已有广土众民之志。至太祖,乘遥辇氏之衰,又直晚唐之乱,遂崛起而成大业焉。以上辽先世事迹,大抵见《营卫志》兼据《兵卫志》,《食货志》及《皇子表》。太祖东北灭渤海,服室韦、女直;西北服黠戛斯;西南服党项、沙陀、鞑靼、吐谷浑、回鹘;远至吐蕃、于阗、波斯大食,亦通朝贡;其声威可谓极广。《辽史·地理志》,称其地“东至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胪朐河,南至白沟,”犹仅以疆理所及言之也。

  奚众当唐时,未尝犯边,有劳征讨,致遭破坏。然其后反弱于契丹。岂以宴安致然邪?抑其众本寡弱也?南北朝时,奚分五部:曰辱纥主,曰莫贺弗,曰契个,曰木昆,曰室得。有阿会氏,五部中最盛,诸部皆归之。唐时,五部:曰阿会,曰处和,曰奥失,曰度稽,曰元俟折。五代时五部:曰阿荟,曰啜米,曰奥质,曰奴皆,曰黑纥支,盖即唐五部异译。居幽州东北数百里之琵琶川。契丹太祖强,奚服属之。常为之守界上。契丹苛虐,奚王去诸怨叛,以别部西徙妫州,依北山射猎。妫州北之山。常采北山麝香、人参赂刘守光以自托。其族至数千帐。始分为东西奚。去诸卒,子扫刺立。庄宗破刘守光,赐扫刺姓李,更其名曰绍威。绍威卒,子拽刺立。初绍威娶契丹舍利逐不鲁之姊为妻。后逐不鲁叛,亡入西奚。绍威纳之。及幽、蓟十六州割,绍威与逐不鲁皆已死。契丹太宗北还。拽刺迎谒。太宗曰:“非尔罪也;负我者,扫刺与逐不鲁尔。”乃发其墓,粉其骨而颺之。后太宗灭晋,拽刺常以兵从。其后不复见于中国。盖奚至是始尽入契丹。然奚在契丹中,尚为大部族。辽之亡,奚王回离保,犹能拥众自立云。奚之名,见于《辽史·属国表》者,西奚,东奚之外,又有乌马山奚。

  乌桓、鲜卑,皆以游牧为生。《后书》称其“俗善骑射,弋猎禽兽,随水草放牧。食肉饮酪,以毛毳为衣,居无常处,以穹庐为舍,东开向日”是也。然又云:“其土地宜穄及东墙。东墙似蓬草,实如葵子,至十月而熟。俗识鸟兽孕乳,以别四节。耕种常以布谷鸣为候。能作白酒,而不知作麹蘖。米常仰给中国。”则亦非不知耕稼矣。

  其风俗:“贵少而贱老。妻后母,报寡嫂,死则归其故夫。氏姓无常,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怒则杀其父兄,而终不害其母,以母有族类,父兄无相仇报故也。其嫁娶:先略女通情。或半岁百日,然后送牛、马、羊畜,以为聘币。婿随妻还家。妻家无尊卑,旦旦拜之,而不自拜其父母。为妻家仆役,一二年间,妻家乃厚遗送女,居处财物,一皆为办。故其俗从妇人计。至战斗时,乃自决之。”盖妇女持生计,男子事战斗,去女系时代未远也。鲜卑婚姻,先髡头,以季春月,大会饶乐水上。饮宴毕,然后配合。《后书》言风俗者,皆见《乌桓传》。《鲜卑传》曰:“其言语习俗,与乌桓同,惟婚姻先髡头”云云。盖惟婚礼为特异也。

  其政治极为散漫,远不如匈奴之抟结。《后书》云:“有勇健,能理决斗讼者,推为大人;邑落各有小帅;不世继也。自檀石槐后,诸大人乃世相传袭焉。”孟子称“舜、禹之有天下,必以朝观讼狱之归,”而自禹以后,遂变禅让为世袭,其理可借鉴而明矣。又云:“数百千落,自为一部。大人以下,各自畜牧营产,不相徭役。”此则许行所谓“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也。“有所召呼,刻木为信。邑落传行。虽无文字,而部众不敢违犯。”殊足见其风俗之淳。“其约法:违大人言者,罪至死。盗不止死。若相贼杀者,令部落自相报。不止,诣大人告之。有罪者听出马、牛、羊以赎死。其自杀父兄则无罪。若亡畔,为大人所捕者,邑落不得受之。徙逐于雍狂之地,沙漠之中。其土多蝮蛇,在丁令东南,乌孙西北焉。”

  “俗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及先大人之有健名者。祠用牛、羊,毕,皆烧之。”“有病,知以艾炙。或烧石自熨,烧地卧其上。或随痛病处,以刀决脉出血,及祝天地、山川之神。无针药。”盖重巫,而医术则方在萌芽也。“俗贵兵死。敛尸以棺,有哭泣之哀。至葬,则歌舞相送。肥养一犬,以彩绳缨牵;并取死者所乘马,衣物,皆烧而送之。言以属累犬,使护死者神灵归赤山。赤山,在辽东西北数千里,如中国人死者,魂神归岱山也。”《三国志》注引《魏书》:“至葬,日夜聚亲旧员坐。牵犬马历位。或歌哭者,掷肉与之。使一人口诵咒文。使死者魂神迳至,历险阻,勿令横鬼遮护,达其赤山。然后杀犬马衣物烧之。

  以上所述,皆契丹旧俗。既与中国交通,其文明程度颇有进。灵帝时,议击鲜卑。蔡邕谓“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汉人逋逃,为之谋主。兵利马疾,过于匈奴。”又《三国志》称轲比能:“自袁绍据河北,中国人多亡叛归之。教作兵器铠楯,颇学文字,故其勒御部众。拟制中国。出入弋猎,建立旌麾,以鼓节为进退。”可见一斑矣。《后书》谓乌桓:“妇人能刺韦,作文绣。男子能作弓矢鞍勒,锻金铁为兵器。”疑皆中国人所教也。

  晋时五胡,羯即匈奴、氐、羌亦一族,与鲜卑而三耳。匈奴、汉人所以畜之者太骄;羌则颇为汉人所侵役,故积怨而叛。惟乌桓、鲜卑,虽居塞下,而不处腹心之地。既不凌犯汉人,亦不为汉人所迫压,能获平和交通之利。故五胡之中,鲜卑最能仿效汉族之文明,非偶然也。割据中国之鲜卑,以慕容、拓跋二氏为大。北魏孝文帝,尽弃其俗,以从中国;慕容氏亦济济多才;夫人知之,不待赘述。即远窜青海之吐谷浑,其文明亦有可观者。史称吐谷浑之孙慕延,援礼公孙之子,得以王父字为氏之义,因以吐谷浑为氏。又其主阿豺,尝升西强山,观垫江源,曰:“水尚知归,吾虽塞表小国,可以独无所归乎?”因遣使通宋,此或使臣文饰之词,然其屡通南朝,则事实也。其风俗,多沿鲜卑之旧,或化而从羌。史称其“有城郭而不居。随逐水草,以庐帐为屋、肉酪为粮。国无常赋。调用不给,辄敛富室商人,取足而止。杀人及盗马者死,他犯则征物以赎。亦量事决杖。刑人必以毡蒙头,持石从高击之。其婚姻,富家厚出聘币,贫者窃妻走。父死,妻其庶母。兄亡,妻其诸嫂是也。其主视罢,以子树洛干年少,传位于弟乌纥提。而妻树洛干之母。隋以光化公主妻其主世伏。国人杀世伏,立其弟伏允,亦请依俗尚主。皆鲜卑及羌俗也。然又称拾寅用书契。起城池。筑宫殿。居止出入,拟于王者。伏连筹准拟天朝,树置官司,称制诸国,以自夸大。其官:有长史、司马、将军、王公、仆射、尚书、郎中。又颇识文字。国中又有佛法。能与益州通商贾。则其建国之规模,实有可观者。惜乎羌人程度太低,未能一时丕变也。

  从来北族之强盛,虽由其种人之悍鸷,亦必接近汉族,渐染其文化,乃能致之。过于朴僿,虽悍鸷,亦不能振起也。若其所居近塞,乘中国丧乱之际,能多招致汉人,则其兴起尤速。突阙、契丹,其最著者也。契丹太祖之兴也:史称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机又间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县,置城以居之。其后自为一部,治汉城,其地可植五谷。阿保机率汉人耕种。为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汉人安之,不复思归。又谓辽太祖之久专旗鼓而不肯受代,实出汉人之教。此虽未必然。然其自为一部,所用实系汉人,则彰彰矣。契丹隋世十部,兵多者不过三千,少者千余。大贺氏八部,胜兵合四万三千。太祖会李克用于云中,乃以兵三十万;伐代北,兵四十万;天祐二年。亲征幽州,旌旗相望数百里。此如林之旅,果何自来哉?契丹建国,诚以部族为爪牙。太祖北讨南征,所俘降游牧之民亦不少。然《辽史》称其析本部迭剌部。为五院六院,宫卫缺然,乃分州县,析部族,以立宫卫军;述律后居守之际,又摘蕃汉精骑为属珊军;凡三十万。则其兵实有汉人。汉人之有造于契丹亦大矣。

  契丹故游牧之族。分地而居,合族而处。分地所谓部,合族所谓族也。然其后有以族而部,部而族者。亦有部而不族,族而不部者。部族之众,大抵以游牧为生。亦或从事种植。分地之制,始于涅里。其后多因俘降而置。分合屯戍,各以政令定之,不能自专也。部族之胜兵甲者,即著军籍。无事田牧草莽间。生生之资,仰给畜牧。各安旧风,狃习劳事,不见纷华异物而迁。有事而战,彍骑介夫,卯命辰集。马逐水草,人仰湩酪;挽强射生,以给食用;糗粮刍茭,道在是矣。史称其“家给人足,戎备整完,虎视四方,强朝弱附,部族实为之爪牙,”非虚语也。然其所得中国之地,亦自为其国元气所在。其设官分南北面。北以旧制治宫帐部族,南以汉法治汉人州县。观其财赋之官,多在南面,即可知其立国之有资于汉人也。契丹之国,合耕稼及游牧之民而成,实兼居国及行国者也。其耕稼之民,得诸中国,所谓州县也。游牧之民,为契丹之国民者,部族是也。又有所谓属国者,则平时朝贡,战时征其兵粮而已。与契丹之关系实浅。

  其政治,虽有君主,而贵族之权颇重。《五代史》谓其尝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统八部。及其岁久,或其国有疾疫而畜牧衰,则八部共议,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为约本如此,不敢争。太祖袭杀八部大人,乃立不复代。一似八部本无世袭之共主者。此说虽未必然。然八部大人之权力,则可以想见矣。参看附录《契丹部族》条。太祖即位之后,部族之权力,虽不如是其伟。然北面诸官,总以北南二宰相府。北宰相府,皇族四帐,世预其选。南宰相府,国舅五帐,世与其选。犹是以同姓、外戚,为国家之桢干也。皇族四帐者?太祖为横帐。德祖次子岩木之后为孟父房。三子释鲁之后为仲父房。太祖五弟之后为季父房。国舅五帐者?拔里氏二房:曰大父、少父。乙室己二房:曰大翁、小翁。太宗取于回鹘糯思之后,是为述律氏。其后为国舅别部。辽俗东向而尚左,东西为经,南北为纬,故御帐东向,称横帐。犹是乌桓穹庐东开向日之旧也。

  奚与契丹,本皆以游牧为生。《北史》称其“随逐水草,颇类突阙”者也。至太祖之考匀德,仲父述澜,始教民以树艺,组织。太祖益招致汉人,令其耕种。及平诸弟之乱,弭兵轻赋,专意于农。至太宗时,则猎及出兵,皆戒伤禾稼。盖骎骎进于耕稼矣。道宗时,西蕃多叛。命耶律唐古督耕稼以给西军。唐古率众田胪朐河侧,岁登上熟。是其耕稼,不徒近中国之地,并以施之诸部族也。然史称“契丹旧俗,其富以马,其强以兵。”又称太祖时,畜牧之盛,括富人马不加多,赐大小鹘军万余匹不加少。自太宗至兴宗,垂二百年,群牧之盛如一日。天祚初年,马犹有数万群,每群不下千匹。”则其生业,究以畜牧为重云。

  当南北朝时,奚及契丹,即多与汉人互市。《魏书》载宣武帝诏:谓“奚,自太和二十一年以前,与边人参居,交易往来,并无欺贰。至二十二年,叛逆以来,率众远窜。今虽款附,犹在塞表。每请入塞,与百姓交易”是也,辽太祖招致汉人,于炭山北起榷务,以通诸道贸易。太宗既得幽州,即置市,而命有司治其征。余四京及他州县货产懋迁之地亦如之。雄州、高昌、渤海,亦立互市,以通南宋西北诸部及高丽之货。史称“女直以金帛、布、密蜡、诸药材,铁骊,靺鞨,于阙诸部,以蛤珠、青鼠、貂鼠、胶鱼之皮、牛、羊、驼、马、毳罽等物,来易于辽者,道路襁属。”则当其盛时,北族之商业,必有可观者。惜乎史不能纪其详也。

  契丹旧俗,亦敬天而尊祖。《地理志》:“永州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述律后传》“尝至辽、土二河之会。有女子,乘青牛车,仓猝避路。忽不见。未几,《童谣》曰:“青牛妪,曾避路。盖谚谓地祇为青牛妪云。”青牛妪为地祇,则白马神人,必天神矣。凡举兵,必率文武臣僚,以白马、青牛,祭告天、地、日神,惟不拜月。又分命近臣告太祖以下陵及木叶山神,乃诏诸道征兵焉。《辽史》谓“终辽之世,郊丘不建,”《仪卫志》二。乃不用汉礼祭天,非其俗本不祭天也。

  《礼志》:“冬至日,国俗屠白羊白马,各取血和酒。天子望拜黑山。黑山在境北,俗谓国人魂魄。其神司之,犹中国之岱宗,每岁是日,五京进纸造人马百余事,祭山而焚之。俗甚严畏,非祭不敢近山。”黑山,似即乌桓之赤山。契丹旧地,在潢、土二水合流处;其北,正在辽东西北数千里也。又云:“岁十月,五京进纸小衣甲、枪刀、器械万副。十五日,天子与群臣望祭木叶山。用国字书状而焚之。国语谓之戴辣。戴,烧也。辣,甲也。”似亦乌桓送死烧乘马衣物之俗。《魏书·契丹传》云:“父母死而悲哭者,以为不壮。但以其尸置于小树之上。经三年后,乃收其骨而焚之。因酌酒而祝曰:“冬月时,向阳食。若我射猎,使我多得猪鹿。”与《后书》所述乌桓之俗不合。《后书》云“鲜卑习俗,与乌桓同。”契丹鲜卑部落,不应殊异至此。或魏时契丹尝与他族杂处,《魏书》误以他族之俗,为契丹之俗也。

  其俗亦颇重巫。《五代史》:石敬瑭求援于契丹。契丹太宗以告其母。母召胡巫问吉凶。巫言吉,乃许。《辽史·列女传》:耶律奴妻尝与娣姒会,争言厌魅,以取夫宠。则崇信之者亦颇多。巫鬼固北族之通习也。

  至通中国以后,则信佛颇笃。《辽史》:太宗援石晋,自潞州回入幽州。幸大悲阁,指佛像曰:“我梦神人,令送石郎为中国帝,即此也。”因于木叶山建庙,春秋告赛。尊为家神。军兴,必告之,乃合符传箭于诸部。又其俗以二月八日为佛生日。京府及诸州,雕木为像。仪仗百戏,道从循城为乐。则风靡全国矣。兴宗以信佛故,屡降赦宥,释死囚。道宗时,一岁饭僧三十六万,一日祝发三千。皆其先世有以启之也。又《义宗传》:“神册元年,春,立为皇太子。时太祖问侍臣曰: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对。太祖曰:佛非中国教。倍曰: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太祖大悦。即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释奠。”《太祖纪》:神册三年四月,己亥,诏建孔子庙、佛寺、道观。则太祖实三教并尊。然其后来之崇信,则儒、道远非释氏之比矣。

  契丹之慕效中国,由来已久。而其大有所得,则在入汴之后。《仪卫志》云:“大贺、失活,入朝于唐。娑固兄弟继之,尚主封王,饫观上国。开元东封,邵固扈从,又览太平之盛。自是朝贡,岁至于唐。辽始祖湼里立遥辇氏,世为国相,目见耳闻,歆企帝王之容辉有年矣。至于太宗,立晋以要册礼,入汴而收法物,然后累世之所愿欲者,一举而得之。于是秦、汉以来,帝王文物,尽入于辽。周宋按图更制,乃非故物。”以兵力之不竞,遂致举数千年来声明文物之积,一旦输之外邦,自契丹言之可幸,自中国言之,则可悲也。《辽史·太宗纪》:“大同元年,三月,壬寅,晋诸司僚吏、傧御、宦寺、方伎、百工、图籍、历象、石经、铜人、明堂、刻漏、太常乐谱、诸宫悬、卤簿、法物及铠仗,悉送上京。”《仪卫志》云:“晋高祖使冯道刘煦册应天太后太宗皇帝,其声器与法驾,同归于辽。天子车服,昉见于辽自此。”又辽郊庙颂乐,得之于汴,散乐得之晋。天福三年,刘煦以伶官归辽,皆见《乐志》。《志》又云:“太宗入晋之后,皇帝与南班汉官用汉服,太后与北班契丹臣僚用国服。”《太宗本纪》:“会同三年,十二月,丙寅,诏契丹人授汉官者从汉仪,听与汉人婚姻。”《外戚表序》:“契丹外戚,其先曰二审密氏:曰拔里,曰乙室己。至辽太祖取述律氏。大同元年,太宗自汴将还,留外戚小汉为汴州节度使。赐姓名萧翰,以从中国之俗。由是拔里、乙室己、述律三族,皆为萧姓。”《后妃传》曰:“太祖慕汉高皇帝,故耶律俨称刘氏,以乙室、拔里比萧相国,遂为萧氏。”其慕效中国之心,可谓切矣。

  契丹既入中国,一切制度,悉以中国为楷模;《辽史》又极简略;其旧制遂多不可考。惟《刑法志》载其用刑甚酷。亲王有罪,或投诸高崖杀之。淫乱不轨者,五车轘杀之。逆父母者视此。犯上者,以熟铁椎摏其口杀之。又有枭磔、生瘗、射鬼箭、炮掷、支解等刑。颇足见其野蛮之习。

  契丹先世,本无文字。《辽史·本纪》:太祖神册五年,始制契丹大字。九月,壬寅,成。诏颁行。《五代史》谓汉人教契丹,以隶书之半增损之,作文字数千,以代刻木之约。则契丹大字,实出中国。又《皇子表》:迭刺,“性敏给。回鹘使至,无能通其语者。太祖使迭刺迓之。相从二旬,尽习其言语。因制契丹小字,数少而该贯。则契丹小字,出于回鹘。今世所传契丹书,系增损汉文为之,则其小字,盖未尝通行也。《突吕不传》:“制契丹大字,赞成为多。”《耶律鲁不传》:“太祖制契丹国字,以赞成功,授林牙,监修国史。”

  契丹文化之进步,观其种人通文学者之多,可以知之。其首出者当推人皇王倍。尝市书万卷,藏之医巫闾绝顶之望海堂。通阴阳,知音律。精医学砭爇之术。工辽、汉文字。尝译《阴符经》。善画本国人物。如《射骑》,《猎雪骑》,《千鹿图》等,皆入宋秘府云。此外通文学者:宗室中:若世宗第五子和鲁重,若人皇王第四子平王隆先,若耶律学古、耶律资忠、耶律庶成、庶箴兄弟。庶箴子蒲鲁。耶律韩留、耶律昭、耶律陈家奴、耶律良。外戚中:若萧劳古及其子朴、萧阳阿、萧柳、萧韩家奴。究心史学者:则庶成、韩家奴,乃耶律孟简、耶律谷欲、耶律俨。善画者:则耶律显学、耶律裹里。善医者,则庶成及萧胡笃之祖敌鲁、耶律敌鲁、迭里特等。其事备见于《辽史》,迥非草昧榛狉之旧矣。《兴宗纪》:重熙十三年,六月,丙申,“诏前南院大王耶律谷欲,翰林都林牙耶律庶成等编集国朝上世以来事迹。”《耶律谷欲传》:“奉诏与耶律庶箴,萧韩家奴,编辽国上世事迹,未成而卒。”《耶律孟简传》:“太康中,诣阙上表,言辽兴几二百年,宜有国史。上命置局编修。”实重熙十三年之诏所由来也。天祚帝乾统三年,又诏耶律俨纂太祖以下实录,共成七十卷。又案《辽史》谓耶律富鲁举进士第,帝怒其父庶箴,擅令子就科目,有违国制,鞭之二百。则辽人并不欲其本族人从事文学。然《天祚纪》又谓耶律大石举天庆五年进士。盖一时风气所趋,虽国法亦不能禁也。

  北族除匈奴外,殆皆辫发,而其辫发之制,又小有不同。《后书·乌桓传》,谓其父子男女相对踞,以髡头为轻便。妇人至嫁时,乃养发为髻。而鲜卑则婚姻先髡头。《魏书·宇文莫槐传》:“人皆剪发,而留其顶上,以为首饰。长过数寸,则截短之。”是其所留之发颇短。然木骨闾发齐肩,而拓跋氏谥之曰秃,则拓跋氏之辫发,又颇长矣。此南朝所以呼为索虏欤?《晋书·载记》述慕容氏得氏之由曰:“燕代多冠步摇,莫护跋见而好之,敛发袭冠。诸部因呼之为步摇,音讹为慕容。”窃疑莫护亦慕容音转,此人实名跋也。此当为北族慕化解辫之最早者。而后来之满洲人,乃以强迫汉人薙发,大肆杀戮,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汉族至今日,犹有辫发而效忠于胡者,则亦可谓不念始矣。

 
  附录一 鲜 卑 
 

  鲜卑出于东胡,读史者无异词。近人或曰:“通古斯(Tung-us)者,东胡之音转也。不译为东胡,而译为通古斯,则何不称孔子曰可夫沙士也?”窃有疑焉。《后汉书》曰:“乌桓者,本东胡也。汉初,匈奴冒顿灭其国,余类分保乌桓山,因以为号焉。”“鲜卑,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三国志》注引《魏书》略同,盖《后书》所本也。然则东胡之亡,众分为二。乌桓、鲜卑,大小当略相等。顾鲜卑部落,自汉以后,绵延不绝,而乌桓自魏武柳城一捷,遂不复见于史。仅《唐书》所载,有一极小部落曰乌丸,亦作古丸,在乌罗浑之北。《辽史·太祖纪》,诏撒剌讨乌丸。穆宗时,乌丸叛,盖即此乌丸也。然其微已甚矣。乌桓当汉时,遍布五郡塞外,岂有柳城一捷,所余仅此之理,《通考》云:西晋王浚为幽州牧,有乌桓单于审登,前燕慕容隽时,有乌桓单于薛云,后燕慕容盛时,有乌桓渠帅莫贺咄科勃,亦其微已甚,不足数也。何耶?案拓跋氏之先,实来自西伯利亚。别有一条考之。《魏书》谓其国有大鲜卑山。希腊罗马古史,谓里海以西,黑海之北,古有辛卑尔族居之。故今黑海北境,有辛卑尔古城;黑海峡口,初名辛卑峡;而俄人称乌拉岭一带曰西悉毕尔。《元史译文证补·西域古地考康居奄蔡》。辛卑尔,即鲜卑也。此岂东胡灭后,余众所居邪?抑鲜卑山自欧、亚之界,绵亘满、蒙之间也?乌桓鲜卑二山,以地理核之,当即今苏克苏鲁、索岳尔济等山。案《史记·匈奴列传》、《索隐》引服虔曰:“东胡,在匈奴之东,故曰东胡。”《后书·乌桓传》:“氏姓无常,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索隐》又引《续汉书》曰:“桓以之名,乌号为姓。”此八字或有讹误,然大意可见。然则东胡者,吾国人貤匈奴之名以名之,而加一方位以为别,犹称西域诸国曰西胡尔,非译名也。乌桓盖彼族大人健者之名姓,乃分部之专号,非全族之通称。彼族本名,舍鲜卑莫属矣。此族古代,盖自欧、亚之界,蔓延于匈奴之北及其东。实在丁令之北。其所居之地,皆以种人之名名之。故里黑海、乌拉岭、西伯利亚及满、蒙之间,其名不谋而合也。《史记》以东胡山戎分言。《索隐》引服虔曰:“山戎,盖今鲜卑。”又曰:“东胡,乌丸之先,后为鲜卑。”又引胡广曰:“鲜卑东胡别种。”则乌桓鲜卑,虽大同,似有小别。

  近人或又云:鲜卑,即《禹贡》之析支。说颇可通。然惟据音译推度,未能详列证据。予昔尝为之补证,曰:“析支者,河曲之地,羌人居之,所谓河曲羌也。《后书·西羌传》注引应劭。羌与鲜卑,习俗固有极相类者。羌俗氏姓无常,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则母有姓父无姓可知。乌桓亦氏姓无常,以大人健者名氏为姓。又怒则杀其父兄,而终不害其母,以母有族类,父兄无相仇报故也。一也。羌俗父死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嫠嫂。乌桓亦妻后母,报寡嫂。二也。羌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乌桓俗亦贵兵死。三也。此皆鲜卑与河曲羌同族之证也。”由今思之,此等习俗,蛮族类然,用为证据,未免专辄。且如匈奴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复可云与羌及鲜卑同祖邪?然此说虽不足用,而鲜卑出于析支,其说仍有可立者。《禹贡》析支与渠搜并举,则二族地必相近。《汉志》朔方郡有渠搜县,蒋廷锡谓后世种落迁徙,说颇近之。《管子·轻重戊篇》:“桓公问于管子曰:代国之出何有?管子曰: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贵买之。代人必弃其本,而居山林之中。离枝间之,必侵其北。”离校即析支,是析支在代北也。《大匡篇》:“桓公乃北伐令支,斩孤竹,遇山戎。”《小匡篇》:“北伐山戎,制冷支,斩孤竹。”又曰:“北至于山戎濊貉,拘秦夏。”令支、冷支,亦即析支。《汉志》:辽西郡,令支,有孤竹城。地在今河北迁安县。是析支在今河北境矣。濊貉者,即《诗·韩奕》之追貊。陈氏奂说,见所撰《诗毛氏传疏》。未知信否。予谓追未必即濊,然追貊之貊,必即濊貉之貉也。《诗》曰:“王锡韩侯,其追其貊。”郑以韩在韩城,追貊为雍州北面之国。又曰:“其后追也,貉也,为匈奴所逼,稍稍东迁。”说颇可信。予别有考。渠搜者,《禹贡》析支之邻国,而汉时迹在朔方;濊貉者,周时地在离枝之东,而其后居今东三省境;然则自夏至周,青海至于辽东,种落殆有一大迁徙。离枝、渠搜,何事自今青海迁至雍、冀之北不可知。若濊貉之走辽东西,鲜卑之处今蒙古东境,则殆为匈奴所逼也。又燕将秦开,袭破东胡。燕因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此五郡者,其初亦必离枝、濊貉诸族所杂居矣。《后书·乌桓传》:“若亡畔,为大人所捕者,邑落不得受之,皆走逐于雍狂之地,沙漠之中。其土多蝮蛇,在丁令西南,乌孙东北焉。”丁令所居,北去匈奴庭安习水七千里,南去车师五千里,见《史记索隐》引《魏略》。安习水,今额尔齐斯河;乌孙则今伊犁地也。乌桓区区,流放罪人,安得如是之远?得毋居西方时,故以是为流放罪人之地,东迁后犹沿其法邪?然则吐谷浑附阴山逾陇而入青海,非拓新疆,乃归故国矣。此说虽似穿凿,然析支、渠搜、濊貉,同有迁徙之迹,则亦殊非偶然也。又肃慎古代,亦不在今吉林境。予别有考。
 

附录二 后魏出自西伯利亚 
 

  五胡诸族,多好自托于古帝之裔,其说殊不足信。然其自述先世事迹,仍有不尽诬者。要当分别观之,不得一笔抹杀也。《魏书》谓“《后魏》之先,出自黄帝。黄帝子曰昌意。昌意少子,受封北国。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拓,谓后为跋,故以为氏。”又谓“其裔始均,仕尧时,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此全不可信者也。然谓“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则其说不诬。已见《鲜卑》条。又云:“积六七十代,至成帝毛,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五传至宣帝推寅,南迁大泽。方千余里。阙士昏冥沮洳。谋更迁徙,未行而崩。又七传至献帝邻,有神人,言:此土荒遐,宜徙建都邑。献帝年老,以位授其子圣武帝诘汾,命南移。山谷高深,九难八阻。于是欲止。有神兽似马,其声类牛,导引历年乃出。始居匈奴故地。其迁徙策略,多出宣,献二帝,故时人并号为推寅,盖钻研之义也。”此为拓跋氏信史,盖成帝强盛,故传述之事,始于其时也。《魏书》云:“时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有纪录焉。”

  今西伯利亚之地:自北纬六十五度以北,地理学家称为冻土带。自此南至五十五度,称森林带。又南,称旷野带。最南,称山岳带。其山,即西伯利亚与蒙古之界山也。冻土带极寒,人不能堪之处甚多。森林带多蚊虻。旷野带虽沃饶,然卑湿,多疫疠,亦非乐土。拓跋氏盖始处冻土带,以苦寒南徙,复陷旷野带中,最后乃越山岳带而至今外蒙古也。大泽方千余里,必旷野带中薮泽。或谓今拜喀勒湖,非也。拜喀勒湖乃古北海,为丁令所居;汉时服属匈奴;匈奴囚苏武即于此;可见往来非难;安有山谷高深,九难八阻之事?
 

附录三 宇文氏先世 
 

  《周书》谓周之先,出自炎帝。“炎帝为黄帝所灭,子孙遁居朔野。其后有葛乌兔者,雄武多算略。鲜卑奉以为主。遂总十二部落,世为大人。其裔孙曰普回,因狩,得玉玺三纽,文曰皇帝玺。其俗谓天子曰宇文,故国号宇文,并以为氏。普回子莫那,自阴山南徙,始居辽西,为魏甥舅之国。自莫那九世至侯归豆,为慕容晃所灭。”出自炎帝乃妄语。自莫那至侯归豆,世次事实亦不具。当以《魏书·宇文莫槐传》正补之。《宇文莫槐传》:谓其先出自辽东塞外,世为东部大人,莫槐虐用其人,为部下所杀。更立其弟普不。普不传子丘不勤。丘不勤传子莫廆莫廆传子逊昵延。逊昵延传子乞得龟。丘不勤取魏平帝女,逊昵延取昭帝长女,所谓为魏甥舅之国也。莫廆、逊昵延、乞得龟三世,皆与慕容廆相攻,皆为廆所败。乞得龟时,廆乘胜长驱,入其国。收资财亿计。徙部人数万户以归。别部人逸豆归,遂杀乞得龟自立。与慕容晃相攻,为所败。远遁漠北。遂奔高句丽。晃徙其部众五千余落于昌黎。自是散灭矣,逸豆归即侯归豆。侯逸同声,归豆豆归,未知孰为倒误也。侯应议罢边备塞吏卒,谓“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则阴山之脉,远接辽东。《周书》谓莫那自阴山南徙,《魏书》谓莫槐出辽东塞外,似即一人。惟自莫槐至逸豆归,仅得七世。《周书》世次既不具,所记或有讹误也。《晋书》以宇文莫槐为鲜卑;《魏书》谓南单于之远属;又谓其语与鲜卑颇异。疑宇文为匈奴、鲜卑杂种,语亦杂匈奴也。又《魏书》以奚、契丹为宇文别种,为慕容晃所破,窜匿松漠之间,则逸豆归败亡时,慕容廆所徙五千余落,实未尽其众,奚、契丹之史,亦可补宇文氏先世事迹之阙矣。奚事迹无考。契丹事迹可知者,始于奇首可汗。别见《契丹部族》条,奇首遗迹,在潢、土二河流域,已为北窜后事,不足补宇文氏先世事迹之阙。惟《辽史·太祖本纪赞》,谓“辽之先世,出自炎帝,此即据《周书》言之。世为审吉国。其可知者,盖自奇首云。”审吉二字,尚在奇首以前,或宇文氏故国之名欤?然事迹无可征矣。
 

附录四 契丹部族 
 

  契丹部族,见于史者,在元魏及唐五代时,其数皆八,惟隋时分为十部,而逸其名。元魏八部:曰悉万丹。亦作欣服万丹。曰何大何。曰伏弗郁。曰羽陵。曰日连。曰匹絜。曰黎。曰吐六干。唐时八部:曰达稽。曰纥便。曰独活。曰芬问。曰突便。曰芮奚。曰坠斤。曰伏。《五代史》八部:曰旦利皆。曰乙室活。曰实活。曰纳尾。曰频没。曰纳会鸡。曰集解。曰奚嗢。其名前后皆不同。《辽史·营卫志》云:“奇首八部,为高丽、蠕蠕所侵,仅以万口附于元魏。生聚未几,北齐见侵,掠男女十余万口。继为突阙所逼,寄处高丽,不过万家。部落离散,非复古八部矣。”又谓大贺氏之亡,八部仅存其五。大祖七世祖雅里,更析为八。似乎契丹部族,时有变更。然唐之置羁縻州也,达稽部为峭落州,纥便部为弹汗州,独活部为无逢州,芬问部为羽陵州,突便部为日连州,芮奚部为徒河州,坠斤部为万丹州,伏部为匹黎、赤山二州,则芬问部即羽陵,突便部即日连,芮奚部即何大何,坠斤部即悉万丹,伏部即匹絜,惟达稽、纥便、独活三部,不能知其与元魏时何部相当耳。然则部众虽更,部名虽改,而其分部之法,则后实承前。《五代史》部名之异于唐,此八部盖即雅里就五部所析。当亦如是矣。《辽史·地理志》:永州,“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盖八部之分,由来甚旧,所托甚尊,故累遭丧败,其制不改耶?《太祖本纪》:“辽之先世,出自炎帝,世为审吉国。其可知者,盖自奇首云?”奇首生都庵山,徒潢河之滨。太祖七年,登都庵山,抚奇首可汗遗迹,徘徊顾瞻而兴欢焉。《地理志》:上京道,龙化州,“奇首可汗居此,称龙庭。”《营卫志》“潢河之西,土河之北,奇首可汗故壤也。”又云:“奇首可汗、胡剌可汗、苏可汗、昭古可汗,皆辽之先,世次不可考。”白马青牛,说虽荒诞,然奇首则似非子虚乌有之流。然隋时何以独分为十部?又唐置羁縻州之先,契丹酋长窟哥及辱纥主曲据皆来归,唐以窟哥之地置松漠都督府,以辱纥主曲据所部为玄州,合八部亦十部也。《辽史·营卫志》说如此。此又何说耶?曰:八部者,所以象奇首八子;八部外之二部,则所以象奇首可汗及其可敦;即《辽史》所谓三耶律二审密者也。并三耶律二审密言之,则曰十部;去此二部言之,则曰八部。中国人言之有异,契丹之分部,则未尝变也。何以知之?曰:以太祖创业之事知之。

  《五代史》述太祖之创业也,曰:“契丹部族之大者曰大贺氏。后分为八部。部之长号大人。而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统八部。至其岁久,或其国有疾疫而畜牧衰,则八部共议,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为约本如此,不敢争。某部大人遥辇次立。时刘仁恭据有幽州,数出兵摘星岭攻之。秋霜落,则烧其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即以良马赂仁恭,求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八部之人,以为遥辇不任事,选于其众,以阿保机代之。阿保机,不知其何部人也。是时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机又间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县置城以居之。汉人教阿保机曰:中国之王,无代立者。由是阿保机益以威制诸部而不肯代。其立九年,诸部以其久不代,共责诮之。阿保机不得已,传其旗鼓。而谓诸部曰:吾立九年,所得汉人多矣,吾欲自为一部,以治汉城,可乎?诸部许之。汉城,在炭山东南泺河上;有盐铁之利;乃后魏滑盐县也。其地可植五谷。阿保机率汉人耕种,为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汉人安之,不复思归。阿保机知众可用。用其妻述律策,使人告诸部大人,曰:我有盐池,诸部所食。然诸部知食盐之利,而不知盐有主人,可乎?当来犒我。诸部以为然。共以牛酒会盐池。阿保机伏兵其旁。酒酣,伏发,尽杀诸部大人。遂立不复代。”似契丹共主,本由选立,至辽太祖乃变为世袭者。然据《唐书》及《辽史》,则遥辇诸汗,世次相承,初无大贺氏亡,分为八部之说。《辽史·太祖纪》:唐天复元年,痕德堇可汗立,为本部奚离堇,专征讨。十月,授大迭烈府奚离堇。三年,十月,拜于越,总知军国事。天祐三年,十二月,痕德堇可汗殂。明年,正月,即皇帝位。其汗位受诸遥辇,又彰彰也。此又何说邪?曰:太祖之所争,乃奚离堇之职,而非汗位也。奚离堇者,后来之北南二大王。《辽史》谓其统部族军民之政。《五代史》所谓建旗鼓以统八部者,盖即指此?世宗之立,即由北南二大王。李胡争之,卒不胜。可见北南二王权力之大。契丹虽有共主,然征伐决之会议,田猎部得自行,其权力实不甚完;况于遥辇氏之仅亦守府?《五代史》之所纪,盖得之汉人传述?斯时述契丹事者,知有奚离堇而不知有可汗,正犹秦人之知有穰侯而不知有王,其无足怪。然太祖之汗位,则固受之痕德堇,非由八部所推之大人而变。谓太祖变公推之夷离堇为专任则可,谓其变嬗代之共主为世袭,则不可也。《辽史·营卫志》谓雅里析八部为五,立二府以总之。又析三耶律为七,二审密为五。三耶律者,曰大贺,曰遥辇,曰世里,即相次居汗位者,二审密者,曰乙室己,曰拔里,即耶律氏所世与为婚姻者也。二府,盖即后来之北南二宰相府?北宰相府,皇族四帐,世豫其选。南宰相府,国舅五帐,世豫其选。然则是时之总八部者,盖即三耶律,二审密;以其象奇首,故世汗位;以其象奇首可敦,故世婚皇族也。隋时十部;唐时八部之外,别有松漠、玄州,其故盖亦如此?《五代史》谓八部之长,皆号大人;又谓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统八部;似建旗鼓之大人,即在八部大人之中者。然又谓阿保机不知何部人;又谓太祖请自为一部;则太祖实非八部大人,其部族且在八部之外,亦隐隐可见也。 

第五章 丁令


  北方游牧之族,大者有四:曰匈奴,曰鲜卑,曰丁令,曰肃慎。匈奴起自上古,极盛于前汉,而亡于后汉。鲜卑继之,两晋南北朝时臻极盛,宇文周灭而亡。丁令继鲜卑而起。极盛于南北朝、隋、唐之间,而亡于唐文宗时。自金之起,以迄于清,则肃慎盛之世也。

  丁令,亦作丁零、丁灵,异译曰勅勒,亦作铁勒。我国今日,统称此族曰回,西人则称为突厥。其实突厥、回纥,皆丁令之分部耳。详见附录《丁令》条。此族当汉代,居今拜喀勒湖附近。为匈奴冒顿所征服。又有居今西伯利亚西境者,当唐努乌梁海之西,额尔齐斯河之东南,吐鲁番之正北。为郅支单于所击破。《魏书》载其部落,分布尤广。自西海以东,依山据谷,往往不绝。康国之北,得嶷海之东西,伊吾以西,焉耆之北,以及金山西南,独洛河域,北海之南皆有之。《唐书》铁勒分十五部,今内外蒙及兴安岭一带皆其地。盖沿匈奴、鲜卑、乌孙、康居、大宛诸国之北,东西绵亘,如衣带焉。详见附录《丁令居地》条。其部落颇多,而缺于抟结。故两晋以前,未有兴者。五胡乱华之时,鲜卑纷纷侵入内地,此族乃踵之,而入漠南北。

  《魏书》云:“敕勒,诸夏称之为高车。”是二者虽称名不同,实系一族。然又分高车、铁勒为二传,盖以迁漠南服魏者为高车,居漠北服柔然者为铁勒也。高车之在漠南者,居鹿浑海西北百余里。今达里泊。常与柔然为敌,亦侵盗于魏。魏道武帝击破之。柔然社仓之为魏所败也,走漠北,击高车,深入其地,尽并诸部。由是大张。其后太武征大檀,前后降其众数十万。皆徙之漠南。凡此者,史皆称之为高车。隋以后遂不复见,盖或与他族相同化,或则并入突厥也。其在漠北者,突厥起而收用之。

  漠北之铁勒,首起与柔然抗者,为副伏罗部。然无所成。大檀之败,其部长阿伏至罗,与其从弟穷奇,走车师之北自立。后为柔然及嚈哒所破。至南北朝之末,而突厥始盛。突厥起于金山。其先,盖柔然之铁工也。突厥缘起,详见附录《突厥与蒙古同祖》条。有名吐务者,讷都陆之孙。讷都陆,即纳都六设也。详见附录。吐务之名,见《唐书·西突厥传》。种类渐强。始号大叶护。吐务之长子曰土门,始至塞上市缯絮。土门求婚于柔然。柔然阿那环怒,使人詈辱之,曰:“尔是我锻奴,何敢发是言也?”土门亦怒,杀其使者。遂与之绝,而求婚于魏。魏以长乐公主妻之。文帝大统十七年。废帝元年,土门击柔然,大破之。阿那环自杀。土门自号伊列可汗。卒,子科罗立,号乙息记可汗。乙息记可汗且死,拾其子摄图而立其弟,是为木杆可汗。遂灭柔然。又西破嚈哒,东臣契丹,西南袭破吐谷浑。其地:东自辽海以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至北海,五六千里。赫然为北方大国矣。周、齐相争,惧其为敌用,争结婚姻,厚赠遗以抚之。突厥益骄。其他钵可汗至谓其徒属曰:“但使我在南两个儿常孝顺,何忧无物邪?”他钵者,木杆之弟也。木杆舍其子大逻便而立之。他钵子曰庵逻。他钵谓庵逻:“避大逻便,”摄图者,乙息记可汗子;他钵以为尔伏可汗,主东方;不可。庵逻继他钵立。大逻便不服,数使人詈辱之。庵逻不能制,以位让摄图。摄图立,是为沙钵略可汗。以大逻便为阿波可汗。齐之亡也,其范阳王绍义奔突厥。他钵可汗立为齐帝寇周。周人以千金公主妻之,乃执送绍义。沙钵略仍妻千金公主。周之亡也,公主痛宗社覆灭,日夜言于沙钵略。沙钵略侵隋。文帝击破之。沙钵略与阿波构兵。主西方之达头可汗沙钵略从父。助阿波。沙钵略乃降隋。立约,以碛为界。千金公主改姓杨,封大义公主。沙钵略卒,弟处罗侯立,是为叶护可汗。西禽阿波。卒,子雍虞闾立,是为都蓝可汗。沙钵略子染干,为突利可汗,主北方。使来求婚。文帝要以杀大义公主而后许。突利构公主于都蓝。都蓝杀公主。隋以宗女义安公主妻突利,故厚其礼以间之。突利南徙度斤旧镇。胡三省曰:“即都斤山,旧沙钵略所居。”案《唐书·突厥传》曰:“可汗建庭都斤山。” 《薛延陀传》曰:“树牙郁督军山,直京师西北六千里。颉利灭,率其部稍东,保都尉鞬山独逻水之阴。远京师才三千里而赢。”《回纥传》曰:“南居突厥故地,徙牙乌德鞬山、昆河之间。”独逻水,今土拉河。昆河,今鄂尔坤河。都尉鞬山与乌德鞬山,地当相近。乌德鞬为突厥故地,疑与都斤是一。惟郁督军山颇远。然延陀传又谓“突厥处罗可汗时,铁勒一时反叛,推契苾哥楞、延陀乙室钵为可汗。后突厥复强,二部黜可汗往臣之。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在郁督军山者,东附始毕。乙室钵在金山,西役叶护。”以郁督军山与金山对举,则距土拉、鄂尔坤二河,亦不能甚远。窃疑都斤、都尉鞬、乌德鞬、郁督军,均系一音异译,皆即今之杭爱山;而《唐书》直京师西北六千里之语有讹也。都蓝怒曰:“我大可汗也,反不如染干?”击突利,破之。突利以五骑走归朝。拜为启民可汗。处之夏、胜二州之间。夏州,今陕西怀远县。胜州,今鄂尔多斯左翼后旗。时义安公主已卒,复妻以宗女义成公主。未几,都蓝为其下所杀。启民以隋援,尽有其众。臣服于隋。

  从来夷狄之服,恒以我之盛强,适直彼之衰乱;而夷狄之横,亦以我之衰乱,奉成彼之盛强;此数见不鲜之事也。惟突厥亦然。启民之世,事隋甚谨。启民卒,子始毕立。直炀帝时,中国乱,始有轻中国心。炀帝北巡,始毕围之雁门,援至乃解。时中国大乱,华人归之者甚众。突厥遂大张。控弦之士且百万,前此夷狄未有也。群雄之崛起者,悉臣事之。唐高祖起太原,亦卑辞厚礼以乞援焉。天下已定,犹屈意奉之。而突厥求取无厌。始毕卒,弟处罗可汗立。处罗卒,弟颉利可汗立。自启民至颉利四世,皆妻隋义成公主。处罗始迎隋萧后及齐王暕子正道,处之定襄。今山西平鲁县北。及颉利,遂岁寇边。高祖至欲迁都以避之,以太宗谏而止。始毕子曰什钵苾,主东方,称突利可汗。太宗与之相结。突利贰于颉利。而颉利仍岁兴师,群下怨苦;又遭岁饥,褒敛苛重,铁勒叛之;势遂衰。贞观四年,太宗遣李靖击破之。颉利为行军总管张宝相所禽。于是突厥崩溃。或附薛延陀,或走西域,盖走西突厥。而来降者尚十余万。诏议处置之宜,温彦博请徙之兖、豫之间,分其种落,散居州县。教以耕织,化为齐民。魏征请遣还故士。太宗右彦博议。度朔方地,建顺、化、祐、长四州为都督府,以处其众。地皆在今河套内。剖颉利故地,左置定襄,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统之。定襄都督府,侨治宁朔,今陕西榆林县境。云中都督府,侨治朔方,今陕西怀远县境。以突利为顺州都督,率其下就部。卒,子贺逻鹘嗣,后太宗幸九成宫,突利弟结社率以郎将宿卫,阴结种人谋叛,劫贺逻鹘北还。事败,诛。乃投贺逻鹘于岭外。立颉利族人思摩为可汗,树牙河北,悉徒突厥还故地。时薛延陀强,思摩畏之,不敢出塞。太宗赐延陀书,谕以“碛以北,延陀主之。其南,突厥保之。各守境,毋相钞犯。有负约,我自以兵诛之。”延陀受令,贞观十五年,思摩乃率其众渡河,牙于故定襄城。今归绥县境。居三年,下多携背。惭而入朝,因留宿卫。余众稍稍南渡河,处于夏、胜二州之间。其地为车鼻可汗所盗。

  突厥者,铁勒之一部耳。其骤致强盛,虽曰土门、木杆之雄略,亦铁勒之众,为之辅也。《唐书·突厥传》,谓“自突厥有国,东征西讨,皆资其用,以制北荒。”故铁勒一叛,而突厥遂不可支。唐时铁勒诸部,以薛延陀、回纥为最强。颉利政衰,铁勒叛之,共推薛延陀部长夷男为主。太宗册为真珠毗伽可汗。突厥亡,延陀称雄北方。贞观十九年,夷男卒,子拔灼立。国乱,为唐所灭。铁勒诸部皆降。悉以其地置都督府、州。即故单于台立燕然都护府以统之。在今归绥西。于是回纥南境至河。车鼻可汗者,亦阿史那氏。居金山北,势颇张。延陀亡,益盛。贞观二十一年,太宗以其逆命,发回纥,仆骨兵讨禽之。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分领突厥清都督府、州。高宗时,省单于,徒瀚海于古云中,改号云中都护府。后又改号单于,统碛以南。改燕然都护府曰瀚海,统碛以北焉。单于府奠温傅、奉职二部尝叛,温傅部再叛。裴行俭讨平之。高宗末年,颉利族人骨咄禄又叛。唐不能定。武后时,骨咄禄死,弟默啜立。遂大盛。铁勒诸部,回纥、契苾、思结、浑,皆度碛,南徙甘、凉间。余悉臣之。兵与颉利时略等矣。尝寇河北,至相州。今河南安阳县。武后发三十万众讨之,不能战,突厥徐引去。玄宗开元时,默啜老,昏暴,部落叛之。四年,北讨拔野古,胜归。不设备,为拔野古残卒所杀。弟默棘连立,为毗伽可汗。用默啜老臣暾欲谷,与中国和。突厥以安。又传两世,至天宝初,国乱。回纥怀仁可汗定之,尽有其地。徙牙乌德鞬山。自是回纥独雄漠南北矣。

  回纥之强,非有以逾于延陀也。然突厥之初亡也,延陀据其地,不二十年而为唐所灭;突厥之再亡也,回纥雄张漠南北者且百年;则时会为之也。怀仁可汗之卒也,子葛勒可汗立。直安、史之乱,使太子叶护,将兵四千,来助唐收东西京。叶护得罪死。葛勒卒,次子牟羽可汗立。其妻,仆固怀恩女也。仆固者,即铁勒之仆骨部也。史朝义诱牟羽入寇,代宗使怀恩往见之。牟羽乃请助唐讨朝义。唐以雍王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往会之。王见可汗于陕州。可汗责王不蹈舞,榜杀兵马使魏琚,判官韦少华。怀恩及其子玚,以回纥兵平东京,定河北。初叶护之助唐收西京也,约城克之日,土地归唐,金帛子女归回纥。西京既下,回纥欲如约。时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众拜于马前。回纥乃止。及破东京,卒大掠三日。肃宗犹岁赐绢二万匹以酬之。朝义之平,回纥入东京,放兵剽攘,人皆遁保圣善,白马二祠浮屠。回纥怒,火之,杀万余人。后仆固怀恩反,诱回纥,吐蕃入寇。怀恩道死,二虏争长。郭子仪单骑见其帅于泾阳。回纥乃约和而还。自乾元后,萧宗年号纳一马,取直四十缣。岁以马四万求仇,皆骀弱不可用。其人之留京师者尤骄横。至诟折官吏;以兵斫含光门,入鸿胪寺;曹辈掠子女,暴市物;杀人则首领劫囚,残狱吏去。德宗立,九姓胡劝可汗入寇。宰相顿莫贺达于谏。不听。弑之,屠其支党,及九姓胡几二千人,而自立,是为毗伽可汗。始回纥至中国,常参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师,居赀殖产甚厚。及是,毗伽诸父突董等还国,装橐系道,留振武军名,治单于都护府。三月,供拟珍丰,费不赀。军使者张光晟阴伺之,皆盛女子以橐。已而闻毗伽新立,多杀九姓。九姓胡惧不敢归,往往亡去。突董察视严。群胡献计于光晟,请悉斩回纥。光晟因勒兵尽杀回纥及群胡。明年,因册使,归突董之丧。毗伽使谓册使曰“国人皆欲尔死,我独不然。突董等已亡,今又杀尔,犹以血濯血,徒益汗。我今以水濯血,不亦善乎?为我言:有司所负马直百六十万,可速偿也。”使随册使来朝。德宗隐忍,赐以金缯。然回纥虽横,多得唐物,浸骄侈,稍弱。自天宝末,陇右陷于吐蕃、安西、北庭,唐所置都护府。安西治焉耆,今新缰焉耆县。北庭治庭州,今新疆迪化县。朝贡道绝,假道回纥,乃得达。回纥由是求取无厌。沙陀突厥依北庭者苦之,密引吐蕃陷北庭。回纥以数万众攻之,大败。吐蕃又取深图川。当在今蒙、新间。回纥大恐,稍南其部落以避之。毗伽以后,国多弑逆。传十世,至廅驭特勒,当唐文宗。开成四年,饥疫,为黠戛斯所破。可汗死。诸部皆溃。可汗牙部十三姓,奉乌介特勒为可汗,转侧天德、振武间。天德军,在今乌喇特旗境。求居天德,不许。攻云州,今山西大同县。唐兵败之,降其众数万。可汗收所余保黑车子室韦。唐啗黑车子杀之。其下奉其弟遏捻特勒为可汗,裒残部数千,仰食于奚。宣宗初,张仲武讨奚,破之。回纥浸耗灭。名王贵臣五百余,转依室韦。仲武谕室韦:“羁致可汗等。”遏捻惧,挟妻子,驰九骑,夜委众西走。部人皆恸哭。室韦七姓,析而隶之。黠戛斯怒,伐室韦,悉收回纥还碛北。回纥之在漠南北者遂亡。余帐匿山林间,狙盗诸蓄自给,稍归于庞特勒。

  回纥之为黠戛斯所破也,残众入安西、吐蕃。此所谓吐蕃,亦吐蕃所据河西及天山南路之地,非今海、藏地也。其相馺职,及外甥庞特勒,以十五部奔葛逻禄。后稍强。宣宗尝册为可汗。懿宗时,又有仆固俊者,击斩吐蕃将论恐热,尽有西州、今新疆土鲁番县。轮台今新疆轮台县。等城。自唐之衰,回纥贡会不常,史纪其事,不能备始末。然其居甘州、今甘肃张掖县。沙州、今甘肃安西县。西州等处者,时时以玉马与边州相市。自五代至宋,亦时通贡献。其上书,犹呼中国为舅,以唐代尚主故。答诏亦呼之为甥。契丹之兴,兵力尝至河西,回部远至于阗,皆通朝贡。元昊之强,河西亦服属之。辽之亡也,其宗室大石西走。会十八部王众于北庭。诒书回鹘王,谕以假道之意。回鹘王毕勒哥,即迎至邸,大宴三日。献马六百,驼百,羊三千,送至境外。元称其族曰畏吾儿。元太祖既定漠南北,畏吾儿亦都护巴而术阿儿忒的斤来朝。元人妻以女。元通西域之道始开。太祖之西征也,畏兀儿及哈刺鲁皆以兵从。盖自唐文宗时,回纥亡于漠南北,而其西南迁者,则日以盛大。自五代以降,河西及天山南路,几悉为所据云。元时,天山南路,地属太祖第三子察合台。清初,南路诸城主,仍多察合台后裔。先是元、明之际,元室疏族帖木儿,兴于撒马儿干,尽并西亚之地。贴木儿信天方教,教士多集于其都。教主后裔摩诃末亦至焉。后迁居喀什噶尔。摩诃末二子:长曰加利宴,其后为白山宗。次曰伊撒克,其后为黑山宗。南路政教实权,渐入其手。而二宗轧轹殊甚。清康熙时,白山宗为黑山宗所逐,奔西藏,乞援于达赖喇嘛。准噶尔噶尔丹以达赖之命,纳白山酋。遂尽执元裔诸王,迁诸天山北路,并质回酋于伊犁。策妄阿布坦立,复替白山宗,代以黑山宗。白山酋马罕木特,实亦摩诃末之异译。据叶尔羌谋自立。策妄阿布坦执而幽之。马罕木特二子:长曰布罗尼特,次曰霍集占,所谓大小和卓木也。清定伊犁,大小和卓木遁归南路,自立。清兵进平之。二酋皆奔巴达克山。巴达克山执以献。于是葱岭以西回部,若巴达克山,若克什米尔,若乾竺特,即坎巨提。一作喀楚特。若博罗尔,即帕米尔。若敖罕,若布哈尔,若阿富汗,若哈萨克,若布鲁特,皆来朝贡。威令所及,直接波斯。布罗尼特子曰萨木克,居敖罕。清人赂敖罕银岁万两,使禁锢之。其子曰张格尔,嘉庆二十五年,犯喀什噶尔。守兵击却之。道光六年,复以敖罕兵入寇,陷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和阗、叶尔羌。清杨遇春击破之。张格尔走布鲁特。布鲁特执献之。诏敖罕执献其家属。敖罕不听。清人绝其贸易。敖罕以兵资张格尔兄摩诃末,使为寇。后敖罕仍为清锢和卓木之族,清亦许敖罕互市以平。自元以来,回族错居内地,西北尤盛。以所信教之异,与汉人不能无龃龉。咸同间,粤捻兵起,回乱亦起于西南、西北。张格尔子和卓布苏格,又以敖罕兵入据喀什噶尔。阿古柏帕夏者,敖罕将。尝拒俄人有功。同治六年,弑和卓布苏格而代之。尽有南路诸城。通使于土耳其。俄人与订通商条约。英印度总督亦遣使修好。又皆为之求封册。清廷姑息,欲许之。左宗棠力主用兵,卒平之。始改新疆为行省。然葱岭外诸回部,既皆亡于英、俄;伊犁河下流又割弃;新疆形势遂赤露;而西亚诸天方教国,又有欲籍同教以诱致吾民者,其隐忧正未艾云。前数年,有土耳其天方教徒约翰·沙马尔,请于政府。谓“西方回族,欲联合甘、新回族,创为回教大同盟。请自往甘、新劝导消弭。”政府为电甘、新督军,令加以保护。新督杨增新复电:谓“凡外国回教人入新疆遊历者,向不许入礼拜寺传教诵经。亦不许新疆回教人与外国回教人往来;及延请外国回教人入寺教经。十余年来,皆系如此办理。今约翰·沙马尔,难保不劝导消弭其名,而诱惑煽动其实。望勿令入甘、新境。若业不能止,亦望告以新省向章,务令遵守”云。

  天山南路,为回纥败亡后所迁。而自金山以西南,讫于黑海,则皆为西突厥故壤。西人今日,仍称此族曰突厥,盖有由也。西突厥者,其始曰瑟点蜜,亦作瑟帝米。叶护吐务次子,而伊列可汗之弟也。始分乌孙故地而有之。与都陆、即咄陆异译。弩失毕、哥逻禄、即葛逻禄。处月、处蜜、伊吾诸种相杂。案旧史所谓种者,大抵指氏族言之。《唐书》此语,盖谓阿史那外,又有此诸氏,非谓突厥之外,别有他民族也。其风俗大抵突厥也,言语小异。盖与西域诸国人相杂故。瑟点蜜子曰达头可汗,始助阿波,与东突厥构兵。以隋助启民故,达头败,奔吐谷浑。阿波之禽,其下立泥利可汗。后为铁勒所败。子泥撅处罗可汗立。其母向氏,中国人也。达头孙射匮,入朝于隋。隋拜为大可汗。袭败处罗。处罗奔高昌。隋使向氏要之,乃入朝。后唐以射匮之请,杀之。射匮建庭于龟兹北之三弥山。自玉门以西皆役属。卒,弟统叶护可汗立。并铁勒,服波斯、罽宾,控弦之士数十万。遂霸西域。徙庭于石国北之千泉。在碎叶城西四百五十里。碎叶城,在碎叶川上。碎叶川,今吹河也。已而负其强,不以恩接下。诸父莫贺咄杀之自立。国乱。其后复分为东西。西以五咄陆东以五弩失毕部为桢干,而以伊列水今伊犁河。为界。西咄陆可汗并东部。其下作乱,复出亡。国人来请立君。唐为册立乙毗射匮可汗。贺鲁者,瑟点蜜之五世孙也。居多逻斯川。今塔拉斯河。乙毗射匮迫逐之。贺鲁内属。唐处之庭州。招怀离散,部落日盛。西取咄陆可汗故地。复建牙于千泉,尽统咄陆、弩失毕之众。遂寇庭州。高宗讨平之,建崑陵、濛池二都护府,以阿史那弥射、瑟点蜜五世孙,为崑陵都护,统左五咄陵之众。步真弥射族兄。为濛池都护,统右五弩失毕之众。分统其众。时乙毗射匮已死,子真珠叶护立。弥射击杀之。弥射为步真所诬,为唐所诛。旋步真亦死。西突厥益衰。突骑施乌质勒,据有其地。乌质勒卒,子娑葛,与弟遮弩毕相攻,皆为默啜所杀。突骑施别种车鼻施啜苏禄,雄张西域,众至三十万。萧宗后,葛逻禄徙居其地,即《元史》所谓哈刺鲁云,西突厥属部处月,异译亦曰朱邪。西突厥亡,依北庭都护府以居。地在金娑山之阳,蒲类海之阴,蒲类海,今巴里坤湖。有大碛曰沙陀,故俗称沙陀突厥,以苦回纥裒敛,引吐蕃陷北庭,吐蕃徙之甘州,入寇,常以其人为前锋。久之,回纥陷凉州。吐蕃疑沙陀贰于回纥欲徙之河外,举部愁恐。其酋长朱邪尽忠,乃与其子执宜悉,其众三万落来归,吐蕃追之,战且走。所部死伤略尽。尽忠战死。执宜裒残部二千款灵州塞。今甘肃灵武县。节度使范希朝以闻。诏处之盐州。今甘肃盐池县。时宪宗元和三年也。希朝移镇太原,沙陀举族从之。希朝料其劲骑千二百,置沙陀军,而处其余众于黄花堆。在今山西山阴县北。后又料其部人三千,置代北行营,授执宜兵马使。死,子赤心嗣,迁蔚州刺史,云州守捉使。庞勋乱,从康承训讨平之。赐姓名曰李国昌,进大同节度使,大同军,治云州,今山西大同县。以回纥寇鄜县、今陕西鄜县县。延,今陕西肤施县。徙镇振武。僖宗时,其子克用,杀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入据其州。朝议移国昌于大同,以为克用必无以拒也,而国昌欲父子各得一镇,不奉诏。遂反。幽州兵讨破之。国昌,克用,亡入鞑靼。已而黄巢乱,陷长安,官军四面讨之,不能克,卒召克用讨平之。乃以国昌镇代北,克用镇河东,遂为唐、晋、汉三朝入据中原之本。以上为西突厥事见于中国史者。其见于西史者,则有若哥疾宁朝(Ghazni),有若塞而柱克朝(Seljaks),有若花剌子模朝(Knwarozm),译名皆依《元史译文证补》,花剌子模,《元史》称为西域国。洪氏因之,亦称其补传为西域,于义未安。今改称花剌子模。皆尝雄据葱岭以西。后花剌子模为成吉思汗所破,西北亚之地,皆入蒙古。至近世,又为英、俄诸国所侵略。然雄据其地之民族,固犹以突厥为大。土耳其虽孱弱,固犹能自立于欧、亚之间也。

  康里,《元秘史》作康邻。西史谓亦突厥族,其地在咸海之北,西抵黑海。大食哈利发,爱其勇悍,多募为兵。数传而后,遂跋扈。哈里发之废立,亦操其手。花剌子模王阿剌哀丁谟罕默德,有兵四十万,皆康里人。王母亦康里部酋女。王母以康里人为将,权与王埒。诸将亦倚王母,不听令。成吉思西征时,花剌子模所以一败徐地者,由其威权素夺,不可以御大敌也。蒙古西征,由讹打刺城主杀蒙古西行之人,城主,王母之弟也。《元史》之克列部,或曰即康里转音。其族本居欠欠州。即谦河流域。在今唐弩乌梁海境。详见《元史译文证补》西北地附录释地下吉利吉思撼合纳谦州益兰州等处条。至王罕,乃徙土兀拉沐涟。今土拉河。王罕为成吉思父执。成吉思初起时,东征西讨,尝与合兵。后以王罕子你勒合,与成吉思有隙,乃至构兵。为成吉思所灭。

  今之乌梁海,《明史》作兀良哈,《元秘史》作兀良孩。西人谓其容貌近突厥,盖亦丁令族。据《秘史》,其牧地在不而罕山。今车臣,土谢图两部界上之布尔罕哈勒那都岭。元时,居今热河、洮昌二道境。其地为大宁路,属辽阳行省。明初,大宁路来降,即其地置泰宁、朵颜、福余三卫,隶北平行都司。宁王权居大宁今热河道隆化县境。以节制之。成祖起兵,袭执宁王。即位后,改北平行都司为大宁都司,徙治保定。大宁遂入兀良哈。瓦剌既强,兀良哈役属之。清平卫拉特,其众乃自立。居于唐努山,谓之唐努乌梁海。设佐领四十八,分隶定边左副将军,哲卜尊丹巴呼图克图,及札萨克图、三音诺颜两部。其徙牧阿尔泰山者,则属科布多大臣。雍正时,唐努乌梁海之地,尝与俄分立界碑,同治八年,又各派员立界牌八。宣统二年,俄人忽将察布齐雅勒达布界牌撤毁。外务部与交涉。俄人谓同治八年所立界碑,未为妥协。唐努乌梁海界限,只可作为未定之案。交涉未了,外蒙叛变,清室遂无从过问,民国初年,亦未能问外蒙之事。迨四年,《中俄蒙协约》成立。俄人承认外蒙为中国领土。唐努乌梁海,当然亦在其内。乃俄人于五年,复强占乌梁海之地,给其头目以印信,使归俄辖。将该处华商,尽行驱逐,没其财产。政府拟设佐理专员于其地,俄人声言将以兵力拒之,遂不果。俄国革命,侨寓乌梁海之俄人,时以党派互争。华商及外蒙,皆请政府保护,政府乃以严式超为佐理员,偕外蒙所委员前往。俄人御诸途,杀严式超护兵三人。前年,政府电新疆督军杨增新,谓“准蒙古宣慰使函称:库伦再陷,赤俄侵入唐努乌梁海,外蒙遣使赴俄,私订条约,求将唐努乌梁海划归外蒙,俄人谓唐努乌梁海,已为独立之国,归俄保护云云。究竟唐努乌梁海情形如何,希查明见复。”新督复电,则谓“唐努乌梁海久为俄人占据,非我有”云。政府方困于内忧,不遑问边事;即国人亦罕留意于此者,唐努乌梁海之情形,至今尚属茫昧也。

  丁令之政治,远不如匈奴之统一。匈奴单于,一而已矣。突厥则分据一方者,皆称可汗。其尊卑与大可汗,盖不甚殊?故每致纷争。突厥之地,大于匈奴;隋、唐所以对待之者,实力又不如汉代之厚;然不旋踵而皆奏肤功,则突厥之分崩离析,授之隙也。其兵甚勇悍,而无节制。《北史·高车传》云:“为性粗猛,党类同心。至于寇难,翕然相依。斗无行陈,头别冲突,乍出乍入。不能坚战。”《铁勒传》曰:“人性凶忍,善于骑射。贪婪尤甚,以寇钞为事。”是其事也。社仑始立军法:以千人为军,军置将。百人为幢,幢置帅。先登者,赐以卤获。退懦者,以石击首杀之,或临时捶挞。然收效盖寡。杨忠与突厥伐齐,还,言于周武帝曰:“突厥甲兵恶,赏罚轻,首领多而无法令,何谓难制驭?”颉利入寇,唐太宗谓突厥:“众而不整,君臣惟利是视。可汗在水南,而酋帅皆来谒我,我醉而缚之,甚易。”可见自南北朝至隋、唐,其散漫情形,迄未尝改。此其所以地虽广,兵虽多,而终不竞于中国欤?《北史·突厥传》:“候月将满,转为寇钞。”与匈奴同。盖所以利夜行也。

  其生业,亦以游牧为主。《北史·铁勒传》,谓其“君无恒处,随水草迁移;”《突厥传》谓其“穹庐毡帐,随逐水草;食肉饮酪,身衣裘褐”是也。《铁勒传》又云:“近西边者,颇知艺植。”盖为数甚少?故突厥取醉,仅知马醅,又不如匈奴之知饮蘖酒,乌桓之能酿而不知作麹矣。唐时,默啜求六州降户,并粟种十万斛,农器三千具。盖归化中国者,渐知种植也?

  《北史·突厥传》,谓其“贱老贵壮;重兵死,耻病终;”此与匈奴、鲜卑相类。又称其“男子好樗蒱。女子好踏鞠。饮马醅取醉,歌呼相对。”可见其慷爽而少思虑。又《高车传》谓其“畜产自有记识,虽阑纵在野,终无妄取。”亦足见其风俗之淳也。

  其服饰:男子辫发,女子则否。《北史·高车传》:“妇女以皮裹羊骸,戴之首上,萦屈发鬓而缀之,有似轩冕。”《南史·蠕蠕传》:“辫发。衣锦。小袖袍,小口袴,深雍靴。”利御寒而便骑射,亦各适于其地也。《北史·突厥传》称其“被发左衽;”《隋书·突厥传》载《沙钵略表》,谓“削衽解辫,华音从律,习俗已久,未能改变。”可见其由来之旧矣。

  其婚姻丧葬之礼,亦颇有可考者。《北史·高车传》:“婚姻用牛马纳聘。结言既定,男党营车阑马,令女党恣取。上马祖乘出阑。马主立阑外,振手惊马,不坠者即取之。坠则更取,数满乃止。”盖亦卖买婚姻之俗?又藉以觇骑乘之术,则游牧之族之游戏也。又云:“俗无谷,不作酒。迎妇之日,男女相将,持马酪,熟肉节解。主人延宾,亦无行位。穹庐前业坐,饮宴终日。复留其宿。明日,将妇归。既而夫党还入其家马群,极取良马。父母兄弟虽惜,终无言者。颇讳取寡妇,而优怜之。”《铁勒传》其俗大抵与突厥同。惟丈夫婚毕,便就妻家,待产乳男女,然后归舍;死者殡埋之,此其异也。”《突厥传》:“葬日,男女咸盛服饰,会于葬所。男有悦爱于女者,归即遣人聘问。其父母多不违也。”又云:“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叔母、嫂,惟尊者不得下淫。”此则类匈奴矣。

  其丧葬之礼,有足见其俗之右武者。《北史·高车传》谓“其死亡葬送,掘地作坎。坐尸于中。张臂引弓,佩刀挟矟,无异于生,而露坎不掩”是也。《突厥传》:“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祭之。绕帐走马七匝。诣帐门,以刀嫠面,且哭,血泪俱流。如此者七度,乃止。择日,取亡者所乘马,及经服用之物,并尸俱焚之。待时而葬。春夏死者,候草木黄落;秋冬死者,候华茂;然后坎而瘗之。案古之为丧服者,至亲以期断,取天地已易,四时已变,凡在天地之中者,莫不更始之义也。士庶人三月而葬,亦取天道一时而小变之义也。突厥之所谓时者,虽与中国异。然其候时之变而葬,则与中国同。可以见礼之缘起,大略相类也。葬日,亲属设祭。及走马,嫠面,如初死之仪。表木为茔,立屋其中。图画死者形仪,及其生时战陈状。此可知壁画之缘起。尝杀一人,则立一石,有至千百者。又以祭之羊马头,尽悬于竿上。”案突厥丧仪,颇类乌桓,惟焚尸为异。岂以近接西胡,故染其俗邪?抑古氐羌之俗也。羌族本有火葬之俗,见第十篇。唐太宗谓颉利时葬皆起墓,则又渐染华俗矣。

  肃宗以幼女宁国公主,下嫁回纥葛勒可汗。可汗死,国人欲以公主殉。主曰:“中国人婿死,朝夕临,丧期三年,此终礼也。回纥万里结婚,本慕中国,吾不可以殉。”乃止。可见其国本有殉葬之俗矣。

  凡野蛮人,往往宽厚时极宽厚,残忍时又极残忍。由直情迳行,而不能节之以礼也。丁令残忍之俗,观其刑法可见。古代刑法,恒较后世为酷者,亦以其任情而动,而不能节其疾恶之情也。《北史·蠕蠕传》:豆仑杀其臣石洛侯,夷其三族。《突厥传》:“反叛杀人,及奸人之妇,盗马绊者皆死。淫者割势而要斩之。奸人女者,重责财物,即以其女妻之。斗伤人者,随轻重输物。伤目者偿女,无女则输妇。财折支体者输马。盗马及杂物者,各十余倍征之。”《隋书》:“盗者则偿赃十倍。”其用刑之酷,可以见其残忍。共动辄以女妇为偿,又可见其视人如物也。

  丁令诸族,敬天地、日月、先祖,亦与匈奴同。《隋书·突厥传》:“五月中,多杀羊马,以祭天神于都斤西五百里。有高山逈出,上无草树,谓之勃登凝梨,夏言地神也。”此可见“因高祀高”之礼意,登封所由昉也。《北史·突厥传》:“可汗恒处于都斤山。牙帐东开。盖敬日之所出也。”此类乌桓。“每岁率诸贵人,祭其先窟”。“西突厥亦岁使重臣向其先世所居之窟致祭。”“以五月八月聚祭神。”《北史·高车传》:“时有震死及疫疠,则为之祈福。若安全无他,则为之报赛。多杀杂畜,烧骨以燎。走马绕旋,多者数百匝。男女大小皆集会。文成时,五部高车,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遶。歌吟忻忻。其俗称自前世以来,无盛于此会。”此即匈奴蹛林之俗也。亦重休咎征。木杆可汗与周武帝约婚。武帝使逆女。突厥贰于齐。会有雷风之变,乃许使者以后归。隋文帝之罪状突厥也,曰:“彼地咎征妖作,年将一纪。乃兽为人语,人作神言,云其国亡,讫而不见。”文帝固好禨祥,然唐太宗亦谓突厥“盛夏而霜,五日并出,三月连明,赤气满野,”则必彼中先有此等妖祥之说,然后中国从而摭拾之矣。又其见于《唐书》者:武德元年,始毕牙帐自破,明年而始毕死。天雨血三日,国中群犬夜号,求之不见,而处罗死。“延陀将灭,有丐食于其部者。延客帐下。妻见客,人而狼首。主不觉。客已食,妻语部人共追之。至郁督军山,见二人焉,曰:我神也。薛延陀且灭。追者恐,却走。遂失之。果败此山下。”又回纥人自述其亡国之事云:“唐以金莲公主宪宗女太和公主,穆宗时,下嫁登啰羽录没密施句主毗伽可汗。又三传而为黠戛斯所破。女回纥葛励的斤。别建牙于和林之别力跛力答,言妇所居山也。又有山曰天哥里于答哈,言天灵山也。南有石山曰胡力答哈,言福山也。唐使与相地者至其国,曰:和林之盛强,以有此山也。盍坏之以弱其国?乃诡语葛励曰:既为婚姻,将有求于尔,其与之乎?福山之石,于上国无所用,而唐人愿见。葛励与之。石大不能动。唐人烈而焚之,沃以醇酢。石碎,辇去。国中鸟兽为之悲号。后七日,葛励卒。自是灾异屡见,民弗安居。传位者又数亡。乃迁于西州。语出虞集《高昌王世勋碑》。《元史·亦都护传》采之,而误西州为交州。于内忧外患,一无所忆,而转传此荒诞不经之语,亦可以见其程度矣。《北史·高车传》:“俗不清洁。喜致震霆。每震,则叫呼射天而弃之,移去。来岁,秋,马肥,复相率候于震所。埋羖羊,然火拔刀,女巫祝说,似如中国祓除;而群队驰马,旋绕百匝,乃止。人持一束柳桋,回竖之,以乳酪灌火。”一震霆之微,亦以为祥而禳之,可谓甚矣。

  《唐书·黠戛斯传》,谓其呼巫为甘。黠戛斯虽白种,亦杂丁令,其语言多同回纥,此殆丁令语邪?柔然末主阿那环,兄曰丑奴。丑奴父曰伏图,伏图父曰那盖。那盖,可汗豆仑之叔父也。豆仑时,高车副伏罗部叛。部长阿伏至罗,与从弟穷奇走车师之北,自立。豆仑与那盖分两道击之。豆仑数败,而那盖累捷。国人咸以那盖为天所助,杀豆仑而立之。卒,伏图立。时穷奇已为嚈哒所杀。虏其子弥俄突等。阿伏至罗亦以残暴,为其下所杀。立其宗人跋利延。嚈哒纳弥俄突,国人杀跋利延迎立之。伏图击弥俄突,败死于蒲类海北。丑奴立,壮健善用兵。西击高车,大破之。禽杀弥俄突。尽并叛者。柔然复盛。实中兴之雄主也。而以信巫亡其国。初伏图纳豆仑之妻侯吕陵氏,生丑奴、阿那环等六人,丑奴立后,忽亡一子,字祖惠。求募不能得,副升牟妻是豆浑地万,年二十许,为医巫。言此儿今在天上,我能呼得之。丑奴母子欣悦。后岁仲秋,在大泽中施帐幄,斋洁七日,祈请天神。经一宿,祖惠忽在帐中。自云恒在天上。丑奴母子抱之悲喜。大会国人,号地万为圣女,纳为可贺敦。授夫副升牟爵位。赐牛马羊三千头。地万既挟左道,亦有姿色。丑奴甚加宠爱。信用其言,乱其国政。如是积岁。祖惠年长,其母问之。祖惠言我恒在地万家,不曾上天。上天者,地万教也。其母以告丑奴,丑奴言地万悬鉴远事,不可不信;勿用谗言也。既而地万恐惧,谮祖惠于丑奴。丑奴阴杀之。魏明帝正光初,丑奴母遣莫何去汾李具列等绞杀地万。丑奴怒,欲诛具列等。会阿至罗未详何人。侵丑奴。丑奴击之,军败。还为母与大臣所杀。立阿那环。十日,其族兄俟力发示发伐之。阿那环战败,南走归魏。阿那环母及其二女,寻为示发所杀。案阿那环自降魏后,遂居漠南。北方诸部,非复威力所及。突厥遂以此时大张。向使仍居漠北,挟积世之声威,以摄服诸部,突厥之兴,或不至如是其速也。地万虽以色宠,其始实由巫进,亦可见巫风之足以亡人国矣。仆固怀恩之挟回纥入寇也,回纥有二巫,言此行必不战,当见大人而还。及与郭子仪盟,相顾笑曰:巫不吾欺也。其出兵必以巫卜可知。又其巫自谓能致风雨,亦常用之于行军。《南史·蠕蠕传》:“其国能以术祭天,致风雷。前对皎日,后则泥潦横流。故其战败,莫能追及。或于中夏为之,则不能雨,盖以暖云?”薛延陀之败,会雨雪,众皲踣,死者十八。《唐书》谓“始延陀能以术禬神致雨雪,及是反自敝”云。此即《悦般传》所谓术人能作霖雨盲风大雪及行潦者,盖北族之旧俗也?突厥可汗初立,近侍重臣等与之以毡。随日转九回。每回,臣下皆拜。拜讫,乃扶令乘马。以帛绞其颈,使才不至绝,然后释而问之,曰:尔能作几年可汗?其主既神情瞀乱,不能详定多少。臣下等随其所言,以验修短之数。此盖君权未重之世,立君由众,以此卜其吉不吉者。

  《元史译文证补》曰:“回纥称谓,多本突厥。可汗、可敦、特勒之名无论矣。突厥别部将兵者,皆谓之设。默啜可汗立其子弟为左厢察、右厢察。毗伽可汗,本蕃号为小杀。而回纥亦有左杀、右杀,分管诸部。曰设,曰察,曰杀,皆译音之异。骨咄禄可汁及叶护之称,达干之名,回纥并同突厥。度其言语,或亦多同。突厥文字,不复可考。回纥文字,至今犹存,所谓托忒字体是也。与西里亚文字相仿。秦西人谓唐时,天主教人,自西里亚东来传教,唐人称为景教。陕西之景教碑,碑旁字两行,即西里亚字,此其确证。回纥之有文字,实由天主教人授以西里亚文字之故。此一说也。回纥人自元以后,大率入天方教。而天方文字,本于西里亚。故信教之回人,谓蒙古文出于回纥,回纥文出于天方,以归功于谟罕默德。此又一说也。各私其教,傅会所由,皆属妄说。窃疑回纥文字,亦本突厥。特无左证,以折异议。”案《北史》谓突厥文字旁行,有类于胡,所谓胡者,西胡,指西域诸国也。丁令族人居西域者甚多,盖遂受其文字?突厥、回纥,皆沿而用之耳。《北史·突厥传》又云:“无文字。其征发兵马,及诸税杂畜,刻木为数,并一金镞箭蜡印封之,以为信契。”盖有文字而不甚用也。观其能于茔屋中图画死者形仪及其生时战陈之状,则其图画已有可观,必不至不知文字。又《北史·蠕蠕传》:“始无文字。将帅以羊屎粗记兵数。后颇知刻木为契。”似其文字又受之丁令者。

  丁令诸族,自交华夏,颇仿其制度。《北史》谓“汝阳王暹之知泰州也,遣其典签齐人淳于覃使于阿那环。遂留之,亲宠任事。阿那环因入洛阳,心慕中国,立官号,僭拟王者。遂有侍中,黄门之属。以覃为秘书郎,掌其文墨。”据《北史》,柔然可汗,皆建年号。《南史》载其《相国表》辞有曰:“京房谶云:卯金卒草肃应王。历观图纬,代宋者齐。”此必华人所为也。又道武帝谓尚书崔宏曰:“蠕蠕之人,昔来号为顽嚣。每来钞掠,驾牸牛奔遁,驱犍牛随之。牸牛伏不能前。异部有教以犍牛易之者。蠕蠕曰:其母尚不能行,而况其子?遂为敌所虏。今社仑学中国,立法,置战陈,卒成边害。道家言圣人生,大盗起,信矣。”《唐书》云:“颉利得华士赵德言,才其人,委任之,稍专国。”《回纥传》:“吐迷度为瀚海都督,私自号可汗。署官吏,一似突厥。有北宰相六,南宰相三。又有都督、将军、司马之号。”皆其模仿汉制,引用汉人之征也。《北史》又云:“齐有沙门惠琳,掠入突厥中。因谓他钵曰:齐国富强,皆为有佛法。遂说以因缘果报之理。他钵闻而信之。建一伽蓝。遣使聘齐,求《净涅槃》,《华严》等经,并《十诵律》。他钵亦躬自斋戒,绕塔行道,恨不生内地。”《唐书》:默棘连欲城所都,起佛老庙。以暾欲谷谏而止。则并所信之教。亦受中国之感化矣。
 
 
 
附录一 丁令
   

  洪氏钧《元史译文证补》,谓“今日葱岭西北西南诸部,我国统称之曰回,西人则称为突厥。回纥之盛,威令未行于咸海、里海之间,其衰,播迁未越于葱岭、金山以外。突厥盛时,东自辽海以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至北海,五六千里。极西之部可萨,亦曰曷萨。西国古籍,载此部名哈萨克,即曷萨转音。亦曰喀萨克,即可萨转音。里海、黑海之北,皆其种落屯集。又东罗马古书,载与突厥通使。东罗马,即《唐书》之拂菻国也。种落繁多,幅员辽阔。匈奴而后,实惟突厥。而散居西土,亦惟突厥旧部为多。回纥、突厥之称,诚不敢谓己是而人非。”予案洪氏此言,乃知二五而不知十也。若举强部以概其余,则西人与突厥之交涉多,而在东土,则回纥为后亡,彼我所称,均未为失。若原其朔,则此族当正称曰丁令。突厥、回纥,皆其分部之后起者耳。我之称回纥固非,彼之称突厥,亦未是也。

  丁令之名,昉见于汉。《山海经·海内经》:“有钉灵之国,其民从厀以下有毛,马蹄,善走。”《山海经》伪书,此条乃据后世史志所造。其来历见《三国志注》引《魏略》。又黄佐《六艺流别》卷十七《五行篇》引《尚书大传》:“北方之极,自丁令北至积雪之野,帝颛顼神玄冥司之。”陈氏寿祺《尚书大传辑校》采之。然此条恐亦黄氏误采,不出《大传》也。亦作丁零、丁灵。异译作敕勒,又作铁勒。中夏称为高车。《魏书》分高车、铁勒为二传,乃就其服于魏与未服于魏者分之,似无所据。《唐书》以回纥初与铁勒诸部,并属突厥,仍列为铁勒十五部之一,而于突厥别为一传,不复著其为铁勒,亦未安也。

  何以知突厥、回纥,皆铁勒之分部也?曰:言语相同,为种族相同之铁证。洪氏于突厥、回纥言语之相同者,历举凡如干事,则二者必为同族无疑。《唐书》回纥本列为铁勒十五部之一。回纥又作袁纥。《魏书·高车传》,其种有表纥氏,表纥即袁纥之讹。又《铁勒传》:独洛河北有韦纥。韦纥,亦回纥之异译也。回纥之为铁勒,明白无疑,而突厥言语,与之相同,安得不为铁勒哉?又突厥兴于金山,金山固铁勒之地也。《魏书》述突厥缘起,其一说曰:突厥之先,伊折泥师都娶二妻,云是冬神、夏神之女。一孕而生四男。其一国于阿辅水、剑水之间,号为契骨。契骨者,《唐书》所谓“黠戛斯,古坚昆国,或曰居勿,曰结骨,其种杂丁令”者也。又《魏书·高车传》云:“或云:其先,匈奴甥也。俗云:匈奴单于有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我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请天自迎之。经三年,其母欲迎之。单于曰:不可。未彻之间耳。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嗥呼。因穿台下为空穴,经年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其姊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故其人好引声长歌,又似狼嗥。”此说谓铁勒之先,出于匈奴单于之二女,与伊质泥师都娶二妻之说,颇有类似之处。又《魏书》述突厥原起第一说,亦以突厥为狼种。突厥姓阿史那氏,以予考之,即《元秘史》帖赤那三字之异译,义谓狼也。见《突厥与蒙古同祖》条。然则突厥、铁勒,其谬悠传说,亦实不可分也。

  《魏书》云:“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其语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赤狄余种,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征诸史传,铁勒之语,亦无与匈奴类者。岂丁令种落,有与匈奴近者,其种遂相杂,故其语多同,吾国人因别称之曰高车,以与其余之丁零别与?赤狄余种之说,似又因其语与匈奴同而附会,以古以匈奴即狄也。高车传说,既自托于匈奴之甥;又谓其先祖母,匈奴单于,寘之国北无人之地,则高车故地,必在匈奴之北。谓其与匈奴相近,或不诬邪?《魏书》述高车之称所由来,谓其车轮高大,辐数至多。阿卜而嘎锡,则谓古时其部侵掠他族,卤获至多,骑不胜负。有部人能制车。车高大,胜重载。乃尽取卤获以返,故以高车名其部。见《元史译文证补·康里补传》。铁勒种类,程度至低。能制车之部落,或亦其与匈奴近者与?推测之说,虽若可通,终未敢遂以为信已。或云:古代匈奴,实与汉族杂居大河流域。北荒之地,不得无人。今据《魏书》,则丁令、铁勒,实为狄历异译。狄历叠韵,简称之,固可但作一狄字。岂古称北族为狄,其原实指此族言之邪?此说于音译虽近。然丁令古代与汉族有交接之证据太乏,亦未敢遂以为信也。日本高桑驹吉曰:康里(Kankly)二字,乃突厥语,谓车也。

  
附录二 丁令居地 
 

  铁勒诸族,大者曰突厥,曰薛延陀,曰回纥。突厥至南北朝之末始盛;延陀、回纥之强,则当唐世矣。然其种落散布朔垂,实由来已久。突厥疆域之广,实由于此。非其力征经营,果有以超匈奴而几蒙古也。今就诸史所载铁勒居地,略为考索如下。

  铁勒,古称丁令。其名首见于《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列传》云:冒顿“北服浑庾、屈射、丁灵、鬲昆、薪犁之国。”《汉书》浑庾作浑窳,丁灵作丁零,鬲昆作隔昆,薪犁作新犁,新犁上又衍一龙字。《汉书·匈奴列传》云:“郅支北击乌揭,乌揭降。发其兵,西破坚昆,北降丁令。”《三国志注》引《魏略》云:“呼得国,在葱岭北,乌孙西北,康居东北,胜兵万余人。坚昆国,在康居西北,胜兵三万人。丁令国,在康居北。胜兵六万人。此上三国,坚昆中央。俱去匈奴单于庭安习水七千里。《史记索隐》亦引此语,而误作接习水。南去车师六国五千里。西南去康居界三千里,西去康居王治八千里。或以为此丁令即匈奴北丁令也。而此丁令在乌孙西,似其种别也。又匈奴北有浑窳国,有屈射国,有丁令国,有隔昆国,有新梨园,明北海之南,自复有丁令,非此乌孙之西丁令也。”案匈奴徙苏武北海上,丁令盗武牛羊,见《汉书·李广苏建传》,北海,今拜喀勒湖。而此与坚昆、呼得接壤之丁令,则实在今西伯利亚西南境。隔昆、坚昆,一音之转,即唐时之黠戛斯。《唐书》:“黠戛斯,古坚昆国。或曰居勿,曰结骨。其种杂丁令,乃匈奴西鄙也。可汗驻牙青山。青山之东,有水曰剑河。”剑河即后世之谦河,在今唐努乌梁海境内。见《元史译文证补·谦河考》。安习水,今额尔齐斯河。乌孙,今伊犁。康居之地,起今伊犁之西,西讫里海,北抵咸海附近。《元史译文证补·西域古地考康居奄蔡》。然则此三国之地,实在今西伯利亚境内。唐努乌梁海之西北,额尔齐斯河之东南,略当今吐鲁番诸县之正北。《魏略》云,坚昆中央,而《汉书》云,郅支降乌揭后,西破坚昆,北降丁令,则鸟揭在坚昆之东,丁令在坚昆之西北。其去北海,盖千里而遥。故《三国志注》,诤其非一,然按诸后世史传,则丁令居地,实尚不止此也。《北史》述铁勒诸部,胜兵最多者,不过三万,且皆已合若干部落。而《魏略》谓丁令胜兵六万,亦必合多部言之。

  《北史·铁勒传》“种类最多。自西海之东,依山据谷,往往不绝。独洛河北,有仆骨、同罗、韦纥、拔也古,覆罗,并号俟斤。蒙陈吐如纥斯结浑、斛薛等诸姓,胜兵可二万。伊吾以西,焉耆之北,傍白山,则有契苾,薄落职乙咥苏婆那曷乌护纥骨也咥于尼护等,胜兵可二万。金山西南,有薛延陁,咥勒儿十槃达契等,一万余兵。康国北,傍阿得水,则有诃咥曷截拨忽比干具海曷比悉何嵯苏拔也末谒达等,有三万许兵。得嶷海东西,有苏路羯三素咽篾促萨忽等诸姓,八千余。拂菻东,则有恩屈阿兰北褥九离伏嗢昏等,近二万人。北海南则都播等。虽姓氏各别,总谓为铁勒。”案以上诸部名,多不可句读。然其地则大略可征。西海,盖今里海。独洛河,今土拉河。伊吾,今新疆哈密县。焉耆,今新疆焉耆县。白山在其北。金山,今阿尔泰山。康国,今撒马儿干。得嶷海,疑今咸海。拂菻,则罗马也。

  《唐书》:铁勒,凡十五部:曰袁纥,即回纥,居薛延陀北娑陵水上。曰拔野古,漫散碛北,地千里。直仆骨东,邻于靺鞨。曰仆骨,在多览葛之东。地最北。曰同罗,在薛延陀北,多览葛之东。距京师七千里而赢。曰浑,在诸部最南。曰契苾,在焉耆西北鹰娑川,多览葛之南。曰多览葛,在薛延陀东,滨同罗水。曰都播,北濒小海,西坚昆,南回纥。曰骨利干,处瀚海北。其地北距海,去京师最远。又北度海,则昼长夜短,日入,烹羊胛熟,东方已明。曰白霫,居鲜卑故地。直京师东北五千里。与同罗、仆骨接。避薛延陀,保奥支水、冷陉山。南契丹,北乌罗浑,东靺鞨,西拔野古。地圆袤二千里,山缭其外。曰斛薛,处多览葛北。曰奚结,处同罗北。曰思结,在延陀故牙。回纥在薛延陀北娑陵水,则延陀故牙,在娑陵水南。娑陵水,今色楞格河。《唐书》异译,亦作仙娥。同罗水,亦今土拉河。都播北濒小海,盖今库苏古尔。骨利干北距海,仍即今拜喀勒湖,《地理志》:骨利干西十三日至都播,又北六七日至坚昆,道里符合。惟谓骨利干、都播二部落,北有小海,冰坚时马行八日可度,一似骨利干、都播,共濒一小海者然,则语欠分析。马行八日可度,自指拜喀勒湖、库苏古尔无此大。若谓都播亦濒拜喀勒,则道里不合。且北海自古不称小海,必《地理志》误。至《北史》云北海南则都播等者,以北海为大水,故举以为言;且言等,则非指都播一部也。鲜卑故地,当在今满、蒙之间。云圆袤二千里,山缭其外,则包今嫩江流域矣。

此族居地,盖自拜喀勒湖西附金山之阴;又西,当库里鄂模,伊犁河所注泊,今图作巴勒哈什。咸海、里海之北,直抵黑海。东西绵亘,成一直线。南北朝以前,据漠南北之地者,为匈奴、鲜卑。其西则中国、匈奴,狎主齐盟之城郭三十六国也。又其西,则乌孙也,大宛也,大月氏也。继大月氏而起者,则嚈哒也。皆强国也。故此族无由南牧。迨鲜卑渐次南迁,此族乃踵之而入色楞格、土拉二河流域,且东取鲜卑故地。其为魏所破,而迁诸漠南者,则史所谓高车也。留居漠北,为柔然所抚用者,则史所谓铁勒也。至南北朝之末,而此族之中,自有一强部起,则突厥是也。突厥之兴,适当柔然、嚈哒之衰,一举而皆为所破。散处之铁勒,靡不臣之。而其疆域,遂大莫与京矣。延陀、回纥之盛。虽未能踵武突厥,抟东西为一体。然其种人之散布各地者固自若。此其所以自唐迄今,仍为中西亚及东欧之一大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