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符号与美国的亚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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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颖果
20世纪的美国文化在影响亚洲的同时,也受到亚洲文化多方位的影响,以至于在美国出现了明显的文化双向同化现象。而在亚洲文化中,中国文化的影响显而易见。在20世纪,亚洲文化不但影响了美国的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包括艺术、电影、食物、工业、宗教等等,甚至开始改变美国的价值观念和美国人的思维方式。美国文化对其他国家的影响在世界各国都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而其他国家的文化对美国的影响则往往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中国文化的符号广泛见诸于美国文化之中,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多元文化运动之后。因此,有必要区分中国文化符号与具有中国传统价值观念内涵的中国文化,这对于讨论华裔的文化身份认同是十分必要的,对于全球化进程中的文化研究也是十分重要的。本文拟从文化与族裔身份的关系之角度,进一步探讨中国文化在美国华裔作品中的作用,以及中国文化与美国华裔文化的关系,试图说明中国文化在华裔作品中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着中国文化的文化符号,而不代表传统中国文化的价值观念。20世纪80年代的多元文化运动之后,种族特征更多的是一种文化建构,而不是身份认同。因此,不能因为一些华裔作家在作品中使用了这些符号,便简单地得出他们与中国文化认同的结论。
一、美国华裔文化的族裔特征与文化特点
人类学研究证明,文化与生物是分离的,换言之,文化并不等同于所谓的“人种”特征。①由于文化并不是通过基因遗传得来,而是在文化环境中建构而成,因此,生长在美国语境中的华裔不可能同时生活在中国文化中,无论他们对中国文化有多么多的了解,无论他们周围的中国文化符号有多么丰富。人类学家把同化划分为三种类型:文化同化、结构同化和生物同化。文化同化指一个族裔群体接受另一个族裔群体的文化特质,包括语言、宗教、价值观念和理想信念。②结构同化则指一个族裔群体不仅接受另一个族裔群体的文化,而且还成为其社会基本机制的参与者。也就是说,少数族裔群体增加了在社区、学校、诊所、生意、教会和社会其他组织内与其他族裔群体的交往,包括与其他族裔通婚。美国华裔的结构性同化是显而易见的。③而生物同化则指与另一个族裔通婚并生产,从而产生出新的族裔群体的过程。美国华裔的生物同化也是不可忽视的。截至1990年,有亚裔血统的美国居民的数量激增至七百万,增加了七倍。预计到21世纪初将会超过一千万。④其中华裔占亚裔的大部分。1990年美国的人口普查表明,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亚裔美国人是跨种族通婚。⑤
如果用以上标准衡量,美国华裔的同化是全面的,而他们与中国文化的差异是明显的。譬如,中国文化强调自我束持、内省、自检、节制、中庸等等价值观念,从而形成了汉民族阴柔内向、崇尚雅静的文化传受性格,而以赵健秀和汤亭亭为代表的当代华裔作家张扬个性,崇尚自由,反对压抑自我,甚至追求刺激,具有明显的美国文化特征和西方价值观念。当代人类学家多数倾向于将文化看作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广义的文化概念包括价值观念、信仰和行为准则。⑥
文化可以概括为两部分: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物质文化包括人类社会的一切物质产品,从服装款式到房屋的建筑风格乃至交通技术,非物质文化则指人类社会的一切精神产品,包括符号和语言,价值观念,信仰和行为准则。⑦华裔在非物质文化方面与主流的区别不大。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语言和文化信仰及行为准则一直是强势文化,而弱势文化被迫服从于它。时至今日,它仍然是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
在这种全面同化的语境中,华裔对中国文化的接受显然是有限的。他们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主要来自从第一代移民听来的故事,或通过阅读中国传统的文学经典、主要是中国古典文学的英文翻译本。而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华裔作家汤亭亭所说,中国的历史一经用英文讲述,就已经发生了变化。⑧西方文化与文学的意识形态主导着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其结果是他们理解与认知的文化并非中国文化,而是从美国文化的视角接受的中国文化,比如赵健秀和汤亭亭。赵健秀用关公作为华裔男性的想像代言人,用关公来代表力量、正义和华裔的男性力量;而汤亭亭则用木兰来代表华裔女性,用木兰代表女权主义心中的女性英雄。华裔作家在被西方话语霸权影响的同时,也受到西方标准的审视和评判,其结果是西方批评话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华裔作家对中国文化的认识,甚至影响着华裔作家的选题和创作。华裔作家赵健秀曾说,“用传统的西方的政治标准来评判一个作家是毫无道理的,不公平的。”⑨可见此种状况的存在是一种现实。
除了认知文化的方式不同以外,美国华裔所接受的中国文化还经历了在美国“本土化”的过程。它既不同于美国文化传统,又不同于中国的文化传统,而是美国华裔的文化传统。詹姆逊曾指出,第三世界的文化产品似乎有一个共同点,这与第一世界的大为不同。第三世界的文本都必然含有寓言的结构,而且应当被当作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ies)来解读。这些第三世界文本,即使是小说,看起来是个人的经验,而带有相当多的力必多潜力,还是以民族语言的形式来呈现政治思想问题。所以个人独特的命运故事总是表现第三世界群众文化的形式寓言。⑩华裔作家也表现出以上特点。汤亭亭在《女勇士》中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追问政治问题,赵健秀把中国寓言理解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认为如实引用中国寓言、传说,就是在传承中国文化。正因为此,赵健秀对汤亭亭、谭恩美等华裔作家在作品中改写中国传说和语言的行为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是在篡改中国历史和文化。詹姆逊还指出,西方现代长篇小说重个人而轻大众,好诗意而反政治,喜爱写性欲/无意识,讨厌世界与经济问题。(11)这些特点也见诸华裔作品中。当然,当代华裔作家的作品也不乏性描写突出者,譬如徐忠雄的《美国根》、王新德(David Hsin-Fu Wand)的诗歌三部曲《性交》(12)等等,在此一点上华裔作家与美国主流作家相比毫不逊色。
二、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化符号
美国华裔作家作品中所表述的中国文化在华裔作家中间引起过长时间的争论,比如汤亭亭和赵健秀之间的争论。不容否认,族裔文学中的族裔文化有着明显的商业因素,成为族裔文学的卖点之一。作家陈若曦指出,华裔文学在美国的出现,除了作家驾驭语言的能力和写作技巧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作品中的中国文化。(13)陈若曦进一步指出,在文学作品中有各种各样描写文化的方法,但是灿烂的中国文化传统远远不及各种陋习更能吸引美国读者的注意力和兴趣。比如汤亭亭在《女勇士》(Woman Warrior)中对旧中国封建的婚姻传统的刻画,再如50年代红极一时的黎锦扬的《花鼓歌》 (Flower Drum Song)等作品中的中国文化描写。华裔作品中的中国文化通常主要表现中国传统文化中保守的一面、华人间的代沟,或唐人街的苦难生活,更有对女性的发型、裹脚、纳妾和一些色情描写的津津乐道。(14)
我们有理由认为,传统中国文化在华裔的作品中更多的是一种文化符号,其作用更像是为了表示作者的族裔特点,而并不代表中国文化所包含的价值观念。典型的例子就是赵健秀笔下的关公和汤亭亭笔下的木兰。中国文化被华裔作家用来颠覆美国大众文化中对华人的脸谱化形象。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关公和木兰,在华裔作品中是建立在华裔在美国语境中耳濡目染的西方文化价值观念之上的,其中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被消解,在美国语境中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文化意义,从而只起到中国文化的文化符号作用。
由此可见,中国文化在用来颠覆美国大众文化中对华人的脸谱化形象的同时,也颠覆了中国文化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念。木兰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忠孝品德,在汤亭亭的笔下荡然无存,木兰成为一位立志要为普天下妇女报仇雪恨的女权主义者。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讲,都无法将女权主义者木兰归于中国传统文化。被当作女权主义经典的《女勇士》代表了70年代美国的女权主义运动思潮,中国文化符号在此表现的是美国华裔的思想和经历,它表述的是美国华裔的文化。
华裔的族裔生理特点是他们实现彻底文化同化和结构同化的障碍。美国华裔虽然申明他们是美国人,但是他们和白种美国人是不同的,他们并没有被认为是美国人。迄今最为成功的华裔作家汤亭亭的作品被主流社会认为是“关于亚裔在美国的多种族社会中的经历”,而并非她像自己认为的,是她“作为美国人”讲述的“美国神话”。(15)威廉·魏在《美国亚裔运动》一书中指出:“尽管他们感觉自己是美国人,做事像美国人,与美国人有同样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但是大部分美国人还是把他们看成不受欢迎的外国人,他们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他们生活在美国文化之中,但是却不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16)
三、华裔的美国化与美国的亚洲化
美国华裔作品中的中国文化被广泛认为是他们与中国文化认同的标志。然而,问题并非如此简单。仅从一些中国文化符号的运用,便得出华裔与中国文化认同的结论,有简单化之嫌。文化不是固定不变的,特别是在全球化的今天,文化传播之便捷,使不同文化的相互影响或并存变得极为普通,尤其在美国这样的多种族的移民国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就美国整个国家而言,在政治领域,文化转移,或曰同化,一直是单向的,譬如说,是从美国到亚洲。然而在20世纪,外来文化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有美国学者认为美国出现了文化双向转移或同化,(17)认为亚洲已经影响了美国的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包括艺术、电影、食物、工业、宗教和性生活,甚至认为与亚洲日益增加的接触已开始改变美国的价值观念和美国人的思维方式。(18)亚裔美国人变得越来越积极参与政治,并开始影响美国的对外政策。现在,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吃亚洲食物,看亚洲电影,练习亚洲武术,从佛教中寻求精神引导。而美国的地缘政治战略家日益专注于太平洋事务,越来越多的美国公民带有亚裔血统,于是有专家提醒,是到了该认识美国“亚洲化”的时候了。(19)美国的电影中“几乎无处不在的香港风格的动作设计”被认为是亚洲在媒体中占主导地位的明证。(20)甚至有一位评论家把2000年纽约电影节称为“亚洲电影庆贺会”。(21)据查,在1993年,各种风味的中国餐馆在美国约有3500家,这一数字还在迅速增加。(22)在白人社区的标准超市,每天都有新鲜寿司和春卷出售,另外货架上摆上了各种亚洲的蔬菜、罐装食品和方便面,也有许多烹饪书。此外,美国人还喝各种品牌的亚洲啤酒,如中国的青岛啤酒。(23)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一位武术大师将太极拳带到美国。(24)据《20世纪的美国亚洲化》一书的作者讲,在他居住的马里兰家方圆十英里以内,至少有13家武术学校。(25)现在美国政府每年大约花费五千万美元来支持美国对中国传统医学的研究。美国全国健康协会的图书馆中藏有两千多本有关中国中草药疗法的古书。美国的公司现在每年在世界范围内花费大约一百亿美元,用于中国医学的研究。(26)人们越来越频繁地提及中国的“风水”观念。(27)增加与亚洲的接触,更加熟悉亚洲,使用受亚洲影响的语言,这都反映了美国人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的变化。(38)有些美国艺术家为寻找新视野而来到中国或日本,他们沉浸在东方的文化中,不仅学习毛笔画和书法,而且学习宗教和哲学。(29)美国的诗人也受东亚哲学、宗教和诗歌的影响。(30)美国的音乐和舞蹈曾受东亚的思想、习俗以及移民过去的作曲家和编舞者的影响。(31)在21世纪之初,美国人民及其文化不再被认为仅仅是西方文明的产物。专家认为,与东亚一百多年来的广泛而集中的接触,极大地改变了美国。(32)而中国文化对亚洲各国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儒家思想的影响。在亚洲文化中,中国文化具有代表性。(33)
假如在作品中出现一些中国文化符号便能代表中国文化,进而得出作家与中国文化认同的结论,那么美国人岂不是都在与中国文化认同?因为不仅华裔使用这些中国文化符号,美国主流社会也在生活中广泛使用这些中国文化符号。经过20世纪60、70年代的深刻的社会转型时期,美国人重新审视了他们的文化遗产。20世纪80年代初的多元文化教育,就是针对社会教育的需要而产生的。它不是单一文化,而是许多文化的杂糅。美国多元文化运动的兴起,表现出美国社会对文化新的认识。19世纪末,弗朗斯·博厄斯(France Boas)开始用“文化”来指代一种有特色的(即不同于别人的)习俗、信仰、社会机制和整体。(34)此后,对于“文化”一词的定义不下一百多种。有的观点认为每个社会因文化因素不同而看上去相互不同。随后有理论认为文化的原质可以提炼出来。有一种“纯”文化形式存在。任何与“纯”文化形式不同的都是例外,都是文化的边缘、外表。这种观点忽视了文化的动态性能。正是由于其动态性质,社会的人因不同原因而有不同程度的变化,这种关于文化弥散的观点反对文化同源的概念,因为所有文化都包含有从其他文化中借用的成分。之后,又有理论提出,一个文化体系内部的人共享一套对于其他团体成员来说是独特的文化特点。共享也是一种文化转型的产物,它常常发生在成员的人际交往之中。以领土为基础的文化论,在多元文化社会面临很大挑战,因为多种文化的携带者之间频繁的接触,能够模糊区分的界线。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国文化在世界各地的影响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而不断扩大。研究中国文化对美国文化乃至西方文化的影响,已经成为具有实际意义的课题。族裔文学中的文化所具有的意义越来越远离单一化的概念,这也是我们在讨论族裔身份认同时不能不注意到的问题。
注释:
①②③⑥⑦Race and Ethnicity: An Anthological Focus o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orld, Raymond Seupin ed. (New Jersey,2003), p. vi, p. 82, p. 82, p. 69, p. 71.
④⑤(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The Asian American Centu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16,p.116,p.77,p.82,p.83,p.84,p.85,p.88,p.89,p.91,p.91,p.93,p.94,p.95,p.96,p.102,p.103,p.126.
⑧徐颖果:《华裔作家作品中的中国文化》,《文艺报》2005年1月13日,2版。
⑨(15)(16)(34)William Wei, Asian American Movement (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3),p.68,p.69,p.45,p.36.
⑩(11)王润华:《华文后殖民文学:中国、东南亚的个案研究》,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103,103页。
(12)Xiaohuang Yi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Since the 1850s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234.
(13)(14)Nativism Overseas: Contemporary Chinese Women Writers, Hsin-shang C. Kao ed.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3),p.16,p.16.
(33)徐颖果:《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中国文化符号》,《外国文学动态》2006年第1期,34页。
文章来源:国外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