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百岁钱锺书是不可想象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12:21

周泽雄 上海作家

不经意间,钱锺书先生已值百岁华诞(11月21日)——— 如果他还健在的话。

从人们谈论前贤的方式中,也能窥出时代的风习。一些常见的谈论方式,虽然不应以“阴谋”视之,却又比最大的阴谋更足以摧毁一位作家、学者的身后清名,致使赞美沦为歪曲,纪念反成亵渎。比如,执着地打探八道湾胡同里的兄弟失和,不过是把鲁迅拿来消遣;津津乐道韦莲司或曹诚英的芳名,也更像是把胡适摆成排档或噱头,以招徕顾客;至于频频从“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角度评价陈寅恪,高则高矣,却也对陈先生繁复的学术成果构成了最大的简化。同样,以捕风捉影术议论钱锺书的种种轶事,或对钱氏妙喻啧啧再三,亦似敬实亵,弄得我们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好像只是一个引逗市井谈资的娱乐界明星。对此类八卦趣闻的消费式热衷,也许会拉近凡夫与巨子的世俗距离,但也会拉大两者的精神鸿沟。

不同的作家,留在读者心中的年龄也各各不同。我们很难想象青年时代的托尔斯泰,正如“托翁”之名所示,他留在读者记忆里的形象,永远有一把髯髯大胡;对杜甫也是如此,我们的诗圣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永远在六十开外,李白则反之,貌似永远不会衰老,尽管两人的阳寿相差无几,杜甫甚至没能活到六十岁。钱锺书年逾古稀后始为众人知晓,奠定他学术名山事业的巨著《管锥编》,也是晚岁的结晶,但只要诚实地面对他的文字容貌,我敢说,里面找不到一根精神鱼尾纹,见不到一星思想老年斑。也正因此,在对《管锥编》拉杂读过多遍之后,留在我印象中的钱锺书,就凝固成一个年富力强的形象了。百岁钱锺书?我无法想象。

我曾把钱锺书归类为非凡的文艺家(区别于不知所云的“文化昆仑”),还把他定位成智慧文学的传人。从渊源上考察,我们的文学传统里缺乏智慧文学那一脉,我们的道统乃是道德文章。至少表面上,人们更愿意欣赏可以兼任道德楷模的作家,而智慧文学的传人,恰巧对扮演道德楷模兴趣缺缺,虽然这不等于他们的道德相对逊色。要在钱锺书的文字里找到既能提升自身道德辉光、又能方便后人脱帽致敬的华美格言,比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绝无可能。我不是说那种表述不好,但我确实想强调钱锺书志不在此。钱氏令人浩叹的机智和博学,他对丰富性的偏好,以及自矜自爱的个性,也会妨碍他将自己的学术目标,概括成几句供人记诵的大话。从拓宽世俗名誉的角度,这类话头总是相当实惠的,它们好比两道强光车前灯,可以一边把自己的学术道路照得贼亮,一边供普通读者获悉致敬的路径———想想唐德刚先生凭一句算命先生般的“三峡说”获得的奇特掌声吧。弗吉尼亚·伍尔芙说过一句狠话:“读者往往眼光迟钝,不先用强光把他照得花了眼,他们是不会睁开眼睛看一看的。”话说回来,这类招数固然管用,但也难脱天桥练摊的品格,因而难入智慧文学传人的法眼。除了早年的随笔和那本他自己并不看重的小说《围城》,钱锺书的学术著作更像是为打算在智力上接受挑战的读者准备的,他选择典雅的文言而非通俗的白话———虽然他白话才能一流———亦含有这层深意,说白了,就是劝那些偏爱快餐口味的读者退避三舍,像他提到的唐代大诗人王维那样,对敲错门的读者客气地说一句:你喜欢的“大作家在那边”。(《卢氏杂说》载:王璵好与人作碑志,有送润笔,误扣王维门,维曰:“大作家在那边!”,见《管锥编·太平广记》卷二五五)

小见以为,《谈艺录》和《管锥编》这类文体,最适合展示钱锺书的才能。我们知道,除非用来评价书法作品,否则,“字字珠玑”就是个经常被误用为褒义词的贬义词。对小说和随笔来说,作者不必把自己的大半心力抛掷在文辞上,太多的奇譬妙喻会妨碍读者领略小说本身,高密度的警句妙语,也会斫伤随笔的闲适和轻灵,所以,追求“字字珠玑”效果的钱锺书,反而在这两个领域成就不高。而他最终找到的那种古典笔记风格的学术札记体,恰巧对宏大的学术构想、系统的学术脉络要求不高(那八成也是钱锺书的弱项),同时却要求作者随时提供新奇见解。作为智慧文学的传人,钱锺书辨析事理之精准,推敲观点之绵密,当世罕有其匹。钱锺书素来不屑于表达暧昧或讨巧的观点,考虑到古汉语长于表意、弱于说理的特征,他在逻辑思辨领域显示出的精确性,俨若征服了一种语言的地心引力。他博览众籍并深深记取的古今人事及百凡事理,像一座天然的靶场,可以满足他一流批评家所特有的攻击胃口;他“穷理尽事,引绳披根”,事必求源,理必溯因的学术个性,也由此得到了一个天然的突破口;他左右逢源、随机生发的语言天赋,以及锱铢必较、仿佛擦拭祖传银器般的文字唯美作风,在札记体的掩映下,非但不会显出芜杂,还错落成一座文辞百卉园。正是在这个仿佛为他度身定制的体裁里,钱锺书势如滔天洪水的奇才,得到了最好的容纳,并最终潺湲出一条风光无限的金色学术溪流。

在这条溪流里纵横腾跃的钱锺书,姿态舒展如少年郎,笔墨张扬如虬髯客,气息沉雄如大宗师,他活在自成一格且无可替换的学术意境里。这样的钱锺书,永远不会让人产生“百岁”之念,所以我这篇小文,不过聊以寄兴抒怀,应景之情或有,纪念之意绝无。众所周知,生日拜寿之类俗事,原是钱锺书最为腻歪的。阳寿尚且不喜,冥诞只会更加讨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