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新闻就是选择一种人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6:14:01
《今传媒》2010年2月号“封面访谈”
选择新闻就是选择一种人生
——访南方周末执行总编辑向熹

(2010-03-24 特约记者 陈栋)


向熹,1972年出生,成都人,先后就读于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系、长江商学院,现为武汉大学传播学博士研究生,南方报业传媒集团高级编辑,南方周末执行总编辑。曾任南方日报新闻采编中心主任、南方周末副主编、主编,南方周末报系副总编辑、执行总编辑等职务。2001年至2003年,主导南方周末转型,提出“精神缘为纽带的严肃周报”定位,率先实践“瘦报”变革,主导培育“大时政报道”、“中国式特稿”两大新闻品种,其间新闻代表作有“癸未施政”系列报道、“朱镕基专题”等。2003年,领导创办“精英男性杂志”《mangazine•名牌》,提出“精英复兴”的时代判断,该刊创刊三年即获六项国际大奖。2007年提出“在这里,读懂中国”的口号,重新诠释南方周末的价值;主导南方周末的改版,创办“时局”、“评论”板块,提出并领导完成了“第一市场(发行)盈利”的战略,其间新闻代表作有 “汶川九歌”等地震系列特刊。

2009年12月初,我与向熹联系专访时,他正在丹麦哥本哈根。中旬一回国,他便抽出时间接受了采访。起初,他以为是采访关于“南方周末独家专访美国总统奥巴马”等时政话题,后来才发现我做的只是一个学术访谈,因此便没有了顾虑。从侃侃而谈中,我能看出一个主流报纸总编的机智与灵敏;从纯朴真诚中,我能看出一名资深新闻人的谦卑与随和。这是职场历练的结果,更是报人品格的彰显。让我们走近向熹,一起聆听他独特的新闻理想与传媒价值观,一道品读他“追求卓越,优雅生活”的人生态度。
一、新闻是少年时追求的梦想
做一名记者是向熹少年时的梦想。读中学时,他就很希望做一名新闻记者。这主要是受到当时一些文艺作品及所受教育中记者形象的影响。在他少年时的记忆中,新闻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职业,做记者可以很好地了解社会,也可以走很多地方,参与很多重大历史事件,并有机会成为一些重大事件现场的参与者或记录者,而不只是普通的接受者。这也让“做一名记者”成为他后来追求的一个职业方向。
正是为了追逐这个儿时的梦想,他报考大学志愿时选择了新闻专业。在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南京大学校园里,向熹通过自己的刻苦学习、艰辛努力,学会了“一理通百理融”的眼光和方法,努力把各学科的知识转化为他在新闻领域内发展的营养。
《南方周末》现在的办报理念也与他读书的这段经历有关。1995年,他在唱毕业歌、颂“责任与良心”离开大学校园的时候,“深度”、“责任”、“自由”等理念就已根植心头。在后来,他只是通过不同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新闻理想与传媒价值观。
向熹说,随着从事新闻工作的时间越长,对“新闻”一词的理解会不断走向深入。新闻本身是“对新近发生事实的报道”,但从它的本质来说,应该包括三个方面的内涵:一、历史性,即新闻的累积就会形成一种历史;二、流动性,即新闻是信息流动的一种表现方式;三、真实性,即新闻是对社会变动的一种最真实的记载。这三个方面对于新闻工作者深刻认识新闻职业的责任与使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二、选择新闻就是选择一种人生
在15年的新闻人生路上,很多事情给向熹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认为,最深刻的经历有三个:第一是无愧于己地做了一些纯粹的新闻工作(笔者注:独家专访美国总统奥巴马应算其中一件);第二是有幸见证了中国报业发展的黄金十年;第三是正在经历传媒业由于技术革命带来的一次历史空前的重大产业变化。
回顾自己的新闻人生,向熹感慨:“选择新闻就是选择一种人生。就像你选择某一个专业,你看世界、看人生的方式可能都是从这个专业角度入手。选择新闻,最大的收获是给了我一个从新闻来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世界、认识历史的角度。”由于有了这样的认识角度,向熹总是能够最快捷地认识世界,在社会的变动面上认识社会,把社会当成变动的事物来认识,在变动中看它不变的地方,为此从中获得了更多的知识和体悟。
2001年,向熹担任南方日报机动记者组负责人,并主持过“新千年特刊”、“华夏文明千年行”等有影响力的策划报道。就在此时,他转战压力巨大的《南方周末》。向熹的这个变动让很多人不可理解。采访中,他道出了当时的“隐情”:“去《南方周末》不是我的主动选择,其实是没得选择。上午谈话,下午报到。”即使当时是那样的“没得选择”,但向熹现在认为这种“被选择”比较值得:“参与《南方周末》,并能领导这个优秀的团队,主导这个优秀的媒体品牌,对每一个新闻人来说既是重大挑战,也是巨大机会,即便为这个媒体付出再多也很值得。”
做一线记者与担任报社领导会有很大的差别。向熹认为,二者最大的差别表现为记者视野与报人视野、记者职责与报人职责的差别。
三、主持《南方周末》是新闻人生中最有价值、最丰富的经历
走过25个春秋的《南方周末》,是在改革开放春风的沐浴下成长起来的,给一代代读者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上世纪90年代,《南方周末》的舆论监督特色得到了广泛的好评和空前的肯定,“南有《南方周末》,北有‘焦点访谈’”一度成为民间流行语。如今,随着《南方周末》的第三次转型,报头那句“在这里,读懂中国”办报理念日渐深入人心,被公众接纳。
2001年至今,向熹这个名字与《南方周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当时,从《南方日报》采编中心主任调任南方周末第一副主编的向熹对中国未来报业市场进行了分析。他预测,中国报业将会分化三大阵营:以“地缘”纽带团结读者的城市类报纸;以“业缘”关系团结读者的专业类报纸;以“精神缘”纽带团结读者的严肃类报纸。
向熹对《南方周末》的定位是:致力于做成一份以“精神缘”纽带团结读者的严肃类报纸。向熹认为,要成为一份中国最优秀的严肃类周报,必须完成四个目标:一,品牌营销的成功;二,成为运作良性的企业;三、成为时代文化的组成部分,成为主流人群生活的组成部分;四,成为民族精神中不可或缺的符号,随血脉传承。当前,《南方周末》已经完成了前两个目标,正在向第三个目标迈进。第四个目标是《南方周末》的最高目标。
为了实现这个最高目标,《南方周末》尝试着转型。向熹表示,这表明《南方周末》时刻都在积极地改变自己,并且,每一次转型都是以时代、社会的变化为前提的。《南方周末》能够始终被广大读者喜爱,是不断调整自我、实现创新的结果。《南方周末》是不怕改变自己的,但是读者要适应这种改变,可能需要一个过程。
主持《南方周末》的这段经历给向熹的人生留下了精彩的印记。“首先,意味着一种成长,使我从一个部门负责人变成了一个主导一张报纸的报人;其次,认识能力得到了很大提升;再次,深刻体味到了中国新闻改革的百味杂陈。主持《南方周末》的这九年,是我新闻人生中最有价值、最丰富的一段经历。”向熹坦率地说。
四、让采编工作成为一个终身职业
《南方周末》因为产品的特性决定对人才的要求很高。长期以来,《南方周末》高度重视专业新闻人才的培养,并在努力探索特殊的记者培养模式。向熹为《南方周末》采编人员提供了新的培养路径。这种路径主要包括四方面的内容。第一,对自我学习能力的要求要高;第二,师承方式明显,老带新,老编辑指挥新记者;第三,整合学习资源,给员工培训,包括送员工到国外学习,到国内高校短期培训等;第四,不定期召开内部业务研讨会,邀请海内外优秀学者或业界高手作讲座交流。此外,《南方周末》正在探索“因人设训”的培训模式,进一步满足采编人员的个性化需求,为个人成长提供有效支持。
当前,《南方周末》成就优秀人才的途径主要有两种:第一种,到《南方周末》前就是非常优秀的人才,来到《南方周末》这个平台后施展得更好,被业界、社会广泛认可;第二种,大学毕业生或其他媒体从业人员本身潜质很好,到《南方周末》这里受到内部业务氛围的影响,逐步成长为优秀的采编人员。
近些年来,《南方周末》培养的优秀人才并没有为自己所独享,而是遍布全国各地。很多南方周末的优秀记者、编辑已经成为其他报纸、杂志、网站的负责人,有人说“南方周末是中国新兴传媒的‘黄埔军校’”。对此,向熹有自己的理解和感悟。向熹认为,这种现象要从两方面看。一方面,这是《南方周末》值得骄傲的地方。这个机构不仅培育出了很多新闻人才,同时像其他行业的龙头企业一样,为整个行业提供了最优秀的管理者;另一方面,这是《南方周末》面临的人才流失问题。《南方周末》的核心竞争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内容生产能力和品牌。而人才正是内容生产能力的核心构件,因此,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培养、开发和激励人才,是《南方周末》面临的一个挑战。当然,这个挑战的不只是《南方周末》需要面对,中国整个报业都需要面对。
实践证明,传统的科层制管理体制越来越不适应当前媒体人才管理的需要。《南方周末》正是探索要用工作室扁平化的方式来建立一种适应《南方周末》走向更高层次的人才管理体制。据向熹透露,他在痛苦地思考:如何让采编工作成为一个终身职业?现实状况是,优秀的采编人员到中年就必须谋求一个管理岗位才有安全感,本报社没有,就只好到别的单位去寻找。对《南方周末》而言,人才管理是比培训还重要的一个课题。  
五、做永远的真相的追求者和报道者
作为一份有影响、负责任报纸的领导者,如何理解言论自由与传媒责任的关系?面对记者的这个问题向熹说,在他看来,传媒只有一个责任——做永远的真相的追寻者,做永远的真相的报道者。传媒只有把这个责任尽到了,才算是一个合格的传媒。
向熹认为,言论自由与传媒责任不是对立的。人们不能这样认为:讲言论自由似乎是说传媒不负责任,讲言论不自由似乎是说传媒就是负责任。记得传播学领域有一个经典的表述——人类的历史就是人类不断追求信息自由流动的历史。为此,《南方周末》不会减弱自己的舆论监督报道,在可用的空间里,我们会做得最好。
很多报纸都会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稿件采编完成后却由于多种原因不能发出去。《南方周末》也不例外。向熹说,《南方周末》内部有这样一个认识和共识:“采访无禁区,发表有禁区”。只要有新闻发生,媒体的职责就是把情况了解清楚,报社就应该鼓励记者将新闻采访回来。但是,是否发表就要严格按照报社的规定及国家政策。对因故不能刊发的报道,我们仍然承认记者的工作,对其中优秀作品仍然会给予激励。
《南方周末》自创刊以来,就十分关注版面内容的改革和新闻方法论的创新。在现实环境下,追求真相、报道真相是需要方法和技巧的。向熹认为,任何困局都是方法的困局。记录时代进程,推动中国进步,是我们的价值追求。然而,单纯靠价值优势就能胜利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追求方法创新是实现新闻专业主义的重要体现。近年来的成功报道,除了优秀采编人才这个必要条件外,最关键的就是方法和技巧的胜利。
近年来,向熹带领《南方周末》进一步加强了新闻方法论的探索。显性的表现是关于时政等方面的报道,比如将时局、评论做成板块。隐性的表现主要是对三条新闻方法论的有效探索。
第一条方法论是“开采新闻富矿”。《南方周末》将新闻着力点放在开采其他媒体遗失的新闻富矿上。每一个新闻热点的周围都充满了新闻富矿,而这些富矿通常被其他媒体所遗失或忽视。比如,在重庆钉子户报道上,当九龙坡区政府跟吴萍夫妇达成协议,当事人同意拆迁后,事情解决了。按照传统的新闻价值观判断,新闻似乎到此结束。但对《南方周末》来说,新闻才刚刚开始。吴萍夫妇一开始不接受政府赔偿,为什么最后又接受了?这个转弯是怎么实现的?博弈双方是如何在几大关节点达到妥协的?这些新闻的背后,就是一种价值观的选择。向熹说:“新闻学的辞典里没有负面新闻,只有如何报道的问题。也许有些报道会产生负面效应,但不能简单地称它负面新闻。”如何在更高层面上超越所谓的正负之分?如何在更高程度上找到最有价值的新闻?如何处理新闻,使之更具建设性,而避免负面效应?什么才是最有价值的信息?向熹一直在思索,《南方周末》一直在探索。
第二条新闻方法论是新闻的“圈层”。新闻是有信息圈层的。谁离新闻的核心最近,谁的新闻就是最优质的,因为其所拥有的信息是最优质的。第一圈不能突破就做第二圈,第二圈不能突破就做第三圈,第三圈不能突破就做第四圈,以此类推。只要在允许的空间内做得最靠近新闻核心,就胜出了。南方周末的许多时政、社会题材都是这样操作出来的,其中不乏名篇名作。
第三条方法论是新闻的“复盘”。灾难新闻不是催泪弹,很多媒体都是围绕“人性的光辉,心灵的震痛”展开,但没有做到毫无遗留地去看灾难是如何发展的。在灾难的现场,每个人都很容易因悲情而感染、激动、流泪,这是一种自然的人性的表现。向熹认为:“优秀的职业记者必须守住自己内心,告诉大家你看到了什么,那里发生了什么?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复盘,不停地复盘,以职业记者的方式去复盘,新闻素材就会源源不断。灾区永远都是有新闻的,而且永远都是大新闻。”从2008年年初的雪灾报道到“5•12”汶川地震报道,《南方周末》一直在尝试新闻的“复盘”。《南方周末》2008年5月22日的震灾报道就做了两个复盘。第一个复盘是北川。震后,北川的信息和电力全部中断,形成了一个孤岛,每个自然村、每一个乡镇都是一座孤岛。村民是怎么逃出来的?逃出来的路线是什么?在与世隔绝的过程中,那里的基层组织在做什么?那里的生态如何?第二个复盘是汶川,汶川震后有五六十个小时与世隔绝。在这个过程中,汶川是以什么方式在运作?没有粮食,灾民怎么生活?通过复盘,记者能把当时当地发生的一切,细致地写了出来。复盘中发现,灾区满地是新闻。
从向熹的身上,我们看到的除了才气、勇气外,更是一种人格、一种风骨的魅力。作为一名年轻的资深报人,他有坚定而执着的新闻理想,也有饱满而持续的创业激情。这正是众多新闻人所欠缺的。向熹认为,要想成为一名优秀记者,需要具备三个方面的核心素质:第一,应该练成一身过硬的技能,最好是全能;第二,要有较好的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专业素养;第三,要深入分析认识中国的现状和前途。这是对新闻记者提出的现实要求,也是对新闻教育提出的迫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