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溪 孤绝之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6:39:52
字号:大大 中中 小小
叠溪 孤绝之城
国家历史》6月上封面故事:《我的家乡在地震》
叠溪 孤绝之城
本刊记者  李远江
1933年的叠溪大地震,是20世纪四川发生的最大的地质灾害。这场里氏7.5级的强烈地震及次生灾害,不仅夺去了近万人的生命,也让一座千年古城感受到被永久遗弃的孤独。
一切只在顷刻之间。
剧烈的震动将正在城隍庙庙角凉亭午睡的张怀安跌落在地。他惊恐地看见大地震颤,山崩地裂,随即是飞沙走石,地面下沉。
几个小时前,敲锣打鼓的叠溪百姓还聚在城东南的城隍庙给城隍老爷“穿衣”,打算在十天后农历七月十五的城隍庙会上,向城隍老爷祈雨,求老天保佑,普降甘霖,拯救生灵——这里去年大旱,今年又已是连续四十多天滴雨未下。午后“穿衣”完毕,忙活了半天的百姓各自回家。和大家一样,看完热闹的警察局工人张怀安也打算回家吃饭,却被城隍庙的道士给叫住了。经不住再三挽留,张怀安在城隍庙吃了午饭,随后就睡在庙角的凉亭上纳凉。
惊醒过来的张怀安努力站立起来,试图赶回家中,但摇晃使他寸步难移。
一分钟后,大地停止摇晃,但四周巨大的隆隆声仍持续不断,沙石继续飞扬,一块崩落的碎石击中了张怀安的头部,他顿时失去了知觉。
三小时后,日落西山,尘雾稍歇,张怀安渐渐苏醒过来。当他睁开双眼环顾四周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叠溪全城下陷数百米,城背后的蚕陵山崩倒下来,将陷落的叠溪城重重掩埋,崩落的山石将岷江拦腰截断,形成一座高达100多米的天然水坝。整个古城仅残存东门瓮城一角和南城一小段城墙,张怀安的家已经连同叠溪城跌落谷底。他睡觉的凉亭正悬在岩上,而他也被震落在凉亭下的悬崖边,随时都可能掉下深渊。
一位家住城隍庙旁边的居民救下了悬崖边上的张怀安。地震时,这位居民刚好在城外种庄稼。救人心切的张怀安顾不得山石随时崩落的危险,赶紧下到陷落的古城废墟,试图寻找埋压在废墟里的亲人和朋友。然而,厚重的山石已将叠溪城深深掩埋,任何工具都没有的张怀安根本无计可施。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亲人们的名字,废墟下面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音。
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30秒,叠溪古城的历史被永远痛苦地定格。这是四川20世纪发生的最大地震。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叠溪人来不急逃避,甚至来不及喊一声救命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全城一千多人口,在强震中逃生的仅有包括张怀安在内的15人。
入夜,叠溪上空下起了大雨,被壅塞的岷江水开始上涨,救亲人无望的张怀安回到凉亭暂避风雨。这时,其他几位幸存的居民也相继汇集于此。由于余震不断,暴雨倾盆,凉亭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大家胆战心惊,相互安慰着熬到了天亮。
张怀安和其他幸存者决定赶往56公里外的茂县县城。也许,那里有他们生的希望。

民国时期“川军三雄”合影,右起刘文辉、杨森、邓锡侯
遗弃
当张怀安们赶到,发现茂县县城也遭受了地震破坏。不少房屋倒塌,许多居民被砸死砸伤或被倒塌的建筑掩埋。幸运的是,这里离震中已经有50多公里,地震的强度已经大大减弱。
一开始,县长张雪岩并不清楚这次地震的震中究竟在哪里。地震造成电话线路中断,茂县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而通往各村镇的道路和通讯也大多断绝。为尽快了解灾情,争取外界援助,他立即安排电话员分道出发抢修电话线。
两天后,通往下游威州、汶川的电话很快接通,得知此路灾情不重。而沿江北上的电话员刚走出10余里,便发现山体崩塌,河流堵塞,无路可通,张雪岩也因此确定北路——即叠溪方向——是地震重灾区。
张雪岩立即向当时掌控川西北的国民党地方大员、28军军长邓锡侯电话报告了灾情。他恳请邓拨款赈灾,并安排军队搜救被困群众。
从茂县各乡镇劫后余生的灾民陆续赶来县城。张雪岩一面派人分赴全县各地调查灾情,一面想方设法发动当地乡绅捐款捐物,但无奈灾民越聚越多,而县城的物资又十分有限,眼看着县城粮食即将告罄,灾民将饿死街头,茂县告急。
此时,刘文辉、刘湘叔侄争夺四川霸权的“二刘战争”正进入紧要关头。跟随刘湘的邓锡侯正指挥自己的军队进攻退往川西藏区的刘文辉残部,既没有大量的经费赈济地震灾区,也无法抽调兵力参与搜救行动。
邓锡侯将张雪岩的汇报上达给了他的上司刘湘。
刘湘正忙于坐镇指挥“安川战役”。这次战役是二刘之间的最后一搏,刘湘希望据此将刘文辉彻底赶出四川。无暇它顾的刘湘口头答应张雪岩将派人携款入川,并将派兵疏通河道。
然而,10多天过去,刘湘的许诺迟迟不见兑现,引颈期盼的张雪岩不知道,他关于叠溪地震的灾情报告,或许远不如一份战事报告更让刘湘关心。
9月8日晚10点50分,距叠溪地震发生14天之后,邓锡侯致电南京中央政府,请求救援。在这封送呈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军事委员会、内政部、财政部、赈务委员会“钧鉴”的电文中,邓锡侯报告,“茂县八月望日午后二时许地震,势极汹涌。茂县叠溪镇全部陷落,南北约三十余里,东西约五十里,松平沟群山倒塌,岷江上游河流阻塞,松茂大道已无通路,松城情形尚不明了,人民伤亡财产损失为数极巨,全屯均受波及,房屋墙垣道路桥梁破坏甚多,实空前未有之奇祸”,恳请政府“速颁巨款,俾资急赈,无任迫切待命之至。”
此时,政府最高首脑“蒋委员长”正坐镇南昌,部署对中央红军的第五次围剿。南京中央政府对这份灾情报告似乎视而不见。行政院、军事委员会、内政部、财政部、赈务委员会,诸多要员选择性地集体失聪。
9月10日,张雪岩终于等到刘湘派来的人。然而,经过一番视察,刘湘的人发现疏通工程浩大,最后敷衍了事。
不久,山东青岛红十字会也派人来了,张雪岩喜出望外,派员陪他们一行前往视察灾情。“临行时说,转来一定开会决定,放赈时再转来”,但“望之又久,仍是口惠而实不至”,张雪岩失望至极。
截至目前,张雪岩没有领到任何来自政府的赈灾款项,也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官方救援。茂县成为叠溪地震后被抛弃的孤城。
几十年后,当我们仔细翻阅当年9月9日的四川《新新新闻》报纸,在该报第六版一块不大的篇幅,才发现一则关于叠溪地震的报道。同日,头版新闻是黄河决堤,这场几个月前发生的本世纪最大洪水仍在肆虐,导致陕、冀、鲁、豫、苏5省67县受灾,受灾面积约1.2万平方米,受灾人口364万人,死亡1.8万人。其他显要版面的新闻,分别有日本侵略军迫近关内、二刘大战进入决战、国民党“剿匪”即将发起总攻等等。
于是,在遍地疮痍的多事之秋,叠溪地震注定被忽略。虽然这次地震对四川川西北的这个茂县小城而言是灭顶之灾,但它既没有同期发生的黄河洪水灾难规模大、破坏强;也比不上日军侵略关系民族存亡;它的影响甚至也不如“二刘之战”,能决定谁执掌四川。上至南京中央国民政府,下至普通民众,有那么多更严重的灾难和“大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茂县,注定被遗弃。

1934年,刘湘留影
崩坝
孤苦无望中,张雪岩无奈地发现,来自县城各镇的灾民仍然源源不断地赶来。粮食告罄,饮用水被污染,瘟疫开始露头。
强烈的地震引起岷江上游两岸山崩,崩塌的山体在岷江上筑起了银瓶崖、大桥、叠溪三条大坝,把岷江拦腰斩断,使流量为每秒上千立方米的岷江断流。截断了的江水立即倒流,扫荡田园农舍、牛马牲畜。附近的21个羌寨全部覆灭,6800余人死亡。经过数十天的倒流,三座地震湖连成了一片,湖水随群山回旋绕曲,形成大小十一座地震湖。这一道道天然堤坝阻断了岷江的顺利下泄,一旦崩坝,奔涌而下的江水将荡平下游沿江两岸,后果将比地震更为严重。
邓锡侯等省府要员也意识到了此危险。9月17日,邓锡侯再次急电“南京中央党部、国民政府各部院、南昌蒋总司令”,再次陈述地震后茂县的惨状,“最可忧者”,叠溪埝坝“一朝决溃,泛滥奔腾,堵截既苦无方,后患又不堪设想”。他再次恳求政府“爰集官民,组织震灾救济委员会,一面筹办急赈,收容难民,做临时之拯济。一面调查灾情,勘测水势,再谋所以安辑而利导之”。他表示疏通河道工程重大,非一城之力所能胜任,乞求“政界诸公”怀怜悯之心实施救援。
遗憾的是,“政界诸公”依旧没有回音。
无奈的张雪岩对高悬在上游的地震湖无计可施。他只好将险情通知茂县沿江的居民,提前做好崩坝准备。他也给茂县下游的其他地区打去报警电话,但据说多数无人接听。
10月9日晚7时,距岷江震后断流45天后,高160米的叠溪堤坝暴溃,积水奔泻,水高20丈,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急涌茂县、汶川。次日凌晨3时,洪峰仍以4丈高的水头直冲灌县、沿河两岸被蜂拥洪水一扫俱尽。茂县、汶川沿江的数十村寨被冲毁。都江堰内外江河道被冲成卵石一片,韩家坝、安澜桥、金刚堤、平水槽、飞沙堰、人字堤、渠道工程、防洪堤坝扫荡无存。邻近的崇宁、郫县、温江、双流、崇庆、新津等地均受巨灾。
成千上万的生灵被洪水吞没。
约10月12日,邓锡侯第三次——也许不止是第三次——急电南京,呈文“深夜大水”,沿江“上起茂、理、汶川,下迄崇(宁)、郫、温、双、崇(庆)、新各县均受巨灾”,“尽成泽国”,“人民淹毙者数千人,逃出者五、六千人,财产田庐漂没亦难胜计,大小堰堤破坏尤多”。
也许是前两次乞赈受挫的教训,这次邓锡侯先是赞颂“现逢圣明当国,食育万汇”,继而恳求“伏迄推已溺已讥之量,宏视民犹子之怀”,并小心翼翼地恳请“暂就棉麦借款一百万元”。为了免除南京的疑心,还表示将“设立四川经济分会,赈务分会负责保存此项专款,储作疏积修堰赈灾之用。其数不足,望速核拔。如其有余,当然收回”。
然而,请求“借款”而非“拨款”的一百万元,依然石沉大海。
此时,已取得二刘之战决胜的刘湘,被蒋介石任命为四川“剿匪”总司令。10月4日,刘湘在成都宣誓就职。11月,刘湘纠集二十万兵力,对川陕根据地发动六路围攻。

1933年,国民党空军轰炸中央苏区
救助
从地震伊始,被抛弃的茂县等受灾县镇,“就地设法”孤独地自救,尽管这自救的力量如此微薄。
茂县、灌县等地纷纷自发组织起“震灾救济委员会”、“疏导扶进会”等救灾组织,捐资捐款。
9月9日,松茂同乡组织请愿团,赴南京乞赈,未果。
10月9日,茂县震灾会在《新新新闻》发布倡议,公开劝募集赈。
11月1日,汶川县长邓崇德一面向县属各绅筹借款项,以维灾民生计,一面将该县被冲毁道路划分六段,由灾民服役修筑,以工济赈。各县纷纷效法。
此次地震震中的茂县县长张雪岩,一面办理急赈,使灾民衣食两项暂能维持;一面就原有场镇高处建修聊避风雨的茅舍,使灾民不致流离失所。
但这一切都如杯水车薪。随着10月9日的崩坝,灾难再次来袭,民间的自救力量很快陷入困顿。
10月21日,灌县赈济会因经济困难停发面饼。此前他们募集的两千元赈济款已用光。
不断增长的灾民也使本就基础薄弱的茂县县城不堪重负。万般无奈,张雪岩劝灾民自谋出路,往成都甚至川外行乞。
在政府的漠然视之和民间的惨淡努力之外,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后世的人们从这次地震里稍稍得以慰藉,那就是当时的科学工作者,他们对此次地震、水灾的调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据当年曾先后两次参加叠溪地震调查的周郁如在1985年写的《叠溪地震锁记和对地震初步认识》一文叙述:“震灾后快满一月,四川善后督办刘湘,始派人前往调查,调查人有全晴天(成都水利知事公署技术主任)、诸有彬(四川大学学生),还有十余人同行。”
调查人了解情况后,于10月9日动身回茂县,拟将根据调查所得的危急情形报告,请调民工疏通积水。当日,调查队伍走了三十华里,投宿大店古庙内。晚饭后,行路疲劳的人们都已入寝,全晴川与老僧是故人,还在谈家常,耳闻河下忽来巨大吼声,二人急出门去看,只见江水壁立而下,朦朦大雾,如钱塘江潮一般,水已上阶。全晴川被老僧急拉奔庙旁山径逃避,还来不及呼唤庙内已入寝的同伴,倾刻水已淹过屋顶,瞬时即将古庙冲去。第一次去调查的人,除全晴川外无一人幸免于难。
中国西部科学院地质科主任常隆庆等人,也走遍了地震区内各地,对地震及水灾情况作了详细的调查、了解,收集了很多宝贵的现场资料,拍摄了大量的地震现场照片。对震区的地质地理情况、地震情况、受灾情况、震前震时异常现象和损失统计及次生洪水灾害的调查和损失统计作了详细的调查,编绘了叠溪震后的地形图、地震烈度图,同时还编写出《四川叠溪地震调查记》一书,这是中国人自己第一次对大地震进行全面、深入的调查和分析,对地震灾情进行第一次全面的宏观烈度考察。在中国地震史上实现了重要的零的突破。
或许是灾难本身已经惨烈到不忍卒睹的境地,或许是科学家们的报告引起了的关注,或许是刘湘已经坐拥四川大权,总之,地震发生几个月后,四川终于要对叠溪地震后的积水进行疏导了。
刘湘拨款一万二千元(此前的二刘之战,刘湘花费军费上千万),调集民工500人,采用以工代赈的办法,由上校参谋郭雨中负责督工疏导,于1933年12月动工,次年4月完成第一期工程,终使叠溪水患得以稳定,保证了岷江中下游各县的安全。
张怀安和其他幸存下来的几位灾民重新回到离叠溪古城——如今已是叠溪湖畔——几公里之外的校场坝。没有赈济款,没有救援队伍,他们辗转数月,在经历无数希望和失望后,什么也没有等到,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他们只有依靠自己的一双手,在这片已成为废墟的故土上,重谋活路。  H

1933年,热河省一县城内,一批抗日志士号召当地百姓起来抗日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