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 -- 腾讯博客 - 怎样解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 Qzone

怎样解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丁启阵

据说，如今有许多人认为，文学名著《水浒传》的不少段落是过于血腥、暴力的，因而在传播的时候应该加以限制。例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就被认为属于“过于血腥、暴力”的片段，因而不宜拍摄成影视作品、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云云。

我也承认，“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一节文字，是有些血腥、暴力的。但是，倘若我们把视野扩大一些，考虑一下鲁智深打人事件的社会环境、前因后果，同时以“论及全人”的方法来看问题，不难发现，那血腥、暴力的行为，其实有其合理性。它是类似于革命家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拳头底下出正义”。作为文学作品，对于读者的影响，是利大于弊的。借用《水浒传》里的一句话，“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镇关西”郑屠情理难容在先，“花和尚”鲁智深杀人可恕在后。对此，前人尤其是明代学者多有阐发。李卓吾在鲁智深打死郑屠后一边骂他诈死、一边“大踏步去了”旁边的批注中，对鲁智深赞不绝口：“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余象斗在郑屠“呜呼死了”下评曰：“鲁达打死郑屠，须是气所使，但郑屠恃强勒骗，乃天理昭彰，报应之速。”李卓吾的回末评语是这样的：“……郑屠以虚钱实契而强占金翠莲为妾，此是势豪长技，若无提辖老拳，几咎天网之疏。”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一节，最血腥的文字大约是如下三处：一是，“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二是，“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紫的、黑的，都绽将出来。”三是，“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这三处文字，在斯文君子看来，难免会有宣扬暴力、渲染血腥之弊。但是，倘若联系到如下情况：郑屠使用欺骗的手法，不但霸占了金翠莲的身体，还强迫金家父子卖艺偿还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债务，另外，打斗之际，鲁智深是手无寸铁面对手持“剔骨尖刀”的郑屠……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承认，鲁智深那是路见不平拔拳相助。即使依据现代法律，鲁智深也只是过失杀人。

作为文学作品，这些文字给予读者的，首先是正义得以伸张的快感。有如李贽批注所说的“好文章，好文章，直令人手舞足蹈”，以及“鼻、眼、耳三处，以味、色、声形容，妙甚”。究其原因，在于它讲述的是善良战胜邪恶的故事。至于有人担心青少年受其影响，目无法律，好勇斗狠，走上犯罪的道路。这种顾虑，抹杀了其中教人正直善良的积极意义，而夸大了滋长暴力意识的弊病，无异于因噎废食。同时，也低估了青少年判断是非的能力，忽略了青少年知识修养来源的多样性——读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就去抡拳打人、读了《水浒传》便去揭竿而起占山为王的人，基本上可以鉴定为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正常人都是不会那样做的——正常人倘若要造反，一定有别的更重大的原因——再说，普通人也没有鲁智深那样硕大刚硬的拳头。

鲁智深当然不是十全十美的人物，《水浒传》作者也没有让读者去简单模仿其所作所为的意思。相反，对鲁智深这个人物，作者的态度相当理性，评价比较客观。《水浒传》倒数第二回，“鲁智深浙江坐化”一节，鲁智深临终之际自作的“颂”和主持鲁智深遗体焚化仪式的径山住持大惠禅师的“法语”，都说得很明白：“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锁，这里扯断玉锁……”，“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

金圣叹认为，鲁智深和武松都是一百单八将中的上上人物，但是，鲁智深“有不及武松处”。这个评论，有失公允。我认为，从品格性情上讲，鲁智深比武松更朴实、善良、宽厚。武松为施恩所用，主要出于报恩，鲁智深帮助林冲，纯属朋友意气；武松专杀女人（王婆、潘金莲等），鲁智深专救女人（金翠莲、桃花庄刘太公女儿等）；武松制造灭门惨案（“血溅鸳鸯楼”一节），鲁智深善待社会无业游民（“倒拔垂杨柳”一节）。金圣叹、李贽都极口赞美黑旋风李逵，称其“一片天真烂漫到底”，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我当然也非常欣赏黑旋风的天真无邪、敢作敢当、知错就改、孝敬娘亲，但是，论讲朋友意气，论救人急难，比起鲁智深，李逵终究有所不及。

身为朝廷军官（关西五路廉访使，经略府提辖），处事却完全是江湖风格；成了僧人，却从不念经礼佛。鲁智深的身上，有不少矛盾。无论在什么时代，鲁智深都注定会是一个争议人物。认识鲁智深，需要有一点超凡脱俗的眼光，像五台山智真长老那样，能看出寺中首座以下僧人只有鲁智深将来能修成正果。

其实，《水浒传》作者已经给读者提了一个醒：鲁智深这个人物是有真假两个身份和层次的。所谓“花和尚”，第一并不风流好色，第二并不吃斋念佛。“花”字取自他背上的刺青花绣，和尚是无奈之下的全身之计。第十七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鲁智深向青面兽杨志作自我介绍时，有很好的说明：“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老种经略府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花和尚鲁智深。”花、和尚，世俗层面上都是假的；但是，在更高层面上，又都是真的：鲁智深怜香惜玉，数次救出女人；鲁智深惩恶扬善，能宽厚待人。难怪《水浒传》作者最后安排他听潮坐化，终成正果。

综合人品性情，我认为，梁山泊众多好汉中，鲁智深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一个英雄人物。这个英雄人物出场做所的第一件英雄壮举，为解救金翠莲父女，三拳打死一个恶霸。即使是在今天，这个故事也还是有其惩恶扬善的警世意义的，应该给予充分的肯定。

此外，经略府提辖，论级别，应该不会比河北省保定市某区警察局副局长、山西省洪洞县交警支队中队长低，可以说，鲁智深有着丰富的“人脉”资源，有着深厚的官场背景。误杀区区一个市井无赖，完全可以借助这些人脉，利用种种背景，利用大宋媒体（如果有的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躲过一劫，甚至保住职位。但是，鲁智深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逃亡和出家，最后还被逼上了梁山。可见，鲁智深的头脑中，丝毫没有今天政府官员中普遍存在的侥幸心理和腐败念头！

                                                     2010-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