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用心如日月 杨紫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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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一本书,这样阐述画意。从来没有一本书,可通过一幅画,让我们走到古人的生活里,如此气安而静,如此丽色闲情。
本书以特有的角度,对宋元明清以来的传世名画中的场景及人物、故事细细品赏,那时人语欢颜,那时深巷庭院,宛然历历在目。幽亭绿苔中的纤纤足痕有多少被淹没的心事,多少曲尽的心意,英雄悲情,红颜老去…皆被作者用深婉的情绪一一品读出来,文字悠柔,意境幽微,亦古亦新,亦华亦素。
世俗的画从此有了厚重的生命,有了人世的三味。
第一部分 但是相思莫相负
只恐夜深花睡去(前言)
古诗有“蜻蜓飞上玉搔头”,我此时好比那只蜻蜓,从园中池塘飞过来,恰好落在美人头人,相互之间唯有一种惊艳与喜悦。我与画即是这样两两无心。 不经意间却沉淀了一种深厚的美感,今终成十万字。可成书。
读画多年,总喜欢对着他们(她们)浮想。但又无头无绪。后来,我就把这些心情写成了字,日日收集在这本《知君用心如日月》里。我读画从不涉艺理,只凭一种相知的缘,对着画,有感觉,就好。所以此书收录的画皆为宋明清以来的大家手笔。其实,也不是为了读画,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让自己在浮华中求一种解脱,沉在里面忘了一切是一种解脱,珍重和修为自己更是一种大解脱,比如我看书写字,不经意间就写过了十万。再抬头看天时,已是秋意渐深,头上有宾鸿雁鸣。
中国画缘源流长,人物画流派纷然,我不敢沉在里面,沉下去即会淹没。我读画读得纯粹而不合理法。昔日陶渊明有读书不求甚解,此语为我读画找到了开脱之言。陶公是大悟,我不过囫囵吞枣,但结果却是一个,不求甚解便看不透,看不透便有着无尽的美感。看人如此,看画亦然。知道得太多,会破坏初见时的惊喜与相知,所以我只愿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能入我眼的画,我便对当时的一段历史有兴趣,走进去,拨开陈年的烟幕,看个究竟,这女子当是曾沐在怎样的风里。看看当时的社会经济,看看附着在上面的文化。世风日景便如长卷一样延伸开来,我惊喜,我从一张张展开在眼前的画里看到了那么多过往的人物背影,或苍凉或笑言,余味如琴。画里画外我能听得见街市肆声,深巷里的秋千人语,看得见深闺画堂春色艳,看得见深秋红紫溪水喧,这才是我最喜欢的。
我在画坛外游走,其轻其浅又如蜻蜓点水,不愿多作考证,只怕那里太深邃消磨了那份好兴致,只怕太沉太重,我小女子担不起。写画却是画外之作,是感性的故事,一言一语一景一物只想与那个时代亲和,与眼前当下有一种无言的相契,即是我想要的。每章每篇都幽幽地诉说着画中的人物故事,以及那年那月那个女子的一腔深婉的曲意,一怀难铭的愁艳,那种欲说还休,欲诉还敛的幽柔,却如昭昭日月,照在彼时的天空。
“但是相思莫相负”,是经历过再回晤时一声苍凉的祝愿。
无论汉时的深宫纨扇,还是唐时的春风牡丹,曾经怎样的瑶台盛宴,怎样的曲尽心意,结局都逃不掉宿命的安排,终是孤凉地萎谢。那繁华历尽的最后一笑,那汉家陵阕的一点长夜寒灯,最是让人意丧而魂断。但也终有“红拂女”抗命的慷慨与壮阔,她是得了一人,便得了一切,完美得让人千古欣羡。牡丹亭上春花飞坠的一枕好梦,让人明白爱的深挚,可以使人生而死,死而生。
爱原本简单,爱原本深挚,让爱善终。
“绿窗红豆打鸳鸯”,有着民间女子知心知意的贵气,不论青楼不论良家,不过是为得一夫而刻尽曲意,极尽柔肠。情苦情累情烈却无人说不能说不可说。 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不过守着一庭风日,终日凭栏。
爱君笔底有烟霞,那烟霞是歌女舞伎脸上的一抹红。婉媚得醉人笔锋。风尘中的女子无论是在宋代的词坛还是在清代的画坛,都是用来润泽文人笔墨的。晚清仁女便是这娇俏的待嫁红粉人,日日对花花不语的愁艳中,有一种娇嗔,有一种内心的挣扎。
读读写写,原来诗境画意皆在这红尘人事里。
“记得去年今日事”,是一种光阴缓缓的感觉,那种简曼,唯有心领神知。
画堂深处,燕飞人静,流年的光阴,要一刻一刻握在手中指间,惦量着过。一时一辰,数着玉漏声声,却总嫌它迟迟。可是那堂上栏前苦心的人啊,
只恐夜深花睡去,
只恐流年惊暗换,
只恐孤心独处时,怜君君不知。
一 知君用心如日月(图)(1)
纨扇圆洁。
纨扇形圆,如日亦如月。其色柔白,细润而静洁,一如女人千年的曲婉深爱,郎朗而明。
“纨扇圆洁”四字是我数年前从千字文里看到的。这四个字涨溢于心时,曾是满满的喜悦。宛然美人如满月,萦亮如水,手里握着她一段从容绵密的人间岁月,在桂花树下,就那么轻轻一握,盈盈一掩,眼波一横,便拥有了那些做得起的“德言功容”的日子。
纨是白皙细洁的纨素之质,纨是“腰若流纨素”的轻质玲珑,纨是宋时女子箱笼中那一款绣有芙蓉图案的窄袖春衫。
圆是圆满,圆是圆熟,圆是安瑞,圆是花开富贵。
洁是清雅,洁是修洁,洁是圆满后的贞静,洁是皎如霜雪的齐地纨素一天照夜的白。圆洁于女人是境界,是情有所属是志得意满,圆洁是案几上那一柄浸于麝香烟霭中温润的玉如意。
这纨扇的女子,曾是这样精致而饱满地长存于我心,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班婕妤。始知这汉宫纨扇人已惆怅了千年。
班婕妤,为汉成帝妃。她博读经史,气质高华,以见识德操而闻名于天下,奈何他所遇之人却为“湛于酒色”的成帝刘骜。她善诗赋懂音律,初入宫时,成帝也曾爱极一时。后成帝得赵飞燕、合德姐妹,二人以色侍君,连夕承欢。成帝贪恋,渐渐冷落了班捷妤。恩爱中绝,班捷妤心灰意冷,后退居于长信宫侍奉太后。
自此长信深宫,铅华褪尽,孤灯映壁,时时就想起昔日的温柔缠绵,想起为他曲尽的心意,他却不懂。对着手中纨扇,不禁神伤。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班婕妤《怨歌行》
吟哦了千年的《怨歌行》,那纨扇也便有了一缕精魂,奈何纨扇与圆洁是无缘的。秋凉见弃,亘古早已命局天定。
所谓纨扇,素绢两面绷之,美人雅玩于手,柄用“梅烙、湘妃竹制”。且不说那素绢是如何的细腻皎洁、精美柔质,单是那制作扇柄用的料,已让人惊心。梅烙深雪,原是凄美得动人心魄,再有那眼泪染竹成斑的湘妃故事,二竹作柄,玩转于手,可否看到娥皇、女英哭泣舜帝时湘江之上那漫天的烟水,那柄也有了涔涔的凉意。
耳边依然有新织就的齐地纨素裁剪之时的裂裂声响,如班婕妤如抗如泣的诉说:
这如霜的洁一如曾经少女的我,当年也是你慕我才名,立为“少使”,这亦臣亦友亦妻的位子,是我梦里求得的。为臣可论史,友可谈诗,妻可话风月。我是一本厚的竹简书,字字是珠玑,终于等到了你。像一缕云一样,我日夜绕缚于你的身旁,一唱一赋,一谈一笑间,眉眼相遇全是爱意纠缠,正是芳心密与巧心期。那爱也曾浓得化不开。
那次你要出游,执着我的手不放开,可你怎知我沉重的心事,圣贤之君出游,皆有名臣佐伴,唯夏、商、周三代末主不顾礼法,置嬖宠于侧,我是怕中了那个谶。爱你的人,更万分珍视你爱的社稷江山。我狠下心拒绝了你,我想你会懂得的。因为你的爱,我不得不在人前敛起性情,谨言慎行,我要得是生生世世地相守。我辞谢了你的一次一次相邀,那天我看着你坐上御辇,回头望我,情意深长。那一刻,我相思得心痛,后悔得心痛。如果,早知道结局是一样的,我会身着华彩被你执了手,招摇于市,让所有人记住,我就是常伴君王侧让他爱得不忍一刻分离的才女班婕妤,这等风光华丽的好日子人生能有几何?!要这劳什子“端庄”、“妇德”做什么?!
本以为我们是那合欢扇上的合欢花,在春光里绽放,可是我知道不管我是怎样高洁如素,我也一样脱不了那早已命定的符咒。我爱的是一个大汉天子,国富民庶的皇帝,他受着天下所有女人的目光,注定他不会为哪一个女人长久停留。
一 知君用心如日月(2)
我的天很块会塌,但我得有勇气接着。
可是,有没有一次例外,有没有一次侥幸!转瞬秋节至,生命真的如这手中扇。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早,春至秋不过是一季轮回,我便注定要付出生命的所有,因为我忘不了那些被你爱恋的好日子。我还没有老,我满身满心的柔婉才情只不过被你窥见一斑,甚至那阕歌词还没有填完,那首曲还没有度就,你并不知道那是一言一柔心,一曲一断肠。可在你眼中一切已不重要,所有为你准备的心绪也如这首词的下阕一样如秋风扫过一池芙蓉,零落的满眼满地都是。
我生为你来,而你不过是用手点了一下我的眉心,便怫然而去!你看见了春来还绕御帘飞的娇燕。你再不曾回头。我一日一日在如水深夜幽寂独眠,听着耳边蛩声窃窃吟壁,回想着一寸一寸过隙的流光,我想知道,对于我,你有没有过一丝的不舍得,那怕是闪念间。
一切似乎已经走远,我的心我的人已冰封于那一段日子,不再打开。我想去长信宫侍奉王太后,尽一些天下凡人儿女膝下承欢的孝道。或许我不是最好的妻,但我却是太后口里心里的好儿媳,是她当年一句“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的庇佑,使我免去多少祸端。
在这场爱欲角逐中,我不是她们的对手,也不想去争,亦不屑去争,因为以色侍君不是我的初衷。我眼见得你日日沉迷,听到了那一句使我从此断了红尘念想的话:“吾当老于是乡(合德温柔乡),不能效武帝求白云乡也”。侍奉太后的奏章刚递上去,没想到你那么快就答应了,无一点犹豫之色,听着你从未央宫传来的“允其所请”的口谕,我心里不禁陡然又是一凛,,回头看那熏笼玉枕已再无颜色。这气,是赌,还是堵?
自此,长信深宫寂寂,“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多少个房深风冷的夜,伴我的只有那一盏明灭的宫灯,那盏形如宫女跽坐的灯,双手之间擎一柱灯苗,神态恬雅安详,永无怨忧永无机心,那表情心思是在诠释着人世间的圆融与大信,一如宫名。
月明人静漏声稀,夜夜听见谁家妇人,永夜无寐,呕呕轧轧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谁。岁月在青丝换华发间悠然流走,我不想知道昭阳宫里的红尘人世已过了多少年。
可是那一年,绥和二年的三月,你四十二岁,对于一个男人正是大有为的好年纪。武帝四十二岁时,迎回了第二次出使西域的张骞,自此汉与西域开始相互交好往来,开辟了润泽千秋的“丝绸之路”。大汉国从此声名远播,诸国无不慑于汉威,汉往往派一单车使者便定属国于万里之外。这一年武帝也终圆了他的另一个的梦,他得了大宛那匹“真堪托死生”的汉血宝马,武帝爱极唤它作“天马”……那是怎样的一场宝马遇英雄的千古盛会呢,武帝骑在马上,英姿神武,掌控天下,那一种俊伟,宛然一切才刚刚开始。可是,对于你,四十二岁,意味着永远的终结。正如你所愿,就在她的怀里,一切寂灭。
你可知道这世上有比合德的怀抱更醉人,更撼动人心的东西?你怎会不知,你真的不知吗?
那天一早,长信宫门刚刚打开,这长长的台阶我还没来得及扫一级,宫人来报,说你走了。我站在台阶上就这样突然懵了,一切没有了影像和知觉,我哭得笑了,我笑得哭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结束都没来得及,就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无数个夜里“空悬明月待君王”的痴妄刹那间亦成为奢侈。
可是新的故事我们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再也没有人抢你了,你终是我的了。我不能离你太远,无论你在哪里,即便阴阳相隔,对于我都是一样的,只要不离你太远就好,能感觉到你就好,就像我居长信能听到你在昭阳的歌管,能看到带着日影从昭阳宫飞来的乌鸦一样,我也意足了。
我请旨为你去守陵。“西风残照”正是我此时的心境。
这一点心苗在你陵前那样幽微明灭,寂寂地靠在那殿前的柱子上,就是靠在了你的臂膀里。我心好静,你是我的,你终归又回来了,我只当你睡了,睡一个日长眠深的觉,我熏上了那日未燃尽的半炉香,那首曲子我已制好,那阕歌词我已填好,你听着,我唱给你:
一 知君用心如日月(3)
远漏微更疏,薄衾中夜凉。
炉氲暗徘徊,寒灯背斜光。
宛转复宛转,忆忆更未央。
这一生所思所念的不过是相视而坐的人间夫妻。这一腔怨艾堵塞于胸,如寒夜更声,今世再难平。
五年之后,在汉陵幽深的夜里,班婕妤,她那一点心力终于耗尽,人如一盏孤寒的灯苗,倏忽就灭了。那时她不过四十岁。松风寂寂,一弯浅月,淡淡地照在碑冢之上,那月色的白,竟不是悲凉,不是苦痛,唯见岁月悠长…… ……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
她的心思意志亦如日如月,坚定清明,不是妇德不是端庄,而是人生大爱。在她“辞辇”之时,那份爱早已深挚而厚阔,只是他不觉也不懂。
可知夫妇原是琴瑟,这根管弦对于他永远不会调得正。奈何她为樊姬,他却不是楚庄王。怜她满腹经史之略,却无人赏,每日里倚窗空嗟叹。这“纨扇”从班婕妤始便是一个“怨”字。
这把扇子在李思训的《九成宫纨扇图》里见过,在杜牧的《秋夕》里,这把轻罗小扇在大唐的深宫里扑着流萤。天阶的夜色已凉如水,坐在宫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的宫姬,不忍回屋,那银烛秋光冷画屏是孤衾的寒。抬头望见天河澄澈,织女正对镜理妆。这世间凡尘竟不如隔着宽江阔河的天人,一年一度有鹊为桥、佳期欢会来得真切,让人有念可想。
班婕妤才情满腹却懂得隐忍,世人总觉得她是这样地委屈,几千年来便一直对她有一种疼惜。她已成典范,秀士文人想起她,总也有一怀说不尽的幽柔爱怜意: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这是明唐寅在《秋风纨扇图》上所题。唐寅生活于明中期,明中期的人物画题材已经有所开拓,出现了一大批画风清新隽永的仕女画名家,如唐寅、仇英、郭诩、尤求等。
唐寅一生命运堪嗟,青年时因为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入狱, 而后又在一年之内亲人连丧,唐伯虎身心重创从此心灰意冷,绝念仕途不问庙堂,终日徘徊画舫歌舞榭。也因于此,他活活泼泼真实地生在民间,没有士大夫的虚和板,满腹才情调侃这世间炎凉,亦庄亦谐间有着化愁苦为戏谑、化绝望于淡然的风流。他的这幅画虽说还是那个纨扇女,可是你看,他在对她说什么呢:“没什么,没什么,大家都一样,活在这俗世,一样的都逃不掉这‘秋凉见弃’的命运,你不过用你的才情放大了你的哀愁罢了。”唐寅是一个心意极柔的男人,他懂得班婕妤的苦,所以他劝慰她,劝慰着所有“高城望断、阑干拍遍”的闺中痴绝粉泪人儿。若班姬有知,会不会冲那江南才子掩口莞尔,把这噬心噬肺的愁和憾化解得平民一点,淡泊一点,洒然一点。
明唐寅笔下的纨扇女子孤寂中有了一点点出世的淡泊,正如他诗中所言: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唐寅才名满天下却生不能仕,他的愁他的苦只好用“风月”化解。他用宛如歌谣一样的白话,参透天语。同是失意人,他更懂得。
自古好花好月知多少,可弄月吟花有几人?
自是花自怒放月自明,几人解得风情。如同这纨扇的愁,又有几人懂得几人怜?
这皇宫的夫妻是相见难的怨,人间的夫妻是常厮守的倦,这千古爱欲,几人畅意?谁人又能济世悬壶开一剂良方,除却这红尘俗世的病根。
二 争如我解语花(图)(1)
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一代英武有才略的盛世君王爱得上,且爱得如此痴狂,爱到日日看不足。看到钱选这幅画时,我一下子明白了,画上唐明皇勒马频频回头看玉环的眼神,平静安祥里有一种已骨血相融的至亲的柔,就连那玉环也全无艳冶浮浪之态,更像一位要去归宁省亲的妇人,平静地接受着一切而不心惊,她只当这是凡人家事,她坦然得让人嫉恨。
也唯其这样的简静,才见人世夫妻的大信,此信如天如地,昭昭于世,不可亵渎。
她不当他是明皇,不当他是英雄,他只是她的三郎,她也不是识得英雄的人。他也不把她当作妃,她只是他的玉环。唯有这样没有负累的爱才得以长久。哪像汉宫的班婕妤,饱读诗书,皆为所累,到头来跟自己的夫君同乘一辆车的勇气都没有,苦了自己也怠慢了另一颗正热络的心。玉环与隆基以他们的方式选择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玉环娇俏解语,隆基满腹才情,且他亦有足够的能力爱得起他的儿妃。
他们更像是一对富贵的民间夫妻,跟现实一样的真实可信,宛然触手可及。图中娇客脸上全是志得意满的从容祥和,手握着泼天的富贵荣华去觐见岳翁。回头看慵懒的妻娇怯被侍女数次扶于马上,也迎来了他数次的转头回望。心里全是温情如水的嗔与怜,他两手按膝凝眸注视,心中的担念写在了眼神里。时时惊痛树上飞花落下都会伤到玉环的三郎,恨不能下得马来,抱起那“海棠酣春睡未足”的可人共骑而行,心里才踏实。
胯下那匹名满天下的良驹名字叫做“照夜白”,它温和盘旋,跟他的主人一样有着大唐风神垂范,也一如英雄呵护着美人在那里沉吟着等。
玄宗有两匹最心爱的胡种宝马,一名“玉花骢”,一名“照夜白”。这两匹马均来自西域的大宛国。大宛国在中亚深处,那里草原广漠、山峦跌宕,所产之马均意态雄杰、筋骨矫健。唐时宫廷画家韩幹喜画玄宗爱马,杜甫曾指责他画肉不画骨,使马的雄豪意气凋丧了,可是那个大唐已繁华了那么久,边关无战事,那马日日养于深宫御厩,再神峻也失了体态。但观韩幹“照夜白”虽膘肥无骨,但依然有“骨力追风,毛彩照地”之精神。大唐势雄,马也心胸宽豁。只是这身膘肥劲骨更喜欢在燕支山下的高域雪原上跑沙跑雪独嘶吧。
画上十数人,眼里唯有一人。只是这御侍们的注视,却只在眼里不在心里,曾经“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搏空”的隆基,今昔已褪却往日英雄颜色,有的全是人世的平凡与儿女情长的痴。御侍们看在眼里,讽在心里,脸上挂着的歆羡中带着几许嘲意的笑。
且喜元人钱选笔下的仕女已不再丰肥浓丽、肌胜于骨。钱选,浙江吴兴的大才子,与赵孟頫、王子中、牟应龙、肖子中、陈天逸、陈仲信、姚式并称“吴兴八俊”。他的画风以细腻见长,从这幅《杨贵妃上马图》可见其笔力。图中贵妃静谧雅致,蕴静纤弱,已带有明显宋以来文人的审美情趣,体显了儒家所赋予女性的人格观。若是杨妃硕壮,我们怎会想象得出“被底鸳鸯、解语花”?
“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又是一个昼长风静的五月五,帝携贵妃与嫔女去兴庆池避暑,隆基与丰体的玉环白日贪凉寝于水殿中。看到宫嫔们倚槛争看雌雄二鸂鶒戏于水中。明皇在绡帐内拥着贵妃说:“争如我被底鸳鸯!”即便是上天入地,这份温情哪里能寻得到,只愿与你这样常相厮守,才不枉今世为人。
八月丽秋,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游宴吟赏,左右皆叹羡白莲的亭亭出水丰姿娇媚。可是隆基不看白莲只看人,他指着贵妃,对左右众人说:“争如我解语花!”
哪里就能与我的玉环相比呢,日日对人如对花,夜夜相伴私语而眠,彼花怎与此花同。
玉环虽无班姬之才情,她却有她的方式。“被底鸳鸯”“解语花”道尽了明皇的恣意深情。
她这个本色的人间女子,只愿与三郎配成俗世的夫妻,只这份平常的珍重,便感动了那个在宫闱动荡的浪尖上舞了数十年的经世安邦的男人。
二 争如我解语花(2)
隆基为武则天的孙子,李旦的第三子,在他刚刚记得人事时,就领略了奶奶的手段。他九岁那年,他的生身母亲德妃窦氏,被武则天毒杀。
景云元年他二十六岁,韦后与安乐公主毒死中宗拟篡位,隆基乃与太平公主于庚子夜率七百人诛杀韦党,因功被立为太子。
太极元年他二十八岁,皇帝传位于他,可是太平公主,那个曾经与他肝胆相照的姑姑却容不得他了。一日,他得密报,太平公主将于六月初四作乱,他又不得不提前出招,在前一天的夜里,平定了这场叛乱。他得让他姑姑死,他不能手软。第二日,太平公主被赐死于家中。只是那天的夜跟那个庚子夜那么的像,只是心情纷扰得如一天烁烁繁星。
从那天起他铁起了心肠,他是大唐的明皇,他必须担得起。
他躬勤庶政,知人疾苦,是他用有力的手扳住了滑向深渊的大唐这辆曾经华美的车。
想他是倦了,他厌恶那些在宫中弄权的女人,他本是禀赋多情柔善才子。他想释放他的另一面。尤其是在武惠妃殁后,他就再也没有心情了搭理那些纷扰缭乱的政事。
玉环这个全无心机的合适人儿,出现在了最合适的时候。唐明皇遇玉环时已五十一岁,一个皇帝文治武功打磨天下,该经历的他全有了。史书上说他“少时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他二十八岁称帝,做了富贵皇上几十年了,而“知天命”的年纪,想也不会老到哪里去。
且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享受生命。是那国色天香的玉环,天生富贵命无意中闯到了他的这个圈子,就这样恩爱地过上了仙人一样的日子,不知多少年。
人们眼见不得他们的恩爱,便放大了这段情。
大唐的明皇五十岁之前的岁月是亮烈峥嵘的,不然也没有这段“稻米流脂粟米白的”开元盛世。杜甫的诗描述的不仅仅是物质的富庶,更是一个治世的和谐,他说“九州道路无豺虎,远游不劳吉日出”,人们财粮富足不为衣食奔命,远游也是惬意的悠然,得选个良晨吉日,因为九州富安,海晏河清得不出盗民贼子, 正所谓行者万里不持寸兵。“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商车熙来攘往,班班地运来细腻柔白的齐国的丝绢、鲁国的缟素,于是女人们才有云想的衣裳。男耕女桑经纬相合,才有那沉甸甸的家道殷实的日子。
昔日学士苏颋口中的“游盖飘青云”也是有典故的。那年长安春时,正是游园的好时节,百官宫人,丽服华盖,看到树树繁英,苏颋张口成诗“飞埃结红雾,游盖飘青云”。明皇看后,嘉赏甚高,在时人羡艳不已中,明皇亲手在他的巾子上插了一朵御花。这春光好美,正吹着如扇的花风,有成阵的柳烟氤氲。一如隆基的心情。
春风得意时,花草树木皆含殷殷笑意。
可是,得了一个玉环,爱了她一场也错了吗?
他做什么都是一个痴,治天下时他眼中无他物,便痴治了一个开元盛世;爱一个女人便也爱得痴绝,爱得男的费了耕,女的费了织,四目相对间目中无他物,荒凉了这万里大好的江山。
这个男人至情至性,岂止让一个玉环颠狂。
看着钱选的画,宛然沐着大唐的风。
自古英雄美人有几人善终?他们在一起恣意爱恋了二十年,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日子,那是天都妒的日子。她在遇到他的所要岁月里把福已享尽,这样的结果是天意,但她不悔。这人世原是这么公道,清理账簿的日子就是大限到来的日子。
只是这年八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太液池旁望月之时,将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那池畔的望月台还没有筑好,来年望月之约将永不能践。去年的月圆凭栏夜,天篮得幽邃,夜色如水,周围寂寂无声,耳边蛩声四起,秋意渐近,她瑟瑟地偎在他怀,看到风动树影有一支鸟扑楞楞单飞而去,她莫名的有点怕,她或许已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了。她知道就这么被他拥着,背后是宫姬嫔妃岂止三千女人那一双双妒恨的眼,如此良夜深沉她听见了她们的诅咒。他看她不悦,以为是那树影飞檐挡了视线,赏月不能尽兴,便即刻吩咐,叫人修建百尺高的望月台,希望转年八月中望之日,站在高阁一览天上宫阙,窃窃与天人对话。她再也忍不住,哭倒人怀,他拥住她,指天为誓:
二 争如我解语花(3)
“我愿与玉环生生世世为夫妻,不离分。”
相距不过数月,言犹在耳,今日转眼已成空。是大唐的福都被她享尽了吗,才有今日的禄山之乱,潼关不守,帝幸成都,才有今日这六军徘徊持戟不进的马嵬驿,才有今日这条绝命的白绫。
“世间已不能容我,我的命若能换回三郎的昔日江山,虽死无憾,三郎保重…… ”
三郎早已掩面退却泣不成声,那个潞州指点大唐江山的少年英雄已不复见一点影子!良马知人心,也痛得嘶鸣着在原地踏踏回旋不肯离去,眼见得人间这创不过去的生死关隘。天也绵绵而泣,细雨如织。
等隆基再回首时,只看到了一支孤零零的花钿躺在雨里,一如玉环。那钿是玉环册封为贵妃时明皇亲手所赐,名字叫做“金步摇”。
六军在前,他仰天长呼“九龄安在!我听九龄之言,不至于此!”他在马上索长笛而吹,曲成,潸然流涕。张九龄为相时,曾于开元中预察安禄山必反,密奏玄宗诛杀他,岂料玄宗大怒,不久九龄遭贬,郁郁而死于谪任之地。今日玄宗呼嚎,张九龄已长眠时久。玄宗怅然涕泣不止,遂做《谪仙怨》,以悼九龄。思之,悔之,念之。
奈何隆基彼时早已不是英雄,思良将何为?!只是这《谪仙怨》满耳孤凉,感动了世人,从此广传民间。
雨下大了, 丢了玉环的明皇西南入蜀,经过一个斜谷栈道,雨中闻铃,铃音与山相应。帝念玉环,采其声为《雨霖铃》曲,天地荒蛮,相见无望,四顾凄凉,以曲寄长恨。《雨霖铃》曲牌遂由此始。
历史若能重演,玉环若能有如此心机与胆力作最后一博,不知可不可以挽住一切:
马嵬坡前她看到三郎痛得掩泣的样子,她奔到他的马前扶了他的马辔,告诉他,她也一样痛一样舍不得。她要说服他,让他放弃这风雨飘摇的末路江山,雨中与她并骑而去,从此离了这既爱又恨的大唐长安城,安于一隅,做生生世世的二人夫妻。她们还没有爱够,还没有活够。
是他身边这些公卿将相让她明白,多少天意人事、大唐气运原本是担在她一个弱女子的肩上,真是笑话!盛唐已怒放在开元的治世中,气数凋零,终将萎谢。会做女人会为人妇难道也是一种错误?怪就怪在她没有摊上一个好哥哥,若杨国忠善谋如张九龄,谁又能阻碍了她与三郎恩爱万年。
“照夜白”喷着咻咻的鼻息,亦或明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这宝马与主人生死相托、缘份一场,结局也不过如此。它一定能感觉到缘尽将散,终要各归来时路。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这唐人郑畋的诗写得好古怪。像是在说玄宗由西蜀再回长安,是用杨妃的死换来的,虽然他恩爱难忘,但是他当年在马嵬驿的决定是圣明的,与景阳宫的陈后主不可比。
“景阳宫井”用的是陈后主的故事。当隋兵打进金陵,陈后主和他的宠妃张丽华藏在景阳宫井内,一同作了隋兵的俘虏。
这诗我最不明白的是诗人是在褒还是在讽。杨妃的死对玄宗是没有意义的,玄宗不过拿她心爱的女人的命做了一下姿态,无论她死亦不死,那个大唐的明皇自他逃奔蜀之时已不复存在了,大唐天下不落入安禄山之手,太子也会有所动作,断断已不是他的了,他还要逼死玉环做什么。
没过多久,肃宗李亨在灵武登了基,只给在蜀的明皇送了个信,还好,不管是哪个,这大唐终于又有了脊梁骨。只是隆基落得个:
马嵬西去路,愁来无会处,泪满关山。
空有罗囊遗恨,锦袜传看。
玉笛声沉,楼头月下,金钗信杳,天上人间。
几度秋风渭水,落叶长安。
从此大唐的明皇在长安的西宫南内过着近乎幽禁的太上皇的日子,每日里凄对池莲夏开,宫槐秋落。幸好还有玉环旧日侍女红桃依旧在,歌起当年玉环亲制的曲子《凉州词》,曲终之时还有个人在身边陪着相对泪悲戚。
二 争如我解语花(4)
玉环的死给明皇带来了什么呢。
明皇当年若在马嵬驿传下诏书禅位太子,从此不问天下事,他照样可做他的太上皇,是不是能保全他的玉环呢。只是那隆基心有不甘吧,男人从来就是只爱江山,舍了一个女人,讨回来哪怕一点点险胜的机会,也从不放弃。
三 会向瑶台月下逢(图)(1)
这一刻大唐正怒放着,一如兴庆宫内沉香亭畔的牡丹。看到这幅画,我惊奇我所爱的唐时的“潮人”,曾有这样的盛会:一个是君临四海文治武功的明皇隆基,一个是落笔摇五岳的天才俊逸的李白,故事背后隐显着玉真公主亦真亦幻的身影,画面丰满华贵得别有意味。
这样几个人毕竟相遇过,他们终于不是活在人们的揣测中,于是才有苏六朋画上所绘的那一天。
擅画人物的清代人物大家苏六朋,一生嗜酒如命,最好的作品大都是酒意正浓时所作,因此他爱画李白,且画得不凡,他的《太白醉酒图》《清平调图》皆为传世名作。他与李白同是酒中仙人,醉后那一番仙意愁肠一定也有着一种相知的默契。他一生以卖画为业,一样无奈地把追名逐禄换作了淡泊逍遥。他曾有题画诗:
天高天远天难问,古今同此一混沌。
不如相与口接杯,夕阳西下明月来。
他不作无谓的仰天长叹,他说天太高太远太空渺,不如明月花下醉。
苏六朋懂得李白,他将这一刻展卷于笔下。
这一天牡丹开得正好,看看身边玉环丰肥明艳,人面照花,惹得隆基好兴致,于是即刻招来乐师李龟年及众梨园弟子,李龟年捧檀板将歌之时,隆基却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为?” 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此时心有不甘的李白正在酒里逃避着,他逃避着这“弄臣”二字。
醉后的李白无奈地来到沉香亭,做得这“飘然思不群”的《清平调》三首,因这沉醉中的一挥毫,竟让人艳想千年。
《清平调》
(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太真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葡桃酒,来到李白面前领去歌词,那面上带的笑,艳露凝香,一笑而春风至,再笑牡丹开。明皇命李龟年循谱而歌,玄宗还亲自调玉笛倚曲相和。沉香亭畔的牡丹花团团繁盛地开,红、紫、浅红、柔白耀着人的眼,那花气一阵阵郁郁地袭着人面,几上的博山炉里正熏香袅袅,头上一树海棠,古瓶中一枝玉兰,湖石细润,沉吟不言,玲珑处凝结着上古另一段沉厚的岁月,唯有槛内槛外春风细碎花解笑。
黄梨的几前李白正文采气象落笔草草、七分酒气地吐着他的半个盛唐,与这沉香木的亭一起弥散出金玉煌煌的贵气。
亭畔的九曲的雕栏是玉环用来倚着让君王带着笑看的,玉环如明皇衣上环佩,时时坠在身上的,这坠子夜夜与良人厮磨,哪里有机会在月下去拍那么华美的阑干。月移花影的夜,那阑干没有美人相契,想必也无限寂寞。
在这个恢宏的大唐里,不只是隆基与玉环说不尽,还有一个男人,没有他,大唐已逊了一半的颜色,“笔锋杀尽中山兔”这样的豪情意气,也只有大唐才配得上他。
我分不清是开元盛世造就了李白,还是李白用字字流葩的笔装点了这个盛唐。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个诗人的李白就这样告别了他的妻小,受唐玄宗的召唤,入了长安。这一年是天宝元年,离隆基受禅即位已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是开元的盛世,这三十年李隆基由矢志继承祖业、安不忘危、励精图治的青年隆基转型为一个从谏如流、广开言路的成熟君王,是他亲手开启了大唐的盛世之门。隆基已历过“讲武于骊山之下”,四十一岁时,他已在泰山封过禅,那是古代帝生生追求的巅峰人世。他站在天宝元年的门槛上的时候,我依然看到的是那个两眼深邃而冷峻的隆基,那个艰难安可忘的已深如大海的男人。
谒见贺知章时的李白还年轻得一如处子,心里干干净净,全是“愿解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一腔少年意气。开元中,唐长安市区繁华处的一家酒肆里,清歌娴雅,深红色的木质桌椅散着一种原木的香味,那种味道幽秘而沉厚,那是大唐的味道。一个俊骨高朗的年轻人,正俯看着京都繁华的市井街景,他正在这里坐着等一个人,那人就是当朝礼部侍郎、集贤殿学士贺知章。年轻人就是李白。他带了自己的《蜀道难》作为自荐书。
三 会向瑶台月下逢(2)
这次见面不如说是以诗会友。贺知章见到李白后,因爱慕其诗才品貌惊叹为“谪仙人”。爽然解下佩在身上彰显官衔的金龟,换得美酒,相抚而醉。彼时李白宛然天人,初次见得前辈,便意气相投。两人相差四十岁,遂成至交,成就“金龟换酒”的美谈。贺知章真挚豪爽如此,也不枉担了他“四明狂客”的别号。这个大唐总有那么多风流意气事,让人掩卷。后来贺知章在玄宗面前力荐李白,为他日后的显名铺了一段路。
李白显达,还与那位有些艳名的玉真的公主有说不清的故事。他最终得以见到当朝明皇,还得力于玉真公主。
他初次见得玉真公主时,有《玉真仙人词》相赠: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玉真公主是玄宗的胞妹,在很小的时候生母就被武则天毒死。她二十岁左右执意出家修道,其父睿宗怜她,便放她出宫。原本道家在唐代诸帝心目中,就有着本宗的情谊。方外生活闲云野鹤,也是另一种自由的开始。她与王维、高适等人交情甚厚。唐时的公主出道想必是一件太时尚的事,皇帝父亲盖一所豪华的道观,观内清逸如仙境,观主与当朝的才子往来唱和,比捂在家里做人家的媳妇要快乐得多。这唐朝的女道士个个出世入世自由逍遥得不沾一点俗世的担当。
李白终南捷径一路走过来,终于认识了玉真公主。
才子与公主相遇让人且惊且喜,跟传说中的刘阮遇仙一样让人羡煞得一咏三叹,何况故事的底色是那终日云雾缥缈的王屋山天云台,一个历代仙人常来常往的凤鸣鹤栖的去处。口里心里追求得虽是“闲行看流水,随意满平田”,可一旦与富贵相遇,那种铺陈,宛若就是天上,哪里还只是闲行看流水,不过全是对诸事随性随意了,胸中已了无一点俗世的挂碍。
玄宗宠着这个一岁就失去亲娘的同胞妹妹,纵容着她由着她的性子过她想要的生活。这个大唐的公主游弋在方外世界与名满天下的才俊之间,真真是修成了仙人一个。
她与才品俱好的王维亦曾相契多年。王维那首“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不知是不是跟此女仙人有说不尽的缠绵悱恻。
李白是在天宝元年才真正得遇玉真公主的引荐,入长安见得玄宗,这一年他已四十二岁了。见诏仍喜形于色,不禁“仰天大笑出门去”。这样子就不像个深稳沉厚的宦途之人,只是一个“诗仙人”而已,跟玉真公主一起方外悟道修性倒更适合他。
此时的李白诗名已满天下,可是他依然忧愤。有诗心的人都是志士,那指点江山的文字不过是一种情绪,“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不过是故人相遇时,化解着一场依然一袭青衿白衣的尴尬。文人出仕都近乎痴狂。
他不管去哪里,都是一叶扁舟一路啸歌,让世人看着他的不屑他的遗世独立。我也一度以为他是隐于酒隐于诗的白首卧松云的高士,可是他终是文人,“长安不见使人愁”才是他酒入愁肠怎么也化不开的执着。“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是他的梦想。这原也无可非议。可是我却看到了他的苦,那种举杯邀明月的孤苦,他无路而仕的苦,只在深静的夜里,他是那样明白自己的心,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他躲在自己的诗里,假装很洒落。
他或许是来迟了,天宝元年,大唐的空气里已满是萧萧的冷,正如他“秋蝉号阶轩”的诗境。
诏李白入长安的这一年,玄宗五十七岁了,五十七岁的玄宗早已过不惑之年,这大唐的人生哪一件是他看不透的。或许是看得太透了,他注解《道德经》,他彻头彻尾信了道,他不再干政,他践着老子的“无为”。可是老子的意思是“无为而无不为”。道家的东西,开宗明义,“道可道非常道”,这玄而又玄的思想是说不得的。说得好却做不好,一开始就中了老子的蛊。
三 会向瑶台月下逢(3)
玄宗此时还让李白来做什么呢?
此时的玄宗已全无进取的锐气,他留恋温润的内廷生活,大唐国运已不是他想操心的。他要用李白的才华点缀他跟玉环的爱情,李白跟那个乐师李龟年一样不过是一曲助兴的《清平调》,一杯助情的葡桃酒。
盛唐如那怒放的大朵大朵华贵的牡丹,开到这里,不知道算不算圆满。所谓“花开则落,月满则亏”,是玄宗与玉环、还有李白的粲花之笔将这富贵洋洋渲染到极致,渲染到了天上云里。禅宗说,人间佳境自是在“花未全开月半圆”,自是在开而未开,圆而未圆之妙处。
只是人们不懂得什么是花未全开月半圆。怒放过,也好。
此时的玉环正是春风牡丹得意时,大唐的皇帝隆基陪在她的身侧,李白写诗为她献媚,这些一等一的好男人,一时间汇聚于她的身侧,只为博她红颜一笑。于是,她真的笑了,这一笑媚得惊了天动了地,一笑倾了城再笑倾了国。
四 繁华事散逐香尘(图)(1)
这个园子不是江南的帘下开小池盈盈水方积。没有小池中那几点沥沥枯荷的婉约,它是开畅的空灵的。《水经注》上说它:
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草蔽翳。
一面是渺渺荒寒,一面是人间的富贵繁华。 远眺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白云初晴,上有飞瀑,眠琴绿阴,幽鸟相逐,近趋是《夜宴图》,名士雅集,歌管繁弦。两种情致一种奢靡。
石崇是古今第一奢靡人,奢靡得空前绝后。嵇康、阮籍无意君国事,便以人入天,携酒入山林,对天地清风对酌,不问国事,不问民生,本已是奢侈。石崇却把山林明月邀回家来,以天入人,不分昼夜挑着灯笼也要赏。此园即是香溢了文人诗章几千年的“金谷园”,位于洛阳城郊金谷渊山涧,为晋人豪富石崇所建。读《金谷园图》豁然才知,人与天与地与风与山与月与林与鸟与泉与瀑,曾经这样近,这样相亲过。
本是一个豪富与美人与名园的故事,但因为绿珠,读来却不艳俗,只觉凄婉堪怜,那个园子也变得风雅,像是一幅元明时期的山水画,自有一种逸气弥漫。
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写绿珠时,读到这句,突然就想起了怎么那么合于晋人的萧瑟世道。晋是不治之世,那时的社会,君不似君,臣不似臣,战荒不断,人命危浅。有识的文人武士皆不被所用,于是人们纷纷逃离,上得山林,入得清流,托杯玄胜,远咏庄老,豁然间打开了宽快悦适的心,一时间滋生出许多奇葩的花来在日色山风里自在地开。于是才有清峻的竹林名士嵇康、阮籍,以及被儒家所不嗤的清妙玄谈。还有那开在深涧的名满天下的金谷园,园内高高的崇绮楼上抗命而死的美人绿珠。
盛世里多案牍劳形,上下秩序井然。只有西晋的石崇一样敢出来这样子张扬,与皇亲国戚竞富。
建园的石崇,少年敏惠,勇而有谋。二十岁时,做了修武令。他好学不倦,甚是聪惠,有疾时可自医而治。父亲临终时,曾分财物与三个儿子,独无他份,母亲在耳旁提醒父亲,父亲却说:“此儿虽小,后自能得。”意思是不用管他,他自有他的办法。
知子莫若父,三岁看到老,三岁时的心机是最真实裸露的,父亲知他个性天生,便不给与他一分一豪。果然石崇任荆州刺史时,凭着长袖善舞肯钻营,结交权贵,积富积了个满山满谷,才有后来的珍珠换绿珠,才有这名满天下的金谷别馆。
金谷园若是春天,绿珠就是生在园中点染春天的那一树桃花,简静而繁华,自开自落,在寂寂深谷,像这园子一样不沾世道,没有红尘情味,没有市井里纷然的人脉。傍晚而起的山间阴冷的雾弥散开来,绿珠人在室内,她望着外面的春山繁树,看着幽秘不可知的的云岫山岚,轻叹一声,谁又能掌控得了几分人世的沧桑变化呢。她低头就看见了窗外桃花随风萧然落下。
金谷园与绿珠始终给我一种迷离,像梦境,我时常怀疑这个园子,还有绿珠,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这个园子里柏木几千万株,江水环流于舍下,可以溪岸观澜,可听草堂客话,可观秋山晚翠,可闻夜雨潇湘。晨起时,有美人妆奁用过的粉腻的胭脂水如桃花瓣一样在溪里洇开,始知这里原是人间。
这金谷园有富有贵有诗有酒有歌有美人,它一定是有故事的。
绿珠,原姓梁,生在白州境内的双角山下,绝艳的姿容世所罕见。古时越地民俗以珠为上宝,生女称为珠娘,生男称作珠儿。绿珠由此得名。石崇为交趾采访使时,一日路过白州,见得绿珠仙容,以珍珠十斛得到了绿珠。
真是人命由天定,偌大一个白州,石崇偏偏就在双角山下歇歇脚,可巧绿珠就出来了,巴巴地就应了那句话,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就赶上了。
绿珠,美艳且善吹笛,石崇宠她,怜她,恐她思乡心苦,便在金谷园内筑起百丈高楼,绿珠在楼上凭栏,可以极目南天。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石崇也有些才名,曾自制《明君歌》(明君即昭君),他的昭君歌哀怨情伤,唯他的绿珠能解其中意:
四 繁华事散逐香尘(2)
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
泣泪沾朱缨。行行日已远。
石崇抚曲,绿珠为歌,柔媚的歌声绕在屋间梁上,震落旧时尘。
绿珠望着眼前人曾数度泣下,感怀父母远在他乡,不能相见,她珠泪随歌意凄然潸然,石崇拥她入怀,他知她知,这歌是为谁而写。这个男人给得了她一切,却给不了他安稳的人世岁月。
无论世事怎样变迁,他们终是曾经琴瑟和谐过。
石崇和当时的名士左思、潘岳等数十人曾结成诗社,号称“金谷二十四友”。每次宴客,必命绿珠出来歌舞侑酒,见者都忘失魂魄,绿珠之美名就这样一日日在风流名士的口中昭昭然艳播于天下。其间上座者有那个貌虽丑,但却好文采的左思,他十年写得《三都赋》,而显名一时,曾使洛阳为之纸贵。潘岳即是潘安,他年少时乘车出门,因貌美,城中妇孺争向潘安掷鲜花鲜果,使车满不能载,遂有“掷果盈车”的典故。潘安贤俊,在婉约的词中,早已化身檀郎在闺阁梦中萦回了千年。且他文辞好,他的诗文清绮哀艳,那一种清俗正如其人。他与妻情深意笃,妻却不幸早亡,他写得那首凄可断肠的《悼亡词》。这一等一的好男人后来深陷宫廷弄权,失败后,与石崇等人均断头于市,一时间身没名飞,连高堂老母也未能幸免,终也枉担了这一世的孝子之名,枉然鬓边几许华发生。哎,卿本佳人!
石崇能与当时名士交往笃厚,人也不只是一般胸无点墨的浮华浪荡子。他也颇有才思。金谷会曾是当时名士的欢歌盛会,石崇在金谷会上曾做《金谷诗序》,描摹金谷会昼夜宴游的富贵奢华。
今再读之,让人始觉这金谷园不是后人附会妄想的一枕黄粱梦,世间曾有金谷园,人道绿珠曾住。
王羲之后做杖藜行歌的《兰亭集序》,细细描述他的坦荡超逸,但章法上却有《金谷诗序》的影子。虽然前者无后者的文采精华思想逸丽,然,却有仿作之嫌。《世说新语》记载,王右军得知世人说他的《兰亭集序》与《金谷诗序》相仿,并拿他与石崇作比,王羲之并没有不悦,还甚有欣色。
如果西晋是荒芜的,那么金谷园就是晋代士人梦回大汉的一段日子。宏丽的室宇,成群的美姬皆曳华服纨绣,耳边耀金翠。丝竹音乐尽当时之盛行,席宴穷水陆之膳珍。点亮灯烛,照彻西天,急管繁弦,直入云端。空虚的士人营造出如此的富贵太平,让人恍然不觉在哪个盛世。金谷如梦。
古时的女人,一头栽进一个男人的怀里,便跟定了这个男人,一门心思一副忠肠地服侍着,哪里管值不值得,自己的亲老子娘从此也就一刀断了,有惊有难之时竟没有一个暂避之处,以守得时事轮回,天开一线。在这重重深院与人做着露水夫妻,原是见不得风霜见不得太阳的,好端端地刚才还万千柔情销魂时,转眼这一梦就碎了,非得用卿卿的死来结局。男人的自私男人的虚浮在岁月的车轮中碾磨过来,竟没有一点长进,一处一折一章一回不停地演。
神仙一样的日子,终也结束在一个跳梁小丑孙秀的手中。
孙秀行为狡黠无行,潘岳厌嫌他,两人早年结下宿怨。后来孙秀投奔赵王伦,与赵王相投,赵王作乱得势,奸党孙秀如鸡犬一样得以升天,骄横跋扈一时。孙秀早已垂涎绿珠时久,便使人向石崇索要。石崇曾列出数十个“蕴兰麝、被绮罗”的美女让使者任意选。使者却说:“然本受命只索绿珠。”石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劝说:“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 石崇说:“不可。”使者无奈,只好离开。使者出金谷园,思量再三,复又折回,再劝石崇,崇仍不许。石崇没有像某些公卿大夫一样把绿珠像礼物一样转送他人,他终究是喜欢和尊重她的。
孙秀索要绿珠不果,大怒,于是就游说赵王伦诛杀石崇。石崇与潘岳联络淮南王允、齐王冏等人也密谋除敌之策,怎奈被孙秀觉察,竟先下狠手,下诏族杀石崇潘岳等人。
四 繁华事散逐香尘(3)
强兵到来之时,石崇与绿珠正在临清流而歌。高高的崇绮楼上,浸着楼外淙淙水意,石崇幽幽地看着绿珠,看着她那张可让他神惊意丧、可让他慷慨赴死的脸,有点嗔怨地柔声道:“我今为汝获罪矣!子将奈何?”绿珠听了肝胆俱碎,大哭道:“君既为妾获罪,妾敢负君?请先效死于君前。”
这个男人知道大势已去,他的金海银山即将沦入他人手,他眼都不眨一下,唯有这个女人,他得打发好,不然他死不瞑目。他在暗示吗?绿珠这个意气的女人他怎会不知,一句话便点到了她的穴位,她即刻明白,此时此刻便是与君永别时。
石崇道:“效死固然是一件快事,但是我怎么忍心呢。”
绿珠道:“忍不过一时耳,快在千古!”
这一个“快”字,我倒不解,快意者谁?是石崇?是后人?还是快哉孙秀海底捞月一场空?绿珠有没有扪心问自己,就这样走了,自己快不快?!
说完她竟往栏外纵身一跃,顷刻间,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石崇伸手相阻,这个苍白的手势只抓住了绿珠衣上一片裙裾,他握于手中,宛然感觉还有她的体温,还有她肌肤的味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相亲。
剑煮酒无味,饮一杯为谁,胭脂味相留醉,这一笑是穿肠毒药……
石崇望着飘然而去的绿珠,心中喃喃道:我为卿送别。
这一跃竟为谁?我怜绿珠这一跃之时可跃得心甘?我惜她魂断香消之时是否瞑目得心安?!
石崇看见,竟也不惊,含笑赴东市受诛去了,她是他的,永远都是,他意足了。
豪富与美女不知道会不会真正相爱,浩浩两千年士人诗人也从来闭口不提情爱两字。后人凭吊也是感怀身世家国,赞这绿珠女子义薄云天。这节这义这恩已让人说得倦了,我只想知道她玉碎珠沉之时,她用自己的命把这个男人定格在心底,可甘,可忿,可情,可愿,可舍得!
莫惜金谷园中年华促,这绿珠是原是用来点缀西晋的。
石崇绿珠死后不到十数日,赵王伦败,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等惠帝复又即位,诏告以公卿之礼安葬石崇。
千古以来,总觉是因为绿珠的真情大义,人们才不忍过多地说石崇的不是,怕污了佳人的冰心清质。
《金谷园图》中人物不着颜色,近于白描,疏淡的一份遥遥远意,穿过了千年光阴,我不知今天是晋,还是晋是今天。绿珠离我那么近,我能听到她在窗后的轻叹:
那亭前花槛里的芍药,我曾伸手摘过,斜插鬓边,悠悠带着一点清露,颤颤在你眼前走过。你着一袭白袍,被那日的艳阳光色照着,那一抹浓淡即是参差花阴,我们曾在那晚的花阴下消夏,有鹤为证。堂前那两盆嫣红的珊瑚树还是那么招摇地摆着,炫耀于人前。
又是谁来了呢,你匆匆出来相迎,是与你斗富的王恺,还是早早就霜了两鬓的佳公子潘岳?我正在楼上理妆,你的好友来了,我是定要出来露一下脸的,你给足了我面子,可也让我曝于天下,那无耻的小人无不时时刻刻窥着这个园子,窥着我。古训有“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想起来时时让人惊起让人胆寒,可是靠在你宽阔的怀里时,一切不安好像又没了。这一日终是让人开心的,你与客畅饮,说起无碍的边关战事,不时爽然大笑。我在你侧,不时为你擦去衣上酒渍,温暖笑意挂在你我的脸上。不经意间,我抬头看见窗外的日光一点一点的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屋后山前的野芙蓉正一天一地的开得灿若繁星。
这画中事即是无香的海棠,风干在无涯的时光中,散着浓浓淡淡、浅浅深深的一点怨,不时地浮在眉间心上,又由不得让人一声叹,像是什么东西丢在了某个回不去的地方。千年光阴也不过倏然,繁华事散后,亦一般是尘。此中况味近于禅,又不是禅。
仇英本出身工匠,他精于摹古,但并非一味细谨刻画、炫耀富丽,而是含蓄蕴藉,布景娴雅,因而无匠俗之气。他的山水画以细笔青绿最为出色,偏我不喜欢他精描细染的山水楼阁图。此幅《金谷园图》为他的代表作之一。许是历了六百年的光阴之故,此幅图如此古雅淡色,园中所绘丘壑泉石、烟云竹树、亭台楼阁用笔萧疏,意境简远,笔力浑然处皆有文人雅境。人物形象流丽活络,宛然历历在眼前。
四 繁华事散逐香尘(4)
仇英,字实父,明代太仓人,师从周臣。他工临摹,粉涂黄纸,落笔乱真,笔姿“发翠毫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与沈周、文徵明、唐寅一起被称为“明四家”,是“吴门画派”的创始人之一。“吴门画派”上承唐宋画风,师古而不拘泥古人,“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诗书画印相映成趣,使中国山水画从疏狂苍野中,开辟了儒雅娟秀的新风尚。“吴门画派”画意大都以诗文书画、筑园品茗、雅集娱宾为主题,表现江南文人优雅闲适的生活情趣。
五 呖呖莺声花外啭(图)(1)
呖呖莺声,带着万种闲愁,千般柔婉地鸣啭在人世的浓春深处。
谁家黄莺紫燕躲在后花园的老树荫里,窥着才子佳人隔墙赋诗、对月听琴。
人世至美至俗的场面,莫过于月上柳梢头,假山石后窃窃的私订终身,这样的黄昏夜晚带着女人衣服的暖香,女人绣鞋上亦花枝如颤,似沾着幽径上的露水与蛩鸣。
前堂老夫人在昏灯下歪坐打盹,丫头侍女蹲在榻前与老夫人捶着腿,几案上有袅袅熏香穿过堂前屋后。
《西厢记》始终有老夫人的身影,纵然这老夫人千般阻挠,也终是因爱。有母在堂,点起一盏昏灯,便是家,女儿心中终有个约束,有个系挂,有个归醒。试想如果没有老夫人的礼教家法,哪里还有什么戏可演呢,才子佳人在那样的月下乍地一相逢,什么事不会立刻演绎出来呢。《会真记》中没有老夫人出来挡道,那张公子甚至没有跟莺莺提起过婚姻,两人便锦被相合,早早地随了心意,到头来莺莺还不是落得个身比草贱,命比叶薄。“始乱终弃”四个字形容《会真记》再恰当不过。
这样的故事生在红尘世界的月榭风檐下,起初是与陈老莲怎么也联不上的。他画风高古,画中人物亦仙亦道,不落人间的尘埃,《西厢记》这样的俚俗温情,老莲哪里有。但后来看到了他的木版画《西厢记》插图。我惊异于他画面上的繁缛热络,原来他也是有凡心的。我只道是他沥尽了人生情恨的渣滓,返皈了清净地,心中林深琴鸣,才子佳人在他眼中也不过天上的金童玉女,两两相对时,心思清凉地什么也没有。只不过述说着前尘往事,打发光景罢了,跟他自己扯不上一点关系,如他的画《闲话宫事图》、《蕉林酌酒图》,虽是勾线劲挺,却于怪诞中见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境界。
作为一代王朝的遗老,对前朝往事总有着不尽的倦恋,他沐的是大明的风,以前什么都是好的,现今什么都是如此地怪诞不经,心中一腔去国之痛,也只有对着旧时的城门遥遥而泣,为了大明,也为自己。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大变幻,生生将文人对前朝的情义割裂,那种痛宛如经年不愈的疤痕,会使人颠狂。
明朝覆没后,清兵人浙东,陈洪绶避难绍兴云门寺,削发为僧,名悔迟。但一年后又还俗。陈洪绶眼见得大明江山轰然而倒,身历忧患,变得个性傲兀,狂放不羁,人称狂士。后与蓝瑛,丁云鹏,吴彬合称“明末四大怪杰”。
晚年他定居绍兴、杭州等地,学佛参禅,将红尘人世早看透,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谁兴谁灭,自是有着天机人事。看淡了,便一切洒落无碍。思想的转变更直接体显在了他的画里,他的画风日臻圆熟,人物画于冲淡中各至妙境,人物神会,而不落形迹,仕女装束古雅,眉目端凝,古拙中自有一段风流妩媚,似澹而实美。
从他的花鸟山水里,我看不懂老莲,只觉得他出则古松清泉,入室则静宅啜茗,家有拙妻相伴,老仆身随,会几十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的人物画也不涉痴嗔,更不见高楼灯火的隐隐市声。但当我看到他的版画插图及叶子系列后,我终于看到了他的人,原来他也大俗大雅,在这人间碾压过。这《西厢记》的插图便是他的人生俗念,一不小心便让我窥见了。他的画如妙玉的为人处事,不是不堕入,是机缘不到。妙玉喝水用的杯子绿玉斗,别人碰也碰不得,唯有宝玉那个殊质,可用来一口一口地抿茶,妙玉还亲自斟了递与他手中。
“目不成”是相遇天人的机未到,怨不得人。
明代是一个“无书不图”的时代,戏曲与绘画完美融和,版画遂大放异彩。《西厢记》是陈洪绶做书籍插图最多的一种,流传有张深之的《正北西厢》等三种。张本的六幅插图中,第一幅为莺莺像,其余所绘俱是书中香艳之极的情节,有《目成》、《解围》、《窥简》、《惊梦》和《缄愁》五幅。本书所选此幅是张本的《正北西厢》中的《窥简》,约在他四十时所绘。这一时期他还作《斜倚熏笼图》。
五 呖呖莺声花外啭(2)
男人四十已不惑,画风已臻佳境的他,无忧无惧,也是人生的大好年景,这年岁许是正恋着香尘里的一线风光。那时还是大明的焕焕江山,怎么残破,也是自己的,身在其中的明人始终觉得与其亲,还有那份闲情,调弄花月春风。他所绘《西厢记》插图,人物“軃着香肩将花笑拈”闺中情态,尽如其笔,蕴藉细贴,宛如飞卿词意。
二十几岁时我愿读《西厢记》,结局团团圆圆,张君瑞考中状元,帽插宫花,打马走御街,马蹄子还带着杏花泥的香就回家来了,那份热闹喜庆的好日子,像是初夕,满地都是火红的炮仗噼噼啪啪,连街市上的贩夫走卒都沉浸在幸福里,有着温暖的富贵理想。
我那时对世上的美好什么都信,觉得《西厢记》的结局才是一场在世为人的真结局,所以一点都不怀疑。我曾找来各种版本的《西厢记》来读,昆曲也听,可就是不看《会真记》,因嫌人物龌龊,我自是不信。我那时与莺莺一样,看花落水流红,会惹起莫名愁怨,听得人家隔墙赠诗:“月色溶溶月,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也会惊心失态,一个踉跄,栽过去,就此失了方向。在《西厢记》中这个踉跄是没有错的,栽得值,也栽的对,栽得让人拍手叫好。可在《会真记》中,就成了千古奇恨。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简称王西厢,它是在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基础上改编而来的,其题材仍是才子佳人大团圆的老路子,而董西厢源于唐元稹的《会真记》。
《会真记》的故事情节前半部分与西厢记大抵相同,张君瑞蒲州游览寄住普救寺,正好颇有资财的崔家寡妇携弱女幼子,路过蒲州,也在此寺庙暂住,蒲州地方军作乱,到处劫掠,张君瑞与蒲将有旧好,修书一封,才使得崔家免去兵祸,崔母设宴答谢张生,并唤出一子一女称张生为兄长。张生就在席间见到了颜色艳异,凝睇怨绝,双脸销红的莺莺,这一年的莺莺妙龄十七。张生惊异其貌美,遂心意摇荡,不能自持。宴席散后,他便找了个机会,恳求红娘传递信笺,红娘也曾劝他何不向崔家提亲,以求名正言顺,可是张生却以礼节繁缛等小借口,搪塞过去。张生送诗,莺莺回复,写下那首有名的《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信中含的什么意思,张君瑞照眼即明。第二天也就是阴历十五的晚上,张生攀上一棵杏花树越墙而过,来到了朝思暮想的西厢房,不知是不是碍于红娘在场,或是莺莺自己莫不开面子,张生等来的却是莺莺的一顿教训。张生绝望之极又翻墙而回。
不想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红娘却敛衾携枕,引着娇羞融冶的崔氏来到张君瑞所住的小厢房,自荐枕席,二人遂成其好。
张生晨起醒来,一度疑是梦中,看见佳人残妆在臂,枕衾犹香,方信为真。
期间张生曾想过于崔母面谈二人的婚配之事,但终也没说。后来张生便去了长安,第二年参加科考,落第。后一直滞留在长安。
他在长安时,或许也想念过莺莺,曾给她寄过花胜、口脂等物。莺莺手捧他从长安寄来的东西,“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她回了一封长长的信,述说别后离情,并寄去贴身之物玉环,青丝,文竹茶碾子等,取其“愿得君子如玉之真,我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之意。并放下女儿身价,央他给她一个名份。然而,张生执其信,却到处卖弄,并称莺莺此等曼妙美人,投怀送抱,实为惑人的“尤物”,与媬姒、妲己无异。假托为张生好友的元稹写《会真诗》细述其闺帏情态,如“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与友传看取乐。
转眼数年已过,等不到张生的莺莺另嫁了他人。张生业已娶妻。一次张生恰路过莺莺所居之地,便托她的长夫传话给她,想以表兄身份见见她,莺莺这一次总算把持得住,没有答应,并赠诗一首,淡淡地说:
五 呖呖莺声花外啭(3)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不知莺莺在深闺屏后的背人处写这封信时,是不是牙咬得咯咯响,痛了这笔相思债。
据历代文人考据《会真记》的作者元稹即是文中张珙张君瑞:“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会真记》是元稹身历之事,经宋人指出,张君瑞即元微之,元微之即张君瑞。”而且在元稹的诗文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叫双文的女子,即是莺莺。“双文”就是两个相同的字组成的名字。如“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会真,是遇仙的意思。元稹只当自己跟刘阮一样,在深山里艳遇女仙,不当真的。元稹人到中年时所作《梦春游》鲜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我到看花时,但作怀仙句。
浮生转经历,道性尤坚固。
近作梦仙诗,亦如劳肺腑。
一梦何足云,良时自婚娶。
尽管《会真记》影响深远,历代文人对张生的薄情,都颇有微词,有诗云:“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以谴其不情不义。
这个元稹不敢直面自己,便假托张生之名,借他人之口,叙其事,只是婉转细腻,如亲历一般。
不愿直面说是怕误了自己攀高折贵的一枕春梦。不得不说是怕淹没了自己惯会窃玉偷香的才子风流名。他这一招犹抱琵琶实在是聪明得很,也难怪他一介寒士,日后终娶了京城显宦之女为妻。此人为踏入高门,真是心思用尽。《会真记》不过是用来为他提升人气的,他的朋友白居易、杨巨源、李绅甚至赞许他“善补过”。这一眼就看明白了,他为什么在《会真记》中作那样累赘而迂腐的结尾。
事隔多年,君已另娶我已嫁,一切已恍若他世为人,那个叫双文的女子若真是莺莺,看到此诗,会不会痛得恨得肝肠就一寸寸地断了,为的是自己少不更事时那着了疯魔一样的举止。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文清丽婉约,却是负心人所书,让人冷然看得见残月下佳人面上尽是滴滴清泪。
图上崔莺莺正手拿张生写给她的信笺,眼角眉梢全是风情。娇俏的红娘悄悄从屏风后探身出来,此处是《西厢记》中张生用拂花笺写的五言八句诗,且信中鸳鸯两字是颠倒来写,并叠成同心双胜儿的模样,央求红娘传与小姐的。红娘乖巧,怕小姐脸热,将笺就悄悄地放在了她的妆盒上。等莺莺春睡已足,打开妆盒,拈起信笺,孜孜贪看时,“忽地低垂了粉颈,氲地改变了朱颜。”她情绪起伏,却不料让红娘在屏后看了个清楚。
一个“窥”字,红娘俏皮尽出,活脱脱地显出那个心有侠肠,态有诡异的小女子。她率意调侃,任性挥洒,从容得不露痕迹,宛然心有大义,她那种心胸,无束无缚,无碍自在,也是生在民间的一种活泼的仁义。她与小姐之间,可以这样披肝沥胆的。只是为了大家欢喜,为了成全,别的她小红娘什么也不想。
这兰闺里因了一笺,变得花艳风清,活络明亮,如此时笑意茵茵的佳人心。
此幅《窥简》构图以四扇折屏为饰。屏上绘有花鸟,各自独立,表现夏、冬、春、秋四时景致,工整细致,雅丽生趣。古代屏风、屏幛,多施以字画。特别是折屏,一屏四扇或八扇或十二扇,所施图画,可合为通景,也可各自独立。
这种雅而活泼的屏画只适合红粉闺中人,春可亭前观梅,夏可蕉下弄琴,秋听枯荷沥沥,冬则老树寒鸦,虽是文气了一些,但终有蛱蝶翩飞、喜鹊闹枝头,点出了活泼的女儿情态,莺莺的闺中生活也大抵如此恬静而闲适。画中花鸟蕴含吉祥意,又似是女儿心事屏中藏,有无限想头在其中,这样心思绵密、才情端秀的佳人,屏风后面是什么呢……除了俏红娘那双滴溜溜机敏的眼,宛然听见呖呖莺声从屏后的深闺花外幽然鸣啭。
不管怎样读懂西厢,无论它的意境让几代文人营造得多么美,都是为了迎合一种才子佳人的世俗,剧中男女似也不算得相爱。宝玉与黛玉有真爱,但两人双双坐在黛玉房中,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样,纯的只是哥哥妹妹,哥哥眉间心上全是妹妹的一颦一笑,只关心她吃了多少饭,喝过什么药,竟不像是跟袭人一样可以涎着脸求欢,此境一如太上忘情,原来大爱即是亲。而“举案齐眉”也一定是真的,在孟光眼里大爱即是敬。这不亲不敬的《会真记》,我读不出爱情来,终觉是嘻,亦是戏。可这一戏就是千年。且戏得人们风雅神会、颠三倒四。
五 呖呖莺声花外啭(4)
《西厢记》最终吟咏的也是故事里的才子,终是及第回来,不忘前时约。男人回来也是,不回来也是,只是一念之间,历代的文人对于《会真记》改了又改,终觉还是让他回来的好。新科状元与风流佳人总是有的,让及第的落第的文人兴兴头头地艳想。
这世上的富禄僖诸般好事一时间都落在了张君瑞一人身上,所以便不真。也许古代风流文人的一点歉意全在这《西厢》里了,总想着自己状元及第那一天,宁不负佳人,可让人灰心的是一年一年犹是身着白衣。文人如元稹不得不靠诗名攀附权贵,算尽心机财权色兼收,初恋的莺莺双文不过生于小富之家,小家碧玉女何抵京都贵胄的千金。
遇人不淑,结局猜也能猜得出。
若莺莺真是相府女,只怕放了张生十二分的胆子也不敢戏之而弃。
张生这样的艳遇对于古时游历的文人才子,可能也算不得什么,多是海誓山盟佳期密定,然后一走了之不再回头。或是进京取第未中,愧对佳人,便牙一咬,去了别处山水随缘喜乐;或是金榜题名,琼林宴上回来还没有坐稳,提亲的便来了,提的多是世宦千金,名室贵胄,喜得这一步登天的穷书生连连叩首忙不迭地就应了,登上了天还得抱个擎天的柱子,以求富贵长久荫及子孙。
看完会真再读西厢时,瞄见图中的张君瑞,总觉得那里里外外全是戏,再不能撼动我。张生那身行头也像是社戏台上的行头,让我时时觉得颜色也不是那个颜色,质地也不是那个质地,终像是搭了个草台班子,戏散后,台上面如白玉的新科状元只不过是凡人一个,哪里去寻身后那重门深深院,不过是布做的背景罢了,让人一阵一阵地怅然。
古人有云:“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极有佳句,若绿珠采莲洛浦。”此句亦正和陈洪绶的插图,一波一折的清艳,能闻见园里的荷香,柳外的莺啭。绣屏惊断潇湘梦,花外一声莺。
版画插图中那样简细的笔触,一线一描就出来了人世大道,让我有无限的幻想。看着泛黄的明清插画,觉得那黄也是贵气的,如六朝金粉,斑斑剥剥,看得见才子佳人于静日深闺里遗赠的九龙佩。小时候带插图的连环画是我全部的精神花园,《水浒传》、《红楼梦》、《西厢记》,印想最深的是《红楼二尤》那一册,看见尤三姐手持定情的鸳鸯剑从屏后转出来,急急赶至柳湘莲面前,不发一言,抬剑自刎,血溅罗衫,这一面竟是赴死而来。我那时太小,不懂得痛,只是惜,会长长地叹气,只觉得她堪比男扮女装的花木兰,慷慨亮烈。
年岁大一点时,那种烈在心中业已淡了。
刚强又如何,换得的是一个永远的寂灭,柳湘莲悔之极的一刹那,便直见了性命,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跟着空空道人走了,从此不再辗转于世,佛怜他,度他去了。这一个刹那真的便成了今生今世的永远,生前的千般憧憬想头就此戛然没了,人世间仿佛就突然静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复了。二人的故事终觉欠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始,便幻灭了。一切是没有经历后的回味,凉薄而苍白。
后来看到明清的版画插图,始知出自一代宗师之手,惊艳之余,对于彼时的才子佳人便有更深的心动与艳想,那种轻慢的简静也有我痴迷的少年光阴在里面徘徊。
六 牡丹亭上三生路(图)(1)
关关雎鸠,且莫鸣在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的深闺,情之所至,一往而深,使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牡丹亭》这一场生死情恨原是由《诗经》里面的这四句诗引起的:
确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杜宝本是西蜀名儒,唐代杜子美的后人,时任南安太守。杜太守年逾五十,膝下无子,唯有一娇女名唤杜丽娘。南安属江西,府治就在有名的大瘐。大瘐岭在江西与广东的交界,唐张九龄曾于此监督开凿新路,命道旁多植梅树,故又名梅岭。古有“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之说。这有梅香的大瘐岭原是与盛唐名相缘源深厚,也是有出处有来历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便已暗香盈袖,如丽娘幽怨的水袖不经意间甩出去,月下,惊起纷纷一地梅花屑。
太守无子,全靠这弱女堂前承欢聊解寂寞。杜父慈祥端正,出任太守三年,清名惠政,弊绝风清。每年阳春三月,太守会出游劝农。他走马乡里,春畴渐暖,杏深花处,隐隐的竹篱舍前,有酒旗儿迎风。太守在田间陌头,与满头插花的村夫野老,喝着花酒,话着农事。这一方山水本是鸡鸣树颠,雨露桑麻的清平。母亲甄氏也系名门之后,略知诗文,闲房长日,花阴静院,也带着女儿丫环习课女红。只是父母在堂,苦叹无子,丽娘乖巧灵透,春日晴妍之时,常常敬奉几杯美酒佳酿,托酒言情,敬祝二老,与父母宽心释怀。
《幽梦影》上说:“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杜宝虽有无子之憾,但也基本是宋明以来读书人的典范境界。但老天眷念杜宝,三年之后,经过大悲大乱换来了当朝及第的状元郎为婿,弥补了他的无子之憾,全了他的人世之福。
只是这金龟婿来得太过曲折,太过惊心,使人几度魂丧。
柳梦梅的柳是柳枝的柳,梅是大瘐梅的梅。柳与梅因一梦魂牵。
柳家原是河东旧族,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柳梦梅带着会种树的郭橐驼之孙,在岭南广州植树,栽接花果,相依过活。柳宗元曾著《种树郭橐驼传》,文中所记唐时有个郭橐驼乃是种树的奇人,凡他所植,长安豪家富人皆争迎取养。不知什么时候,这姓郭的驼子来到柳家做了仆人,其孙与柳家后人相依为命。元杂剧里处处附会前人,每个人物出场铺陈的皆是有来历的,虽雅了许多,但毕竟有些牵强。
忽一日,这柳生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这美人身量模样,美似窥视宋玉三年的东邻之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在无奈的环境里,未常不是福,与命争,到头来只是一条死路。杜丽娘因诗而起春心,最终恹恹毙命,突然觉得朱子面善目亲,像自家老人谆谆教诲,“女子无才便是德”,竟是对的。
花面丫头十三四,画阁娇养,平日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月下焚香也只知为父母身康体健,原是不省人事的。偏是书香门弟之家,想使女儿也要懂得诗书风雅,将来配得雅才也能谈吐相称。于是杜家在宅内设一闺塾,请得老师陈最良。陈师傅开篇便是“关关雎鸠……”寂寞深闺,雎鸠和鸣,《诗经》的活泼奔放如深春的柳絮撩拔的人意乱神迷,丽娘废书长叹:“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圣人原来也是这样生活的,柳浪河边,闻弦歌而知雅意,求之不得之时,照样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小庭深院里的锦屏深闺已关不住丽娘的心,于是她抛下女红,吩咐花郎打扫了园子里的花径,梳了云髻,斜插了八宝花簪,罗衣新换,将这一腔如柳绪的春愁,付予韶光。
眼前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春景如牡丹霎时开在她的眼前,开在心里。她乍惊乍喜,宜嗔宜怨。
六 牡丹亭上三生路(2)
喜的是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深闺与天然这两重天,原来仅有一墙隔,我转过身来,即可与它相见,可是,我在闺中生了十六年竟不知。
惊的是“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柳外紫燕黄莺原是这般自在,心中无事,声音亦如此甜美恰恰,关关雎鸠亦没有这园中的鸟声这般圆熟丰美,这般繁华沉静,竟可与我相视而语,与春与鸟与花原是知音般的相惜。
嗔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奈何这良辰美景,谁家门前竟把雕鞍锁,屋内灯火照得窗明,人影成双,或西窗剪烛,或相对嘻语……院里蛩鸣,门外马嘶,亦是风景。也许丽娘不懂得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只是心对天然唤起朝色三分雨、暮落巫山云的一腔幽情。
怨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一年一年,我只是见得这瓶里花,锦上鸟,屏里山水,这样鲜活的真实一年一年开了谢了,我竟不知。流光如白驹过隙,一春一秋,轻把人抛。这份心思似是痴心人对负心人,委曲的心意难说。无论头面之上如何繁丽如何心思用尽如何千般婀娜,竟是虚设了,好花开在枝,却无人赏,更无人攀折,一任风打雨吹去,是心有言而哽在喉的惊痛。
十六岁的闺中人,没有那份深谷幽兰自开自落的从容,她没有经历,她是槛外人羡煞槛内人,是良人难遇的泼天的怨。
丽娘睹景伤怀,行至牡丹亭,不觉困眠于亭中石几上。梦中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手持柳丝一枝,笑对丽娘,邀她吟赏柳枝。丽娘思忖之时,那书生软语温存,将她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东边,共成云雨之欢。这一场即是著名的《游园惊梦》,昆曲里面表现得最是好,悠扬而深婉。丽娘娇怯的长袖拂动时,一树花也惊艳地纷纷飞落。昆曲的味正是《牡丹亭》的味道。柳生只一句:“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小姐便羞羞怯怯地跟着他去了。“那答儿”是哪儿呢,是芍药栏边、湖山石后。身心相合之时,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又几声“将息”送他继续入眠。丽娘正待送那书生出门,忽然听见母亲唤她,始知原是罗浮一梦。好梦频惊,是寻也寻不得,续也续不上的懊恼。这书生即是柳梦梅。
自那日游园回来,丽娘便如痴如醉,病染相思,长卧于榻,恹恹瘦损,高堂父母遍请名医,竟是仙药无功。
半年后丽娘自知去日无多,硬撑起来将自己旧时容颜绘于素绢之上,并题咏四句诗:
近者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然后嘱托丫环春香,将此图置于紫檀匣子里,藏在太湖石底下。那一点心苗在秋雨梧桐的夜里,倏忽就灭了。古人有“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这勺药本是助情的花,勺药栏边是做不得梦的,梦里必是情苦得让人舍了命。丽娘辞世,依她所愿,葬于花园的老梅树下。此地后修建梅花观。
可怜老父慈母白首送黑发,那一种痛是奈何桥上回头相望的撕心裂肺,是怎么抓也抓不住的阴阳相隔的绝望。
墙外马穿杨柳嘶,墙里人倚秋千笑,只是路过,两下里也会惊动,也会爱得上,且爱得痴绝。白日不见,梦里见得,也会爱得生而死,死而生。现在人日日摩肩接踵,晨昏相见,不过点头晗首,什么心思也不起,想爱也爱不上。人渐近中年,只信十年前一路陪自己走过来的人,故人相对款款恰恰,那份如行云流水的亲,是不用费一点力气的愉悦。再见生人,无论美丑,亦是不相熟的那种惊心,怎么看也是面目不善,再难找到内心深处那一触即亮的灵光。亦或是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的淡,人淡如菊,淡如茶烟。
可有一种淡是日影移树,是玉漏迟迟,那一寸一寸光阴闲闲的,是没有机心。《牡丹亭人物插图》表情简素,再怎样的人生坎坷传奇,也似已经预料到了结局,所以那笑容,那悲伤,也是不在心上的。团圆也好,离散也好,都有终了,所经历的喜怒哀乐,件件都在人生里,件件都是壮阔。这版画的人物心有笃定,脸上淡淡笑容也开出了莲花意。
六 牡丹亭上三生路(3)
信一会传奇,让人生更丰厚一些,给硬得硌手的生活点缀一些婉媚悠扬,那正是元曲的味道。
后来柳梦梅去临安求仕,过得梅关,来到南安,因气候不适,病于街头,偶遇看守梅花观的陈师傅,陈师傅将他安置于梅花观内。柳梦梅病愈后,在观内随喜之时,拾得丽娘写真画,朝夕挂念,玩赏之余,油然生起爱慕之心,却见画上题有“不在梅边在柳边”之句,心有狐疑,便也和诗一首,落款为“柳梦梅”。一日深夜,丽娘魂魄归来游于观内,窗内看见柳梦梅对着盈盈欲下的画中人,口口声声唤着姐姐,却不知姐姐的影儿哪里寻。丽娘见他唤得哀楚情切,便扣开房门,说自己是东邻之女,瞥见这秀才“风神俊雅,待和你翦烛临风,西窗闲话。”
丽娘看见她的自画小轴上落有“柳梦梅”之款,料定是命里的姻缘,遂羞羞答答与之幽媾欢会。后来柳梦梅果然不负丽娘,向她求婚,丽娘恐私订终身落得个“妻奔则妾”的下场,柳生遂拈香对天发誓:“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丽娘望着柳郎,感怀前生今世,不禁泪流如雨。
这一腔幽怨何处开口,身世来历又怎么对柳郎说得清。奈何被郎爱得欲仙欲死的眼前可人,原来只是一缕轻魂。
丽娘对住柳梦梅,仔仔细细地说明了她的身家来历,缘何落到鬼府,又因冥府念她爹爹为官清廉,续她阳寿,她人身随死三年,但得花神护着,并无损伤,只须他择定吉时掘开坟墓,便还他一个活生生的妻,是真的神含欲语、眼注微波的妻。柳梦梅惊异之余,并无他想,他早已把她看作自己的命中人,即不惊骇更不嫌恶。于是他与观中道姑约定,择好隔日乙酉之时开坟。
这日深夜,二人至观中大梅树下,柳梦梅看见眼前孤冢一座,青蔓遍地,不禁凄然伤心,深埋于此的人是他今生的妻。他长跪于地,拈香焚纸,对着天,对着山神、对着土地说:
“我要活的杜丽娘!”
“我要我妻杜丽娘!”。
那一份决心,已是上天入地都不拒不辞。烈烈的人间正气,吓退了所有的阻隔,感动了天上地下花间树下的仙灵花妖。
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打开棺木,见到了三生前已注定的命中亲人。
见丽娘端然在此,异香袭人,幽姿如故。真是一点钟情守得天也开眼了。这一面见得要多难就有多难,古诗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那么简简单单地就相遇相见相爱了,与一个清扬婉转人儿不期而遇,这样称我心如我意,一切也便成了上天的安排,成了玄妙的缘。
杜丽娘重生,再见柳梦梅之时,那份惊,竟是如笑如呆。
道姑恐夜长梦多,惹出事端,便让二人拜堂成婚。让杜丽娘即刻跟随柳梦梅一起乘船赶往临安应试,以灭其行踪,掩人耳目。
两人在船上,相拥而对,红烛高照,照得见佳人面,照得见迢迢的人世,船桨咿呀,
问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问今夕何夕?此来魂脉脉,意恰恰。
三生一会,真的是真人真身真面庞, 一切抓得着,听得实,真切切的人世两和谐。柳郎不离不弃,情真意重,不枉丽娘为他死死生生。丽娘一缕相思魂,在今夜良时才真真正正转世为人,夫唱妇随,有了生命的实感,人世的安稳。
此时南宋偏安一隅,适逢金兵南下,朝廷内主战主和主守之声不绝于耳,皇上难下决断。柳梦梅临安应试,这取试的题目便是“和战守三者孰是?”柳梦梅凭“可战可守而后能和。如医用药,战为表,守为里,和在表里之间”之灼见,高中状元。后梦梅受丽娘之托,扬州寻找杜太守一家,送家信传报还魂喜讯,谁知那陈最良早就告发柳梦梅盗墓之罪,梦梅到得杜府便被拿下,后发榜才知这囚禁的原是头名状元,但杜太守拒不认这门亲事,更不认重生的女儿,一口咬定丽娘是花妖狐媚之身,假托而成女儿身。后来翁婿二人闹到皇帝的朝堂之上,由皇上裁夺此事,皇上问清事由,怜他二人情深意重,敕赐团圆。至此一家人经历生死几回劫后方得再相会。
六 牡丹亭上三生路(4)
原先我是不信这故事的,写着写着我便信了,丽娘说是因为柳生的温情,偎热了她在幽府的冷肌玉骨,才可以活转回来,见得天日。这情有多少?有多重?让人死而复生。人间为情而死之人,回不得人间,是因为其情不真,其情不深,其情不切之故吗。
我深信了这故事,我料定唤不回的,毕竟不是真心,丢失了的也必是有意的。
读着读着画,一下子跌到了故事里头,这画的缊籍与厚重来自故事本身,而画就那么简笔勾勒,恍恍地表达了那一缕幽淡的美,其画意在故事之中,也在故事之外,就那么融和在了一起,恰到好处,就如同那一枝嫩柳开在梅关的淡阳中,温暖得有情有谊。
阶下寸草,亭前湖石,都是沉吟,似有一段故事;那一段愁一段痛一段痴迷,恍然间亦有牡丹亭上花气袭人的一觉春眠。
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图)(1)
小时候看过越剧电影《红楼梦》。现在已不记得那个演林黛玉的人是谁,但她给我的印象相对来说是最深刻的,那时还太小,只看里面的锦绣罗衣下的俊男淑女。只记得夜色初凉时,越剧的柔媚悲情传过黑夜的长空,如那枝上的一滴夜露,颤颤惊落。音丽而思深的吴侬软调,正合了红楼中人的痴怨,千般柔情尽在宝玉这一句“林妹妹”,热络而知心知意,哪一种说不出的委曲与怜惜,让旁人也为之溶化。夜静而幽深,唯有她“黛浅含颦,香残栖梦,子规啼月。扬州往事荒凉。”
银幕上的黛玉婉顺而敏慧,知礼而懂得退让,言行举止适份合度,从不在人前张扬。因为这部电影,我才开始看《红楼梦》。后来看完书,才知演员把握的黛玉也不过五成,不过这五成现在感觉起来还是比较精准的,有一种袅娜清逸之风情,有些神似。但是太多个性的东西,是她没有演绎出来的。后来的影视剧,林林总总,都看,但对于黛玉,印象都很模糊。黛玉她是人如夏日初花,因韵而胜。
世人总是夸大黛玉的多愁善感、遇人待事那一点刻薄,其实那是她内心压抑而无人诉说。可她人性中最灵性最本真的东西往往被人忽略,这即是黛玉的天真慧黠、善雅谑。黛玉心慧而言巧,这原是她内心中最真的东西,她原不是像人们想得如此多愁。黛玉的俏谑正如宝钗所说:
“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
如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李纨邀大观园众女儿及宝玉等要在稻香村商议起诗社之事。
黛玉宝钗往稻香村来,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地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为画大观园,四姑娘惜春说自己绘画的用具不全,宝钗便替她拉了个清单:
“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
后来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 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
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2)
人说黛玉的美是一种艺术,“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但她的人是如此的立体鲜活,她生生地活在人世,此时的黛玉与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是没有关系的,她是贾府的外孙女,是钟鸣鼎食之族、诗书底蕴之家浙江盐课林老爷的香玉大小姐,她的人不只是晓风染白莲,她比大观园中的任何一个女儿都要艳,她的内心一如牡丹是姹紫嫣红开遍,她的艳是内蕴的,这一艳便艳到骨子里,艳得鸟自无言花自羞。只是此花有殊色只为一人开。她丰富的内心唯有宝玉全部懂得,所以尽管后来贾家成就了“金玉良缘”,宝玉娶了宝钗为妻,但宝玉仍是心有忿忿:“都说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宝玉与黛玉才是真正的一生一代一双人,情缘三生已分定。
她生于大观园那样的自然人世的风景里,唯有她是极配的。那园子是为她而设,别人只是点缀。
如果这园中的生活可画,那黛玉的风流,便是此间最浓的丽色。她虚静淡远,温柔悱恻,人虽逸却不标世,她那一种幽姿淑态是染尽燕脂画不成。她既有宝钗的温润知礼,亦有凤姐的锐利机敏,她是红尘的,也是世外的,所以她是绝代佳人。
第二部分 绿窗红豆打鸳鸯
八 空馀一地梨花雪(图)(1)
人如梨花,即是散落一地,也是片片如此的干净。
图上女子宛然就是娟娟静美的容娘。容娘婉丽清雅、性情孤峻,但却生在明代潮州的韩江江畔,韩江烟波浩渺却无沧桑之感。韩江自古潮郡相连,千年前的即开文教商贩之风,其繁华气象可百倍于秦淮。韩江绵延数十里的绣帷画舫之上,每日里金缕歌残,玉萧声咽。
容娘就居于一只这样的画舫之上,这只船是一只六蓬船,前后五舱,中舱为待客之地,宽明轩敞,两侧垂以湘帘。前后舱皆为容娘和其她姑娘的起居之处,名为“燕寝”,里面锦绣夺目,所陈设的红雅闺器、梳洗的奁具一应俱全。但容娘居室却有别与其它姑娘,她却除卷幔罗绮,其坐卧处皆为竹榻竹椅,四面挂有清俊的布幔,椅榻之上唯有角枕,墙上悬挂字画,几上素白的定瓷瓶内,插一枝时令鲜草,香炉小鼎内焚着一段沉水百合香,容娘淡妆不施朱粉,日日默然坐于榻上,其屋素朴如高士的书房。
容娘她是生不能择其命,但愿每日里沉在这清芬淡韵中,荡尽浮艳,还她一缕天地清淑。
终有一位名叫柳南的公子爱其格外的雅致,月圆之夜,与容娘坐于竹室内,彻夜围炉清谈。容娘煎得一手好茶,两人对座而饮,谈壁上沈石田的一段山水,沈石田笔调冷峻,画风幽寂静如太初之境,容娘最爱的便是沈石田的《青英图》,每日里与公子相论:“愿得一人,与他村居于山林长野,不论贫贱,唯见相知。” 此生此世不再沾这浪蝶游蜂纷飞之处,就当这是一梦吧。让山间田园的风将梦也吹走,抹去这褪之不尽的画舫前生。柳公子惊异于容娘内心的枯淡,常常谈着谈着便握住容娘的手,对着她,一言不发,然后又喟然而回坐于榻上,容娘知他心里藏匿着那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为倡!”。每每遇到此境,容娘清泪连连,两人双双对天外皓月,可无声对坐良久,有时柳公子就这样坐于榻上合眼而眠,容娘在旁拨动炉内沉香,也只是守着,茶一次次煎好,他只是不醒,她便倒掉再煎,她只想他悠然醒转的那一刻,喝上温热清芬的那一道,她为他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值得的。
可是柳郎啊,你知道不知道。
他沉沉睡去。有时梦里低唤她一声:“容娘。”她于是又泪如雨下。她站在月下,守着眼前人,清美如一枝梨花。他们相识已半年有余,他只是跟她清谈,谈画聊字,甚至从不让她拿起琵琶为她弹上一曲,从来没有过。他知道怎样对她,是最尊重的。
她不明白,这样能维持多久,她今生今世遇此良人,再也放不下,再也不能放他走,但是她却无计相留,她终是捉不到他内心的幽密。就像今夜月下的他,她不知他所梦何人一样。可是,分明地,他又在沉梦中唤她,她情不自禁,俯在他的膝上。他醒了,起身,端起那茶,温热刚刚好,香气清郁,直袭人心肺。但他没有拥她入怀,再真情挚语地唤一声容娘,如梦里那样。他看见窗外一轮清月,照于帘内,疏帘将月色隔得几分朦胧,小鼎新茶初熟,纤纤玉手正拨去熏香炉内的灰渍,添上百合。这样的佳时流光,宛如一刹那,絮语间忽就已更深。
她自从遇到他后,就时时地呆愣出神,他也总是在她不经意的相思中就来了,两人围炉煎茶。谈诗论画,谈兴正浓时也会欢娱地相视窃笑,这时候他总是抓住她的手捂在他的脸上,他俊毅的脸上棱角分明,胡子扎得她的手生疼,但她觉着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时刻,好像什么都拥有了的安静踏实。有时就想,如果此时此地就让她死了,她亦无憾。这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动作,仅此而已。一次她就愣愣地撂出一句话来:“我只想要沈石田的那间屋子,和一个人。”他说:“我也只想要沈石田的那间屋子,和一个人,可是,得等。”那间屋子即是沈周《青英图》上的那间茅舍。等到何时是终了呢,可他总是说到这里,就再也不说了。什么也不说,颓然仰坐于榻上,闭眼而憩。容娘心苦,但亦不便再问。
八 空馀一地梨花雪(2)
秋天的时候,柳南去应试,临走之时,他来辞行。容娘看见他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宛然已经及第的样子。他只在她处稍稍坐了一下,全作告别。
他这一走就是两月有余,容娘放心不下,日日水米不沾,以茶代饭,人清减得骨瘦嶙峋。
在一个月圆的晚上,夜深了,容娘兀自坐在他坐过的榻上出神,帘栊轻响,他进来,容娘站起身时,两个人都惊异于对方为何如此枯瘦。容娘不必再问,看他神情,她知他又是名落榜下。他们照样喝茶,像是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但只是话少了许多,她也生怕触到他的痛处,唯唯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是说好累,她说你闭眼睡一会吧,我在你膝下相侍。他说好。她以为他睡了,她便挪了竹兀儿坐在他的旁边,双目殷殷地盯着他,她怕一眼盯不住,人又突然去了。
月光下她却看见分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他醒着还是在梦里?容娘心疼地用帕子替他拭去。他却侧身握住她的手说:“容娘,我明日即远走他乡。有人慕我柳南名,持厚资以聘,势不可推却,今日特来别过。”容娘心倏地就紧了,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今日良时使她猝不及防。容娘哭倒在人怀,这一次他将她紧紧抱住,抚着她的发际。她想起入秋之时,她病于榻上,干娘将她安置于一幽静处休养,公子日日前来,为她煎药递汤,为之焚香默祷,那些天她就真的觉得他即是她命里的亲人。宛然是两人的天地,宛然就是沈石田画里所描的生活。可是这一切转眼成空。
天将微明,柳公子起身欲走,临别之时,取出一柄玉如意,将其断裂,他与容娘各执一半,只说是不忘今盟,可图它日团圆。便洒泪而去。
天亮之时,容娘硬撑着,来到十里长亭为柳公子饯行,席间,两人只是相对泪流,不复再说一语。席半之时,柳南再也不能多看容娘一眼,他怕他就此为容娘而留,落下贪图女色,不肯上进之名。于是他佯装大醉,扰扰攘攘地与其友人离席驰马而去。容娘远观离尘沸沸扬扬,马上人儿渐行渐远,掩面泣不成声。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容娘与柳南从此关河间隔,欢会难再期。
时过七年,柳南重游旧地,重访容娘时,容娘已卧病床第,玉容憔悴不堪。病中的容娘看见了夜夜梦里人,执柳南手而痛哭。柳南浪迹他乡,何曾不思容娘,只是他旅囊羞涩,无力为她脱去乐籍,叫饱读诗书的堂堂七尺男儿有何颜面说得出口。于是他逃离,只待他日发迹。可是一日一日就这样蹉跎而过,那份挚深长情在岁月中早已消磨,谁人还思少年意气事,仕途早已不问,而今仰头只问苍天。可是容娘手握玉如意,这一等,就是七年,她再也等不得了,她人如梨花纷纷然即将殒落。柳南此时只恨世上再无黄衫客,不能将他挟持于容娘前,早早得以与容娘相见,不知是否可挽卿卿性命。
柳南痛悔,赋诗二十首,歌以当哭:
七载重来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飞。
对镜嫣然浑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小语有时红两颊,欲呼夫婿又低声。
明朝南济桥头水,不见鸳鸯相并飞。
卖赋惭非司马才,空教红粉委荒莱。
不知海国苍茫外,何处黄金可筑台。
容娘在他的苦语相留中奄然而逝。她临走之时,将昔年壁上所挂《青英图》递于柳南手,泪尽而去。
柳南不舍容娘,日日在其坟前哭奠。
柳南购置桃花无数株,环置于容娘坟前。友人疑问:“容娘生前酷爱梨花,因何遍植桃树?”柳南泣诉,祝愿容娘来生香凝红露,如桃花一样艳艳开满一树,可枝头闹春。果然,春时容娘坟前所植桃树,花发成林,犹似当年人面。
对着费丹旭的画似是在对着宋人的词,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惆怅。于他的人也自会有一种相惜的缘,总觉得他隐于图中的深阁画堂处,我背对着他倚秋而立,唯有默然,彼此空有相怜意,却无相怜计。
八 空馀一地梨花雪(3)
时光不能穿越,可一切皆缘于懂得。
费丹旭的人物纤弱秀雅,温婉中自有一种缠绵。睹他笔下仕女,总有一种楚楚情状,他一树一石,虽未能深入古法,而别有一种情致与人物相融得完美。这个男人必是深懂女人心的,他的仁女画不只是态肖,而是神似。
他画中多以“晓楼”“子苕”款署,子苕是他的字,晓楼是他的号。
九 月明林下美人来(图)(1)
“梅下开樽”在大隋的天下世界里,亦是这般清明静好。大隋那一段“开皇中”的现实安稳的好光阴,在浮着梅蕊的清酒中看得见闻得到,隋也有了颜色味道,那种颜色即是沉郁的朱砂色,俨然就是孕育着新的国运,成就着辉煌大唐的底色。大唐开国,那厚厚的色一点点晕开,到了开元时最为明艳,染就了沉香亭畔一园夭夭灼灼的牡丹。
隋文帝中期,也是盛明的世景。文帝开三省六部,推行均田,使隋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生产稳定,官清吏明,人民饶足。衣食器皿于民间,宫室于朝堂,寺宇于深山,皆有深稳的世风日景。就连官宦的贬谪调谴也全无远迁悲离之感,清逸如良辰美景,似是高士出游一般有无尽的逍遥意思。人活于世原来随处即是风景,人在天地间,凤凰麒麟宛然就在郊野,人与山川河树相邻,一树一林也皆有性情,可与之相晤对语,如大隋的“梅下开樽”。老梅树下,邀月对饮,美人不招即来,真真是“三人成邂逅,又复得欢伯;欢伯属我歌,蟾兔为动色”。与月与林邀约,后又得遇欢伯(酒的别称),真是一次浪漫的邂逅,三人对饮欢歌,所以羡煞得美人也来了。
隋开皇中,赵师雄调任广东,行经罗浮山。
罗浮山景此时正是山横落照,师雄坐于车中,随身携酒一樽,“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边走边饮,也可挡挡这山间日晚的寒气。罗浮山景长林丰草,日暮时分,路至一林,林疏而不密,清风淡雾,松声过耳,时有鸟鸣啁啾,动静之间皆有情致。天色渐晚,仆人停车于林中,赵师雄已然醉卧不醒。
恍惚间,他看见前面有一家酒肆,酒旗在暮色里迎风而动,酒肆旁边有一精美的屋舍,门口站着一个女子,正含笑不语,如送如迎。女子素服淡妆,见师雄过来,便走上前,盈盈与语:“天寒日晚,官人何至于此僻陋之地?”女子张口,香氛便如雾一般弥散开来,只觉清芳袭人。师雄木然立于此,注视着眼前姝丽,这女子祛下珠环翠绕,天然一段风流韵致,宛然即是仙苑中人。女子粉颈低垂,又笑说:“我家即居于此,前有一酒舍,离此咫尺,君如不嫌,可进去一叙。”师雄惊异于荒僻处原有如此温柔锦绣的人儿,心随魂飞,不由自主跟着女子一前一后进入酒舍。酒舍清洁修整,竹户荆扉,花木扶疏。师雄随女子来至舍后小轩,轩有一匾,匾上书有四字:天香毓秀
女子请师雄上座,有侍人献上茶来,茶毕又搬上酒馔。席上杯盘精致,全非凡世中所见,师雄纳罕,疑为幻境。但见女子朱唇轻启,那一种芳气长绕于身,又怎会是梦。桌上伊人的绣罗帕子上明明白白绣着四时的回文诗,春日为:
艳花吐枝红倚雨,柳烟垂线绿迎风,
霞生还汉东升日,月落间窗北近松
……
师雄还未看完,女子急急收了帕子,含笑说:“本是东施效颦的寒鄙之句,惭愧不能得好语,君莫笑我。”师雄但觉词意清丽,用语婉俏,不禁称赞不绝。女子邀师雄赋新诗依韵相和,师雄遂赋一首:
天冷夜清霜满野,月寒风冷雪迷城。
醉红烛影深闺静,淡白梅香暗阁清。
女子大悦,赞说:“两韵并成,真真难得!”两人开怀畅饮,笑谈天下诗文,互引为知已。师雄便将其仕途官场忧患事细细诉于女子,女子软语相解。师雄观其见识态度不似凡俗中的闺中女儿,情不自禁执其双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女子三分酒意,俊眼微佯,师雄情之所至不觉抬手抚其眉眼,女子亦抬腕为师雄抿发正冠,但闻一股幽冽之香从女子袖间冷然而出,师雄伏首而嗅,几欲晕厥。
款款恰恰,窃窃絮语,不觉夜已过半。师雄问女子姓名来历,女子说:“妾姓梅,岭南人,蕊为小字。”师雄也告诉女子,他此行是为赴罗浮任上。梅蕊后又招唤一绿衣女子前来歌舞助兴,珠翠绮丽,绿衣漾漾,师雄与那女子边饮边击节而歌,真是畅快至极。
九 月明林下美人来(2)
不知不觉天将微阑。梅蕊下榻即要告辞而去,师雄醉意迷离,但见佳人衣袂悉挲,语含怨忧:“君此去恐相见无期,功名禄利不胜扰烦,君雅人,亦达观人,功名远近得失本是命分所定,观君形迹,亦并非仕途中人,人固有命,一切不能强求。况混于经济,也不过逐队随行,吃三场冷饭罢了。愿君早早悟醒,不令烦恼。倘或因事再来此地,当不吝一见,妾之心愿足矣。”语毕,倏然消匿。师雄苦留不住,怅惘中伏桌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师雄醉醒,但觉风寒相袭,东方已微微泛白,明月既坠,唯有参星横于天际,起视四周,并无酒肆屋舍,眼前唯有一老梅树夹道而花,香溢四野,梅树上有翠衣鸟啁喳着与师雄相顾相望。
师雄绕梅树一周,轻扶树干,清风拂过,佳人影渺,寂寂空山,唯剩一树粉花瘦蕊,疏枝横斜,师雄惆怅不已。
昨宵庭外起歌声,知是梅魂与鸟魂?
师雄不以为是梦,醒来之时,依旧馨香满颊,师雄唤醒仆侍,继续行路,他坐于车中,回望梅树。正如佛语所言,一切如梦如幻如影如露亦如电,何为影何为真,何为梦何为幻。师雄梦中所见伊人,分明吐气如兰,与他相顾热语,醒来之时亦有梅花暗香盈袖。
若然一梦,伊人言语怎会犹在耳边?若非是梦,又为何只剩清芬一缕,而不见伊人踪迹?
人在人世,树在林间,意中事眼中人原也是无生无灭,不增不减,一切不曾得过也不曾损失过,何故伤怀。车中小憩,没有贪嗔妄痴之念,日间到不得的地方,梦里能到得,梦里到得,也不落一个妄字,行走坐卧,触目遇缘,一身一心皆是真。
车子在空山的清晨中轧轧而去,这山中的静好,梦里的梅姝,可否还在明晚的林中月下捧着香暖的酒逐梦而来。可这算不算又起了痴妄之念呢。言我心声,不堕即好。
因如是,缘如是。
暂把执着之心息掉,原来梦里也会遇见美人。心净天地即净,迷悟在心,不在身外周遭。正如与那梦里的伊人因爱生昵,彼此原也不曾亵渎。
十 乌啼白门柳(图)(1)
君歌《扬叛儿》,妾劝新丰酒。
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
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李白《杨叛儿》
古人送别有折柳相赠的习俗,取其谐音,“柳”实则为“留”。长驿相送,君歌起“扬叛儿”,妾端起新丰酒,今日以别,再见无时,妾本无随君而去的奢望,只是再回长安时,定要记得这白门的柳曾为君折。本就是离情正苦,怎忍柳浓叶暗间有啼鸟切切相唤,怎忍舍去博山炉中沉水一段香。这任人攀折的白门柳,何计留住意中人。
白门,原是南京的旧称。刘宋都城建康的宣阳门又名“白门”,南朝民间情歌常常提到“白门”,“白门”一语充溢着六朝男女相思相别的浪漫,古时金陵城靡丽繁华,山温水软,文人名士在此寻胜游宴,其间月地花天,舞衫歌扇,六朝金粉之水淌淌不绝,婉衿即是这金粉世上白门的一枝柳。
每日晨起,婉衿屏弃铅华素面乱发倚于窗前,她肤白发乌,其秀在骨,丰神秀逸如梨花倚雪。清晨的白门,人声未起,窗外的淡雾笼于江面,婉衿人在清寂中,遥看远处人家依依墟里炊烟,有感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遥想着夫妇相随的布衣人世。
偶然一日,这画楼高阁重柳深掩的佳人面,却被一公子窥见,于是过得门来寻访,才知这女子名唤婉衿。公子翩然蕴藉,行动处自有一段倜傥儒风。初见公子,婉衿与之相对而座,低头不语,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心意慌乱的怯,她能感觉得到他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逼人的气度。眼神温和宽厚,那种宽是将她整个人整个心都包得住,一下子使她无处容身无处躲藏,她的坚强冷峻顿时化作绕指柔。她阅人无数,竟不敢抬头看他。她只是盯着他放在桌子上的那把折扇,看他扇面上题的八个字: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公子也环视四围,室内所陈仅是墨宝笔床,桌上也不过诗书数卷,拓碑几本,全不见脂粉色。公子看她也好似故人相见,有千言万语一般,但话到嘴边,也不过温温吐吐地说些零碎家事。很少有人这样珍视地问她的来历,她从来也不屑说,可是此情此景,千头万绪心意难平,却有一种诉之不尽的委曲。
婉衿本是吴江同里人,她七岁那年家乡遇寇乱,父母携她逃到金陵,后家计无着,将她卖于乐坊。她只记得一个模样齐整的中年女人把她从母亲的手中拉走,临走之时,母亲嘱她跟着那个女人可无饥无寒,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这么多年,她只记得母亲的手重重地抓住她的感觉,每每想起,只觉得亲人在际的温暖踏实。
这些话在心里闷了这么久,她不知对着谁说。今日一吐心曲,早已泪水涟涟。
公子怜她,温情相望。
她抬头颤颤地问君自何处来?
公子本姓吴,父亲在金陵为官,本是随父宦游读书,昨日晨起打马从楼前经过,抬头偶见婉衿悄然隐于窗后,自有一种优柔妩媚,今日无事便特来寻访。两人说话间又怃自无言。沉吟一会,公子见她窗下有一把古琴,婉衿会意,她打开小鼎燃上一炉新香,室内顿觉清雅,婉衿坐于琴架前,从容抚曲。一曲《柳青娘》哀怨缠绵,如怨如诉。婉衿自弹自怜,琴意合于事亦合于时,不禁数度泣下。公子站起身,缓缓踱过去,伸手将她的纤纤十指轻按于琴弦之上,琴声才嘎然而止。
婉衿停了停,继而又别翻新调。
那郁郁的琴音从静默中而生,抑扬沉厚,疏淡寥廓,空若太古。厚重处如人行于古时边塞,俯仰今古间,不知身在何时何世,唯见秦时明月,汉时关山。低徊处,又如美人识得英雄,无尽衷肠心意风中低诉,幽幽怨怨,缠绵不尽。
公子静听琴曲,感怀自己年逾而立,书剑飘零,空有一腔男儿志,仕途邈然一线,家业全靠父亲支撑。不禁感怀世事,望着窗外迢迢的天涯大道,空自惆怅。他惊异于一个闺中弱女子怎能翻出如此声意雅正之调,不禁抬头重新审视眼前佳人。见她人已沉于琴,浑然娴和,心中多少曲意悲情,尽在指尖轻拨处。她眉宇之间时露清旷,没有了戚戚怨忧。
十 乌啼白门柳(2)
他花朝月夕这么多年,这样的女子真是鲜以见得,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让小婢取出笔墨,在那把折扇上瞬间点染了一幅水墨山水,在一段琴音中聊写胸中臆气。琴声未落,已是知音,他真想此时此刻就拥她入怀,使彼此不再孤寂。
一曲终了,公子将那把折扇送与婉衿,婉衿见扇上几笔淡墨,山水远树却意蕴深厚,不觉心中更是惊喜,视为至宝收入函中。两人剪烛窗前,娓娓絮谈,东方既白,这一刻光阴草草,巫山之梦都是多余。公子归后,梦魂相牵,读书之暇便来寻婉衿,只有婉衿坐在他的眼前时,他才会感觉世事清明,只有她的琴音琴语才能祛除他心中的燥,他是一日也不能没有她了。婉衿每日也翘望郎归,竟茶饭少思,人清瘦得越发弱不胜衣。吴公子允诺婉衿,待他及第之后便将她二人之事禀于父母高堂,现在秋试迫于眼前,只怕说了也是无益。
但后来公子父亲还是知道了他日日涉足白门,便严加管束,不许他跨入此地半步。父命不能违,公子无奈,便时时遣人送来一些古画、玉环、湘管等雅闺之物,聊表寸心。那日婉衿打开他让人送来的礼物,却是一柄湘扇,上面有诗:
鹧鸪声里雨和烟,极目苍茫水接天。
到此欲归归不得,扁舟兀坐日如年。
下面小字:风雅如卿,当留作红闺雅伴。
这样相知相惜的一份情意,世间哪里还有?婉衿涕泪交流,但知他家教甚严,却不敢多行一步。
吴父见公子神形恍惚,倦意读书,便责问仆人,才明白原与白门一倡女苦恋。后来吴父决意送他回乡里静读,不让他踏足金陵,临走之日,公子脱空与婉衿告别。婉衿深思苦想二人之事,终怕因自己而断送了公子前程,便决意狠心相拒。公子来时,她站在门前字字清晰冷冷然告诉他说:“青楼之中哪有情意绸缪,君留恋烟花,不思自立,一误再误,自兹以往,妾不愿继见君,亦不能终事君,此间君亦不复再来,更无复以妾为念。”说完回房,紧闭房门,无声掩泣,任长泪双流。
公子立于门外,见她如此冷意霜心,心中大恸。本就内心有结,几次落第使他欲立而不能立,自是一番心酸,哪还能承受心上眼中人如此出口相侮。公子心意顿凉,见她屋门紧闭,踌躇良久,便回身而去了。婉衿知道她已伤得他很重,待他走后,卧于榻上,知再见无期,啼泣如雨,气噎于喉。公子也心受重创,即日挂帆归故里,埋头苦读。
公子走后,婉衿甘做仆仪,从此闭门谢客,忍着冷遇,寄身白门,为得是有朝一日,苍天开眼,再见公子,当面诉诸真情。
数年过去,公子已及第并在浙省为官。他每每想起婉衿便觉得有什么尖尖的东西在心里扎了一下,说不出的幽怀惆怅。一日他与友人放舟西湖中,有一只小舟掠船而过,舟中有一丽人,迷离烟霭中,一顾惊动心魄,那丽人宛然就是婉衿,公子急急出舱问对面舫上人,只见风灯零乱,相去已远。公子颓然坐于舟中,心意芜杂,若有所失。
公子闲来无事之时,也偶去花街柳巷听人弹琴抚曲,但他已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婉衿的琴声已深埋于他心,再不能忘。往往是听曲不成,徒然招来一身烦恼。他近来仕途顺畅,可是越是闲来之时,越是落寞无依,看窗前几度春水涨绿,看庭前几度花飞花谢。婉衿在哪里?
后来他曾只身一人去过白门旧地,婉衿旧识告诉他,她已跟随假母去了杭州。
他站在昔日窗下,只是白门深柳尚在,佳人已是人远天涯近,唯剩乌鸟空悲啼。
后来他调任去杭州,他最喜三两友人泛于小舟之上,几杯淡茗,诗书画印、儒佛禅道玄妙清谈,不置管乐丝竹,扰乱心声。那日小船沿着河道顺水而下,城外郊野土暖地润,花飞草长,别有一番闲野之景。
他们在一桥边停船,下得船来,信步而游,走近一家竹篱青瓦的院落,见一中年妇人从门里出来,公子一惊,此人怎么有些面熟?他走上前与妇人攀谈,竟是金陵口音,那中年妇人仿佛也有点惊异地看着他,注视他良久脱口而出,说官人可是姓吴?公子点头称是,她说公子请进门来,老妇有话对你说。他们进去坐于堂前,有人倒了茶,不久妇人引一女子进来,女子素衣缟袂,宛如玉树临风。这人即是婉衿。
十 乌啼白门柳(3)
婉衿低眉顺目,依旧似多年前初识的样子。公子乍惊乍喜,紧握住伊人双手,婉衿看着公子,只觉是梦,她想老天怎会如此眷顾她,真的就开眼了,像戏里唱的那样。人去了,怎么还会回来。一时间,婉衿惊得悲喜交啼。
母亲诉说来历,当年公子走后,婉衿在白门自残自毁,每日里深闭房门。迫于生计,后来她们便离开了金陵,来到了杭州,可是婉衿宁为仆妇,也不操旧业,无奈她们只好在城郊处置了一处宅院,靠替人做些针线刺绣和一点旧年积蓄过活。
公子听婉衿细诉当年恶言相拒的缘由,不禁叹老天有眼,使他们今生再相见。
公子自得见婉衿那一刻,便一直握住她的手不放,婉衿在他肩下窃窃低语:“今生愿如琴操侍东坡公。”公子无限怜意,温柔相望,微笑颔首。
十一 绿窗红豆打鸳鸯(图)(1)
记得去年今日事,绿窗红豆打鸳鸯。
闺中人立于廊下,望着院子里那一丛浓密的芭蕉,叶大成阴,遮蔽帘幕,夏日绵雨霏霏,蕉叶雨中滴沥,晨起午后,枕上闻之,狠不得心与之碎。
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无端地就忧怨心头起,拈起红豆抛打院中池塘逍遥戏水的鸳鸯。那一对红紫鸳鸯正交颈互昵,只是一惊,但惊而不散,复又在柳枝拂水处会合,依旧相互缠绕。她是一腔心事,无处发泄,对着自然中事才可以这样忘情挥洒而无顾忌。人于自然于天于地,竟像自己的亲人一样,可以使性撒娇。
玉蟾想起去年今日,也是这样的心意烦忧,她心头凛然一紧,无限哀怨忧怜,像是久别之后,突然就看见他的人站在眼前,无缘无故的委屈便涌上心头。
玉蟾那日午睡刚醒,来至院内小立,听堂前有人与婶母讲话,说真是不巧,玉蟾午睡未起,她不肯见人的,公子可稍等片刻。
玉蟾听后,复又进屋紧闭房门,坐于窗下拈起针线。
她人虽在苏州吴门这繁华锦绣地,可性情孤绝,不喜见人,每日晨起梳妆完毕,她所居的后院闺楼便紧闭门户,或焚香读书,或伏在几上画竹,或临窗刺绣。她把自己幽闭起来,倦了便院中小立,只愿与一侍女桂喜无事叙叙院中海棠始开,半墙花阴,或评评手中绣功,粉黛也无端厌弃,连婶娘也不愿轻易相见。这样久了她人宛如大家女儿一样,自是有几许冷静蕴藉,涤尽了风尘味。越是这样躲着,越是艳名远播。苏公子那时还是个诸生(明清时期的在校学生),听闻其事,特来相访。他在堂前坐得无聊,便踱入后院,院中小景清逸,片石孤花,别开静境。内院小筑湘帘暗垂,静穆宛若闺楼,一看即是轻易不让人来的。公子爱其闲寂静雅,越发仰慕其帘后人。
窗下刺绣的玉蟾偶抬首看见苏公子,见他丰神伟仪,行为落拓,不禁放下手中针线,轻叹一声。桂喜看见她神色有异,便含笑说:“请公子进来品兰可好?”玉蟾无言。桂喜掀帘下楼去请苏公子。公子进来,望着窗前垂立的玉蟾,不禁心中一惊,她人站在哪里,正如碧桃初放,虽然兰室幽暗,但她明亮饱满,使一室生春。他注视她半晌,她仍是面无颜色,眉目不抬地让座寒暄,命侍儿桂喜倒茶。他见她懒懒的,他亦无语,两人初次相见,各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埋在心底。
他起身走在几前,看见她刚画完的兰花,那一叶孤兰清绝异常。苏公子读出了画中那一分孤傲落寞,早已视兰如人,心内怜意如小鼎中的一缕香细细升腾,他情不自禁于画上题款:
潇丽风姿自出尘,天涯难寄一枝春。
殷勤分付东风道,留取清香待主人。
玉蟾悄悄地走到他的背后,看他运笔点画动静奇逸,意疏字缓,字字落纸如云烟,不觉早看得痴了。苏公子回过身来看着她,不仅一笑,也不觉得唐突。玉蟾观其诗意,心一下紧似一下。但她不露声色,但那心意早已热了五分。两人重又坐定,款款而谈。
玉蟾温情细语:“妾本澄海人。父在吴地为官,本也是书香之家,自幼喜绘画,怎奈八岁那年父横遭祸端,二老相继病丧,后依于婶母丽娘。因生活无着沦落于这烟花队中。”公子听她诉完,柔声道:“人固有命,一切天意使然,不可过分自谴自责。”他这一句话,移走了她心头的重压,她再抬起头时,已然是泪眼婆挲。面对眼前人,她终于可抬头看他的脸色风神。苏公子本是一介儒生,但他的眼神笑貌却没有那种迂痴,骨子里凛然有一种不羁,似是什么也束不住的人。就如同这锦阵缚不住玉蟾一样,她是身在此中,心早已远去,只是眼下还没有那种机缘,从一种壳里脱出来。她从在窗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便心乱如麻。
两人坐在一处,喝着茶,说着无关的话。公子见眼前伊人心事沉重,便处处找话来逗她。看到她箧中的针线,水粉色的大团大团的海棠花,配上浅色的叶子,苏公子笑说:“这花的颜色如此粉嫩,也太过娇怯了。”玉蟾说:“公子说得是,这色叫‘不肯红’,正取其娇羞之意。”苏公子笑说:“真是妙啊,这花在你手中也有了命脉,真是奇了,那绿叫什么绿,也是那样扭捏,绿得不情不愿,难倒叫‘无心绿’不成。” 玉蟾终于开口笑道:“真是工整的对句,以后做诗可有的对了。”他看着她,有一种心驰神往,心想他年富贵腾达之时,眼前佳人当贮于深闺幽院,‘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当不负此生。
十一 绿窗红豆打鸳鸯(2)
两人说着话不觉天色渐暗。玉蟾开始担心他就这样走了,于是说:“天色欲晚,我们临窗小酌如何?”苏公子欣然应诺。这一夜,两个素心人煮酒清谈,娓娓不倦,苏公子喜她性情娴雅,无花粉章台气。玉蟾喜他眼界高阔,谈吐雅谑,这样一个别致深稳人,不知可否堪托此生。这安静的夜,窗外柳曳花熏,明月满墙,屋内两人含情绵邈。人生可得遇几时,如此良夜相对,如此爱意绸缪。“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
苏公子言谈中渴慕功名富贵,时露看花长安之想。玉蟾说道:“垂涎功名,不异于望梅止渴,攘攘营营,争枝匝树,稍有不慎,便落得个灰飞烟灭,祸及宗祖。君不见我父,辗转于功名场中,忧愤于仕途经济,到头来恍恍然惊魂难安,身死而目不瞑。”公子抬眼看着玉蟾,问:“以卿意思,吾七尺男儿当作何用?”玉蟾道:“有田数顷,屋宅数十间,门前屋后遍植桑榆,女则粗服布衣,亲侍茶汤,男则躬耕于亩,婢仆不过几人,瓜棚豆架闲话桑麻,幼子稚女绕于膝下,此妾凭生愿也。”苏公子笑说:“此愿太过妇人气,正如卿所绣之色,娇逸非常,此愿可称作‘无心仕’或‘不肯官’。”说完朗声大笑,玉蟾也掩口笑倒于几上。
玉蟾观苏公子仕途意坚,不再多话。苏公子望定伊人,情意难遣,欲求玉蟾牵衣连襟而坐,玉蟾倚其肩下,两人私语至东方既白。
苏公子因功于读书,并不常来,只是那天匆匆一顾,嘱她当乡试完毕,定对她有个交待。苏公子临行的那天,玉蟾江边送行,江水浩浩,此一别,不知是喜是忧,相见何期。玉蟾只流泪不语,苏公子知其心意,手抚其发百般安慰,并拿出一枚小端砚来,这枚小砚上刻有玉蟾画上的四句诗款,他将其送于玉蟾,权作信物。并说:“我苟富贵,携此而来,当不相负。”玉蟾送他上了船,那一刻,她又看到了他眼中的不羁之色,她心就一沉,她觉得他是谁也束缚不住的人,他只属于他自己。
别后五年,苏公子音讯全无。玉蟾闭门谢客靠卖画维持生计,曾有潮嘉贩米客持千金想金屋藏娇,玉蟾毁去妆容,说自己重病缠身,誓死不嫁。后来从婶娘那里得知苏公子果然金榜高中,并一直仕途得意,玉蟾心念俱灰。
别后六年,苏公子以内阁大学士之职曾寻视吴地,婶娘力劝她去寻苏公子,玉蟾紧闭屋门,怀揣端砚面对桂喜相与哭倒。
这已是别后的第七个年头,门前芭蕉绿了七次,可这一场荼蘼花事何事能了。她不知道她还能等多久,她心中再不能装下其他人,心念也只有一个,无论多晚,等着他的一个交待。
一日她正与桂喜做着针线,婶娘急急奔到后院,进得门来,高喊着说:“前度刘郎今又来矣!” 玉蟾不动声色,只当是以前来过的客人,继续绣着针线,头也不抬。婶娘又说,来的人正是当年的苏公子。玉蟾这一惊,针就扎在了手上。她已梦了无数次的此日此时此刻,当这一刻到来之时,却也觉得如此平常,宛若晨起时桂喜掀帘告诉她,院里的白海棠开了。她站起来,抿了发,那腕抬起来时,已抖得不成样子。她告诉婶娘请苏公子上楼。桂喜给她收拾出胭脂水粉,玉蟾苦笑相拒。
果然就是苏公子,公子上得楼来,别后七年,他已不再年少,细想起来他今年不过三十九岁,七年风霜沧桑全部写在了脸上,眼中的落拓业已消失殆尽,只对玉蟾温柔相望。玉蟾冷眼相对:“今日苏公已非当年苏公子,来此莫非索要昔日端砚?”玉蟾拿了端砚“啪”地拍于几上,不再看他。苏公子沉默良久,只是说:“几年宦海飘浮,无暇它顾,到如今只落得一身劳累一身病,每每心力交瘁之时,卿言犹在耳,现已辞官回吴门,一是寻卿,一是流连吴地世风。”玉蟾说道:“今日玉蟾已老,已非昨日新桃绽放,公自请回。”
十一 绿窗红豆打鸳鸯(3)
公子站起身走到玉蟾身后,幽幽地说:“采桑耕织,不需国色,一颗素心即可。”他轻抚玉蟾双肩,说:“我已在城外购置田产房屋,门前临清溪,屋后种桑麻,居于此,当与卿终老此生。”玉蟾双泪长流,不禁簌簌而哭。
位于城郊的房屋园圃果然雅逸古拙,园里遍种蔬果,并无奇花异木。玉蟾却在窗下种植芭蕉,想起那些曾经的雨夜,是那滴沥声碎伴她到天明。
今夜又逢雨,她与萧郎燕婉良时,再听得雨打芭蕉,恍然此景就是哪天的一场春梦。她抚住他的双眉,心想,难道这真是一梦吗?
沙馥的仕女画我并不是太喜欢,写沙馥的画实在是因为他的题画词写得娇悄妩媚,画意与词意相生,便也开始喜欢他笔下的仁女。“记得去年今日事,绿窗红豆打鸳鸯。”只因这一句题词,便觉画者的绵缈深挚,温柔缠绵,那画里面藏着一段怎样的幽柔岁月呢,让人如此浮想。
深爱清代人物画,一半是因为它大开仕女新风,与人生的底色更相亲和,一半是因为那画中的词意点缀。沙馥为晚清的人物画家,曾师学于任熊,任熊去世后,他又与其弟任薰关系甚密,应属近代海上仕女画家之列。沙馥是苏州人,他初慕陈老莲,后与任氏兄弟师学缘源,因自愧画学不如任薰雄伟恣肆,遂弃老莲法,转学改琦、费丹旭,并专攻仕女、花卉,遂自成一家。
十二 逢谢媚卿(图)(1)
八十岁还在纳妾的张先,一生诗酒风流,许是一切太顺遂,便鲜见有哪一段铭心的曲婉深情可以流传。可是唯有这位与之邂逅于道观,且终生只有一面之缘的谢媚卿,长长久久地留在了他清媚的词中。日长人静时候,他每每想起佳人面,宛如中庭轻曼无影的杨花,沸沸地扰在人心里,悠悠扬扬地挥之不去,落不下,也抓不着。人之最惊心处,就在这不经意的一顾,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两下里铭心,却不刻骨。
昨夜,那梦里的女人可是媚卿?与伊“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梦里执着佳人手,窃窃地说不完。你的桃花面,柳叶眉可就是我梦里的样子,那种袅娜态度,半羞半喜,欲去不忍,又回首切切依依,温婉如软语茶香,幽韵撩人,让人温情难禁,爱意流连。
浙江吴兴人张先,少年时就游学于京都开封,京都帝里风光,少年才子落拓风流,在这样的氛围中,子野(张先的字)天姿俊发,一放而不可收。读他“走马天街,辚辚绣轩”,便即刻想起谢家诸儿郎,风采神俊,含而不扬,“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及第的张子野相必也如谢家子弟一样,站于人前衣冠磊落,翩翩如芝兰玉树。他的诗词含蓄工巧,上承前辈蕴籍之格,却添一层清辉淡色,又加几分幽情深致,愈发觉得他的人深蕴俊逸,在京城那种浓厚的士人文化格调中,他得到了前辈诗人仕人的爱赏。陈廷焯也说他“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
宋仁宗天圣八年,他考取进士后,开始了他尘香拂马、诗酒风流的仕宦之路。
仁宗时期,是宋朝最最鼎盛的时期,无外侮无内患,那个时代的文人也元气饱满,襟怀落拓,心无去境离国之悲。诗词也是那样清明爽丽,即使柳永的浅酌低唱,也似是他自己为人落拓,仁宗听而不用,他似是小子跟老子闹别扭耍性子一样,在他的词中能看见仁宗拂袖而去的愠怒,他也象个嘻皮一样,把头一扬,自嘲地说奉旨添词,自是“白衣卿相”。他是那个闲逸时代的一点叛逆,简淡处的一点墨色。他刚肠似火,却色笑如花,于时代是一曲别调的点缀,让世人凭添了许多风雅俊赏的谈资。
街头巷陌,井水处的碧梧阴下,邻家女儿即能歌柳词。
这样风情恣意的世风与天运相感,才出得了张先、苏轼。
春日花发西园,草薰南陌,宋人有踏春之习,逢三月初八日,上巳节令,洛阳王孙士女,倾城玩赏。郊外紫气薰薰的花陌上,书生广襟长衫,得以在艳阳下晒晒被书濡染的霉气,临一脉溪流照影,可以看得见自己,惊动或迟滞或放纵的心。明白自己衣袍的颜色。
那日,春色秾艳,子野骑马游春,郊外的陌上浅桃深杏,袖带飘摇,佛门道院的迟日疏钟,在晴好的天气中也没有了幽寂的道气,宛若一点天地之初的清乐,让人有悠悠人世之感。神仙高士也跟凡世中人一道热腾腾地赏春,人间天上一团和气。或走卒负贩或骑马乘轿,人与桃李相约,似是赶庙会一样,可以相互打个招乎,然后挤身而过,因与人是平等的,也似是有一种尊严,与人相亲而不相犯。
赏春不是只为看眼前的一株桃杏,是人走在春色里,感觉地气,感觉天韵,在自然里面人亦是点缀,人与桃李相忘,所以不会攀折,更不曾亵渎。王国维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与天意与自然若能存有以物观物,物我两忘之心,才可能长久相伴,长久相依。
即便是偶尔有谁家小儿,恋那树间花色,折上一枝,因这郊外的地域宽博,春色深厚,折一枝也只是淘气,损不了这田陌地畔可以滴艳的圆满春意。
宋代是一个繁丽的时代,宋人的游赏长卷,红妆春骑太过盛艳,城内又柳暗巷深,人事沸扬,这春本就是画意难于描摹。张子野的一首《谢池春慢》,将那一城春色尽收于一阕词中,将这帝乡晕染得深婉和雅,仿佛能闻缭墙重院内女子的阵阵轻笑,又疑似是邻家翠楼上的琵琶语。
十二 逢谢媚卿(2)
佳人含笑一粲,便觉蕊气扑人。子野诗词亦如画,可以观也。皆因媚卿一顾,
歌伎谢媚卿的艳名,子野早已闻得,只是无缘相见。心中不免总有一种憾,眼前万千春色,随手攀摘,却总不如谢家那一枝有无尽曲意。那日打马就奔了玉仙观,名为瞻拜先真,实则为了赏春。出了城,他马行缓慢,这春日的撩绕飞花,让人无端的心意缭乱。谁知无意间一顾,就看见了那香车里的一枝秾艳,人儿肤白发乌,脸上桃腮带晕,看在眼里,让人爱意满胸,陡然间铺天盖地都是和暖的风。所谓“草色有佳意,花枝稍含荑”,一切慧畅美满。马行踏踏,跟随伊人车后,有一缕香风醉人。真想如刘阮一样就携了她入了天台山。没有这人生的种种羁绊,那怕是柴户荆扉,与佳人消磨也自是‘却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那一定会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神仙地,乐时光阴匆匆,逍遥快活地忘记了甲子春秋。再回头时,已过了七代。
他情不能禁,使身边小童去问伊人芳名小字。这机灵的小童定也是编个什么理由接近了那姑娘,才问得个姓甚名谁。
昆曲中屡屡有这样的场面,读书的公子在外面游赏,无意间就看到了墙内的伊人,伊人也正美目流盼,倚墙而望,两下目光相遇,眉情目意想互纠缠,便各存了一段眷心。这公子就遣那随从扮作卖线的卖花样子的,悄悄地递上撩人心意的诗去:
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
咫尺刘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
那佳人的脸色顿时就羞成了杏花,一色红千里。不管结局怎样,总是一场让人心意起伏难定的相遇,总不枉将这残春轻抛,转眼间都付予莺莺燕燕。
侍童几番来去,互报了家门。两人再相视时,已是目光殷殷。一切不需要言语,是月到梨花上,心事两人知。
《绿宿新话》载:“两人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接。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柳永懂得此境的美与凄,他说“寸心万绪,千里咫尺”,这种幽柔婉转,是让人欲诉不能,欲罢不忍。
谢媚卿本是京都姬人,歌艺双绝,一曲琵琶更是弹得惊风泣雨。一个才名溢溢,一个艳名昭昭,本就相惜,何况在这样的撩人的天光里邂逅,虽是不相识,却因这种陌生的隔,便有一种人间天上的美感。怎么看那车中伊人都似是仙,那身边侍女梳着双髻,也似是九天玄女身边那个执拂尘的,自有一种慧静不俗,可望不可及。两人目色相接,谁也舍不得丢下,话不说也装在心里,满满的,望之而解其意。不说是相知,更是为了相敬。两人心知肚明那话的意味,只是说出来时,这轻重份量,也是难以掂量。
有些话,不说也似是说了,说了也等于没说。
于是缄默。缓辔而行。
在你的后面注视着你,一起走上一段路也是好的,因这人世千丝万缕的相牵相绊,能这样尾你而行,我已心满意足,直到这条路的尽头,因人生的负重,我们不得不就此歧路而别。但你我知道,不论在哪里,喊一声,我们都能叫得应对方,今此一别,唯有来日“更待风景好,与君藉萋萋”。
子野打马而去的时候,那团团杨花如云起,落英飞扬如一路紫烟,当真就是看花归后马蹄香。媚卿望着他的身影,自是有一种得见意中俊人的欣然。见他打马远去,她也像是看着情人,别了自己,奔赴长安道。她眉间心上忽然就有一种暖,像是春阳照在枝头上。
子野归后却总是怅然若失。他不知自己当时怎么一句话也不留,就跃马而去了。他采得名花无数,惟独这一枝,他是如此怯怯地隐忍,无端地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恼这春色,恼这从远处传来的琵琶调。怅怅失意中他提笔写下了《谢池春慢》: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十二 逢谢媚卿(3)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写完这首诗时,他真想,回头就能看见媚卿:深院闲静,蝴蝶漫飞,媚卿正立下院中梧桐树下,持一卷书,凤眼低垂,意度娴雅,目落处,似有所思。那脸上一抹浅晕,粉妆照人,可是那日花色入颊?
十三 小红低唱我吹箫(图)(1)
提笔要写低唱的小红,确发现是这样的词意难说。不为这首姜夔的词,而是为二人一世的命运。男则饱读诗书,空怀千古志,却屡试不第,终生不仕;女则锦肤花貌而一世飘零,辗转沦落他人手,一生不得一夫。
姜夔生活的时代正是宋金两相对峙的时期,他的词中常常流露出去国的麦秀黍离之悲。那样的世风离乱,一切已没有了秩序。怎样满腹才情,在铁骑来犯的黯淡国运中,也失了意思。他仕途坎坷,屡试不第,一生布衣,依附幕僚清客为生。
小红原是范成大家养的青衣歌女,那年冬意将尽之时,雪意冲开了枝上梅,姜夔访于范园,范成大将小红赠于姜夔。此图正是描摹姜白石带着小红乘舟离开苏州范园之景。
雪夜里,伴着一支清箫,橹声欸乃里两人乘着小舟幽幽驶过垂虹桥,极目处正寒水迢迢,一切茫茫然不可知,唯有眼前小红双颊晕红的胭脂,如一抹春色,让人如此的心意热络。小红可低眉浅唱,小红可执手清宵话语,小红可相拥温昵。身外事渐成烟波,此情此景不如添一曲新词。于是幽然吟出:
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白石这样的语气,是为小红亦是为自己。文人与歌女,因为相知,自古以来便是对着相怜相惜。
读此图时,周身觉得冷,似是有无尽的寒意袭来。坐在船头的小红,这样柔弱堪怜,在雪夜里,她衣单袖薄,唱着:
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她是那春来燕,年年是客,空恋旧巢,不知明岁谁家画梁可栖。
说起范成大,便想起他清新妩丽、奔逸俊伟的诗词。想起同时代的杨万里、陆游。南宋朝廷虽偏安苟活,名士文人却一样是襟怀洒落,志气不堕。范成大当时在南宋政坛也曾是挥洒自如的风流人物。
范成大原是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的进士,别号石湖。宋金议和后,曾以政殿大学士身份出使过金朝,为改变接纳金国诏书礼仪和河南“陵寝”地事,慷慨抗节,几近被杀,终是不辱使命而归,并将使金过程写成《揽辔录》。孝宗继位后,因与其政见不和,便辞官回乡,隐于家乡石湖。也曾是怎样的激昂意气置生死于不顾的节义臣子,也得按下那一腔如火的刚烈,褪下官服,悄然地乘一素轿,回到故乡。时局多变幻,保得全身而退,也是一种豁然。虽不是鲜花著锦而归,却终也经历过政治的云际变幻。所以亦可安心。
晚年他更是结交文士、一心问诗。
姜夔与范成大本是文人相羡,诗词往复,互为酬答。庭内宴前度曲作歌时,便隐约有小红倩影徘徊流连,如那雪里一枝梅花,点缀其间,缕缕暗香,清味幽渺。
姜夔此时正游历安徽而归,他是在从合肥的归途中,受范成大之邀来到苏州的。正好是个冬末春初。范家的一园梅花正吐芳露蕊。范村是范宅之南一圃,原是他人七十间房舍,购置后将房屋尽拆除,以其地三分之一植以梅树,并构以亭台堂榭。范石湖将此圃名为范村,取意于唐人杜光庭的《神仙感遇传》。姜白石来时,年已六十七岁的石湖老人正病着。白石便常常悠悠踱于范村,此时范村正潇潇雪意,那梅在雪中放出光华,点点红艳,正是赏梅的好时节。范成大殷殷授简索句于姜夔,欲求梅园之新词别调。姜夔著名的《暗香》、《疏影》、《玉梅令》便于此时精心而作。范成大索回这几首词后,大加赞誉,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词间意象自是有一种才情风流。姜夔在词前小序中记述: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石湖宅南,隔河有圃曰范村,梅开雪落,竹院深静,而石湖却畏寒不出。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十三 小红低唱我吹箫(2)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石湖依词度曲,令歌女传唱。
姜白石已不是第一次来诣见范成大,淳熙十四年初夏,他经杨万里介绍,从杭州到苏州,已访过石湖老人,那次是为贺范成大六十二岁生辰而来。想必在文人的饮宴雅集中,他已见到过小红,听过小红的檀板清歌。
《暗香》中描述,梅花吐幽的月下清夜,他曾在树下吹笛,这悠悠一缕笛音,使玉人忘记清寒,寻声而来:
那样的夜里,你立于我的面前,我分不清你是梅花还是袅袅笛音,你轻寒翠袖,歌舞于月下,歌罢你回首嫣然一笑,折梅而去,我只当是隋人的罗浮一梦,在这样的清夜里使我长相回忆……而今再见,我已渐老,两鬓早生华发,眼前梅花精神依然,而我却依旧家国无着,看着眼前的你也依然是在瑶席前怯怯而歌,端起那樽酒,双眼不觉潮生。
这首《暗香》,一说是他怀念合肥的旧情人而作,而我总能感到小红的衣衫在他眼前裙裾飘曳,环佩叮当。
那首《疏影》更是让人觉得弦外有音: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不免让人想起他留居范园一月有余,人事景物不会都是过眼云烟,作词度曲,与歌女之间终是心思妙会,那一种相知更是难与君说。后来范成大真的送了歌女小红给他,以答谢他的春风词笔,隐约觉得这小红与白石早已心有相契。
歌女于词人,原也是一种绝配,艳名与诗名可以两相烘托,不胫而走。
姜白石在苏州盘桓经月,一直是雪意弥漫,小红便是那雪中的一朵梅花,点亮了他客中的清冷寂寞。佳人在侧,他与范石湖清词往来,人生也不胜欢悦。他有诗《雪中访石湖》赠范成大:
雪矸如玉城,偏师敢轻犯?
黄芦阵野鹜,我自将十万。
三战渠未降,北面石湖范。
先生霸越手,定是一笑粲。
范成大看诗后定是哈哈大大笑,提笔和到:
玉龙阵长空,皋比忽先犯。
麟甲塞天飞,战逐三百万。
当时访戴舟,却访一寒范。
新诗如美人,蓬荜愧三粲。
姜白石最懂得石湖老人的激越人生,知他今生埋愿,壮志不能酬,两人便拿词笔模拟一下,摆开了阵势。偏师来犯,我将十万大军,酣战三通,敌仍不降,这时出现了粲然而笑的范石湖。雄心涂于纸上,聊以抒怀。姜白石已临不惑,人生无着,更是愁怀难抒,范成大便也调侃他一番。最后不忘说新诗如美人,戏他一戏。已是战逐三百万的英雄,身旁帐内怎么能没有美人伴。
时已岁末,新春转眼即至,该是归家的时候了。
除夕那天,大雪沸沸,姜白石揖别范成大,带着小红挂帆回湖州而去。他从石湖启程,舟过吴江垂虹桥的时候,天色入夜,不知何时雪已停了,两旁雪光皑皑,看着身边佳人,周遭房屋树木隐于雪中,自有一种清旷寂廖。两人似是乘小舟从太古而来,又不知归于何地,在这悠然的生命长河,在这雪意阑珊中,愿与伊长相依伴。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忘却岁序,只当是遇仙。
冷寒的雪光中,身边松树苍翠。小红唱起新曲,白石洞箫相和,歌声清婉,洞箫幽冽,寒透天幕,扑楞楞惊起林边鸟,有雪从枝间纷纷落下。
天幕低霭,鸟去鸟来,人歌人哭。
世间曾有这样的一个暮色黄昏,白石在吹萧,小红在低唱。
数年后的冬天,姜夔与友人一起乘船去梁溪,途中经过吴松,再过此桥,做词曰:
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小红似是在他的生活中早已消失,他想起当年佳人斜倚舟中,明珰素袜明净如雪,而今风流云散,伊人不知所往。唯有独自凭阑,惆怅伤怀。
十三 小红低唱我吹箫(3)
元人陆友仁的《砚北杂志》记述说小红自归白石之后,“尧章每自喜度曲吟洞箫,小红辄歌而和之”,自随姜白石后,或许有一段时光小红曾经是静好安稳的。姜白石六十七岁时,因病卒于西湖,贫不能殡,在友人吴潜的帮助下,葬于杭州钱塘门外西马塍。曾与之诗词唱和的名士苏泂作挽诗:幸是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
小红不知何故转嫁他人,不知他这一次辗转,可否能遇到一个人前人后疼爱她的男人,也像份人家一样,让她一世终老。
十四 鸳鸯织就欲双飞(图)(1)
无论是夜间织锦的女人,还是能听见机杼声声的女人,都是长夜不眠人。
幽深的天空,参差屋宇,夜分外静谧,此时正是初春,谁家窗下的寒梅一枝初绽,这枝梅与窗内织锦人为伴,那声声机杼的呕哑濡染在梅花香里,已不似在织锦,宛然就是在作画写字。低眉抬首间,看见窗外浅春,有几点寒红相缀,不禁轻叹一声。心就如那锦上盘花,绾了个结。
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可是,问郎归期未有期,唯有苦恨春风。
机杼声与闺情早在《古诗十九首》里即有,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首诗每每读来,便感叹河汉的清浅,只当是两人恋爱负气,并不觉得愁绝,因那河清清凉凉,水底有洁净的沙子和柔软的水草,可褰起裙子,涉水而过。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词中亦有《九张机》词牌,九张机“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虽然机杼声听来苦寒,但它却是在高堂华宴上用来侑酒的,想象着庑宇宏深的庭院中,女子慢启朱唇,宛转音怜,窗外正暮春光景,柳絮一天漫飞,这九张机也如林中子规啼,声声催得良人归。
前秦女子苏若兰,每每在这样的夜里,茫然望着幽邃的天宇,也自是没有主张。怎样的满腹才情不过也是愁对宝奁空念远,女人的光彩,只为心中的那个人焕发。她提起笔望着窗下幽草,心中的委曲如这梅树的冷香阵阵袭来。
丈夫那年被迁任去了敦煌,在那里他的心就属于一个叫赵阳台的歌姬了,这几年的日子她就是在忧愤与孤寂中度过的,她日复一日地跟他负着气。
可是像今夜这样她与窗下梅花,与房中机杼为伴时,她就会有一种幻觉,长夫悄然回来,就站在她的身后,轻唤着她的小字:若兰。可是她惊起回头时,却什么也没有,唯有深房的风长而冷,摇着红烛,清透帘幕。她于是一万遍地想象歌姬赵阳台此时此刻与自己的夫君,正在做什么。
本来他们是相爱的。她十六岁那年与父亲去法门寺逛庙会,看到了那个温良蕴籍的少年窦滔,她是一见就爱上了,窦滔虽是习武之人,却有着那份安贞平和,正合着她的心思。
正如他无数闺梦中所想像的那样,佳时良夜,星月高照,几上花觚一枝春欲燃,廊下良禽伴着细碎的树影嘤嘤而鸣,她作诗织锦,他在房里伴着她,时时凝眸对她。她人如桃花照水,他痴绝地不知道是对花还是对人,他心底的满足,她一眼即可看到。这人间的岁月,正随着月影一寸一寸地移过,她感到那份深厚与安详。终于有日子不只是在掌心匆匆滑过,而是在心里深长地停留,如她手中的丝线一根一根有着心思,有着纹理,在机梭中来来回回地缠绕。
如果每一天是这样地过,她会不怕岁月老去,她会从容面对鬓边华发。
可是赵阳台还是出现了,她也清楚地知道了她只顾在他面前挥洒才情,却疏忽了男人的另一面,长夜寂寥,不只是有诗有琴,天长日久,他似乎倦怠。后来他宦途失意,更是心意落寞,楼外柳高,春情滟漾,赵阳台让他觉得更新鲜,更直接。
叶暗花深之时,他有一天,长夜不归。
若兰这样的女子,是先把爱人当作了知已,超乎情爱,近乎是一种佛缘的亲情,那是比知己比恋人更深的一种生命的皈依,最后他才是人夫。他不可跟那个年代的官场显员、朱门浪子一样,时时流浪在外,由着性子,玉勒雕鞍,高车游冶,可探手攀折初绽新桃。
这一切,她以为他一开始就明白。
这样的夜不知有多少个。开始时,她自己就咬着牙狠狠地恼着,她以为两人不过是赌气,过些日子,他会终究发现她苏若兰与其她女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十四 鸳鸯织就欲双飞(2)
于是她把郁结在心的惆怅和相思写成诗,想他突然回来时,走进她的房间,看到她案头上那枚光细如玉的绿石砚,依旧葱翠可爱,碧色深重,一如她的人一样谦默自守,他终会发现的,她的好。他也定会细细品她堆积在案头的诗笺,他会觉得她愈发婉媚,对他的爱亦如今夜无月,深沉如水。他悄转朱阁,会寻到已躲在帘后的她,然后执着她的手低低地说:“我初心尚在,此生终不负卿卿。”
千般美好,不过是午夜一梦,梦醒时,窗前只有一树梅花相对。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人与梅,日日相对,不知哪个更瘦一些。
他不回来,她的情思诗思如泉涌,永夜不歇。
那天家人告诉她,说他欲被调任襄阳,官拜安南将军。傍晚他真的回来了,若兰依旧负着气,她只想让他走过来,哪怕是轻轻唤她一声,她也会即刻回转身来,一腔刚硬化成绕指柔。但他只是对着她淡淡地说,他即速速赴任襄阳,可携妻同行。这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她是何等样人,他听得出那淡中的生分,他在人前人后依旧没给她个台阶下,于是她忿然断然地拒绝。然后回到她的寝室,寝室依旧空空,她突然后悔得痛断了肠子,此刻他坐在堂前,她回来做什么,难道她还没有看足这锦帐空空?
人在眼前,相对一刻也是好的,相对一刻便心安一刻。
她复又折回堂前时,他人已走了,只听见了墙外一声马嘶,然后是马蹄踏踏远去。她立于院中,望着院深宇阔,庭前一株梅花飘零似雪,她顿感茫然无际,不知身在何处。果然不出她的所料,那日,他真的就携了那赵阳台去了襄阳。
这样日日长夜望天,她看懂了天上璇玑。那天上星辰排列玄妙有致,知之者可识,不知者望之茫然。于是她拿出诗文,打开机杼,心有所思,人也安定下来了。
天上北斗作证,她,苏惠苏若兰,当不输于倡女歌姬赵阳台。
于是她日日夜夜织棱往复,先就把自己的那颗心落在了锦的正中央,一切自此开始。她思绪宛转回环,一线一丝,相互纠结缠绕,并衬以五彩,耀人双目,让他知道自己的爱依旧热络如初识。
一掷梭心一缕情,机杼上摇红的烛光,亦怜她心苦,清泪不止。
这《九张机》,宛然就是为她而写。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燕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七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八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那天,在清晨薄暮里,她织就了这锦字回文。这锦字点画无缺,纵横反复,皆成文章,共计八百余言,纵广八寸,名曰《璇玑图》。璇玑本是指天上的北斗星,取名“璇玑图“意喻图上文字,排列象天上的星辰一样幽秘而有序。
她抬眼望着寥落的几个晨星,闻听着不远处的鸡啼,对着一锦回文,不禁一笑:
徘徊宛转,自成文章。
非我佳人,莫之能解。
但她与他终是心思相通,她料定他会读得明白,那心思在诗里也在诗外。她将《璇玑图》盛装于锦盒内,使人送递襄阳的长夫。
十四 鸳鸯织就欲双飞(3)
后来,她真是赢了。长夫捧着锦文,宛转读之,词甚凄婉,他似是捧着妻的一片心。细细回味,感其妙绝。他从此明白,他的妻是绝世五千年而不能得一双的天下第一慧人。他知妻的心病在哪里,从此就收了其它旁杂的心思,把赵阳台遣回了关中,力邀若兰来襄阳。
若兰坐上夫君来接她的高马香车,宛若当年初嫁时的奢华。她的心平静如水,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这一次,是人心皆归。她亦明白,夫妻之间不只是负气,握于手的东西,该怎样守候。
第三部分 记得去年今日事
十五 燕飞人静画堂深(图)(1)
“燕飞人静画堂深”是写清陈字所绘仕女屏风,这套屏风共十二开,绢本设色。此选四开分别为:《梧叶惊秋》《竹荫铅椠》《阆苑采芳》《玉局敲闲》,描绘古代社会深院华庭中主妇虚静恬悦的生活。陈字,号小莲,其父乃是明末清初画坛一代宗师陈洪绶。陈字承其家学,画风奇傲高古,造型夸张,但较其父有收敛。小莲的仕女画自有一种情致,一种别样的淡然,小莲心有定性,绘其姿容情韵自是一种清逸。仕女脸部沿用传统的“三白”法晕染,人物布景铺陈白云往还、星月自出,不粘不腻,冷冷清旷,但他比其父多了人世的味道,几多男女的凡尘情事,便被我读出来。小莲有美于胸,焉能无情?
梧叶惊秋
睡起不胜情,行到碧梧金井。人静。人静。风弄一枝花影……
为这一片碧梧如盖,才来这里消夏的。有风过来正逗弄一枝花影。
却不期然听见梧叶儿“呀”地一声落。突然就有一点慌慌的凄婉,想起远人,想起隔江隔水不能轻易相见的父母,想起自己家中住了十八年的被佳木修竹簇映着的闺楼。
十五年的光景,叶落年年,新桐渐成老梧。
楼内闲静日长,玉漏迟迟,许多幽秘的年少心事隐在闺房的一几一瓶一帘一簟一香一笺一卷一轴中,还有床头那一处梅花点点明暗的枕前屏。园内寂寂花荫下,坐在石床上绣着两重心字,闺中的日子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花根底下的窃窃虫鸣热热络络说着它们自己的喜乐哀愁。花下人只是看客,看客也不是,她只是幽幽听着。她眼前是任何繁华都走不进去的一种闲愁。这两重心字、三重心字的罗衣,绣过春的红雨纷纷,绣过秋的黄花冷瘦。那一箧不可说的心事,宛然犹在十指间。
想起种种过往,心就那么促促地跳了几下,又是一年秋,离星星华发还有多远呢。午睡初回,明明是对镜理过妆的,那镜中依然是眉如远黛,目若春山,乌丝依旧挽就,怎么莫名地看见秋,就有一种慌。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不知道少去了什么,多了些什么,只是自己看不见,也看不透,看得见的是眼前这花自飘零水自流。
她是没有故事的人,但却不苍白。她的心自是风叶鸣廊,江波涌。
十五年光阴已过,这一片闲愁愈浓,像这片梧叶儿一样,就那么轻俏地呀地一声飞彼它处,不着痕迹,在媚晴的天气里,金风洒洒中,清旷寥然,别有一种襟怀洒脱,亦美得惊心。像是年少时,站在秋千索上的一刹,抬眼就看见了墙外溪桥上那个骑马而过的落拓英气的少年,这一刹,令她瞬时手脚冰凉,嘴唇青白,魂飞到天涯。这一刹,留下的是一个永远美丽的哀愁,她千寻的闺中梦里人就这样擦肩过了,再无影迹可寻,纵是她日日园中空登秋千索。
十六岁时的心事,再不能打开,永远不能,她无助地坐在桃花树下,伤春亦无力,眼泪簌簌,任那一树繁盛的桃花哗哗地落满春衫窄袖。哎!红萼无人为主,寒食渐近,这种种恼人天气!!
那么一种无奈情绪,是与时令合着拍的。
捡起这片梧叶,把玩于手,不忍丢去。抬眼就看见了雁字阵,云中谁寄锦书来呢?有一阵爽丽的风吹来,扬起了裙裾,忽尔就传来了一声雁孤鸣,让人惊觉这秋的苍阔无边。雁声远去,什么东西已随它到了天涯了呢,那一份哀愁是人共楚天俱远的茫然不着痕迹。
梧叶落一次,她离那个故事便越远,永远回不去了,心中时时地就那么一惊,有一点痛,想躲回到十五年前她的闺楼上去,重新过一次,是不是会有两样的结局。
太阳偏西,看见自己的丈夫回来,走过游廊,精神焕焕,神采奕奕。这个男人已过而立,神情散淡,目光如炬,那一袭紫色的衣巾在落日里熠熠生辉,他笑吟吟朝她走来,她的哀愁瞬间消散无影踪。她抬眼望着自己的夫君,是眼前这个男人,一手托着天,给她安逸,给她富贵,给她这么一个大的园子让她春可倚树闲吟,夏可幽寻藉草,秋可隐心调鹤,冬可对雪元悟。
十五 燕飞人静画堂深(图)(2)
他走到她的跟前,低唤着她的卿卿小字,他喜她这一种色容之外的幽姿逸韵。他日日倦鸟知返,切切回飞,不会让她断鸿声里,立尽斜阳。她还有什么意不足呢。
她怔怔望定眼前人,突然就想,他可就是那个当年打马过溪桥的少年……?!
竹阴铅椠
锦函香,奇文绿,陶情铅椠抚松菊。
“铅椠”在这里泛指读书、做诗文。
竹生于山,木长于林,截竹为简,破木为牍,加笔墨之迹,乃成文字。“椠”是没有写过字的木片。
古人与竹与木曾这样文雅地面对面地相知相契,韵士展于案前,目视简牍,幽思逸致,心花笔蕊,香草美人,诸般愁虑畅意事诉之于上,这简牍便是第一解语知音。闻着原木清竹的香味,顷刻间,惹起无边的山林幽泉意。
古时女人读书做诗只为陶情。只为让一封锦函留香,增添闺中雅趣。《红楼梦》中宝玉把女儿们起诗社的诗稿拿给外面的相公们看,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们便纷纷传抄,宝玉回来告诉探春黛玉,两人皆嗔他不该将闺阁中的笔墨传到外面去。女人做诗是为了应景凑趣。黛玉每每做诗偶尔流露真意,便也被宝钗判为“移了性情”。探春发起这个诗社,也不过是学学男人醉飞吟盏,附一下风庭月榭、帘杏溪桃的雅,众目之下,遣怀都谈不上。
陈小莲一生孤傲,不流于世俗,想这传于世的十二画屏,也是他的真性流露。画中人物皆神态娴静,画面简淡朴拙,人物置于自然风物中,可谓体露金风,想是与他不入俗的性格相合。
文人出世,可松香独坐,可吟哦南山。女人不可,竹下读书,临池摹帖,便是女人的逃离。古人入山采薇,远避财色,松下清谈,迎面扑来滔滔的瘴林山雾,不管是怎样的高邈,毕竟离红尘人世太远,离本性太远。小莲的画有尘世中的别样清旷,使观者既可玩味于无名野境之趣,又可见得那瘦石孤花的闲庭中不沾脂粉的美人一段风流。
他的山水画,远山红树里似是有着一段欲说还休的红尘往事,秋的丽艳却别样一种郁郁惆怅。
但秋山不凋,红树在前,总有一段风情可向望留连。
他的花鸟画中,桃花蛱蝶,都是人间的欢悦,清婉明媚,像是女人心中檀郎归来那一腔欣然的柔艳。
脱不得俗世,却又在俗世之外。
看他的画,我看到了他桀骜善感的心无处安置,他那么的不快乐,出不去,进不来,他只有坐在一隅面色清平,似是超然。他的人物画,人物皆无欲无求,心中自有一番壶山天地的脱透,或许是泼天荣华之后的一种沉静和倦怠,淡然的近乎寂灭。清逸处又若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生香异色中,淡了人间烟火气。这种逸是又与红尘富贵相连,是将佳人置于其中,日日对着他,享受花开富贵,才是他所愿。正如图中女子即是他心中所恋的、向往的、深爱的。
画中竹阴下的女人如一枝疏花,静若处子,与园中木、园中石有浑身之妙。
身置偌大一个园子里,以石为几,于竹阴下读书做诗,铺展开来,沉下心去,是要一种闲。那一种闲是心安,是我不累物,物亦忘我。甚或做诗也不必得诗,身旁俊婢相侍,头上竹影细碎,湖石为几,瘦灵空妙,有佳人提笔展卷,不必苦吟不必寻,本就是诗了。
有一种闲悟,是一种智慧的悟,有悟便处处皆快乐。
读书沉于书,观景耽于景,春有红雨飞愁,秋则黄花比瘦,其中三味一一品得,才不枉作得闲人,不枉作得富贵闲人。
这画中的女人让我忘却她是高门贵妇,只要她穿过这片竹林,跨过那座桥,转过远处那座小山,走过那个盛开的荼蘼花架,出得那扇月亮门,她就会遁入凡间。凡间即是庭前堂下。那里的女人都如她当年一样美艳明亮如一轮满月。
她这主母做得闲淡似神仙。不是不争,是争处皆烦恼。
七夕了,姬妾们三三俩俩在院里的茑萝松下说着月下乞巧的事,她正坐在几前览画,博山炉的袅袅地消着沉香,香氲透帷幕。凉台新月下的乞巧会,她似是年年都过,又似不是,织女牛郎年年相会,花架下的窃窃语声不过是一年一年重复地说,说了千年了,连银河也变得清浅了,不知是否得了个能日日相守的法子。
十五 燕飞人静画堂深(图)(3)
外面的树叶子有风过处开始哗哗地响了,像是夫君回来,在前堂与他的姬妾们笑语欢声,过上一会,他也定会踱到她的房间,品品她的字,说说她字里又蕴涵了多少逸气。
可她只是淡。
节序交替,月缺还圆。这天上人间谁主宰呢。春山无处不啼鹃,即便是三千世界都来,也总不出汝心间的白云往返。心在身在,自不必问天上神仙。
采芳人杳
《楚辞》中的采芳人忧心愁悴,彷徨山泽,吟着“采芳洲兮杜若”,杜若香草弥漫着奇异的香,生在水雾弥漫的楚地洲泽,只有成为神仙的湘灵二妃才配。楚地的芳草也如二妃一样幽怨地开在云水间,与山鬼女神合而为一。美人香草似是不在人世,只在温湿的湘水河泽,在深山幽涧,在天上在云间,唯悲士不遇。飘缈得跟俗间的人生无关,凡人自是迎合不上。
唯有“惜花常怕花开早”一句让我们看见了自己,看见桥头溪末关也关不住的春天,这花跟美人一样是有情有意的,开在寻常巷陌,开在赏心乐事谁家院。剪下几朵来戴在头上,插于瓶中,惺惺相惜,花与美人都是喜悦的。
宋人说花是美人影,美人是花真身,“夜深唯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高烛照的是花还是美人?亦或是有美在侧的花,亦或是几上瓶花相伴烛下窗棂那恍恍美人影,人在花中,花与人俱在影中。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就这样相对晤坐,焚香啜茗亦嫌得多余,“隔水闲花碍云阻竹,方为真正对面”。
相对而坐,不可以执手牵衣。一生之中总会遇到这样一位佳人,在这样无眠的长夜里隔着一些不可逾越的东西对着,留着那一点距离,让心与心永远相亲,外面世界什么也走不进来,唯有虫鸣啾啾,花香夜袭人衣,天地荒荒的只剩这一盏烛来温柔地照耀着身心。花与美人情致两饶,生香解语,人世原是这么纯净的美,唯有一腔的百转千回的疼惜,男人从此就放下了杀伐,天下便太平了,女人的心里也满满全是一种优柔。
此时的花与美人是用来解语的,天下男人不曾听得良宵情切切,便是枉度了虚生。
《红楼梦》中的女子,生在花草馥郁的大观园中,晨起理妆,自有人采了新鲜滴露的花来让姑娘们戴。采花是用来助妆的。这鲜灵灵的花我料定那黛玉是不会插在头上的。她是简素而含蓄的,她对花的态度更撼人心,春尽花残之时,在暮春的潇潇花雨中,手把花锄将花葬于芳丘。这《葬花吟》,让天下怜香惜玉人痛惜得忘了光阴,恨不得立时三刻追到天尽头去,了却这红消香断的痴。
戴花的人是生于市井酒家的民间女子李凤姐,大明的正德皇帝扮作军爷在梅龙镇上看见她时,她头上的那朵海棠花刚刚簪到头上去。她凌波飞步给这位微服的皇上端上酒菜,那极浓丽的海棠的艳色便颤颤地刺痛了他的眼。经年在风月场中流连的皇帝正德君便百般撩拨,她这个十几岁的小家碧玉女活泼应对,不但足足地赚得了这一份酒钱,愣没让这滑舌的军爷捞到什么便宜占。这李凤姐越是慧齿刁钻,这个涎皮涎脸的男人越是着了魔。凤姐无奈,怒嗔他为何对这良家女百般戏耍,正德帝却幽幽地说:“你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千古一个“色”字,此时此地便全在这海棠花里。这皇帝倒也风雅,难怪他亮出自己龙帽上那颗皇家绝世无双的的避尘珠,打开五爪金龙袍时,李凤姐竟也喜出望外。不等皇上说话,她先就跪地听封。她人还在他的调侃戏谑中,不过这一戏就戏成了大明至贵的皇妃。正德君拾起那朵被李凤姐恼极而弃的海棠花,替她重又插在头上。这海棠花色真是亮得满室生辉。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采芳的佳人去了,踏春人一腔兴致随着也去了,剩下的只有难化解的郁郁愁闷。桃花人面倏然不见,花也顿时失了性情,虽依旧在春风里笑,但笑也不是那个笑法了,淡了颜色,寡了味道,索寞地了无生趣。
十五 燕飞人静画堂深(图)(4)
美人与花原是这样相互缠绕一生。
玉局敲闲
清人李渔有“纤手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销魂,必欲胜之,恐天地间无此忍人也”。这对弈之人必是佳人文士,眼光在棋盘棋子之间,心早已不知去哪里游曳了。
佳人棋子迟迟不落,落子之时,必是眼波如秋山秋水般,就那么决绝地一横,“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如沙场的千军万马般就抵了过来。对面弈棋人必定心下一凛一颤,倾刻就倒戈过去了。没有理由,男人就此心就软得如水,水已漫过了心灵的堤,且浩浩地挡也挡不住,哪里去找淡定从容意。
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娱棋。与京剧《红娘》里面的棋盘意义相近,“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后面的结局不说也知道,不过都是成就了一段风流佳话而已。这棋盘与棋局成了助情的媒,棋的味道已淡得了无痕迹。
而小莲的画正是人世的浮花浪蕊都尽后的一种闲意,一种淡定。宛然如轻雾笼在画里,让人觉察得到那里的光阴有一种月步闲庭的幽,登时就松下心来,倚住身子,长长舒一口气,闭上眼,有了想歇一歇的好心情。
闲落棋子,黑白相对相融,也是人世的沸沸扬扬的热闹,虽然闲,女主人的脸上终也浮着人世的晴暖薄凉,闲也闲得热络。华屋的一角,落地的屏风前,这家的几个女人这样平心静气地坐在一处,面带几许笑意,抬腕落棋,凝神而心无旁骛。这坐在上席的主夫人,与围在丈夫身边的如许粉黛相对而弈,心平气稳,实在需要一种功力。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美艳善歌舞的女人们被自己的夫君一个一个娶回来,放在她的身边。她看着他的脸,他不给她一丝不悦的机会,她便真的笑脸相纳。《棋经》说:恋棋子以求生,不如弃子而取势。
夫君为官,文士风雅,娶回来的女人也个个远山眉、芙蓉脸,琴棋书画才色甚好。何不作个闺中伴,焚香煮茗、涉趣观鱼正好与她们一起消这无聊的白日长昼。
熏上一炉紫木香,插上几枝淡荷,一缕幽渺的味道宛若隐隐箫音。屏是一色屏,不绘山水颜色,她需要素心地面对一切,太过渲染的墨笔是需要留白的,那片空白是用来疏处走马的,虚生处才有起承转合的余地,她需要这种空灵,可以在人静时让她的心搁一搁。桌上雅供也唯有玉如意。
十五 燕飞人静画堂深(5)
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许是人间正道。男的田间耕作,女的房内机杼,彼此隔河相望,银河满满的都是希望,彼此谁都不荒废,不耽于性情,千年情话说也说不完。
屋内目凝一局,屋外流水汤汤。
局方而静,举手敛眉,棋圆而动,意在子先。
心是流水意,水流心不竞,棋是山外云,云在意俱迟。
下棋与观棋者面上皆有如此的温润笑意,明了这一个闲字,才是真棋局。
十六 恰对妆台(图)(1)
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轩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一种人世间的不期然的浅浅的缘分叫“恰对妆台”,是人生大信之外的一种巧缘,一种不早不晚的天机。正好伊人的妆台就恰巧对着你,你站在树影参差的楼上,另一个轩窗中望着,真是巧了,两扇窗就同时地打开了,像是在小时候的哪一年的哪一天里的一个约,开在窗前的树阴里,伊人在妆镜中望见你的人,心花一绽,双眸顿如秋水。那份端然亲切,“试唤便来”,犹如故人,唤一声,应一声,笑笑地相对而坐下,名姓都是多余的。
遥看已识,仿佛有太多的幽丽的怨,一句使唤便来,使人微笑。我知道这里没有太沉重的故事,遥看已识,男人站在那里是花来衫里一样的轻慢。相对佳人,洽洽款谈,已是可以相互愉悦,不用瑞脑亦不用沉香来点缀光景,窗外面青气漫漫,一波一波,何时已染绿了妆台?面前有一几,温润阔厚,细滑如窗外密实的流光,几是有岁月的。两人相对而坐,这几便是山树云水,隔开了纷繁,晤对也是遥对,这一几的距离让人觉得对面之人有如此的人生大美。清宵语罢,起身而去之时,一样的清悦,不牵连,留着那点闲闲的笑意,再相见。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这是宋时女子朱淑真的词。写这首词时,她还待字闺中,曾与情郎在西湖边上的幽花深处约会,这是她俏丽娇嗲的少女情怀,像泉水一样澄澈。在宋代道学家瞪大了的眼光里,她斜睨着他们,手里握着刚采来的莲,从长满藕花的湖上小路走过去,身着秋色的宽畅的水裤,软锻面的绣花鞋子上带着湖边湿气,一步一摇地回家了。
为了情窦初开的恋,她抛了一切,心中坦坦荡荡全是昭昭的爱,如十六的满月般充盈饱满。这份大胆,是她明白告诉世人她拥有的这份情使她多么得快乐,多么称愿。有了牵衣连襟,身心的交汇,便再不能忘。可是她却躲不过人世的捉弄,他的情郎得了他的资助进京取仕,一去却再无踪影,她小女子再有绮丽的梦,奈何命里没有蟾宫折桂人,她巴巴地望穿秋水等枯了心。
再后来,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吧。最终的结局就是所爱非人、所嫁非人,这“淫娃佚女”的罪名竟不知枉为谁担了。如果没有那个湖边的约,如果那个约是改在自己的窗下,两人隔着朦胧的绿纱窗,正像她的词里所写的,那个月夜里矜持的女孩,就那样说:
“今夜月弯如曲,新年新月月如钩啊!。”她说。外面一轮清辉皎洁。
“像你的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他痴醉如梦呓,满是挑逗。
“今夜是烛龙火树的元宵三五啊!”她扬起声音,机灵地打断他的念想。
“却不如初六!”她的话比月色还凉,他怅怅地低语。
以上场景是据朱淑真早期《忆秦娥·正月初六日夜月》化境而成。这诗词是她所有的词中比较烂漫和开朗的,那时的心还清凉如新月,弯弯浅笑,如佳人额上眉。原词是这样的: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
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这样的对话也一样美得惊心,何必那么早就合衣睡倒人怀,青春蛮暴的热情岂能如此烂漫招惹。如果是这样的隔帘而语,他去就去吧,能负她多少呢,至多是看到了她“凤鞋儿小,翠眉儿蹙”。如果真是这样的对话,她或许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活得快乐一点,她一定不会在细雨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的时候,哭损双眸断尽肠吧。
纵使亲近,也不沾染!你是来得去得!宛若影落池里一样无声无息!
朱淑真与李清照几乎就生活在同一个时期,断肠集因为悲苦过之,所以那个词心词意便窄了,痛得没有了退路,如她人一样,唯有那一点初恋的情意可让她逗留人世。
十六 恰对妆台(2)
与粗鄙之人婚后的朱淑真,自是不满,后来她三年后回得娘家,与夫家誓断。但是他梦寐的前缘终也尽了,心念俱灰后,郁郁而卒。她的词意与人生的意思终是纤巧了,然而词论家仍不吝予以赞扬:“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
但她没有易安“红藕香残玉簟秋”那般精秀明丽地不食人间烟火。也没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雄阔。易安的一生,该经历的什么都经历了,生香真色,闺阁旖旎,甚或家国流离,易安是为她的词而生的,她的一生起落,恰入词味,品之如暮春海棠,绿肥红瘦得正好。易安的痛谁人堪比,她中年丧夫丧家丧国,但她要活,因为这一生总像是还有未尽的事在前面等,未了的愿要偿。
佳人晨起理妆,会艳得有故事发生。这一天晓妆时,难得一个恰字,你那扇窗,正对着我的妆台,打开来,我们相视相识,唤一声,人世的诸般情意也一样如外面的花光月影一样姗姗地走过来,就是这样的轻松简单,原来真的不必花尽一生气力。
身着繁花锦缎的宋代女子也这般简约得美。
十七 玉窗红子斗棋时(图)(1)
费丹旭如果是词人,他的细腻婉约也一定是词中晏小山,是比小山还要闲淡,还要有一种妩媚情致。他的深挚有一点似是柳永,却没有柳永的艳冶,没有他的情苦,多了几许恬媚,他的画凄婉柔丽,描摹闺中风情,于恻恻轻怨中自有一种旖旎,闺中画卷似是依韵展开,宛然是有音节的,可以逐弦而歌。
画中女子或操琴或弹棋或读史或临书或焚香或啜茗,或临风念远或凭栏怀人,一年之内四季不同,一季之内物候不同,甚或一日之内各有时晨,亦各有意趣。他的画能读到窗外梧桐叶落的声音,能闻见院中梅花的点点冷香,闺中人也随着四时的情绪,魂梦逐天涯。
似是随意勾勒出的那枝杏花疏影,让人宛然听见月下的清音缕缕,萧萧淡淡吹彻天明,那心中相牵的人,可知这份相牵相思的苦。怎样的末路情缘,如清夜笛声,让人痛彻,让人整夜低徊而不能去。清晨打开窗子,一树杏花已惊泣而落。
水满池塘花满枝。
乱香深里语黄鹂。
东风轻弄帘帏。
日正长时春梦短,燕交飞处柳烟低。
玉窗红子斗棋时。
打开这幅画时,赵令畤的这首词便一下浮上来,竟然与画意契和得没有一点缝隙。
最是一句“乱香深里语黄鹂”,将画面中自然的繁复之景,一语道中,繁而不乱,园子悄无人声,柳烟低压,竹碧桃红,自有春深园阔,日长飞花的一种深静。耳边唯有轻曼空渺的黄郦语。古人有诗“鸟声无人,我友来即”,与此句笔法异曲同工,却各有一种境界。前句是繁丽的庭院之美,后句是白云抱幽石的自然清净,友人在鸟声中来访,踏踏屣音,清悦的扣门声,在山中响起时,与那暮鼓疏钟一样,玄静而有禅意。惊得身边一树黄叶亦哗哗自鸣,主人听见了,便知是老友来了,早早捧出嫩茶,自是喜悦盈怀。
人在闺中,日长人静,也得有另一种智慧将这白日消磨。
香已焚在金兽里,如云如缕弥于一室,桌上残笺,提了几句,又放下,心意似是初春的恻恻寒风,寥落冷清。这一走就是一春鱼雁无消息,只是空劳梦魂绕过千里关山。人在关山,也总有个归期,只怕是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那种寂寞,也是更在关山之外的空茫和心意荒乱,有时落寞得看见阶下庭草,也似是到了地角天涯,也似是到了地老天荒,不免伤春不免悲秋。
流年虚度的惊是一种挽不回的失,痛得让人心肝俱碎,双脸消红。
林黛玉葬花归来,忽然就听到了从梨香院中传来的一曲牡丹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姹紫嫣红早已开遍, 我也不曾觉得,原来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垣。谁都有这样惊见自己的刹那,一瞬间心痛神痴。黛玉叹自己身世无着,终身大事人人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却是无人提及更无人作主,抬头问天,谁人堪怜!
怎样的幽情密意,到头来只不过是流水恋落花。这一天一天要怎样过,才配得上这春光。我一下子明白杜丽娘的游园中那份心意撩乱,看见满园花好,不禁叹息说“这锦屏人忒看得韶光贱”。韶光何贱,只问自己心意在何处。
无论多么有才色的女人也不能没有一种依赖。那种安定的心思,父母不能给,富贵不能给,唯是一个装在心里的人,牵着系着,彼此才觉此生的意义和落地的踏实。
原来现实安稳,是衣食有着,可不必钟鸣鼎食。
原来岁月静好,是有人爱有人想有人疼,是人去了关山,千里之外还夜夜入梦来。是心在心里的安静。抬首即可看见一树海棠的明艳,低头能看见池中夏荷的清圆。能从容感觉自然真趣而不惊,是人走在自然里,与之相融,不觉突兀。
百无一遣之时,可约上女伴,坐在凉亭里,临一池绿水,对弈。
水色漾漾地晃在脸上,照得人有一种迷离恍惚之感,抬头就看见一对红嘴鸳鸯在荷叶下相互交着颈,细细喁喁。刚才收拾好的心情,顿时就又乱了。那棋子啪就落下,明知那只是一招死棋,只是为吐出心中那一口气,气是赌跟自已的。也只能闷闷地空叹一声,人不如物。
十七 玉窗红子斗棋时(2)
晋人说,棋为手语,她这一招,如此的蛮,对面弈棋人,一下子便明了她心绪的不稳,掩口一笑,心中并无千万雄兵之戾气,于是淡淡出手,不忍伤她,使棋局两两对峙,谓之双活。
身边侍女珊珊而来,端来了两杯刚刚淘制出来的玫瑰露,时值春末夏初,风清日炎,正好可以消渴。两人端起杯来,看亭树间有双燕剪剪而飞,海棠花瓣不经意间潇潇落下,两人相视,不由会心一笑。
知道赵令畤还是缘于他那个香艳的‘二十八字媒’。 赵令畤本是皇室后裔。元佑中时,结识苏轼,并于其交好。他贤妻早丧,却念念不能忘,尝凄然有悼亡词:
东风依旧,着意隋堤柳。
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
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可巧这同城有王氏女,岁已壮年,父母为其择偶,却屡不称其心,心心念念欲寻得有诗心的才子为婿。并作《咏怀》诗:
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睡更回头。
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
赵令畤见其诗词语工丽,语意深婉,女儿心思似是一只鸟,从白藕池花中扑扑而出,化作清愁,飞至西窗。词中清丽无助的闺怨,正暗和了自己失伴的孤独失意,读罢此诗,心早已随人绕天涯,于是请人为媒,欲与王氏女成其姻缘。那王家姑娘终是苍天不负她,终于等到了自己梦中人,两人相遇,各是惊喜到心里去,遂成眷属,恩爱终老。
刚才还在紫陌青门徘徊,口口声声说为妻断送一生,只为这王氏女的二十八字便已然魂倾。
赵令畤也一定是曾经看见新妻与人斗棋,他人在书房,外面风清日暖,唯听见棋子啪啪而落,他走出来,外面正花风阵阵,妻午睡初醒,正一身慵色,在亭上与人对弈,自有一种随心自适、逸神闲情。
所有的一切,是这样的静美,圆满,如他开篇之句:水满池塘花满枝。满得还似是要溢出来。
十八 掺掺女手,可以缝裳(图)(1)
自己手也纤纤,可是不会缝裳。穿针引线,为亲人缝制,长长的一件衣服,想必得用上数日光阴,日日捧在手里,铺在膝上,一定是有人生的大爱在里面。那衣服也会如软玉一般,温润地有了性情,穿在身上时,那不寻常的感觉,可以入诗的。
我真是喜欢画里的光阴岁月,这样缓缓地,在亭台的芭蕉树下面,缝着一件衣裳。那衣裳清风抚过,有蕉叶的清阴,树下刚才还有一只仙鹤,修长的颈,啄着羽翎,临水照花一样的娴雅淑静。
风透湘帘花满庭的好日子,四个女人,从陈年的箱子底下,搬出来各色宫匹锦缎,铺展开来,裁定、熨贴,为一件衣服,围坐在一起,这样风清日艳,都有了好性情,好心思,人也变得慷慨亲切。“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四个女人心有深爱,愉色婉容,将富贵花开、金玉满堂、山河日月绣了个满衣满衫。
古人制物都寓着个理儿,制冠有冠理,制衣有衣理,衣服上如有这些繁华大气象,人也会清晏沉厚,必定坚起一个信念,堂堂正正地走在岁月里,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人着上此服,有了王者镇重、安静四方之风仪。那“衣理”束着他,也照在扰扰人行过往处,邪僻之心也不得而入了。家中的女人有此灵慧的内心,男人在外面也会心性平和,眉清目扬,事事占得一个先机先运,福禄寿禧天也赐。
而这女人终是“碧梧栖老凤凰枝”,庭院深处,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原是福与慧双修而得的。
纤手所制,因为有心思,有对话,有交流,穿着之人也必定在有一刻感怀。或远行或羁旅,愁思怅然时,睹物怜人。“此中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的念想是怎样起的呢,必定亦是低眉敛首心有落寞的那一刻,看见了那个用尽气力与心思的《如意云锦图》的衣纹,贵气而贞静,突然让人那么强烈地开始想家,想念堂前一几一桌一瓶一花,都有妻的温婉笑语、眼光如波徘徊流连。万事万物如有让人琢磨让人寻味的,便多了自身份量以外的东西,就格外让人珍惜。衣物也不只是用来暖身,它也有着太多的东西附着。
唯其美,还因为它的“缓”,“缓”便有养,有养便有韵。这个养字是一种蕴含收集,收集心思,想了又想,改了又改,最后得了一个最完美的。因为缓,给了自己重头再来的机会,所以这样翻来覆去地就有了感情,无论衣衫穿在谁的身上,几时看到,都有一种亲情。
此画题跋出自《诗经·魏风》:
掺掺女手,可以缝裳?
要之襋之,好人服之。
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
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以《诗经》里的《魏风》点题,让人想起劳作的和谐之美,无论是身在候门,亦或是落在贫家,图中所绘的场景也是和气而贞静,上下有序的。
《诗经·国风》源于礼乐行起的周,那时人们有了私有的井田,人也大气开豁了,五谷黍麦,花初叶嫩,有了自己的田产,可以随意耕种,人与人之间有了不一样的东西,可以相互欣羡,人也有了个性的扬溢,我猜想有那么一个时期,社会和谐,人们是快乐劳动的。“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缝裳也开始有人歌了,闲暇之余,人们有了心情来关注一下别人的生活。“掺掺女手”之中的那个“好人”的不配合,想必也是一时兴起,撒娇使性子,有人便站出来说说她,口气也像是堂上婆婆。我读着不觉是讽诗,只有一家人的平和热闹。
那个男子在山下田陌劳作,亦想念着采萧的人: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真是丰富饶足的生活,采萧采葛采艾,在他眼里成了最美的舞,想那女子在田间山上的风景里,采葛之时也一定眼波顾盼,与那男子目光相接,瞬间就爱到了心里去。他也真是想思得苦,须臾不见,便嚷嚷着如隔三秋,被煎熬的劳动也不能了。
十八 掺掺女手,可以缝裳(2)
那种有点赖有点玩世的无俚头,原来周人就会。
彼时的人们对于财物没有野心,所以这样知足而乐,人的心思亦如春天里的桑树嫩芽,艳阳初露,饱满、润泽、惬意,满是清平的希望。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简直是最美的田园诗,没有隐忍,没有压抑,稼穑之人像是王公士人一样贵气,有田亩有桑园有家有爱人,什么都有了。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踏实和心安的生活,所以可以穿得像士人一样宽敞舒适,与爱人到处游玩,然后执手而还。
劳动成了歌,也入了诗,因为人们心里自在,可以这样一吐心曲。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
你若爱我,就涉溱水而过,来找我,你若不爱,哈!难到这世上就没有别的男人了吗。少女无所顾忌地恼了,指着她爱的人,劈头就甩下两句掷地有声的话去了。男人一定是唯唯着,左右不是。
而汉乐府里劳动的歌,就变得更加华美而有韵致,人们不只是性情的表达,更有一种天地之初的大气与贵气: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出去采桑,也穿得那么好,缃绮紫绮为衣,满头乌云也是斜斜地偏在了一旁,双耳戴得坠子也耀亮如明月,那个盛桑叶的笼子更是那么精心有情致,青丝为系,桂枝为钩,香馥馥的倚在她的臂弯里,满满一笼全是好心情。她后对使君说的那番话,那样义正而心思明阔: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先就自己把自己看得贵重,倒是使君相形之下见得自己的卑微,他一定会知趣而退。出来采桑也是一种游赏,不想碰见无礼之人,自已三言两语说得他回头就走了,不但没扫了兴,更见得社会的清明,人事的丰富。
在田陌深处,恍然听见谁家女人,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近若远,忽断忽续。这样的劳动是为了享受,不是为了贪欲,所以如此明媚,歌者欢悦,听者清旷。
田间坊里,人们心思明水如,缓歌度日,无时无序。一针一线,一锄一耕,都是喜乐光阴。
《拾玉镯》就是这样的天成佳会。孙玉姣在家中挑针纫线的时候,俊哥儿付朋怀着玉镯就来叩门了,正好妈妈去前村听经去了,她开门看见付朋貌似潘安,温温儒雅,也就喜滋滋地大着胆子收了,不巧被邻居刘妈妈看到。后来经刘妈妈撮合,她回赠了付朋一支绣花鞋。这一来一去的婚姻就在这针线女红里安排定,机缘巧合也是如此委婉有深意。
“豳风”本就是今陕西地区的民风民俗,此画为清吴求的“豳风图册”之一,画意中描摹的即是民间的活泼清贵。
十九 昔年曾见(图)(1)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南朝 江淹 《别赋》
看着眼前云树苍苍,山峦如黛,心中却空无一物,恍惚已记不得与你何时相见何时别离,从春草碧色等到秋露如珠,一年一年我只是等……可是唯见明月耀白露,心中早就是一层淡淡的霜色了,没有了相思,唯见日月来去,光阴回环。
情到深处情转薄,是一把刀深刻在生命里了的痕,这么多年早已不知道什么是痛。唯有月下清辉里,一声轻叹,不提也罢。
唯有在这样的暮色里,想起少年的他,从远处走来,身披一身清淡的灰,像是夜深时悄悄从窗棂里度进来的月光,深婉如水,有一种不经意的喜悦。而那一双温情的眼正语笑晏晏,望住我,我蓦然就呆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他怎么就知道了?可是,他只是这样走过了,什么也没说,原本他或许是想说什么来着,不然为什么他会对着我而来。那一刻我断定他是为我而来的,可是他终是什么也没说,沉吟了一下,他在我的身旁。我几乎就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听到了他咻咻的鼻息了,可是他终是身子一闪就去了。
那个长衫少年。在上元之夜。
可是去看灯会的路有千条万条啊,可他为什么偏偏就走过这条清越越的街呢。
桃花几度开落,他们之间却无故事。
提亲的人来了又去,可总不是他,那个在薄暮清寒里相见的少年。她在深闺的夜里,望着月亮一遍一遍地想:
为什么乍见他,就像是前世的宿命一样心痛神痴不能逃离。可既然是宿命,为什么却没有那根相牵的线?那天怎不在他眼底下遗一方帕子?上绣着并蒂莲的那方,或是题着‘闲却秋千索,寂寞梨花落’的那方。或是遗下一只翠凤的宝钗,他拾在手里,睹物思人,难保不动攀折之心。钗上蝶双舞,宝钗本成双,另一只还簪在佳人头,他诗书之暇,拈在手里时,或许相信这份姻缘原是前生定,不管千里万里也总还有个寻头。可是那天我什么也没做,他也是。如果光阴可以倒转,我一定在那个淡淡地暮色里,迎上他的眼光,走上前告诉他:‘奴家姓李,名叫青鸾,家就住在这条街的尽头,那个黛瓦粉墙的宅院里,父亲即是告老还乡的李员外……’要一口气说完,说完转身即走,不看他的脸,一切交于天安排。不知这样可不可以把宿命的人儿抓在手。”
世上最痛的是莫过于日日为他情思奄奄,却不知道他是谁。
日子如流水,一年一年过去,待字闺中的她再也不能等了。她嫁到一个本地最大的绸缎商人家,夫家家道殷实,夫君是嫡长子,也读些诗书,管些家事,与她年岁相当。只是模样气度与那个少年相差甚远。她虽富足安逸,却终有失落。多年来不敢想象那个少年郎,自己为人妇为人母,一切像是人家画好了的线,她只沿着这条线走即可,她没有一件事是拗过了命的,所以她谁也不怨,一切顺其自然,她也从不争,只是默然接受,她断定这即是天意。
二十年过去了,她依然似是什么也没经历过,她有时看着堂前穿过的爱子娇女,有刹那的陌生,突然这一切像是跟她没了关系,她只想收拾了自己的金钗翠钿、针线女红回她的娘家去,躲在自己的楼上,继续绣她从门前货郎那里买来的各种花样子,然后再提上几行字,这几行字她已仔细推量了二十年,终于想得清楚明白,那字的意思不前不后,有情有度,有蕴有风仪。
庆幸的是她家中堂上老父老母仍然安在,她可趁着三月三上巳日、正月十五上元日借机回娘机,她总觉得这二十年怎么也不像是二十年,快得连光阴岁月也没来得及在她的脸上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怎么也不信。
上元之夜的那一瞬,倒像是有二十年,清晰而沉着。
明年三月三归宁之时,她一定在昔年的闺房内,熏上一炉苏合,听着墙外的卖花声,倚在罗屏绣幕里,想想清楚,今夕是何夕。
十九 昔年曾见(2)
夫君从外面讨了妾回来,团团地带到她的跟前见礼,她看着她们一个个八幅罗裙妖娆地从眼前晃过,她也只是欣赏她们的衣饰作派,甚或衣服手帕上的花样子,她一点也没有不悦,反而觉得她会更清静自在些。她缓缓地开口让婢女给那如夫人看了座,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些零碎无关的日常闲话,眼睛时不时地扫上一眼面前新人,一样的芙蓉脸、远山眉。虽是年纪小,却是风霜满脸满眼,少了良家女子的娴雅安静。怎样在外面挣扎过,才谋得这一份爱讨得这一份生活,看她的眼神话锋,一举手一投足埋的全是心机。她心里不觉哑然失笑。看着俊逸的小婢手里端着莲花盏,纤纤地过来,莲花盏上精致的龙凤纹,她怎么像是第一次看到。
她突然觉得这个莲花盏是哪么亲切,这是她的家,她自己的一应物什,一直以来是这样庭前堂后温暖着她,她今日才有知觉,她不能失去。她惊异自己这么多年的安逸富足,翁姑慈善,婢仆贴心,夫君怜爱,可她都觉得如日坠月升一样的平常。她仔细打量眼前夫君,几近中年,面上几许沧桑,已有了家翁的影子。她好像从来也没有认真在意过他的燕婉温情,她为他样样打理得周全,他挑不得短处,举案齐眉也只不过是不落礼数而已,她哪里多走过一步。
她突然明白她并非宿命凉薄,她有那么好的环境,可以轻轻松松做得好人做得贤妇,她一分力也没发,只不过是用了两个字“淡远”,诸事便顺了。夫君在外撑着天,她日日驷马高车,呼婢唤仆,家中的金银钱帛几辈子用也用不完。她在翁姑面前,诸事不争,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正合了新妇的谱儿,缘得在夫家落得个贤仁宽厚之名。她每日里琴棋书画教养子女,针线绣工也从未间断,一样也受仆妇下人敬重。可是,谁知她大部分时候是在逃离,她是躲在里面,假装很温良。
她生子聪慧,生女娴雅,一双子女已会膝下承欢,她要怎样才能打起精神,一日当作一日,坚起心思,和畅性情,真实地来度她的光阴?
她这样沉沉地坐在那里,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她亦是临近中年人,神情里有一种暮色,是源于心底的,与脸容身形无关。望着园子里那个红漆的亭子,楼阁的一角飞檐,檐上的镇庭兽,她想这一家人原也是书香底蕴。
人生的厚实,原是人过出来的。
她把他昔年的影子打了个梅花络,结在了心底,只求温润美丽她自己。
金农此画清逸玄远,四个字“昔年曾见”有无尽的禅音禅意。我执于手,心一下子跌进去,怎么也出不来,图中女子神情古异,心事沉郁,与光阴与执着对语,使我心曲回环,徘徊良久,终悟得一点生命中的真性灵。原是这金冬心的一幅人物小册度了我的心。
画外求画人(后记)(1)
凡人读画,是在读人世的风景。
对着画,就是对着古人那种简漫而恬悦的人生境界。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种幽幽心意,可以让人安静,让人清素,让人珍重的一点心思。其中不涉艺理,不涉法度,只有我心中多年积念。每每读画之时,不是为其画技所动,而总为其画意所感,当年红尘世景便扰攘喧喧地迎面扑来,一下子便闻到了那时花香。像是一缕琴音,虽音淡而声稀,而那境界却是渺远而深微,总能感觉得到它的弦外之意。我自己先就醉了,彼时的一花一陌一庭一院,打开在眼前,让人忍不住地流连徘徊。再美的一段山水,也因为是有人有故事,我总看得见他紫衣彩缎从画堂前走过,院内是青石子铺的路,长长的,一直到朱漆的大门口,阶下石缝间有细草茵茵,院内那一树老桂树冠深密,叶底偶有黄鹂鸣啭,回头间,就看见她站在绿纱窗里吟吟笑意地望着他,那纱窗上落的尽是婆娑的桂花树影,不经意间他就闻到了她屋内刚刚熏上的苏合香。这佳人庭院就有如此的艳: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菩萨蛮》 宋 陈克
原是有太多的幽柔心事,所以它美得惊心。
读画时的那一种感觉,似是对着“八大山人”的一点墨色,一枝花意,一片枯荷,便是对着整个世间红尘,便是对着整个天意人事。画已不是画,也不是文字,是陈年的一缕香,是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一件心事。在一个暖日的正午,在那棵昔年的老梅树下,与故人相见,细细诉着,闲闲的,因为久远,那故事只剩下两人的淡淡浅笑,以及对方眼角额上的光阴回环,不见了喜嗔。那种玉漏迟迟的缓,是不经意间抬头,斜阳已暮。
写故事也是写人,写风景也是写人,迢迢世景里的红袖护花、花媚玉堂是一段稳妥的人世,艳而韵,让人宛然听得见深巷里的卖花声声,能感觉到当时空气里的味道。
画,无论怎样的笔姿,对于我都是写意。
如京剧中薛平贵一段的西皮慢板,人未出场,那么孤凉的声音先就出来,像是群山里的回音,有一种打马古道的苍郁沉厚,让人陡然觉得他的叛妻只是英雄悲情。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
柳林下拴战马武家坡外,
见了那众大嫂细问开怀。
单单是穿着一襟乌衣马褂而回,他流落大漠黄沙的西凉一十八年,今日终于看见了青是山绿是水,单这一句,我便想到了仇英青绿山水画的意境,那青那绿已不单是山与树的颜色,原是世俗地可亲可爱。因为抛下了结发的妻,即便是在西凉做了驸马,也总觉是孤苦,总不能随缘喜乐,做到江湖相忘。
终于有可能回来了,一路纵马驰骋,武家坡在即,看见了女人们在田陌采桑,那正是梦里景致,不禁心胸一下子开阔欢悦,在柳林里拴好马,那时的阳光一定是妍暖地照在身上,薛平贵也一定是看见了多年前的世景,便急急地跳下马来,人马都走得热气腾腾,没有了一点悲凉,他心情好得如这春天草长花发,按也按不住。看见了妻,却没有了眼泪,只想与他相调相戏,似是又回到了年少时。这样相见的场面喜乐活泼,比两人对着泪悲戚要好,更有人生的宽广和春意无限。
因心中早已有一个把握住的大乾坤,所有他有这份闲情。
王宝钏日日寒窑野菜苦度光阴,看见他时,心里豁然明亮如初。十八年等着他,只是因为“相信”。 他终也不辜负她,十八年不回来也是他的无奈,她懂得人生在世有比儿女私情更壮阔更雄奇的,所以她不恨,“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她只这样想。外面昭昭日月是他的心,亦是她的心。所以她等来了皇帝长夫,她有这样的大胸怀,有这样的人生大爱,真就成了皇后。
画外求画人(后记)(2)
人生如戏。
画,是戏里青衣水袖长抛时那一个幽怨的回身,是小旦亦嗔亦喜时一横的眼波,是老生方严端庄沉着劲健的舞台八字步。虽悠长深远,却里里外外全是智慧与人生大信。
从来没有一件艺术,让我如此沉静,如此温良。因我原本即是画外求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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