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的八个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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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白桦林
我常常这样告诫自己,并且把它作为我生活的一个准则:只要你天性能够感受,只要你尚有一颗未因年龄增长而泯灭的承受启示的心,你就应当经常到大自然中去走走。我去看白桦林时,是在秋天。秋天旅行是一种幸福,木草丰盈,色彩斑斓,大地的颜色仿佛在为行者呈现。世界上有许多事物,往往是一种事物向另一种事物转化时的过渡。它们由于既不属于前者,又不属于后者,便获得了自身的独立价值;它们由于既包含了前者,又包含了后者,从而更加饱满和丰富。黎明和黄昏比白昼与黑夜妩媚,春天和秋天比夏天与冬天灿烂。当我试图描述所见的一角山隅或一片滩地,我感到了人类语言的虚弱和简单。俄国诗人蒲宁说:“诗人不善于描写秋大,因为他们不常描绘色彩和天空。”可供诗人选择的文字仍然有限,许多词汇还有待我们创造出来。
我平生没有实地见过白桦林。但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在白桦与我之间存在着某种先天的亲缘关系,无论在影视或图片上看到它们,我都会激动不已。我相信,白桦树淳朴正直的形象,是我灵魂与生命的象征。秋天到白桦林中漫步,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我可以想象,纷纷的落叶像一只只鸟,飞翔在我的身旁,不时落在我的头顶和肩上。我体验这时的。触太。升起砚后白桦林,本身便是一群栖落在大地上的鸟,在一年一度的换羽季节,抖下自己金色的羽毛。
我是走了几个地方后,在围场北部的“坝上”找到它们的。这里的节气远远早于北京地区,使我感到遗憾的是,白桦林的叶子已经脱尽。尽管我面对的是萧瑟凄凉的景象,我也没有必要为白桦林悲伤。在白桦林的生命历程中,为了利于成长,它们总会果断舍弃那些侧枝和旧叶。我想我的一生也需要这样,如果我把渐渐获得的一切都紧紧抓住不放,我怎么能够再走向更远的地方?
在落满叶子的林间走动,脚下响着一种动听的声音,像马车轧碎空旷街道上的积水。当我伸手触摸白桦树光洁的躯干,如同初次触摸黄河那样,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温暖。我深信它们与我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的体内同样有血液在流动。我一直崇尚白桦树挺拔的形象,看着眼前的白桦林,我领悟了一个道理:正与直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首要条件,哪裸树在生长中偏离了这个方向,即意味着失去阳光和死亡。正是由干每棵树都正直向上生长,它们各自占据的空间才不多。它们才能聚成森林,和睦安平地在一起生活。我想,林木世界这一永恒公正的生存法则,在人类社会中也同样适用。
一九八八年四月
美丽的嘉荫
踏上嘉荫的土地,我便被它的天空和云震动了。这里仿佛是一个尚末启用的世界,我所置身的空间纯粹、明澈、悠远,事物以初始的原色朗朗呈现。深邃的天弯笼罩在我的头顶,低垂的蓝色边缘一直弯向大地外面,我可以看到团团白云,像悠悠的牧群漫上坡地,在天地的尽头涌现。尽管北面的地平线与南面的地平线在视觉上是等距的,一种固有的意识仍然使我觉得,南方非常遥远,而北方就在我脚下这片地域。我的“北方”的观念无法越过江去,再向远处延伸,我感到我已经来到了陆地的某个端点。看着周围那些千姿百态的云团,每观察一个,都会使我想起某种动物,我甚至能够分辨出它们各自的四肢和面目。它们的神态虽然净狞,但都温驯地甸甸在地平线上方,我注视了很久,从未见它们跑到天空的中央。它们就像一群从林中跑出饮水的野兽,静静地围着一口清澈的池塘。
蓝色的黑龙江,在北方的八月缓缓流淌。看到一条河流,仿佛看到一群迁徙的候鸟,总使我想到许多东西。想到它的起源,想到它路过的地方、遇见的事情;想到它将要路过的地方、将要遇见的事情;想到它或悲或喜的结局。想到法国诗人勒内。夏尔“具有一顺决不被这疯狂的监狱世界摧毁的心的河流尹使我们对天边的群峰保持狂热和友善的河流”(《索尔格》)的颂歌诗句。河流给我们带来了遥远之地森林和土地温馨的气息,带来了异域的城镇与村庄美丽的映象。我常常想,无论什么时候来到河流旁,即使此刻深怀苦楚,我也应当微笑,让它把一个陌生人的善意与祝福带到远方,使下游的人们同我一样,对上游充满美好的憧憬和遐想。
嘉荫仿佛是一个蹲在黑龙江边上的猎人,它的背后,是莽莽苍苍的小兴安岭。我不了解嘉荫的历史,不知道它诞生的时日和背景,我所看到的是一座美丽清静的河边小镇。走近它,我感到很温暖。这温暖的感觉,不仅来自它橘黄的色调,双层门窗的屋舍及每个院落的桦木段垛,更来自它温和的居民。走在嘉荫的街上,即使你的感官天性迟钝,你也会被这里淳朴的民风所打动。从人们的神态和表情我能够看出,只要你开口,他们会乐于回答你任何问题;只要你请求,他们会给予你任何的帮助。以后我还会走很多地方,但这样令人感动的地方,我将终生难忘。
在嘉荫江岸的堤下,汛期过后,便裸露出一片狭长平坦的沙滩,积满沙砾和细屑的卵石。边民在这里网鱼、洗澡、冲消家什,妇女们将洗净的衣物晾在光洁的石子上,拖运原木的江轮停泊在一旁。在江水遥遥的对岸,散落着一簇醒目的自房子,阔大方正,它们沿江而列,仿佛在同此岸的嘉荫小镇相互呼应。那里偶尔会传过几声狗吠或若断若续的欣声。一种浓郁的家园氛围,一种和平的生活气息,弥漫在河水两岸的寥廓空间。
嘉荫,这是一个民族称作北方而另一个民族称作南方的地方。站在黑龙江岸,我总觉得就好像站在了天边。对我来讲,东方、西方和南方意味着道路,可以行走;而北方则意味着墙,意味着不存在。在我的空间意识里,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形成完整的四方概念。望着越江而过的一只鸟或一块云,我很自卑。我想得很远,我相信像人类的许多梦想在漫长的历史上逐渐实现那样,总有一天人类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陆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三日初记一九九O年十月四日改定。
天边小镇
即使在新疆,且末也是最遥远的地方。
从首府乌鲁木齐到且末,就是走尉犁、若羌这条近路,也要三天时间,并有车陷沙淖的危险。环绕塔里木盆地外围的大公路,从尉犁到民丰的东半部路段,依然很原始、简陋,沿途时时遭到沙漠侵袭。所以去南疆一带的车辆,大多宁绕行阿克苏、喀什、和田一线。如此,到达且末至少需要六天。
且末,南邻昆仑雪山,北临塔克拉玛干沙漠。这天堂地狱相列般的地理位置,使它万劫不复地处于一种永久的恩泽与威慑之间。
新疆南端是我所知道的天下最奇异,最动人的地域。昆仑山,四方众生的伟大父亲。它的北麓,雪水顺势奔涌,汇成道道河流,直至神秘地在大漠内失去踪迹。在雪水流经的地方,由西向东,始于喀什终于若羌,形成一线雪山与沙漠间的大大小小绿洲。它们是西域严酷大地不灭的魂灵,是站在死亡之海岸上微笑的生命。远古时期,漂泊的人类在此安顿下来,以天赋的无穷毅力承受辛劳与艰难,终年不竭的雪水把他们养育至今。
且末为众多绿洲中的一个,在漫漫岁月里,孤立无助地演进自身的历史行程。这里是世界安静的一角,容纳着深爱垃印天边小镇劳动与和平的人们。它显现的样和的面貌,我可以肯定,会使所有到来的人惭愧地放弃仇恨。
西域位在欧亚大陆心脏,远离海洋。西域的一切,都令人联想到火和太阳。夏夭的且末,辉煌光明。它的绿色,照耀着四周燃烧的沙漠。高大的白杨,遍布镇上。它们挺拔的躯体,使小镇对命运满怀信心,它们是小镇在沙漠与太阳中生存的守护神。
且末也许是神作为标准安放在人间的一座小镇,它的存在,让我们这个喧嚣的商业世界感到卑微,走在树阴满地的街上,我觉得小镇有种使一切复原的力量。我没有遇到汽车,没有见到高耸的烟囱,甚至没有听到一声蝉叫(这里夜晚也没有蚊虫)。小镇的生活,在依照它自己的意愿和信念,平静地运行。
小镇很小,只有两条主要街道,在镇中相交,它们是小镇的骨骼。站在十字街心,向四个方向望去,便可看到镇外在阳光的火焰中幻动的沙摸风景。我注意到,小镇人在街上相遇,大都要伸出双手握在一起,亲近地交谈几句,而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这一小镇每时每地都会发生的现象,让我大为感动。我把这寻常的一瞬,看作是小镇的灵魂。在小镇看久了,就感觉小镇本身的确也有生命,它有一个天造地设的适应沙漠环境的肌体。小镇上的阳光,像金属一样。但走进阔大的树影,看外面锐利的阳光也是可爱的。在小镇,大街小巷两旁都有雪水流动。长途跋涉的灰色雪水,给被火焰围困的小镇,带来了雪山的声音。街巷里的泥土,似乎永不凝固,一阵风刮来或光脚的娃子跑过,都会腾起一股烟尘。为此,小镇人不时走下门前的木桥,提起雪水洒在街上。他们的勤恳、保持着整座小镇的湿润。
小镇人感激雪山,雪山离他们还很远。小镇人懂得沙漠,但他们从不深人沙膜。小镇同雪山沙漠的关系,是世界上最微妙最难言的一种关系。
我想,只要有水、一块土地及勤劳,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地球的哪个角落,人类也会把它改造成庄稼连片的家园。年年岁岁,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技艺和辛劳化作了收获,看到自己的后代生龙活虎地长大成人,看着日子向合乎自己心愿的方向发展,这个时候,便是人类所处的最幸福的时光。离开小镇时,车上一个到库尔勒上学的学生告诉我,且末原址并不在此地,而在北面的沙漠中。本世纪上半叶,有着悠久往昔的且末被沙漠逼迫南移。新址距旧址五十余公里。
现在,面对塔克拉玛干魔鬼的进逼,为了护卫新的家园,小镇人终于表现出了潜在的胆量和勇气。他们在沙漠前面设下屏障,第一道布草网,第二道植怪柳、沙枣及胡杨。他们用人类的气魄和智慧,止住了尾随而来的犊餐般沙漠,为自己在自然那里争得了安宁与生存的权利。当我在车上看到那赫赫的防沙网时,我很想复述这两行英雄性的诗句:土地说:我要接近天空于是,山脉耸起人说:我要生活于是,洪水退去(江河)
一九九O年八月二十二日笔记一九九一年五月改写
放蜂人
放蜂人是大地上寻找花朵的人,季节是他的向导。
一年一度,大地复兴的时候,放蜂人开始从他的营地起程,带着揪木蜂箱和帐篷。一路上,他对此行满怀信心。他已勘察了他的放蜂线路,了解了那里的蜜源、水源、地形和气候状况。他对那里蜜源植物的种类、数量、花期及泌蜜规律,已了如指掌。他将避开大路,在一座林边或丘旁摆下蜂箱,巢门向南。他的帐篷落在蜂场北面。
第一束阳光,满载谷粒的色泽和婴儿的清新,照到蜂场上。大地生气勃勃,到处闪亮。蜂群已经出巢,它们上下飞舞,等待着侦察者带回蜜源的消息。放蜂人站在帐前,注视着它们。他刚刚巡视了蜂场,他为蜂群早晨的活力,感到兴奋。他看蜜蜂,如同看自己的儿女,他对它们,比对自己的身世还要熟悉。假若你偶然路过这个世界一隅,只要你表情虔诚,上前开口询问,他会热心给你讲蜜蜂的各种事情。
放蜂人在自然的核心,他与自然一体的宁静神情,表明他便是自然的一部分。每天,他与光明一起开始工作,与大地一同沐浴阳光或风雨。他懂得自然的神秘语言,他用心同他周围的芸芸生命交谈。他仿佛一位来自历史的使者,把人类应有的友善面目,带进自然。他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与自然最古老的一种关系。只是如他恐惧的那样,这种关系在今天的人类手里,正渐渐逝去。
放蜂人或许不识文字,但他像学者熟悉思想和书册那样,熟悉自然,熟悉它的植物和大地。他能看出大地的脉络,能品土壤的性质;他识别各种鸟鸣和兽迹,了解每样植物的花事与吐蜜的秘密。他知道枣树生长在冲积土上,荞麦生长在沙壤上,比生长在其他土壤上流蜜量大;山区的锻树蜜多,平原的锻树蜜少;北方的柳树流蜜,南方的柳树不流蜜。他带着他的蜂群,奔走于莽莽大地。南方的紫云英花期一终,他又匆匆赶到北方,那里,荆棵的蓝色花序正在开放。他常常适时溯纬度而上,以利用纬度之差,不失时机地采集生长在不同地区的同一种植物的花蜜。
“蜜蜂能改变人性。”这是放蜂人讲的一句富于文化色彩的话。如果你在蜂场呆上一天,如果你像放蜂人那样了解蜜蜂,你会相信他的这个说法。
我把放蜂人讲的关于蜜蜂(主要指工蜂)的一生,记在这里:一日龄,护脾保温;三日龄后,始做清理巢房,泌蜡造脾,调制花粉,分泌王浆,饲喂幼虫、蜂王和雄蜂等内勤工作;十五日龄后,飞出巢外,担负采集花蜜、花粉、蜂胶及水等外勤重任;兰十日龄后,渐为老蜂,改做侦察蜜源或防御敌害的事情二当生命耗尽,死亡来临,它们便悄然辞别蜂场,不明去向。
这便是蜜蜂短暂的一生,辛劳不息,生命与劳作具有同一涵义。放蜂人告诉我,在花丛流蜜季节,忘我的采集,常使蜜蜂三个月的寿命,降至一个月左右。它们每次出场,要采成百上千朵花的蜜,才能装满它们那小小的蜜囊。若是归途迷路,即使最终饿死,它们自己也不取用。它们是我们可钦可敬的邻居,与我们共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它们体现的勤劳和忘我,是支撑我们的世界幸福与和睦的骨骼。它们就在我们身边,似一种光辉,时时照耀、感动和影响着我们,也使我们经常想到自己的普通劳动者和舍生忘死的英雄。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与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丛附近。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他带着他的蜂群,远离人寰,把自然瑰美的精华。源源输送给人间。他滞于现代进程之外,以往昔的陌生面貌,出现在世界面前。他孤单的存在,同时是一种警示,告诫人类: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至十二月
上帝之子
在所有生命里,我觉得羊的存在蕴义最为丰富。
“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羊自初便位于对立的一极,它们草地上的性命,显现着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它们汇纳众厄的孺弱躯体,已成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
羊,仿佛天然的牺牲和祭品,宗教看中的牲灵。从古老的犹太人起,它们即被选出,开始承负自己壮烈的替罪使命。(古犹太人为了安抚旷野邪灵阿撒泻勒,每逢赎罪日要抽签选出一羊,将其牵到耶路撤冷城外绝崖上抛下,以带走全族所犯罪愆》
那从上帝所在差来,为作见证的施洗约翰,指着行走的耶稣告诉两个门徒:“看哪,这是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罪和死从亚当一人人了世界,恩典和永生要藉着耶稣基督的牺牲丰盛地伎临人间。上帝拯救世人,通过他的儿子的生、死和复活面实施。“我们借这爱子的血,得蒙救赎,过犯得以赦免。”这里,基督和羊的前定舍身命运,奇异地相同。它们自身,也被圣书直率无碍地并列在一起。
过去,我称羊为恶的承受者。在我亲眼看了它们近乎自觉的赴难情形后,我开始感到,它们的生命,有着某种人所不解的神性。我觉得我应把它们看作基督之后的,仍存尘世的“上帝之子”。
一九九O年夏,我去新疆旅行,在南疆的于田和民丰,我看到了羊现代受难的全部过程。
在于田的巴扎(波斯语:市集)一角,清晨,走了一夜的牧羊人已从很远的牧场把羊领到这里。有山羊,有绵羊,白羊驯善,黑羊庄重。它们在冥冥预感中,同命相依地挤在一起。这个僻静的角落,专做羊的交易。太阳上升的时候,巴扎上的羊商开始汇聚。这是一些将羊买进,将肉卖出的悠久生意人。他们进人羊群,随心挑捡、估量。羊群晃动着,涌来涌去,但没有一只羊,肯逃离这不设围栏的凶险场所。经过几番价格往还,在中介人的撮合下,买卖双方最终伸手相握,表明交易做成。我手里有几张现场照片,可以清晰看到交易完毕的羊商,左手拖只山羊,右手拖只绵羊,未做任何绑缚,顺利离开那里的图景。羊放弃了它们头顶的武器,它们被倒曳着,前蹄划地,一路将干燥的尘土带起。
我没有在于田看见屠场。到了空旷的民丰,我才发现,原来屠场就隐在巴扎后面。在此我第一次真正懂得了,羊意味什么。我的所见,令我吃惊。
两个孩子,徒手赶来一只高大的公羊,走进屠场。血腥气息的突然刺激,使公羊替醒。它本能地转身欲退,一个孩子伸手一拦,又使它恢复了镇定。它走到悬挂同胞尸身的横梁下,一个屠师摔然将它搬倒,头扭向血坑,然后操刀。它没有踢蹬,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哀叫,它承受着,大睁柔弱的、涵义深远的眼,阵阵抽搐的壮硕身躯,渐渐平静。这位屠师用生涩的汉话,自豪地告诉我:他杀好一只羊,从屠宰、剥皮、到掏出内脏,不会超出十分钟。
新珊的这幕,刻进了我的脑子,我终生难忘。(我无意为写作本文在此尽兴渲染、夸张,或营造神秘气氛。)它时常让我想起人类尚未放弃的一种脆弱努力。植根于文明之上,为基督孜孜倡导与传扬,成为世代圣贤最殷切声音的宽有与忍让精神,在崎岖的历史上,终于衍变为自觉的非暴力主义。这个被列夫。托尔斯泰喻为“构成人类共同生活的全部学问的拱顶”的非暴力主义或不对抗说,除了受到少数前贤、信徒的尊崇与践行,始终难于在整个人交普及。令我感慨的是,通过羊的生命,它得到了最为极端的体现。
非暴力主义也许是有史以来令世人最难以理喻和接纳的一种主张或思想。自新疆之行后,我一直试图追溯它的渊源,理解它的根基。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幻日约》}的血腥公理,到“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遥迫你们的祷告”(《新约》)的自我牺牲,我看到一个伟大的心灵张开了,它祈望以爱容纳和化解人间的一切事情。(托尔斯泰认为,基督教不是神学,而是对于生活的崭新理解。)当人类终于醒悟暴力不能彻底根除暴力的时候,它开始尝试另外的办法。我把这看作人类精神衍进中的一次伟大变革,它的意义不会亚于火的使用和文字的诞生。
在西方,非暴力主义与反殖民主义、反种族主义一并被称作二十世纪三大重要革命。(托尔斯泰是现代完整阐述非暴力主义思想的第一人,他的思想影响并引发了本世纪的两大非暴力主义运动。在托尔斯泰的著作中,可以看到非暴力主义思想的理性根基:报复和以恶还恶是增加恶。减少暴力这种恶的惟一办法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使用暴力。)这里,特指“圣雄”(意为伟大的灵魂)甘地倡导的印度“非暴力抵抗运动”,及继起的马丁。路德。金领导的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与历史的细节一致,两位崇高的非暴力主义促进者与践行者,最终还是死于他们毕生不以暴力对抗的罪恶暴力。这近似必然的悲壮结局,使广大的普通民众对非暴力主义试图通过自我受难与牺牲(一个信奉非暴力抵抗的人,是天生要受人欺负的。―甘地),从而溶化人性坚冰的光辉努力,始终存有异议。
当人围绕诸如“施恶”与“受恶”建立自己的尺度与法则,并于此争战不已时,在更大的背景下,我看到神沉默不语。它有自己的公正,它以一种人所不见的大的循环,保持着万物的终极平衡:草食泥土,草被草食者食;肉食者食草食者,肉食者被泥土食。在这样的前定秩序面前,任何狭隘的自诩强大与得胜,都将遭到它的蔑视或取笑。
从海洋来的雨,还要被河流带回海洋。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进羊的腹里。
一九九二年七月初写一九九三年十二月改定。
武汉的东湖
东湖是大江在路上的一个停顿。像长途跋涉的旅人走到一棵树下,它走到武汉的身边,四下看看,便坐下来歇息。旅人喜欢树下的阴凉,它喜欢武汉的热烈。
它从很远的地方走来,日夜行进,风尘仆仆。它的神色疲倦,身上依然散发着异地新鲜的生命气息。那里的雪比早晨纯洁,那里的森林比心灵神秘,那里的夏草高过天,那里的阳光像洪水在地匕流淌。这一切,你即使仅站在远处对它望望,也会在你的想象中显现出来。你会不由自主走近它,围着它细细打量。你总觉得,无论怎么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它都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它的眼睛是历史,脸是故事。它可以沉默,但只要有人渴望倾听,只要它肯,它便可以把它的见闻和经历永不枯竭地讲述下去。
它仍在路上,它要到哪里去呢?它要去寻找海。它目前还没有明白,当它停下脚步,它自身就会形成一个海,也有海的精神,也有海的宽大与深邃,也有波浪浩荡,鸥鸟翩飞。这情形大体和人世的无数奔忙一样,苦心劳顿所追寻的,恰恰是在这追寻中被牺牲掉的。
它喜欢武汉,也被武汉的主人加倍喜欢。它是他们窗外心向神往的宝贵风景,是他们躁动的市井生活里的慰藉和安静,是他们对外话题中谈起的第一个内容。假如你初次来到武汉,他们通常也会这样告诉你:到武汉,不去东湖,等于没有到过武汉。从他们的语气和表情,你能够看出,东湖是他们的半个生命。因为东湖,他们得到在武汉闻名的火焰与庞大内,骄傲和镇定。在武汉,无论从哪个区域都能顺利地走向东湖,武汉的大大小小道路。都乐于把你领到那个美丽无比的地方去。
它不会在此久留,它还将上路,但它不会再把东湖带走。它将把东湖给武汉留下,作为它们相识而送给武汉的一个礼物。
它前面的路还很长,它还要经过许多地方,还要遇到许多事情,但它不会把武汉遗忘。在它沿途路过的无数地方中,武汉给它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它清晰地记得那里的热烈,记得那里的关于九头鸟的古老传说,记得那里的亲密的三兄弟。他们情同手足,永远站在一起;他们直爽、诚恳、慷慨、憨厚。喜欢和敬重远方来的朋友。它相信,它未来一定还会再去那里。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一个旗帜性的诗人
在二十世纪的诗人里,我称庞德是一个旗帜性的诗人。至少,以池为核心,现代文学中出现过一次新鲜的诗歌运动(“意象派”,即庞德给予这个运动的名称)。
一九O八年二月,二十三岁的青年庞德,带着他的手稿和诗歌信念,来到欧洲。他要用“精练的字句”,取代旧大陆诗歌创作中的“美丽的空话”。他为欧洲文学带来的不仅是波澜(连长他二十岁的叶芝也因他改变了诗风),也带来了他深厚的友善。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尽心为其他诗人和作家争取经济资助,全力帮助他们发表或出版作品(尽管当时他自己也很贫困,作品也难以出版)。由于他,乔伊斯出版f《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与暇尤利西斯》,艾略特发表了《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和经他修改的《荒原》。他们尊敬他,爱戴他,钦佩他对文学的无私奉献。
一九二四年,由伦敦到巴黎,后又对巴黎产生了厌倦情绪的庞德,迁居到意大利。正是这个国家,使他后来受到了他的祖国的惩罚。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庞德认定墨索里尼的国家社会主义,与他信奉的英国经济学家道格拉斯的社会信用学说相同,导致他成了意大利法西斯的同盟。他的主要表现,是应罗马电台之邀,在电台定期发表广播漫谈。他的数百次广播讲话,涉及广泛:欧洲文学、造型艺术、他的《诗章》、儒家学说、日本戏剧等;也涉及政治和战争,如为墨索里尼的政权宣传,大胆抨击美国的战争行动等。他的讲话,激怒了他自己的国家。战争结束时,庞德被意大利游击队速捕。后移交美军。一九四五年他因叛国罪(罪状多达十九条),被押回华盛顿受审。
在美国诗歌界营救庞德过程中,出现了一件戏剧性的事情:即争取诗人弗罗斯特的响应。美国当代诗人唐。霍尔在回忆录《虚荣心、名誉、爱与罗伯特。弗罗斯特》内,讲了这件事的详情。尽管庞德当年一读到弗罗斯特的诗,就以极大的庞德式的热情去宣传、评论和推荐,逼使美国公众重视这位受到忽视的诗人,但弗罗斯特从来就不喜欢庞德(“他欠r庞德的情,这大概是不喜欢他的原因。”)。怎么办?救援活动发起人、诗人麦克利什策略地去告诉虚荣心很重的弗罗斯特:埃兹拉还关在那里,太引人注目了;要是我们能使他获释,人们就不会再这样注意他了。于是,弗罗斯特专程去华盛顿,利用他的名声去影响那些有影响的人:找司法部长,拜访议员,与总统首席行政助理交涉。事情果然有了改观,一九五八年,被囚禁(比萨集中营的铁笼,美国的监狱和精神病院)谁一三年的庞德终于走出了伊丽莎白精神病院。获释后的庞德,再次返回意大利定居。晚年,他对自己的过去追侮莫及,他说:“我只希望,我为艺术尽了绵薄之力。”
凭鲜花取胜
智慧的所罗门王说:以剑取天下者必亡于剑。在另一个领域,希腊当代诗人埃利蒂斯,也有一行感动心灵的诗句:“凭鲜花取胜”。
埃利蒂斯,一个在艾吕雅和超现实主义启示下上路的诗人,在写出包括(天蓝色记忆的时代》《疯狂的石榴树》等名篇在内的两本诗集后,应征人伍,以一名陆军中尉身份参加了反法西斯抵抗运动;战争期间完成《英雄挽歌》;战后沉寂十四年,直至伟大的《理所当然》诞生。
《理所当然》的篇名,取“理所当然应该赞美你”(希腊正教对圣母玛丽亚的赞美歌首句)之意。埃利蒂斯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演讲,第一句话就说“请诸位允许我为光明和清澈发言”,这非常恰当地表达了他的诗歌信念。他走的是一条''从现实向可能“伸展的道路。”凭鲜花取胜“是它的终点。他说:”美和光明有时会被看作不合时宜或微不足道的东西,不过我觉得想要接近天使形状的内心追求比起制造各种魔鬼的作用来要困难多了。“他认为,希腊语作为一种语言不适于对生活进行悲观主义的描写,而且它没有可能用来写诅咒性诗歌的措辞。(古希腊文学史》的作者就曾对柏拉图这样概括:“他总留心从事物中发现美,而不是专事揭丑攻订。”
埃利蒂斯,“几千年来将珍宝冲上陆地,让西方得以收集起来引以自豪”的爱琴海的歌手,将美与善同太阳看成是一回事的“饮日诗人”,在受奖演说的最后告诉听众:“双手将太阳捧着而不为它所灼伤,并把它像火炬般传递给后来者,这是一项艰巨而我认为也很幸福的任务,我们正需这样做。”
一九九四年八月至九月
白昼与黄昏
与追求到处扬名、风风火火的卡波特(《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作者)相反,塞林格体现了作家的另一个极端。
一九五一年,《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三十二岁的塞林格由此声省鹊起。为了躲避随之而至的那些妨害写作的东西,他毅然退隐到新罕布什尔州乡间。他在一条河旁的小山上,盖了一所房子,四周种上树木,外围圈起装有警报器的铁丝网。他在这片被他买下的土地上,离群索居。除去偶尔驾驶吉普车到附近镇上购物外,他极少与外界来往。他写得很慢,《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十年间他只发表了三个中篇和一个短篇。他的作品发表或出版,在美国文学界被当作一件大事,而在他的读者眼里,甚至视为神的出现。(他不喜欢海明威,主要由于他曾目睹这位硬汉残忍地枪击一只鸡的脑袋。他借助他小说中的人物说:“人不仅要爱这个世界,宽恕这个世界,而且要在这个世界上努力尽自己的责任。”)
与我们的批评家刻薄地曲解张承志的决绝与不群相似,美国的批评家也曾非议过塞林格:“塞林格的声誉,有一部分是基于他故弄玄虚,不让人们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