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河流而止于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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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08 22:36:29)转载
标签:杂谈
戴冰小时候喜欢画画,题材却非现今参加书画考级的孩子们提笔就来的梅兰竹菊、翎毛花卉或山水楼台之类,他偏爱的是人物和动物;人物分两种,一种是在《斯巴达克思》、《希腊神话故事》、《马拉松》等小人书上出现的古罗马古希腊战士;一种则是评书中常有、小孩子们佩服的岳飞、杨六郎等儒将;动物则为公鸡、青蛙、大雁和马。他尤其爱画马,常以毛笔蘸墨画在所能觅得的宣纸、皮纸、白报纸、信笺纸乃至练习本之上。他瞧不起工笔线描巨细无遗、恭谨照录的风格,喜欢的是要言不烦、遗貌取神的简笔大写意,故自创出一种快如疾风的画法,三两笔就要勾画出骏马奔逸绝尘的姿态,用这样的速度画画其实有点费纸,可他兴致不减,内容由单骥而群马,画幅从斗方到长卷,洋洋洒洒,一发而不可收。某次他画一奔马,两条后腿之间夹有一物,我指而问之,答曰:“马屙尿的东西”。
十一二岁时,正碰上贵阳幻灯机厂低价处理一批积压幻灯机,他通过姑父购得一台,又从在花灯剧团打幻灯的姑妈那里要来整卷的透明塑料膜,然后在上面画出连续不断的单幅画面。他是这样想的:如果按照电影动画的原理,在每张幻灯片上画好一个分解动态,摇动手柄,使之快速通过光柱投射到墙壁上,岂不就是一部自制的动画片了吗?于是我们可以想象到这样一个画面: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个深夜里,一个小男孩独自在阁楼上和他奇妙的新设备一起悄无声息地忙碌着,目不转睛地盯住前面光影斑驳的墙壁,期待着奇迹在下一秒钟发生……试验最终当然以失败告终,但却丝毫没有妨碍他别的爱好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他喜书、喜茶、喜箫、喜剑、喜京剧、喜摇滚、喜书法、喜电影、喜说野史、谈掌故、述异闻、评字画、喜古人笔记、宗教哲学、诗歌小说……这些爱好所带来的种种乐趣,加起来大概不会少于金圣叹的三十三个“不亦快哉”。戴冰从来就是一个专注于体验过程的人,对于结果他是不太在意的;而沉浸于过程、悉心体会其中各个微妙的部分,并以此为契机充分舒展开一个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然后沉淀、融化以构成生命的内容,才是他真正想从中获取的。所以他的爱好看似纷繁庞杂,实则取舍有度,看似率意随便,其实合于创造性精神活动的内在理由:归根到底,一切为了表达而存在。于是他最终选择了文学。
黄永玉曾说:文学之于艺术,犹如钢琴之于音乐。意思是说文学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占有总领的位置,一切艺术形式都可以在文学之中找到对应,反之文学也可以成为一切艺术生发的源头。正是文学强大的综合性、无限多样的可能性吸引了戴冰,使他强烈的表达欲望终于落到一个切实的承载上,在他的精神享受与精神创造之间形成回路,从而找到了属于他的、一直持续至今的生命状态。
戴冰从事写作最先从诗歌入手,一九八九年转入小说,单就小说写作而言,到今天也有二十个年头了。诗是语言的核心,没有一种文学样式,其语言体系像诗歌那样完全指向内部,构成一个自闭而自足的世界。与诗歌相比,小说则是一门具像艺术,它需要沿着情节走向结局。无论多么光怪离奇或放诞诡异的小说最终都无法回避现实世界的逻辑结构,无论作家最后企图抵达的是什么,他首先需要按照现实的逻辑去营造生活的表象。戴冰沿着诗的道路进入小说,用他的独白拉开序幕,年青的语言渐渐绷紧,就像乌云中随时准备落下坚硬的密集的雨点,开始显露冲刷一个未知世界的力量。尽管在他后来的写作中尝试过很多跨度极大的写法,然而这种诗的语言的质地却始终秘密地保持着。瓦莱里说“生活意味着每时每刻缺少什么东西——改变自己以达到它——然后,又重新置身于缺少什么的状态。我们依靠不稳定为生,通过不稳定的生活,生活在不稳定之中:这就是敏感性的全部内容”,这话立即让我联想到戴冰尝试多种题材的真正缘由,他是一个容易对相同的事物感到厌倦的人。一个作家完成的作品就像界碑,它们用彼此之间的跨度标示了作者灵魂的版图。通过阅读戴冰各个时期的小说,不难发现其作品的产生源自于他对“存在”与生俱来的焦虑之感,由此分化出来的几个原型,在他各个时期的作品之中都曾反复出现过。
戴冰在其随笔《祖母的安顺》中叙述了童年记忆对其写作的影响。祖母辈的几位老人在夜间的闲聊,左右了他儿时的梦境。那些“古朴之极的故事被她们絮絮道来”,“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任凭那些久远往事的片断如磷火时断时续掉进我的耳中。那些时而阴森,时而诡谲的故事在胶汁一样粘稠的黑暗里开始发酵,并且自我渲染衍生堆积”,多年之后,这些故事在戴冰心中构筑了一个特别的精神场域,成为他许多故事的基调和背景,比如《道装和尚》,比如《猴魇》,在这些故事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悠远诡异,散发着浓重的腐朽气息同时又充盈着浓重的生之体味的所在”。而且这个场域不断扩大不断生长,“仿佛自有它的逻辑,按照它应该是的模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芜,我预感到它将随着我的一生不歇息地向着物质的实存前进,最终从想象的迷雾中显现出来,自有城郭,自有居民,自有风尚,自有四季……”。这种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日益强大,渐渐成为他近几年来创作中有意回溯的源头和反复阐释的母题,从《桃花》、《斜视》,《头发的故事》等作品可以看出来,其写作的方向开始由早期的奇纵开阔演变为向着深处缓慢掘进的努力。北岛“始于河流而止于源泉”的诗句,我觉得正是戴冰二十年来创作轨迹的最好注脚。
博尔赫斯说:每一个作家都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那么戴冰的先驱会是谁呢?我想应该是那一群用全部的写作奉献于他们在大地上的居所,将一个血肉之躯所能感到的快乐、痛苦、惊恐、绝望、力量和软弱细细地研磨成文字,洒在我们灵魂褶皱之处的人们,他们是马尔克斯、鲁尔弗、福克纳、聂鲁达、高尔基、辛格、麦卡勒斯、沈从文等等一长串挥之不去的名字,而戴冰正带着他的热望,以他自己的方式,尽力地想要向着他们的方向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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