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男人 - 西闪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寻找男人 
书评 2010-05-31 10:43:11 阅读2355 评论5   字号：大中小

西闪/文
在读到里奥·布劳迪（Leo Braudy）的新著《从骑士精神到恐怖主义——战争和男性气质的变迁》之前，我并未意识到关于男人历史的专著如此稀少。一位历史学家曾经说：“没有人会写一部有关男性历史的书。因为只有女性才属于反常的历史范畴，而对男性则没有必要刻意去解释。”戴思蒙·莫里斯（Desmond Morris）曾经著有一本《男人和女人的自然史》。作为一个动物学家，伦敦动物园哺乳动物馆馆长，他对男人历史的描述很科学，但不够聪明。而布劳迪将男人放到数千年从未停歇的战争中来考察，这一做法就聪明得多。毋庸置疑，战场是展示和证明男人的最佳舞台。战争除了产生威武、雄壮、阳刚之类的形容词外，也往往产生一个个经典的男性形象。布劳迪以战争为主线，从历史、文学、社会学等多个角度论述战争与男性气质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使得《从骑士精神到恐怖主义》变得有些野心勃勃——尽管布劳迪用厚达550页的篇幅勾勒出战争中男性气质变化的曲线，但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清楚地得出男人究竟是什么的结论，而仅仅为我们找到了男人历史中的几个节点。
大多数人之所以认为男人就是男人，是基于男性身体这个似乎难以动摇的事实。男人是战场永恒的主角。和女人相比，男人身体更强健，肌肉更结实，心肺功能更强，四肢更发达，最重要的是，男人不会怀孕，因此不会牺牲宝贵的战斗时间。这种绝对的性别差异看似有生物学基础，但是性别分化和基因理论却告诉我们，男人并非确定不变的。作为一种社会性别，男性更是处于不断的变化当中。如今，战场上已不乏女性的身影，连恐怖主义者也开始利用女性人体炸弹发动自杀式袭击。男人们不得不承认，布劳迪所说的“男性危机”迫在眉睫，已经到了该追问男人是什么，男人怎么了的时候了。
那么，从漫长的战争史中，布劳迪找到了怎样的男性标本？
男人典型：苏格拉底——平民战士
毫无疑问，荷马的《伊利亚特》是我们熟悉的讴歌战争和男人最经典的作品。不过我们往往忽视了一点，那些英雄绝大多数不是职业军人。服兵役是男人的天职，但这和把从军当作一种职业选择截然不同。前者是可敬的，而公众最初对待后者的态度却相当暧昧。
柏拉图就更欣赏非职业军人，他认为职业士兵平常过于炫耀，关键时刻华而不实。在他的心目中，真正的男人是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在《会饮篇》和《论勇气》中，柏拉图分别借亚西比德和拉黑斯之口赞美苏格拉底在战争中体现出的勇气与坚韧。战友回忆到：“当时我们的军需供应被切断，不得不忍着饥饿前进，在这种情况下，他（苏格拉底）表现得比我，比所有人都出色。”作战中苏格拉底勇猛过人，却从不炫耀战功。他救了战友的命，却不愿借此获取荣誉。他甚至曾经在战友惊诧的目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陷入长达两天的沉思。
布劳迪注意到，苏格拉底在战争中的男人形象实际上体现了一种平民战士的理想：当集体需要对抗敌人时，公民放下手中的工具，扛着自家的长矛走上战场。这样的战士，依靠道德的力量，注重忍耐、勇气和冷静，绝不逞一时之勇，绝不炫耀个人。
平民战士的理想曾经存在于古希腊和早期的罗马共和国，但随着旷日持久的战争成为历史主旋律，平民战士就被职业军人所取代了。在《论勇气》中柏拉图断定职业军人不过是缺乏灵魂的战斗机器，不可能具有真正的战斗力，因为那需要高尚的道德以及对集体的忠诚。但问题是，平民战士的理想已无法维系。在战争结束后战士本应重新返回日常生活，可是暴力是人性与生俱来的东西，他们可能永远无法回归到正常的社会中去。嗜血的战士如何顺利转化为和平的市民？或许，军队职业化是一个无奈的也是必然的选择。
男人典型：堂吉诃德——骑士精神
当战争成为职业化的较量时，道德的力量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所谓男性气质也就面临着泯灭的危险。这时候，个人和家族的荣誉成为男人追求的至高目标就不难理解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为几百年前的一次家族名誉事件打个你死我活，骑士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
最初的骑士社会地位并不高，跟一般士兵差不多，出身农村，往往是没有继承权故而一文不名的次子。他们依附于领主，平常务农，战时跟着领主出击，在不怎么光彩的战争中慢慢地有了积蓄。这时候，所谓荣誉跟他们还没有多大的关系，那是贵族们的事情。而穷酸的骑士们离小贵族还有不小的距离。直到12世纪，骑士才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由教会发起的十字军东征最终塑造了骑士这一特殊的社会角色，作家们也开始把创作的热情倾注在他们身上。
在乔叟的笔下，骑士已经摆脱了以前的依附地位和类似一般职业军人的身份，成为“自由职业者”，个人主义英雄。这是男人的又一个历史形象。最典型的例子当然是堂吉诃德。虽然塞万提斯写作的年代已是骑士的黄昏，但曾经亲身经历过骑士战争——哪怕是凄凉尾声的作家通过愁容骑士的经历准确地把握住了男人的精髓：个人荣誉、家族血统、英勇、忠诚和谦恭。
男人典型：作为生物性的和意识形态的男人
堂吉诃德是骑士精神的挽歌，但他也标志着强调个人意志的新型男人的出现。与此同时，火器所带来的革命性变化也彻底地改变了男人的定义。在此之前，所谓男人，事实上指代的是那些有教养的人，或者干脆讲就是那些贵族。伴随着枪炮的诞生，那些笨重的刀剑、复杂的战术训练和矫揉造作的礼节都被抛弃了，一个农夫或妇孺都能轻易地摆弄枪支，扣动扳机。难怪有人哀叹：“军队就像一条河流，什么垃圾都往里面倾倒。”这让布劳迪在讨论19到20世纪战争与男人的关系时多少显得顾此失彼。更加频繁也更加血腥惨烈的战争中涌现了无数英雄，但你很难在拿破仑与阿拉伯的劳伦斯之间找到共同的东西。于是布劳迪不得不退回到在生物学领域和艺术领域寻找答案。
从古希腊的雕塑中可以看出，短小的阳具被认为是有魅力的，喜剧演员戴着巨大的假阴茎却是为了嘲弄和博取笑声，那为什么现代人却不可救药地得了阳具崇拜症？为什么越战归来的士兵没有了荣誉感，反而要承受心理疾患的折磨？为什么战争题材的小说不再塑造英雄而着力刻画尸横遍野的战场和肮脏泥泞的战壕？布劳迪发现，男人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电影银幕上和反对战争的游行队伍中。有趣的细节揭示了这一深刻的转变：以前，战士以浓密的毛发胡须强调自己的男人气质。而现在，士兵们胡子头发剃得精光，而反战者却蓄着长发和胡须。
《从骑士精神到恐怖主义》即将完稿时，恰是“9，11”事件爆发之日。正是这一事件使布劳迪在这本书中表现出来的勃勃雄心变得有些荒诞。作者认为，本·拉登的恐怖行动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以自己特别的信仰在全球范围内对男人进行重新定义的尝试。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极端主义恰恰证明在战争中寻找男子气概已是徒劳。
在本书中，布劳迪渊博的学识与驾驭主题的力不从心交织在了一起，或许这正是男人这个主题难以掌控的表现。但他的努力仍是开拓性的，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