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文学与拯救 (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3:52:59
2010-02-04 | 陈丹青 文学与拯救 (上)
文学与拯救 (上)
——纪念《狂人日记》发表九十周年
陈丹青
(2008年5月3日)
大家好!抱歉!我是一个星期前才得到三味书屋邀请。我不擅长演讲,大家如果听过我别的讲演,不要上当,那是事先写了很久的稿子然后就照着念。今天又是讲一个已经讲过的稿子,是上周在北师大关于《狂人日记》发表九十周年发表的讲稿。从2005年开始,鲁迅纪念馆长孙郁先生让我讲一回鲁迅以后,我在不同场合讲过鲁迅,到现在已经讲过五回了。
很感动长安街还是这么一个地方,没有被拆掉。(笑声)
《狂人日记》发表九十周年,想来想去,我勉强可以谈两点。一是鲁迅的文学才华,一是那两句著名的话:“吃人”和“救救孩子”.
好几年前,港台大陆三地文字家和文学评论家弄了一回活动,是从新小说迄今为止选出100位作家,展示中国现代小说的成绩。不消说,鲁迅先生头一名。头一名既是鲁迅,那么头一篇,就是《狂人日记》了。
文学、艺术,要来选人,而且是100名,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评选者的一段话,我记住了:中国的白话文小说起于鲁迅,也在鲁迅手里成熟。
这前一句话,鲁迅自己也说过的。1935年,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中回顾中国1926年之前的小说,然后写道:“在这里发表了创作的短篇小说的,是鲁迅”,当仁不让,但是一点不骄傲,不自得。我真喜欢鲁迅这样子说起自己。
这后一句话,鲁迅可能会不吱声。他说自己的创作是因为朋友怂恿,于是拿些“小说模样的东西”去敷衍,又说,文坛太寂寞,大概凤凰之类都休息去,他这样的夜鸟飞出来叫叫,就被注意了。我以为这不是鲁迅装谦虚,而是真话。
1918年鲁迅发表第一篇小说,直到他去世的1936年,总共18年,其间写小说恐怕10年不到,薄薄两本小集子,《呐喊》、《彷徨》,规模很有限。从整体看,白话文小说的历史也就这么不到二十年。他在以上同一篇序言中还告诉大家,《狂人日记》受到果戈里同名小说的影响,《药》的结尾也有安特莱夫的影子,鲁迅对自己、对读者,尤其对文学,都很诚实的。他是写过第一本中国小说史的人,知道什么是文学与文学史,知道文学的成熟哪里那么容易,那么快。他做了开路人,但看轻自己,写了一通就罢休了。晚年的《故事新编》,那是无可超越,又深刻,又老辣,可是他也说太“油滑”,好像不当一回事,更没有居功自赏的意思。孫郁先生说鲁迅是个翻译家,很准确,他甘心情愿给新文学铺铺路,垫垫底,并没用太多力气写小说,早就让开身子,等着英雄好汉出来超过他。
九十年过去了。中国现代小说成熟不成熟?有没有好汉超越他?我现在倒是愿意回到《狂人日记》发表时,中国文学大约是怎样一种状况。
1918年,中华民国才成立7年,虽然结束帝制,但整个形态和晚清差不多。文学革命,也就是胡适陈独秀倡导的白话文运动,刚刚开始,时间大约是1915年。文学史专家或者知道那时中国有没有出现白话文小说,以我的无知,好像没有,有,想必稀少幼稚。照鲁迅的说法,《水浒》《红楼梦》已经精彩地运用白话,但大家知道,那毕竟是“章回小说”。到了临近二十世纪还出现有名的长篇小说叫做《老残游记》,可是《老残游记》的同时,欧洲狄更斯、哈代、司汤达、福娄拜、托尔斯泰、契可夫,早已写出了顶顶重要的代表作,叔本华、尼采、克罗齐这些现代思想也被介绍进来,但这些欧洲大人物到二十世纪初叶就先后死了,而在中国,那时还没人以现代的思想、人格来写现代小说。
这时,鲁迅忽然扔出来一篇短短的《狂人日记》,非常前卫,非常摩登——比现在七零后八零后作家前卫得多——所以文人们很吃惊。不久,《孔已己》、《药》和《阿Q正传》也发表了,蔡元培就给鲁迅的弟弟周建人写信,说实在是五体投地啊,五体投地!胡适和陈独秀闹文学革命,但没有创作,所以也对鲁迅大佩服,拼命说好,拿来做白话文小说的成绩,打击保守派。诸位想想看,那时哪里有作家协会,鲁迅的正职是教育部佥事,据说相当现在的处长,同时在北师大兼课,并没有名气。署名“巴人”的《阿Q正传》发表后,许多人猜测这位作者到底是谁。今天,要是北师大的老师群,或者教育部官员里又冒出一位小说家,一发表,全国文人吃一惊,那是什么情形?
鲁迅的少年志愿是做医生,并不是弄文学。除了听章太炎讲“小学”,论学历,和在座中文系的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博士后相比,简直靠边站。《狂人日记》发表时,鲁迅年龄很不小,37岁,有句话叫做“大器晚成”,鲁迅是超级大器,但其实他很早就“成”了——大家要知道,此前鲁迅已经写得很多,写得很好。他那一代人旧学根底厚,他又全盘吸收当时西方的新知识、新思想,他写作的语言、笔力,一出手就响亮非凡,二十多岁时写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足够显示他卓越的写作天赋。虽然用文言,虽然他几乎忘记这些早期作品,但那样的眼光、笔力、气势,到今天也没人能够写出来。鲁迅是个沉静的人,很早就怀疑、悲观、看破,他没有积极参与文化运动的发起,更没有领袖欲,也没有资料表明他自信有着写小说的天才。他到北京后长期闷在家里抄古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并不自己看成是个人物,但做学问、写文章,从来认真扎实,周作人晚年回忆,说他哥哥做一件事情完全为了自己的兴致,一点没有企图心。在他动笔写新小说时,除了旧学的教养、新学的激励,全中国并没有人可以给予他有关现代文学创作的影响,本土现代文学的前辈、先例、同伙、同志,一个也没有。要说有,也只是从日本的翻译看了一点欧洲小说,就这样子躲在小四合院自己写起来,结果开天辟地:中国古典文学结束了,中国现代文学开始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明代的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有历代的话本,清朝的曹雪芹写《红楼梦》,毕竟前面有过《金瓶梅》。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自称受到普希金影响,而普希金写《别尔金小说集》时,前面没有人指引他。这种罕见的才华,无法解释。今天看,鲁迅的初作还是不可更动,不可商量。它可能单薄,但是完满,一上来就有自己的文体,深沉锋利,这种文体不是说还要怎样锤炼、生长,它已经是典范。我们不会说:一朵花得开那么几次才慢慢像一朵花,真的玫瑰,一开开来就是玫瑰,鲁迅的小说就是这样子。
后来的张恨水、老舍、曹禺、沈从文、张爱玲,论文学才华,都不得了,一上来就有自己的面孔,很快相对成熟;论题材、界面、规模、样式,也比鲁迅有拓展。但很难想象在他们出道之前,中国没有一个鲁迅。解放后,三十年左右几乎没有纯正的小说,八十年代才出一大批新作家,总算在文学断层这一端长出不少苗,但早期作品那种幼稚、贫薄、先天不足,和民国文学才子没办法比较,更难和鲁迅项背而望——17世纪的曹雪芹超越了15世纪左右的罗贯中和冯梦龙,20世纪的鲁迅,又以白话文小说一举超越了古典章回小说,现在九十年过去了,其间千万篇小说,论文体和语言、论成熟感、论扭转时代的力度、论经典性,可能仍然不容易超越鲁迅。但不论如何,过去二十多年毕竟兴起了大规模文学实践,许多好小说诞生了,而从几代作家望过去,在起点上,站着一位瘦弱的鲁迅。今天,我们的文学视野早已超越鲁迅,我们有理由以新的制高点、新的复杂感,看待鲁迅,但不论怎样议论鲁迅,我猜,弄文学的人都会拿他没办法。
接下来,要说《狂人日记》中那两句有名的话:“吃人”和“救救孩子”。
这两句狂人的狂话,是小说的语言,是文学的语言,可是它说出后,迅速在历史狂飙中迷失,不再被看作文学。历史也像发狂一般,再三再四以可怕的方式,听从并实行了这两句狂话,同时反过来对它施行深刻的讽刺与侮辱。鲁迅生前就领教了这历史的捉弄,从《狂人日记》发表直到去世,鲁迅始终敏锐到时代不断在翻脸,今天来看,这历史的恶毒,是《狂人日记》始料未及的报应。
“吃人的社会”、“救救孩子”,为1918年前后新文化运动的“反礼教”命题,做了最为精炼、凶狠的概括,震聋发馈,大慈大悲,极度形象,极度夸张。前一句话,指两千年旧文化,后一句话,在鲁迅个人是出于绝望与希冀,在历史层面,直接指向革命:革命,在文的一面启动了鲁迅那代人倡导的“改造国民性”,在武的一面对应了国共两党的暴力统治。九十年后,如果仍以形象夸张的方式引用鲁迅前一句话,他所憎恶的“吃人”社会完全被推翻、征服、消灭,“吃人”的性质变了没有呢?变了,变成另一人群吃人,或者被吃,换成另一方式吃人,或者被吃。而“救救孩子”这句话,就是“救中国”的意思,当时说出口,就隐含大问题:谁来救孩子?怎么救法?能不能救得起?
袁世凯的君主立宪,是一种救法,失败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一种救法,失败了;蒋介石的“训政”是一种救法,失败了;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是一种救法,大功告成,后来又失败了,为了补救这失败,此后到今,改革开放、三个代表、和谐社会等等等等,都可以说是种种救法的救法,历史地看,目前正在成功的路途中——现在,让我们改动鲁迅那可怕的说法吧!将“吃人”与“被吃”改为“治人”和“治于人”,再或者,改成“整人”与“被整”、“骗人”或“被骗”……都可以,然后来看看今天的中国,“治人”与“治于人”、“整人”与“被整”、“骗人”或“被骗”……仍然到处可见。但是,不再有人跳出来大叫:“救救孩子”。千千万万孩子们早已被告知,或早已认定被“救”了起来,预备长大了“治人”或“治于人”,“骗人”或者“被骗”……总之,一个空前富强的中国正在崛起,和鲁迅那个被瓜分给欺负的旧中国,不能比了;一个人人平等人人有尊严的中国,暂时还没出现,和鲁迅目击的中国,还可以有得比。
回到鲁迅。当初他既是呼喊“救救孩子”,必定和他的五四同志们一样,以为自己应该救孩子,而文学能够救孩子。与《狂人日记》对应,他在散文《我们怎样做父亲》另有一句著名的话:“掮起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里去。”是的,旧式婚姻,可诅咒的古文,同乡秋瑾的死亡,鲁庄百姓的愚昧,都是鲁迅身受或目击的“黑暗”。但他自己的事好办:他书写白话文,他为了恋爱出走,但在此后的现实中,在他曾热爱并为之辩护的中华民国,他很快发现“放到光明里去”的孩子,照样是一个死——1926年,刘和珍与许多同学被军阀镇压,他说那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1931年柔石和他的同党被国民政府枪毙,他说他被“层层淤积”的血“埋得不能呼吸”;1933年瞿秋白被害,鲁迅不再写文章,书信中说起,也异常冷静。他不再叫喊,他变得比1918年更绝望,因为在他年轻时,目击的是同龄人的死亡——要知道,在三十年代丧命的青年,都比他小20多岁,可以做他的孩子。而30多岁讨论怎样做父亲的那个鲁迅,那时快50岁了,中年得子,真的做了父亲,但这位父亲很清楚,除了好好养大周海婴,其他千千万万孩子,他根本救不起。
不久鲁迅死了。“救救孩子”这句话跟着他的小说留下来,变成一道符咒,凡是怀抱救国心的青年记得这句话,相信这句话。可是别家的孩子不说,单是鲁迅家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一旦遭遇麻烦,别说没人救,连自救也不能。而鲁迅当年是可以自救的:他和许广平先生恋爱,走去广州上海,过日子,生孩子,除了寻求母亲和原配的谅解,不必任何人同意。可是过了50年,鲁迅的亲孙子周令飞和台湾同胞在东京申请结婚,海峡两岸驻日本外交官员没有一个人胆敢出面、胆敢做主,哪怕说一句同情的话。事后,大陆的高级官员把鲁迅的儿子叫过去,教训他,要他和鲁迅的孙子脱离父子关系,还要他退党。
诸位,鲁迅要是在家,拿出《狂人日记》喊道:“救救孩子!”谁理他?
但鲁迅身后,在光明中奔跑的一代一代中国孩子,胸怀正义、勇气和血性,继续慷慨激昂,救中国。无论是胡风还是储安平,是张志新还是林昭,是六七十年代的红卫兵还是老知青,是八十年代游行绝食的大学生还是读书人,都自以为是在“救中国”。结果呢,连自救也休想:等到他们闯了祸,或被认为闯了祸,将要流放、枪毙、被镇压,全中国没有人能够救他们,也没有人胆敢救他们——很好,最近二十年,孩子们学乖了。什么都可以做:跳舞、唱歌、吸毒、堕胎、考试、升学、入党、赚钱……都没关系,都很好,但千万不要救中国,千万别去闹革命。是的,是你们,在座的孩子们,总算被迫或者主动摆脱了九十年来救国与被救的轮回,人人做个乖孩子,学会顾自己。
这是新文化运动的大讽刺、大失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伟大寓言,被孩子们彻底抛弃了;这也是中国历史的大还俗、大胜利:革命与改良、文化与制度、文学与拯救,终于被看成是两回事。
但九十年前大部分的中国读书人,包括鲁迅,渴望革命,不信任改良;热衷于文化争论,以为制度的确立还在其次,还在其后;而那时的先锋文学,有意唤起、并直接刺激国家民族的拯救意识和拯救行动。文学革命的发起者陈独秀后来自任新党的党魁,文学革命的杰出创作者鲁迅,成为革命者的精神资源。毛泽东在延安窑洞里说:“我的心与鲁迅是相通的。”而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都是鲁迅的崇拜者。他们不清楚鲁迅晚年对左联的深刻失望,就像鲁迅不知道日后的延安发生了什么;日后的延安,那些未被延安整风整死的青年又哪里想到后来进城做了大官,或大右派,而毛泽东自己也未必想到解放后会坦然语告:鲁迅要是活着,不是沉默就是坐班房……反正,当鲁迅1936年去世之际,梦想自救与救国的青年,正打算上路,奔赴延安——这一切,在政治思想政治实践的一面,可以追溯到马克思列宁主义和苏俄,在文学的一面,则可以追溯到鲁迅的小说,追溯到1918年问世的《狂人日记》,追溯到其中那句呼喊:“救救孩子”。
文学能不能拯救国家?如果能,过去九十年被称作拯救的巨大成绩单,我们看见了。如果不能够,九十年过去,应该怎样看待鲁迅?怎样看待文学?没有疑问,《狂人日记》是一篇卓越的小说,是中国新文学的开山之作。今天,《狂人日记》的犀利与才华仍然令人惊异,但历史高高抬举这篇很短的小说,并不仅仅因为才华,而是它恶毒的挑衅,以至它的影响远远超过鲁迅能够达到的想象。在鲁迅的时代,有过一些试图将文学与拯救审慎划分的小说实践,但很少有人听取。在我们的时代,仍然有一些试图将文学引向拯救的热情作品,也很少有人听取。怎么会呢?我们可以想想。所谓“文学”这个概念,其实来自西方,“拯救”的概念,同样来自西方,来自基督教,一如马克思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概念,来自欧洲。是什么,使这些概念居然在60年前的中国成为现实?
我没有能力回答。我不愿意说,文学只是文学,文学必须纯粹,不,我确信伟大的文学拯救人心;我也不愿意说,文学理应背负拯救的使命,煽动革命,救国救民,所谓启蒙也决不单单是文学的事情。我不知道别的国家有哪一篇小说会发生《狂人日记》这样的影响,但我看见,一场文学革命,一篇小说,一句话,在中国历史中曾经发生了怎样的后果。
文学是可怕的。才华尤其可怕。鲁迅赋有这种才华,而且和九十年前的历史遭遇了。这就是我今天尚待清理的感想。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