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媒体技术的符号性特征

上个世纪对人类生活影响最大的事件之一，就是人类对媒体看法的改变以及由此所产生的一切结果。早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出现了两位媒体时代的先声。一位是国哲学家卡西尔，他声称人本质上是一个符号动物，一个通过使用、创造符号来创造自身的符号动物；换言之，人性即符号性。另一位是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他的理论旨在强调符号不是透义的载体，而是自足的，语言的本质或意义不取决于外在的事物和客观世界，而来自于语言符号之间的关系。在他们之前的几千年的人类主流意识中，以语言文字为代表的符号媒体不过是一种载意手段，是指涉外在事物的工具。符号作为思想或事物派生的、从属的手段和工具，自然不具有本体的价值。
对这两位传大先哲的贡献可进一步概括为两点：卡西尔发现了符号媒体的虚构性本质，索绪尔发现了符号媒体的关联性本质。卡西尔和索绪尔的这两个发现在现代的媒体技术中得到了集中体现。现代媒体技术有两个本质特征：一是虚构性，一是关联性。所谓虚构性，就是使不在现场的东西变得仿佛在现场。比如我说“苹果”一词的时候，真实的苹果并不一定在现场出现，“苹果”只是对现实事物的虚构。多媒体信息技术将远在万里之外的场景通过电脑屏幕呈现在你的眼前，但这种画面仅仅是一种虚拟的形象，关掉电源一切将化为乌有。所谓关联性，就是一个符号的价值或意义不来自于自身，而来自于和其他符号的关联。如“黑”这个词的意义，来自于整个颜色语义场“白、红、黄、绿、蓝、紫……”的意义分配关系。在互联网时代，单个PC机的价值和信息含量主要不来自于自身，而来自和其他电脑及网络的交互程度，这就是所谓的“后PC时代”。上个世纪对人类生活影响最深刻的技术革命，发生在媒体领域。除了计算机以外，还包括照相、电影、收音机、电视等音像技术。这些媒体技术在互联网出现以前，主要是朝着虚构化的方向发展的，即如何逼真地再现、模拟现实。
到了上个世纪末人类进入信息高速公路时代以后，媒体革命开始由虚拟技术转向关联技术——互联网出现了。互连网最大的特点是文本与文本之间、电脑与电脑之间、网络与网络之间的无中介“超链接”。“点击一切”或者用微软公司的话“让任何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在任何设备上完成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成了最高目的。如果说虚拟技术的发展缩短了人与自然的距离，互联技术则在虚拟的基础上进一步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取消了思想中介。随之出现的将是全球一体化和高度个性化的人际关系方式。因此，互联网最集中地体现了符号虚构性和关联性的本质特征：最大限度地缩小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二．语言符号的四种功能
可以把语言符号的功能分为指涉功能、结构功能、情感功能和社会功能四类。（参见孟华《符号表达原理》，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
请看下例：
他说：“这里有一把椅子”。
这个句子符号有四个功能：
1. 指涉功能。该句子描述了一个客观事实，一个直接经验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东西——实际存在的椅子。
2. 结构功能。如该句的直接引语是由主谓宾的句法关系构成。
3. 表达功能。该句反映了说话者的主观意向。当说“这里有一把椅子”时，椅子的出现作为感觉材料，可以是这个描述的部分内容，但不是必然条件。因为，说话者完全可以想象一把椅子的存在，或者，他是在你没有看见椅子时欺骗了你，椅子可能并不存在。然而，说“这里有一把椅子”又的确是对某种现象的描述。因此，椅子的出现与否并不重
要，重要的是说话者的表达意向、表达方式。一句话的真假，取决于说话者的主观意向和谈话的具体语境。
4. 交流功能。他说，“这里有一把椅子”，是一个直接引语。该话语符号中有两个陈述主体：一个是述者（写这句话的作者），一个是说者（被作者转述的说话者）。在直接引语中，这两个陈述体所说的话是用引号区别开的（试比较间接引语：他说，这里有一把椅子）。作者有意做的这种区分，实际上是对读者或听话者作出承诺：“引号中的话是说者的原话，我没做任何改动。”这种针对他者的承诺态度，表现了人际间的社会交往关系，因此是交流功能。
以上四种功能，建立了以语言符号为中心的人的世界：由符号和客观世界关系所决定的指涉功能；由符号与符号之间的自身关系所决定的结构功能；由人与符号关系所决定的表达功能；由人与人关系所决定的交流功能。也就是说，这四个功能反映了符号的虚构性和交互性本质，而这个本质不过是人的本质的符号化，表现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三．互联网的符号功能
互联网也具有上述四种符号功能。
1. 指涉功能
如网上“虚拟商店”，用户坐在家中，通过联网的计算机，可以从这些虚拟的店铺中买到各种各样的商品。还可以使用信用卡在网络银行付款。其他信息、知识传递的服务包括网上新闻、网上学校、网上书刊、网上医院……网络上的各种信息、知识库，大量的共享信息资源，满足着广大用户的不同需求。
所有这些服务功能，主要涉及到网络与外部客观世界的关系，它行使的主要是虚拟、再现、传达外部现实或传递信息、知识的功能。其最大的特点是由实指交流转向符号交流。所谓实指交流是指交流过程中物理现实的在场性。比如去农贸市场买食品，买者面对卖者指着商品说，“我要这个菜、那个鱼……”，现实的商品和买卖双方总是在现场出现，这样的交流即实指交流。而符号交流则是现实对象不在现场，它为符号所取代。如一个人在网上办了一个书店，但他自己并没有书，只是利用了网络的符号交流的特性，顾客也不必亲自去书店，只在家通过网上文字或画面订书就可以了。店主收到购买信息后，将定单送到真正的书店里，由它将书转给顾客，网上的店主只收一点中介费。在这交易过程的中间，买卖双方以及商品都不在现场出现，出现的只是符号虚拟的现实，即符号交流。其他如网上虚拟医院、虚拟课堂、虚拟图书馆……都是一种符号交流。它涉及的是符号如何模拟、再现、传达现实的问题，因此是指涉功能。互联网指涉功能最高目标是通过高度的虚拟化，最大限度地缩小人与现实的距离。因此，互联网“虚”的目的是为了“实”起来，“虚”自身不是目的。
2. 表达功能
表达功能主要涉及到人与网络的关系。如果说指涉功能是以网络所指涉的客观现实和信息为认同坐标，那么表达功能的认同坐标则指向人的主观意向、情感、艺术创作等。我在这里说的表达是一种“大表达”的概念，指人类一切的表情和泛美学意义上的表达、创作、设计行为。在网络上主要表现在：
文学艺术欣赏、娱乐服务功能。人们可以同时以文字、声音、图像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信息和娱乐节目。虚拟现实技术使人如身临其境，丰富的想像力和情感得到满足，从而产生一种沁人心脾的轻松和愉悦。所谓的“网上休闲”就是人类情感表达的符号化满足，如网上旅游、网上听音乐会、网上看展览、收藏等等。相声表演家姜昆建立的《昆朋网城》网站，则是一个典型的娱乐服务网站，其中的《中国相声网》将相声艺术搬上网络，《中国名人网》则以中国演艺界、体育、文化、科技等名人为资源，满足网民的文化娱乐渴望。此外，像网上花店、礼品店之类商务因与人类的情感交流有关，似也应列入此类功能之中，或者是跨类的。
广义的符号创作、设计功能。这包括在网络上以文字、声音、图像进行艺术或实用的表达设计，和对网络以外广义符号表达和设计的网上再现两个方面。前者如计算机三维动画设计、主页设计、网上翻译、网上写作（包括命名）、网上广告设计等等服务项目；后者指各种与大表达有关的服务项目在网上的实现，如摄影、绘画、服装设计、家具设计、环境布置与装潢、礼仪设计、美容、烹饪、企业形象设计等等。
在网络的大表达功能中，主要的问题不是再现、指涉外在现实，而是关于网络设计者、使用者的自我表现、自我表达以及情感美感满足的问题。在互联网时代，社会互动已不仅仅局限于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随着电脑人性化界面的发展，人类与电脑相互交谈成为可能。说话、指点、眼神作为一个多模式界面的不同部分共同工作，电脑将变得更像人，甚至电脑可以有自我意识和独立的人格。电脑可以帮人做家务和处理信息，可以理解人的手势、眼神和谈话内容。另外，虚拟现实技术的广泛应用，互连网可以让人们体验到计算机模拟技术和虚幻现实的惊人效果，如飞行模拟、驾驶训练、足球比赛或者军事演习等，互联网时代的大人和孩子们都可以用这种方式自娱。
3. 交流功能
人与人之间利用网络实现无中介交流即网络的交流功能。
网络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无中介和互动性，它最大限度地缩小了人与人之间的交际距离，与这种交流功能有关的最重要概念恐怕就是“虚拟社区”了。“虚拟社区”的概念将超越地理区位，不再限于邻里关系和地缘关系，那是一种由信息边界构成的精神社区。人们在电子空间里通过精神交往形成具有共同归属感的新的联合体。人们结缘于互联网空间，形成“比特族”或“电脑族”，并且逐渐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在整个互联网的社交圈子中，人们根据兴趣、爱好、能力等形成不同的身份群体。虚拟社区也可称为CLUB，包含的功能主要有公告栏、群组讨论、社区通讯、社区成员列表、在线聊天、找工作等。一言以蔽之，就是在网上提供现实社区所需的各种交流手段。此外，像论坛、聊天室、电子邮件等等也都充当了人际间最便捷的交互手段。
尼葛洛庞帝说，网络真正的价值越来越和信息无关，而和社会有关。网络不只是为人们提供无数的信息，还创造着一种崭新的、全球性的社会结构。这种新的结构的产生与由网络所带来的人际交互方式的变化有关。互联网所代表的人际交互方式我们称之为“对话”，与之相对的则是“独白”。所谓独白，是一方只说，另一方只听的单向的人际交流方式，而对话则是双方互为听者和说者的双向交流。
对话的特点是互动，包括无中介性、未完成性和开放性三个特点。
无中介性：互联网强大的信息传输能力使得远在东西两个半球的对话者可进行当下的、实时的同步交流，这就最大限度地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交际距离。
未完成性：互联网虚拟社区的交流内容不是由一个人单方完成的，它需要交际者双方的共同合作完成。因此，这种对话式交流作为一种人际关系方式，预设了说话者的自我意识是不完整的、片面的，因此谈话双方都要倾听对方的意见。这表现了一种反中心、平等、互向交流的意向，表现了一种二元互构意识，强调交流双方的个性差异和独特价值，通过网上交流，双方在差异中达到统一。
开放性：对话式的信息交流必须有反馈信息。反馈是谈话双方对话语内容所做出的反映（赞成、反对、补充、沉默等），这种双向交流必然导致信息共享和决策公开。在互联网上，以往近似神秘的权威信息今天却成了家喻户晓的公开话题，公众获得了更大的知情权，人人都可对决策的形成发表意见，见诸于网上，并因此分散了社会权力。
因此，互联网的对话式交流再不是传统社会那样的按照媒体的垄断所建立的等级制社会，人际间横向的彼此自由交流、分享思想和信息成为社会主要的组织形式，这种组织形式叫“网络”。互联网络使人们平等地沟通和互助，使人们按照自己的个性爱好自由地组成不同的社团、自由论坛、兴趣小组、互助组织等；网络的信息共享原则使每一个人都可接触到新信息、新思想，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创造，再与他人交换；网络组织中的任何一个人既是信宿又是信源，每一个人都是中心，都是信息的接受者和制造者。
4. 媒体功能
与媒体功能有关的内容大概主要有这样几类：
媒体技术如许多网站都建有“系统软件”、“媒体工具”、“图像处理”、“网络软件”、“安全防护”、“趣味桌面”之类的技术服务栏目等等，这些都与互联网自身的媒体技术属性有关。
互联网“元批评”许多网站设有诸如“IT评论”“新媒体评论“互联网讯息”“网站评选”“网络时代”（互联网文化启蒙）之类的元批评内容。所谓的元批评，指对互连网自身结构、生存发展的关注和批评。
信息导航这类内容与网络的信息组织和表现方式有关。如网络导航（关于网站的分类、搜寻）、网站结构或栏目导航（网站自身的信息主题分类、搜寻）、表现形式（如动感、图形的表现形式等）、友好链接（信息网络化）等等。
媒体功能也即符号的结构功能，它涉及到互联网自身的物质技术特性、互联网的结构要素以及各结构单位之间的关系方式。简言之，一切来自互联网自身结构成分及关系的信息，都涉及到互联网的媒体功能。
四．符号功能是人类的集体智能或符号化能力
互联网符号系统的这四个功能我们可以进一步概括为两大功能：虚构和关联。上述四种功能中的每一类都有虚构和关联的问题，但是，其中的指涉和表达功能，主要与虚构功能有关，而结构与交流功能主要与关联功能有关。虚拟和关联两大功能，反映了卡西尔和索绪尔所揭示的人的两个最为本质的特性：以符号虚构性为标志的人对现实的想象、创造能力和以符号关联性为标志的人的社会、思想交互能力。由此进一步得出结论，虚构性和关联性是人类最重要的集体智能，或者叫符号化能力。互联网就是这种智能的最高表现，是自人类诞生以来就存在并不断发展的这种智能创造了互联网，而不是互联网创造了这种智能。换句话说，互联网不过是人类符号化能力的结果。这就是我把互联网看作是一个符号系统的主要理由。
对互联网性质的认识，宏观上关系到国家的现代化建设战略决策，在微观上则关系到国家的网络政策和网络界不同领域对自己的业务范围进行定性、定位等重大原则问题。但是，不同层次不同专业的人士往往从各自的角度出发为互连网定名。例如，目前我国在宏观领域比较普遍的提法是“信息技术”。而在微观领域如网络界，比较常见的是称互连网为“新媒体”或“第四媒体”，甚至有人在网上建立了“第四媒体论坛”。
显然，无论是“信息技术论”还是“新媒体论”，都是一种技术决定论的观点，它们将人类新的符号系统互联网归结为物质的、技术的属性，归结为信息媒体技术的效用性特征。
从媒体技术的特征看，互联网最大的特点是是仿真性（逼真地模拟现实）和无中介性（信息共享性和文本之间的“无缝”链接）。而如果将互联网看作是符号系统，它最大的特点便是人的虚构能力（以否定现实的方式与现实相接近）和人的交互能力（我的价值在于与你的区别，人与人之间在差异中获得统一）。这种能力是人类的语言符号能力在信息社会的延伸。
因此，虚构性和交互性展示了以人为中心的符号世界，而仿真性和无中介性揭示的则是以技术为中心的物质世界。技术决定论者的这种“非主体化”“离心化”的倾向表现在互连网产业或研究领域，就是对互联网第四类功能即“结构功能”的关注远远大于其他类功能，这不能不说是当前的一个认识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