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史铁生

作者：东野长峥
早就想拿史铁生换俩钱儿花却迟迟没有动笔，因为我以为任何一个一帆风顺的人写史铁生统统都免不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干系，因为他们不能理解一个终日生活在轮椅上的人，不能，永远不能。试想，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忽然躺床上不能动了，十公分之外的暖壶人不递给你你就没辙，坐在轮椅上眼瞅着10米之外鲜活活的世界你就是过不去，面对这种活死的绝境，你将怎样维系你的肉体连同灵魂不致轰然倒塌呢？当然，谁也不愿做这种假设。当年17岁的革命小将史铁生带着一箱子马列经典文学名著“意气风发”地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去了。他格外的热血沸腾，因为去的可是革命圣地延安哪，无数小像章中金碧辉煌的延安宝塔在向他招手呢。可到了延安他才知道童话与现实的距离。也才知道发生了一场玩笑，而他们那一代人都成了玩笑的牺牲。插队的地方离黄河不过百里。黄山黄土黄河黄人，黄风一刮连太阳都是黄的，象一摊打散了的鸡蛋黄。恶劣的环境并没有吓住小将的革命热诚，他在潮湿的牛棚里喂牛，半夜里爬起来给牛们添料，困了有时就睡在牛槽旁的青石板上，看天上的星星听身边呜咽的秋风，如此三年。他不知道命运早已对准他扯起了致命的弯弓，他没在意自己从小体弱，走路时两条腿常往一起绊，他也没在意下乡后不断地腰疼腿痛，等他不得不在意回家时已经只能拄着拐走路了，后来连拐也成为一种奢侈，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生活渐渐离他远去，他瘫痪了。
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号称“铁生”的一条汉子愣能瘫到床上，从21岁直到永远，你就撒开了欢儿倒霉，也他妈到不了这份儿上呵，他不信，妈妈也不信，于是妈妈流着泪找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草药与偏方希望能出现奇迹。为了治病他欢乐地吃下各种药。甚至整个脸部都被整个烫伤。最后他把全部的热望都寄托在脊髓里有肿瘤这个幻想上。这样或者切除肿瘤重新“铁生”或者切除不成笑迎死亡。他沿着命运之蛛后面的丝线绝望地爬着，希望能躲过最可怕的结局。但在劫难逃。脊髓穿刺检查宣判他得了一种叫截瘫的病，这意味着他将终生瘫在床上，成了别人的累赘。生命之弦轰然崩断，那一瞬间他真正地瘫痪了。死亡的阴影悄然袭来。他要竭力曳住死亡温暖的小手逃往深渊。他把两根电线，双手握住想着伟大的死亡已经开始。但慌乱中他让地线碰上了火线。非英雄的因素粉碎了精心设计的英雄死亡。他把自己关在屋中，体味着仇恨的快感，他恨男人壮硕的腿、女人姣好的身姿和孩子欢乐的笑脸。世界在仇恨中漆黑一片。人在绝境中只能靠自己走出沼泽，不会有任何人能帮你。那种谁一倒大霉，就会有一大帮人找上门来争相“献出一点爱”纯系扯淡，只是三流文人赚钱的一种手段，逗你玩呢。总之史铁生没死成。死亡最初的激情过后，为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和还未成年的妹妹，他得活着。活的证据之一是史铁生开始上班了，他每天摇着车子缓缓穿过长长的胡同去终年不见阳光的街道小作坊绘彩蛋和各种工艺品，用无彩的心画虚伪的欢乐。十几年后他作为名作家去一家星级饭店时，竟看到了当年他亲手画的仕女对他微笑，他乐了。他知道自己证明了一个绝对真理。用一句粗话说是人活着你得操了命运，不能让命运操了你。不过当时他可没这种豪情，他膝盖上盖着棉袄，慢慢地摇着手摇车，身后拖着凉凉的影子在雍和宫的红墙上摇动。他缺少为自己活着的理由。他尚未找到抗拒生之虚无的手段。一个昏暗的午后。他的手摇车偶入雍和宫。满园缓涌的夕阳弥散于荒弃的古园、雕檐古铃凄风孤岛。他立刻迷上了这个充满禅意的古刹，这是他逃离人群的伊甸园。于是他经常要出去“走走”，妈妈为儿子默默地准备好出门的一切，默默地目送儿子的轮椅摇出小院。有时母亲会到园里寻找呆久了的儿子，她擦着花镜焦急寻找的身影无疑构成铁生心中永恒的雕像。母亲患有严重的肝病，她背着因为铁生治病欠下的几千元的债务终日等候着儿子，直到去世的前一天，还在说服儿子。想推儿子去北海看菊花。铁生是幸运的。他有母亲，有心中值得留恋的温馨的东西。他从此决定好好活着，原因仅仅是为了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感到骄傲，为他。许多年后，他在给洪峰的小说集写序时这样说：“我看洪峰这人主要不是想写小说，主要是借纸笔以悟生死。以看清人的处境，以不断追问那俗而又俗却万古难灭的问题----生之意义。”在同一篇文章里他又说：“人生于斯世行于斯路。受得了辛苦劳累却受不了寂寞孤独，于是创造了文学，常听人说，世上最狠毒的刑罚是把人单独置于一室，使人丰衣足食却永远不能与人交谈，书报亦不许看，时间一久这人必疯无疑。” 我不能说史铁生那时就有了如此清晰的理论，但他的确一直在找寻一种抗拒虚无的方式，他找到了，那就是写作，写作使他有了抗拒命运的武器。
1979年起，史铁生在《当代》第一次发表了《法学教授和他的夫人》，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在创作的初始阶段他的作品大都表现了对不公平的事物的谴责和些许人工雕琢的痕迹，比如《没有太阳的角落》和《白色的纸帆》。到１９８３年，史铁生终于从冰封的记忆中挖出了高品味的文学富矿，记忆因智慧而栩栩如生，这期间他写出了使他一炮走红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队的故事》、《奶奶的星星》。由于远离了黄土地，情感才有闲暇重回故事，于是土地从黄色中淡出，才显出固有的色彩。红的小灌木叶子，黄的杜犁树叶，珊珠似的小酸枣，蓝蒙蒙的野山花，秋山中透出悠扬的牧笛，而信天游则从这色彩斑斓的野山升上辽远的天空，流注了人对土地的倾心之恋，遥远的清平湾清唱一曲苍凉哀婉的牧歌。《奶奶的星星》则在湛蓝湛蓝的夜空中满天星斗下调动童年所有关于奶奶的记忆，谱一曲温馨的摇篮曲。回过头来，史铁生从牧歌和琐细的感伤中走出来，开始营造《插队的故事》，粗犷平淡、土褐色的人与牛在满目黄尘中游走，使浮雕般的山与人凸现于记忆之海。这一组作品集中体现了他的这一重大艺术风格，那就是在平淡的叙事语态下沸腾着火一样的激情与诗意，有着强大的艺术感召力。
神判处西绪福斯把巨石推上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滚落下来，于是又推，如此永无休止。但西绪福斯依然坚忍地推石上山，他认为自己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每日推石上山的过程之中，他永不屈服。西绪福斯这一在古希腊神话中通常的受难者形象在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那里却成了一种与命运抗争的觉醒了的人类精神的象征，引起了史铁生的强烈共鸣。于是就有了他的“残疾主题”：一个天生注定要在屈辱中度过一生的女孩，极幼小时便饱尝残缺生命的痛苦（《来到人间》）；一个老瞎子在生命即将终了时，将一个虚妄的企盼，一张无字的白纸当作生命的希望，传给了小瞎子（《命若琴弦》），两个年轻人头顶烈日，手摇轮椅摇向那从未去过的不可知的地方。明知前面是不可测的结局和绝望的黑暗却依然义无返顾地奋然前行。铁生通过意志与现实的永恒的差距，通过人对命运或许是绝望的抗争，通过残疾者那种被人群和社会无情抛弃的惨痛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体验，凸现了人抗拒灾难的意志。铁生的人生哲学是，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苦难中边走边唱，人的意义体现在寻找意义的过程之中，从而得到人对自身的生命意识和幸福心灵的证实与肯定。残疾不过是生命中的一片阴影，虽然它可能或已经给生命带来毁灭，但生命的伟大和顽强，也只有在这种毁灭性的威胁中才会真正完整地显示出来，这正是铁生的作品与人带给我们的昭示。
据说，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造出人后，突然对人产生一种恐惧，因为人试图造通天塔来寻找终极真理，所以他让潘多拉打开了装满灾难的小匣子，他知道很少有人战胜某种终极的苦难，如果有人居然从从潘多拉的魔影中走出来，那他无疑便获得了同上帝对话的资格，铁生无疑是其中之一。徐星说史铁生是一个司性极高的人，洪峰说铁生是一个心中装得下世界的人。铁生得到了许多桀骜不驯的青年作家的尊重，那是由苦难煅造出来的强大的人格魅力所致。铁生的朋友很多，但多是来去勿勿，我以为没有人能知晓他内心的痛楚。由于肌肉萎缩，血液循环受阻，加上写作长时间坐压，夏天全身的热量只能由上身排出，褥疮时常发作，有时不得不停止写作全天卧床甚至住院。朋友们最怕听的是：铁生住院了。他从住在雍和宫那阴暗狭小的屋子，连洗个燥都成为极奢侈的梦想。他是个喜爱运动与自由的人，他无数次梦见翠绿的草原与苍莽的森林，山鹰如电般划过天空。他也是一个超级体育迷，总是梦见自己用一双强健的腿奔跑在田径场上，黑豹一样跑在刘易斯的前面。每次电视上一有赛事，他就喜孜孜地守在电视前跟着紧张一番，可他去不了任何一个体育场。喜迁新居后因为楼里没有残疾人用的坡道，连出去看一看早春的绿树晴空，也得等妻子回来才行。有时和朋友们一起出去想独自看一看青山白云，又不忍麻烦朋友们，只好把一份渴望深埋在心底。虽然有大大小小的不如意，可他总在微笑，那种似睛空无风下的海的笑，会使你由衷地感动，使你知道这人是不可战胜的。也许，正是这现实与意志巨大的反差，才造就了这样一个海一样博大，铁一样坚忍的硬汉。上帝把他逐出了人群，他却由此获得了俯视人间的机会。他说，人的肉体残缺不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的残缺，人的强大在于有一个强健的灵魂，他愿以此与朋友们共勉。
不知是不是住了几十年雍和宫边儿上的缘故，无论史铁生码字儿还是史铁生活人都透出一种平淡的轻灵，象雍和宫的参天古树，默默地汲取日月精华，才有空灵之气透心而来。年届不惑的铁生愈发平静如水。只是偶尔轻抚那因智慧过剩而平原渐显的宽大的额头陡生逝者如斯的感叹，然后想我怎么就这么聪明呃！想自己祖籍涿州古郡，乃刘关张桃园结义立万儿发家的人杰地灵之地，如今涿州人民做起买卖来依然让全国人民胆战心惊，涿州人能指着国家的钢材库愣说是自己的让你乖乖签合同大把大把的人民币你得白白奉送你还拿他没辙，涿州人如此暴富者不计其数，没大智慧成吗？再想自己把祖宗给的聪明才智用到了写小说上而没去坑蒙拐骗也就释然。想到这，铁生原谅了额前那一小块“飞地”。
这时我要对关心史铁生的朋友们透露点大家听了都高兴的事儿。铁生近年好事不断，好事之一是他成家了，当然不是作家，而是家。妻子是个又聪慧又漂亮又温柔的女孩儿，还是个大学生。在好女人极度紧俏的现在能有这么出色的女孩儿做妻子，你不能不承认老史是个不福气的人。好事之二是他喜迁新居，落户京城一套三居室的楼房鬼使神差做梦似的落到了他名下，他承认这“好过了想像”。当然还有之三之四，恕不详述。春天去他新居，他喜孜孜地说：有家出版社要出我的集子，书帧设计得很漂亮，说时是一脸顽皮又满足的笑，象三岁的孩子得到了变形金钢，忽又感叹：陈村也动不了啦，真可惜，好人哪！我想上海的陈村一定能感应到铁生这遥远的牵念。可前几天听朋友说铁生住院了，心下十分着急，只想对他说一句：老史，挺住哇。打电话他又不在家，只好以这样一篇文字来给老史鼓点劲：老史，挺住。盼着你一脸灿烂的微笑开着你的破电瓶车穿行在京都的胡同里，你知道吗？
这是我多年前写的一篇文字，许多年过去，只看到铁生佳作不断，却也不断听到铁生肾病严重到了每星期透析一次的程度，可以想见铁生是在怎样的情境之下走着他的“西绪福斯之路”，心里极想打个电话或去看看久讳的史兄，可总是想，还是别去打扰他吧，让他多歇一会儿吧，只是，心里这份牵念却永存。上帝保佑铁生，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