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什么选择上海?因代表当时“先进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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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为什么选择上海?因代表当时“先进文化”
2008年04月17日10:01 [我来说两句] [字号:大中小]

来源:南都周刊 作者:陈丹青
今天令飞兄(按:鲁迅之孙周令飞)点的这个题目,很有意思的:1927年,鲁迅先生来上海定居,至今八十年了。中国这么大,当年鲁迅先生为什么选择上海?
又要说到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鲁迅选择上海,就是选择“地利”——当然,鲁迅能在中国成全他自己,“天时”第一要紧。
譬如1949年后逼着孩子们念他的文章,念得最多的两篇,一是《纪念刘和珍君》,一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这两篇文章要是换了天时,鲁迅就未必写得出来,写出来,也休想发表。《为了忘却的纪念》,写鲁迅几位年轻朋友怎样半夜里给拉出去枪毙,鲁迅怎样逃亡,还为此做了一首诗,其中一句是“吟罢低眉无写处”,意思是写了也无处发表,其实不久还是发表了,两年后收在他的新书里,叫做《南腔北调集》,公开发行了。这样的文章,这样的书,换了天时,全中国还是没人敢写,写了也不给你发表。这就是“天时”的厉害。
现在再来讲鲁迅先生的“地利”。早年鲁迅愿意去北京,一是有饭碗,蔡元培请他去,二是北京古城大学多,文人多,照鲁迅的说法,适合做学问。所以鲁迅在北京盖了八道湾和阜成门外两处四合院,预备长久住下去,母亲、夫人、弟兄,全都接过来。但“天时”不很对,因为民国初年军阀统治,鲁迅的学生就是给军阀打死的;“人和”也不对,鲁迅在北平和许多当时官员、文人和海归派不要好,闹翻了,于是1926年到厦门教书去。现在关于鲁迅离开北京的理由,能够比较平实地交代了,就是说,鲁迅有了许广平许先生。出于当时的种种现实考虑,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个地方。这是人之常情,我以为鲁迅走得对,走得好。
到厦门待了半年,“人和”还是不对:和林语堂不对,和将要到来的顾颉刚不对,等等,鲁迅就去了广州大学,和许先生会合了。可是到广州不久,著名的“412清党”发生,鲁迅说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杀人的,而且是年轻人出卖同伙的年轻人……于是鲁迅在1927年秋天,带着许先生来到上海。
大家知道,“412清党”的发端就在上海,同时,发布“清党”命令的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刚刚和宋美龄在上海结婚;大家又知道,鲁迅痛恨帝国主义,各国帝国主义当时在中国最密集的地方,正是上海。问题来了,痛斥政府“清党”杀人、痛恨帝国主义的鲁迅,为什么反而去了上海?
原因很简单,大家也知道:上海有租界。租界的意思,就是发生灾难,有租界,你可以躲藏,可以逃避。我在当年的纪录片亲眼看见日本人打进上海,租界的巡捕把铁丝网打开,指挥人山人海的上海难民往租界里逃;南京没租界,1937年兵败沦陷,大屠杀发生,不少洋人的教堂、医院、慈善堂,救了许多难民的性命。鲁迅有幸,生前不曾遭遇813淞沪战争和南京大劫难,但他因为和左翼的关系,也在租界躲藏过。我读到一位日本青年的回忆,说是在一个粗陋的民居邂逅躲藏的鲁迅,两人坐在楼梯角落天天说闲话,后来才知道这个留胡子的中国人就是鲁迅,逃难过后,鲁迅还请他去家里玩,写字送给他。
外国的租界,是中国人的屈辱。鲁迅到上海的种种考虑和真实原因,却是因为上海有租界,而且特意选择日本人聚居的虹口区。这一层原因,鲁迅不好说,也不愿说,因为这是屈辱。怎么表达这种屈辱呢?他将“租界”二字各取一半,写成“且介亭”,作文集的题目,表示他躲在租界,是一个半殖民国家的奴隶。所以在选择“地利”时,鲁迅既是个民族主义者,也是个现实主义者。说他是民族主义,因为鲁迅一步也不肯离开中国,在他危险时,生病时,宋庆龄、蔡元培、史沫莱特,还有延安来人,都劝他出国去,可是鲁迅不肯,连他当时向往赞扬的苏联,他也不去。说他是现实主义者,他明白上海,尤其是上海的租界,是当时中国各地的最佳选择,在上海待下来,他可以有一个进退回旋的余地。
这一层,后来一位人物的选择有点相似,就是大学者陈寅恪。出于民族主义和现实主义,一九四九年前后他不愿留在清华,决定远离即将成为全国政治中心的北京,他也不愿去英国人治下的香港,或者跟着国民党去台湾,做流亡者。他选择了广州。可是广州的“地利”虽然适合他的病,广州的“人和”,譬如省委领导陶铸他们十分礼遇他,可是“文革”爆发,“天时”大变,他选择的广州埋葬了他。他死于承平时代的乱世,远远没有辗转于乱世的鲁迅在上海那么幸运。
上海是大世界
八十年前的中国,有租界的城市不只上海,天津有租界,武汉有租界,鲁迅为什么不去呢?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上海是大世界,不但是中国第一新兴大都市,也是亚洲第一大都市。鲁迅选择上海,说明鲁迅在情感上的民族主义、生存上的现实主义之外,他的文化立场是一位世界主义者、现代主义者。这样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大人物,当时的北京、天津、武汉、广州、福建,都不能满足他,不能最大限度成全他的观察和言说,只有上海,中国第一座具有世界意识与现代规模的大都市,才是最佳选择。用今天的话语说,上海代表当时中国的“先进文化”。
其实在1927年鲁迅到上海之前,各路新派人士就络绎来到,藏身上海,而且谋反。先有清末的康有为、梁启超,后有民国建立之前之后的孙中山、宋教仁、陈其美、于右任,再后来,就有陈独秀、毛泽东、周佛海等等早期共产党人……总之,上海是这些革命党流亡和举事的乐园。至于来上海办学,公开宣扬新学问、新思想的大人物,更是不胜枚举,最著名的当然是出掌上海公学的胡适之。
可是历来描述鲁迅居住过的那个上海,都将上海的生态几乎全部肃清、抹杀,只剩个鲁迅,加上几位左翼青年和地下党在那里偷偷见面。为了衬托这些革命人,作为反派,偌大的上海似乎也只剩下一群军警、特务和检查机关,一天到晚忙着搜捕、暗杀、查禁,整个大上海在我们的教科书里不过是这些正派反派的舞台,没有其他人,其他事。其实,鲁迅本人和左翼朋友们,才是当年上海真正的反派。
今天的新上海,没有反派人物了,治理得非常好,除了前年被“双规”的一大群贪官污吏,新上海住满了密密麻麻规规矩矩的好市民。所以我愿意想象在鲁迅迁来上海之后,三十年代的上海,和他一起住在这座大都市的,是些什么人——
除了老百姓,当年上海真正的主流人群是帝国主义分子及其买办,是高等华人、白领职员、民族资本家、各路生意人,此外,社会上住着掌控部分上海社会的大流氓如黄金荣、杜月笙——这些人,鲁迅的文章几乎不提到他们。另一份长长的名单,是许许多多文化艺术界人士,这里只能扼要谈几位代表人物。譬如出版界的王云五和邹韬奋,报界的史量才,戏剧界的梅兰芳,电影界的郑正秋,演员那是太多了,鲁迅迁来上海前后,正是中国第一代电影演员出道之时,譬如著名花旦阮玲玉和胡蝶,著名小生赵丹和金焰,著名青衣上官云珠和秦怡……美术界的人物,我可以多说几位,譬如徐悲鸿和刘海粟,是在上海码头上船出去留洋,林风眠和颜文梁从国外回来时,也是在上海码头接受同行的致敬,然后分别去杭州苏州开办艺术学院。活跃在上海本地的艺术家,有去日本留学的陈抱一、关良和关紫兰,有第一代都市漫画家叶浅予、张光宇,有日后去了延安,建国后设计国徽的张仃……可是这些人鲁迅或者不知道、不认识,或许不感兴趣、不以为然,文章里也几乎不写到这些人,只是略微讽刺过梅兰芳、徐悲鸿、刘海粟,而阮玲玉自杀后,他却认真地写了那篇著名的《论人言可畏》,说的既不是电影,也不是阮玲玉,而是媒体和舆论的问题。
整个中国二三十年代的文艺史,可以说,就是上海文艺史。上海文艺史,从时间上对照,几乎密集发生在鲁迅来到上海的那十年。那十年,海派文学起来了,一长串名单,以前不提,这几年总算提起了,譬如实验小说作者穆时英、戴望舒、施蜇存、刘呐鸥、叶灵凤等等,加上更早期的鸳鸯蝴蝶派如张恨水,再加上后来左翼的那帮人,这才构成上海文学三十年代的全景观。在这全景观的深处,我有兴趣的是,当鲁迅在虹口往来于大陆新村和内山书店时,年纪轻轻的傅雷先生已经从巴黎回来了,年纪更轻的张爱玲也从香港读书回来了。那时鲁迅哪里晓得有个才气横溢的小姑娘住在沪西呢?按年份算,当时十几岁的张爱玲已经发表了第一篇处女作,领到第一笔小稿费,当她拿着稿费立刻上街去买口红时,鲁迅很可能正在虹口区的马路上,和西装笔挺的“四条汉子”闹别扭,或者,正在家里请萧红萧军吃晚饭。
这样想象着,鲁迅的那个上海这才活起来,假如我们再来发动想象力,应该记得穷凶极恶的上海老领导张春桥姚文元,当时住在哪条小弄堂,还是文艺小瘪三,轮不到周杨夏衍的资格,去和鲁迅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