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 瑟 丝 丝----关于尤瑟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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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ritten By 荒          小瑟瑟眉毛粗黑,双唇紧闭,是个英俊少女。老瑟瑟倒八眉,蓝眼睛少了清澈,头发浓密灰白,五官对称,没大毛病,正常老丑。可惜略胖。当上法兰西学院院士了,出席场合多,讲演也多,好事者常用“巨大”和“有分量”描写她的“在场”。搞体型歧视的,就讽刺她“肥”。人老随和,体胖心宽,她写信过去:“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我们每一个身体,在这地球上的分量,当然是越小越好。”      法兰西学院40个院士,死掉一个,剩下39个活着的选一个新的进去。从1635年到现在,总共有过700多个院士。法兰西学院是黎塞留搞出来的,任务是维护法语的正确和纯洁。院士们都是最会用法语写作的人。在正式场合,院士们戴17世纪的两头尖尖硬帽子,有佩剑,穿墨绿色上装,绣橄榄绿的复杂花边,黑长裤,总之是非常荣耀,自己拿捏那个仪式感,大众尊重甚至需要那个仪式感。“圆顶房子里面穿绿衣服的人”和“不死的人”就专指他们。被选进法兰西学院,是法语作家的最高荣耀。院士主业是编字典,副业是评文学奖,隔一阵才见面,平时各干各的,一个劲儿狂写书。他们的字典四百年编了七八版,新的这一版从一九九几年开始,现在编到了R。      瑟瑟是第一个女院士。她不吭声,其实她好得意!二战中离开法国,她居住在美国东边一个小岛上,用法语写作。法国最牛哄哄的伽利马出版社隔海催她的稿子。她写的书不好懂,文字太正经太优雅,谁都知道肯定要得文学大奖,可居然也那么好卖!出版社和瑟瑟都喜滋滋地吃了几惊。瑟瑟进了法兰西学院,也很少参加他们的活动,她说“那是一帮老男孩的聚会。”      跟张爱玲似的,瑟瑟从小就知道自己注定踏上文学不归路,必然成为杰出作家。她什么别的都不会干,也没有一刻想过要学着干点别的。她纯为文学而生活。可惜,格雷丝,陪伴瑟瑟生活和工作了40年的美国女人,没有活到瑟瑟1980年进法兰西学院那一天。      丝丝,一个沉默古怪的美国女人。三十年代在欧洲一见到瑟瑟,丝丝就迷恋她,勾搭她,如生就的宠臣终于找到了主子。打仗了瑟瑟流亡到美国,丝丝保护她,伺候她,全心全意为瑟瑟的创作而生活,以自己沉默古怪的力量陪伴她,影响她,占据她,一直到自己死。是她把瑟瑟最重要的作品译成了英语,翻译过程比写作过程还艰苦,瑟瑟为此责怪她。丝丝得癌,饱受折磨,比瑟瑟先死9年。据两人年龄和健康状况,本来很可能瑟瑟先死,所以丝丝死得很不高兴,简直跟命运生了闷气,一腔的“我没活够,我跟你活,哪里活得够,怎么让我先死”。      要说瑟瑟丝丝,应该先说瑟瑟的创作。      瑟瑟是望族之后。那家族,一直往上追,可以追到查理曼大帝的某个将军。她的笔名 Yourcenar (尤瑟纳尔)是她本名 Crayencour      的字母另排序,这本名是显赫的,曾有成员参与统治现在的法国北部和比利时,也出过诗人和文人。瑟瑟出生的时候,这家还很有钱。她妈是她爸的第三个老婆,她爸跟前几个老婆有一个儿子,大她十几岁。生下来没几天,瑟瑟妈就死了。她爸米歇尔个浪荡公子,浪荡得有学问,不荒唐,也就是买买城堡,一楼一楼地喜欢古董,到处旅游一游游半年,爱上很多女人,死了一个老婆又娶一个,之类;老米本善良,加上老了,渐渐对自己的女儿比对另外的女人能有更持久的兴趣。他没想到自己老来得女,而且这女似乎可以继承和超过自己一生的品味和才学。其实这老爸只是活得有滋味,活得不停歇,活得充分,品味不错,才学倒未见得。      瑟瑟没有正经童年。她早早就看书,阅读是她最早产生终生伴随的爱好。后来她爱上旅游,去名书大典里写过的地方,把去过的地方的故事写成名书大典。成名以后,与她有点关系的鸟屁家伙都写回忆录,有一个写到:记得瑟瑟第一次到他家,八九岁的时候啊,见到他有那么多玩具,傻了眼了。然后小朋友们一起玩,瑟瑟首先是啥都不会玩,观察一阵得出判断:玩那些东西,啥意思都没有。她提议做“听写”,把小朋友们吓坏了。瑟瑟最喜欢做听写了。她老了以后,写信都是她念、丝丝边听边给她写。      瑟瑟1903年出生,1912年—1914年之间,她跟老米住在巴黎,老米同时在比利时有别墅。瑟瑟不上学,她一生不入学堂。幼时只读老米指定书目,成年后乱读狂读。她在回忆录中说,1912年前后她看的是托尔斯泰。她还说,那个时候,她想明白了:“不近前去看,看事物就会平面的、守旧、笼统。看懂看透,就是更正这平面、守旧和笼统。但真要把所有看法变成自己的,首先要让肉体和灵魂充分满足。”朝花夕拾,时空错乱,我情愿不信瑟瑟9岁就有此思考能力。此判断,瑟瑟后来概括为:“要通过真实的生命认识这个世界。”      1914年一战毁了比利时别墅。瑟瑟与老米逃难离开欧洲大陆,居伦敦14月。“半孩子、半青春期、田园诗般”的一段日子。她爱上了骑马,看了每个博物馆,学会了英语。后来在美国生活几十年,但有不会法语之人在场,她就说英语,以示尊重。临终病榻前,伽利马出版社的友人赶来,与她低低交谈,护士见证,老妇人好似在母语中归了故国。        在伦敦,瑟瑟第一次见到古罗马皇帝阿德里安的雕像。三十年后,她写《阿德里安回忆录》,是对古罗马文明的梳理,被评价为从内部进行的西方文明考古学。此书就像底座,把她列上法语文学的神坛。      伦敦期间,瑟瑟有了性经历。她80岁写回忆录,三本书几百页,两段话提及。她毕生不谈自己的性,除了这两段。先是跟一个女的。刚到伦敦那夜,旅馆客房不够,必须跟某表姐Y同睡一张床。      “我本不想在此提及一个可能会被认为淫秽的细节,但这个细节之后的事情,提前应合了我现在对某个极有争议的问题的看法,此问题既感官的唤醒,而感官一旦唤醒,就将我们主宰。(原文相当精练,瑟瑟极善配词搭句,译文弯又弯,如小儿造句。抱歉。)这晚在Y的床上,本能地,一种不可控制的、我此后一生间断感觉到也被满足了的欲望,让我一下就找到了二女相爱必然会有的姿势和动作。普鲁斯特写过心灵的间歇(原文是INTERMITTENT)。谁写过感官的间歇(我猜是:一会儿想搞,一会儿不想搞,一会特想搞,一会儿不是特想搞),特别是我这样的欲望?天真的人忽而说这是违反天性、非自然获得;忽而又说这是刻在某些肉身之内,好象永久的厄运。我的欲望真正诞生是在此细节之后好几年,时而特别强烈,时而被我遗忘。这个愣愣的Y好心告戒我:      —他们说做这种事不好。      —真的吗?      我没有反驳她,放平了身子,靠在床边边上睡着了。      另一次性经历是跟一个男的。瑟瑟称之为表哥X。        “我模糊感觉,他身体起了变化。我不紧张,也不害怕,更没有被粗暴对待或者被伤害。这个细节完全可以沉默掉,我现在之所以说出来,是表示我反对那种歇斯底里,仿佛一个成年人与一个甚至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之间的任何接触,不管多么轻微,都将如何如何。暴力,虐待(就算不立刻与性有直接关系),肉体欢愉,实践于无力的孩童,是可怕的,其长期休眠的影响终会将人扭曲。但另一方面,感官游戏某些方面的启蒙未必完全有害,有时甚至是赢得了时间。那一天,我高兴地睡了,高兴是因为我觉得别人发现我美丽,我小孩子的胸也被称作乳房,而且我知道了一点点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瑟瑟继续评论这件事:“我麻木的感官当时不被唤醒,是因为,对于我来说,肉体享乐(当时我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已经和美的概念不可分离。与我的享乐紧密结合的,是希腊雕像光洁的胸,是散落的长披肩上慵卧俄罗斯年青舞者。这个早年的细节太离谱了:表哥X与美不沾边。”      说是写尤瑟纳尔,一上来就瑟瑟丝丝,并且首先拿出她早年小小性事。其实,我是很早喜欢她的书,因此找她的传记,仰慕她的精神和才学,最后才,坦白地说,不无小人窃喜地,知道了丝丝和其他“花边”。浮光说不要轻薄前人。我决定在花边问题上打住。      回到巴黎之后,瑟瑟开始学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十二三岁,她感觉“真正的精神旅程开始了”。她写诗。无限制地阅读。老米是她的指导者和朋友,把自己的修养传给她,同时给她成长成她自己的自由。他从未起过念头要把女儿纳入制度或者系统。瑟瑟说想明白了,自己将不参加宗教仪式,不参加就不参加,老米啥都没说。        “我模糊感觉,他身体起了变化。我不紧张,也不害怕,更没有被粗暴对待或者被伤害。这个细节完全可以沉默掉,我现在之所以说出来,是表示我反对那种歇斯底里,仿佛一个成年人与一个甚至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之间的任何接触,不管多么轻微,都将如何如何。暴力,虐待(就算不立刻与性有直接关系),肉体欢愉,实践于无力的孩童,是可怕的,其长期休眠的影响终会将人扭曲。但另一方面,感官游戏某些方面的启蒙未必完全有害,有时甚至是赢得了时间。那一天,我高兴地睡了,高兴是因为我觉得别人发现我美丽,我小孩子的胸也被称作乳房,而且我知道了一点点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瑟瑟继续评论这件事:“我麻木的感官当时不被唤醒,是因为,对于我来说,肉体享乐(当时我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已经和美的概念不可分离。与我的享乐紧密结合的,是希腊雕像光洁的胸,是散落的长披肩上慵卧俄罗斯年青舞者。这个早年的细节太离谱了:表哥X与美不沾边。”      说是写尤瑟纳尔,一上来就瑟瑟丝丝,并且首先拿出她早年小小性事。其实,我是很早喜欢她的书,因此找她的传记,仰慕她的精神和才学,最后才,坦白地说,不无小人窃喜地,知道了丝丝和其他“花边”。浮光说不要轻薄前人。我决定在花边问题上打住。      回到巴黎之后,瑟瑟开始学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十二三岁,她感觉“真正的精神旅程开始了”。她写诗。无限制地阅读。老米是她的指导者和朋友,把自己的修养传给她,同时给她成长成她自己的自由。他从未起过念头要把女儿纳入制度或者系统。瑟瑟说想明白了,自己将不参加宗教仪式,不参加就不参加,老米啥都没说。            07-26-2002 08:54:06            RE:瑟瑟丝丝重新来过 (编辑了 0 次) 荒了        “他有时给我念书,念夏多布里昂的片段。念托尔斯泰,念莎士比亚。但他好象不喜欢巴尔扎克。他最喜欢的作家是17世纪的。我们都对书着迷。我感觉在书里遇到了人群。”这是瑟瑟回忆录里写的那段日子。      大概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到底学到了什么,瑟瑟1919年以“自由者”身份参加了法国中学生毕业会考,其实也就是大学入学考试,高考。她考的是拉丁文专业,考了个及格。要上大学还得考其他,瑟瑟都没去考。这个尊严感极强的女人,变成老太婆以后,写传记都不提这件事。或者是因为同一年发生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她决定这辈子就当作家、不当别的了。老米出钱,她十六七岁出了几本小诗集,十八岁正式起了笔名,把姓氏的字母颠来倒去,于是诞生了“尤瑟纳尔”。      这期间,继续在全欧洲游历,像疯子一样求知,阅读。1927至1928年,尤瑟纳尔写出了第一本引人瞩目的小说《阿历克斯》。是个小册子      ,名字姑且译成这样吧,原文是Alexis ou le Traité du Vain      Combat。尤瑟纳尔自己说:“这个故事,讲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出身的年轻音乐家,跟自己被认为是不正常和被谴责的倾向斗,最终离开年轻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去追寻自由。没有这个自由,他不能活。”这小说其实就是阿历克斯写给妻子的一封长信,饶舌费嘴地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阿历克斯跟自己斗,他必须在外界规范和内心的道德标准之间给自己一个说法,自圆其说。说到底,是个较真的同性恋身份认同过程。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作家写这个主题,也需要相当的勇气。尤瑟纳尔说,她是从父亲的一个女朋友的丈夫身上获得的灵感,那人是同性恋。她一生从不使用“同性恋”这个词,她说这个词“太医学了”。她到处找出版社,文学评论说说她二十几岁,思路如此清晰,文字那么严谨优雅,表达那么自由到位,难得。      后人从这件事做文章,探讨尤瑟纳尔本人的性倾向。其实在那时候,她本人只是不说,别人就算知道,别人也不说,大家闷头只管做。事实证明,毫无疑问,尤瑟纳尔一生都喜欢搞搞双的。男人她爱,搞过多少不知道,女人她很爱,她对女性很有奇妙的吸引力。      关于阿历克斯的写作,有两件额外的事情可以说说,一是老米对女儿性取向的态度,二是尤瑟纳尔对身体和肉欲的态度。      一,老米看了女儿写的小说,评价是“这是我读过的写得最清晰的作品。”啥别的都没说,老米就是那种人,女儿可能是个双性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另外,小说没正式出版,老米就去世了。瑟瑟说自己的父亲“活了充分和满足的一生。”      二,尤瑟纳尔老了以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总以为,通过说性说身体,事情就会变好,就走向更自由。不是这样的。关于身体,除了身体是存在的,再没有其他话可说。”平常心,就是这个意思。      老爸死了,尤瑟纳尔一边写作,一边游历。她爱上了希腊。希腊和意大利是她最爱的外国。她也会那里的语言。她也爱上了一个男人,是她的出版人,名叫安德烈·弗雷涅,优雅,英俊,智慧,可惜他比她更爱男人。尤瑟纳尔被激情燃烧,不能满足。这期间除了其他很多创作构思,她写了一本小册子《火》,用古代神话里的人物和传说,写爱情的各种心态。总共几个小故事,最后一篇是《萨福或者自杀》。      她以古代人物的心理和口吻说话,这样写故事,要博学,要懂历史,要有知识,语言功底尤其要厉害。她后来写的许多东西,都具有考古性质,一个故事就是过去一个时代,一群人,当时是什么情形,人们怎么想,怎么做,怎么说话。每本小说,很多页是参考书和注解。而且她养成了写写改改的习惯,以前写的东西,再版的时候她还要改写,所以书越出越厚。      到1934年,31岁的漫游者尤瑟纳尔已经熟悉了整个欧洲,熟悉了酒精(她一直喜欢喝白兰地),熟悉了男人,很熟悉女人。她自己写自己的,她的名字属于巴黎那个年代被称为“流动的盛节”的文学艺术圈子,但是有距离,她不跟其他名人搞在一起。她回到巴黎的时候,经常去女人聚集的茶馆和咖啡馆。这个自制力极强的、善于保密的,保留浓厚贵族气质的女文人,一直到死前,才在自传里写,当年她多么喜欢夜生活,多么喜欢风骚和征服。      她写的书不卖钱,就接了翻译的活。一个是凭爱好,译了一个希腊诗人的诗集,另一个是应出版社约,把伍尔芙的《THE      WAVES》译成法文。她1937年去伦敦见原作者:“伍尔芙的小客厅,火炉点着,不很亮。半明半暗中,我看着那张苍白的、精致的、尚且年轻的脸。为什么所谓知识界的批评,总是针对本性最细腻、生活热情最炙热的人?他们,尽管自身脆弱,依然以超过自身能量的努力,从无间歇地追求最严谨的思想。”还有,“我翻译伍尔芙的THE      WAVES。一点都不后悔。十个月辛苦,得到了拜访BLOOMBURY的报偿。黄昏笼罩的小屋,在这个既闪耀又羞涩的女人旁边,我呆了两个小时。人们一般都认不准同时代的作家,不是错过,就是轻视。我相信我没认错。当代英语小说家之中,一些幸运者的作品能保持十年以上,而伍尔芙是英语造诣最好的四五个作家之一。我相信到2500年,人们还是会读她。”      伍尔芙日记也录了这次见面:“2月23日,法文译者来了。我实在太忙,没时间描述这个女人。她穿黑裙子,上面有金色树叶图案。美。这个女人肯定是有过去的。我觉得她把自己交给了爱情和智慧。她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希腊度过。嘴唇红红的。一个勤奋的法国女人。我们一起通读THE      WAVES,仔细推敲了一些句子的意思。” 伦敦归来,在她经常居住的巴黎瓦格海姆饭店,尤瑟纳尔遇到一个人,此人改变了她的命运。          格雷丝·弗里克(Grace      Frick)1903年1月12日出生在美国俄亥俄州,尤瑟纳尔同年6月8日出生。瑟瑟后来搞小淘气,当她说“一位年岁稍长的朋友”,说的就是丝丝了。他们法语有阴阳性的嘛。      她俩初相遇的情形,有数个版本。无分歧的部分是,丝丝那一年1月到的巴黎,继承一个女cousin(从英文看不出到底是啥关系)的遗产,这个女亲戚年轻时候不顾家人反对,跑到法国一家修道院当修女。丝丝家颇是有怪人,怪人怪到死,就是有性格了。2月一个傍晚,丝丝进了饭店酒吧,在小桌前坐下,隔壁桌坐着瑟瑟,跟一个朋友说话。瑟瑟的版本是,当时她正跟那个朋友随便聊,聊旅游和各自的计划吧。这时候,丝丝过来搭话,问她是不是想去美国旅游呢?瑟瑟后来把那天晚上的情形跟一个朋友说过,这个朋友被考据癖淘出来写名人情史,写出了这样的版本:“第二天早上,有人到尤瑟纳尔的房间,给她带去‘一个年轻美国女人’的口信。口信说,从格雷丝房间的窗户看鸟,正是绝好的观景台,你尤瑟纳尔愿意接受邀请来我房间看鸟吗?”真他妈难受,看鸟在他们英文里面啥事没有,翻成中文咋这怪。这个写回忆的,还尽量隐晦地加了一句:“她去了。她们后来成了朋友。”      丝丝也给她的某个朋友讲过这次相遇。她那个朋友回忆:“格雷丝一个人坐在酒吧里。尤瑟纳尔和一个男性朋友坐在边上。他们在谈英国诗歌,谈coleridge(有译成柯尔律治的)。”这个朋友说,丝丝告诉她:“他们(瑟瑟及朋友)说的都不对,简直胡说八道,我不能不插话打断他们。”      熟悉尤瑟纳尔改写原小说习惯的,和熟悉格雷丝怪癖的,普遍相信第二种版本。尤瑟纳尔最爱搞神秘兮兮,她的回忆录好多事不交代,在不可能错的地方搞错年代和地点。格雷丝最爱到处插话,就像一根随时准备打出去的棍子一样。丝丝是美国南部中产家庭后代,孤儿,她和brother被一个uncle抚养大。她1925      年英语文学学士,1927年硕士。朋友说她聪明,想从事教育事业,大家都看好她当名教授。但是她说话有高傲之气,喜欢教训人。这在后来,瑟瑟丝丝双双年迈,住在美国东北小岛上,她们的邻居体会最深刻。      格雷丝的朋友还说,丝丝从来没跟她说起过以前有没有过别的女人,爱没爱过,反正她是被瑟瑟迷住了,一见倾了心。格雷丝一些朋友当年也见过尤瑟纳尔,认为她英语完美,词汇和语法方面吧,但是法语口音重,别人习惯了才能懂。大家普遍震惊于尤瑟纳尔的堂堂气度,她们说,这个女人走路身子笔直,目光正射,好象她有那个自信:她到门前,门自动就打开。还有描述说,她堂堂气度如王者,以至于有人猜测,她半夜穿睡衣上厕所,也是这个姿势走路。      格雷丝的朋友说:“尤瑟纳尔有无可阻挡的魅力和权威。她倔,对事情都有决断,尤其是谈论文学的时候。丝丝一下就被迷住了,她为这个法国女文人发了疯,而且一直疯到临死前。她把自己交给尤瑟纳尔,当自己跟她结了婚一样。”      而格雷丝本人,前瑟瑟与后瑟瑟,自己是怎样生活的,她从来不说。她从来不说自己。她拿硕士学位以后,在college教过书,还跑去牛津大学找一个女伴呆过一段。没人清楚她跟那个女伴到底啥关系。她在欧洲旅游,先后有些女伴,也没人知道那都是啥关系。      2月份见面,3月份丝丝去了伦敦,瑟瑟继续在巴黎,写《东方奇观》。4月份,瑟等丝归来,同去希腊。从这次旅行开始,丝丝开始记笔记。这个高高瘦瘦的疯女人,把她和瑟瑟共渡美好时光的每个地点,在那里做的事,都简短记下来,记了一辈子。她的记事本,是尤瑟纳尔考据癖的宝贝。瑟丝在希腊呆到8月份,然后丝丝回了美国。      瑟瑟不曾描述她对丝丝是什么感情。这二人你比我更没有暴露癖。瑟瑟写书,小说都写得好似哲学,“身体写作”与“私人话语”她当然不屑,这不屑深入日常生活中的对自己和对别人。她只说过自己对丝丝有“PASSION”。那时候,她对那帅呆基佬贼心不死,估计同时对丝丝淫心荡漾。她们在希腊的四个月,仅存一张照片,丝丝在佛罗伦萨,平淡无奇,看不出异样,那一时间段碰巧无见证人,不知她们俩到底搞的是什么。尤瑟纳尔一直到死都不改口,她一直说:美丽的外形,于爱的情绪和感性愉悦,至关重要。照我这大俗人的理解,你长得不美,尤瑟纳尔就不会勾搭你,也不会被你勾搭上。但是,从照片看,丝丝不美。一般般啦,正常相貌。有限的史料证明,与尤瑟纳尔有染的、和被她想染的,都是漂亮的人。她与丝丝分别的某段时间,曾和一个希腊女人在一起,她后来说:见那个女人之前,不觉得有大活人可集希腊的美于一身。所以,丝丝最开始,应该说是瑟瑟感情生活的一个例外,一个延续时间非常长的例外,如此的长,以至于不例外的事情反而很少出现了。斗转星移,半个世纪共存亡。丝丝不是名人,性格比名人还怪,很少有人冒昧向她发问。瑟瑟偶尔被人问,她出版作品献词就是献给格雷丝,她还说她对丝丝别有一种尊敬。没有暴露癖的瑟瑟,在丝丝死后的几年,一大癖好就是故地重游,把她年轻时候跟丝丝去过的地方,再看一遍。我感觉那就好象以超光速的速,擦着黑洞边缘,返身去到自己愿意的时空。      为什么这样?谜底2037年会揭开。瑟瑟丝丝有通信有日记,保留在哈佛大学图书馆或巴黎的出版社。尤瑟纳尔的遗嘱要求,所有文字遗物,死后50年公开。这些文字,包括1937年至1939年她与丝丝的通信(中妇初相遇,正是骚得紧!),她各个年龄段的部分日记,一些与其他人等的留言和通信。她活着不公开,是怕麻烦,留存50年再公开,尤瑟纳尔当然有敝帚自珍的意思,知道是好东西,是自己的生活,半个世纪的爱,舍不得毁弃,舍不得离开。      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时,瑟瑟爱那个帅呆基佬而不得,很痛苦。看看那本难懂、一旦懂得就会感到震撼的小册子《火》,你就能猜到她的折磨,猜到她怎样在文字的操纵中折磨自己,以转移爱而不得的折磨。她自己说那本书是“一次激情危机的结果”。(result      of a crisis of passion)就在那时候,天上掉下个格雷丝!尤瑟纳尔也30多岁了,“疯狂地爱”过,正该“被疯狂地爱”了。        那《火》,9个神话故事,写法有些像鲁迅写《铸剑》,语言却不是要普及白话法语,而是诗一般散文,精致古典。每次再版,尤瑟纳尔都重新写序,新序比旧序,那段孽缘与这个写作之间关系,次渐疏离。1936年她直说这是一次个人经历的结果,是她对激情的刻画、理解、表达和掩饰      —— 我写我所爱,我爱故我写。1957年她就说是阐释神话故事,是把个人经历带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直到将它超越 ——      我已到了那爱的外面。等到1967年,她说《火》故事中有早年理解到的真实,后来为理解和验证那些真实,一生时间都不嫌多——      生活比激情宽广,也因此更有魅力。      安德烈小瑟瑟4岁,年轻作家、伽利玛出版社的才俊,在基圈内有帅男一堆!如果他决定让自己被女人引诱,也绝会看中尤瑟纳尔,他直说,“那是个男人婆。”安德烈基圈中人多与瑟瑟熟,有的被怀疑与瑟瑟欢爱过。事实上,女青年瑟瑟性趣广泛,女fan颇多,送上门者,如丝丝,她自然不会错过,但她实在也的确是安德烈痴迷者,如果一被丝丝爱,心中的苦难就春风化雨,那瑟瑟对那基佬就配不上“激情”之名。      被考据癖翻出来回忆,安德烈说:“单就身体而言,我觉得她丑。我理解她吸引女女爱之人。当她是美人的,恐怕也只有那些女人。她爱着爱情,她喜欢酒吧,喜欢酒,喜欢纵论长谈。她一直不停地引诱和征服。她在我的好几个朋友(名词阳性)身上都下过工夫。她有个魔怔,总在猜测谁跟谁上床了。她对这些事很有兴趣。跟我呢,情况有些不同。回头看,她渴望激情,设定我为她激情的‘目标’。其实这激情,她换个人使使,也成。她写诗寄给我,她一到巴黎就找我见面。好在她不常来巴黎。她不适应城市,她是比较野的。当然,我喜欢跟她谈话。她的智慧和才华无人置疑。但她从未进入过我的私生活。我们之间没有恋爱关系。我有时下午跟她见面,一般都在她们女人聚会的茶室。那个年代,她住的旅馆附近尽是那种茶室。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就是因茶室才住在那家旅馆。她是典型的爱女人的女人,但她也特别渴望征服爱男人的男人。她写《火》,就是因为她在我这里失败了。”      如安德烈所言属实,即,瑟君亦是八卦爱好者,那我荒君追逐她的花边,也不算不敬。安德烈的话,难以考证。一般思量,我爱你你不爱我,你总是得了好儿,对我最不济也有个慈悲心,瞧安这话,冷漠得,好象他吃了亏。      瑟安未果情,落下两本书,一是《火》,另一个就是绸缪/不归感兴趣的《死刑》。(Coup de      Grace)应该就是这样对应的吧。法文原意是“仁慈一击”,看你实在受累,给你一下,帮你了断。译成“一弹解千愁”也难怪。      《火》写于激情之初,9个故事之间夹杂作者呓语,单篇排列,确实符合女人发激情的做派。在她所有作品中,这一本离本人最近,其他创作都是一指就到了东方、罗马、希腊、中世纪、意大利、日本,反正是历史长河,纵横四海,文化巨著。《火》有一句话,“孤独。I      do not believe as they believe, I do not live as they live, I do not love      as they love...I will die as they die."      《死刑》动笔于美国归来。丝丝邀请瑟瑟去美国,瑟瑟就去了,1937年冬天去,1938年春天回。瑟瑟动不动就希腊罗马,美国跟欧洲,她当然是喜欢欧洲的。丝丝的激情多少满足了她对激情之爱的渴望。回到希腊,100多页的初稿瑟一个月就写完了,很有了断一件事的气概。本故事纯属虚构,农庄里的姑娘,左翼势力在俄罗斯。但考据癖们偏说有雷同,说尤瑟纳尔把自己写进去了。瑟对这些解释不评论。这个故事,炙热又冷静,兼有残酷、准确和结构的无可挑剔。去掉背景和事件,去掉那些强暴、军人、战乱、政治、立场、死刑,故事内核就是一个男性“我”,自省、高贵、克制、怀旧,只爱男人,对爱“我”的女人洞察、无形操纵,好象钻进自己和对方的皮肉之内,好象长了上帝手眼。那种写法,有着极不平和的厉害劲儿,那内在的较量!不像后来《阿德里安回忆录》,一看就知太婆功力。瑟爱而不得,激情给她只有痛苦、和优越感的丧失,但她写透了那个男人的心,在这一层之上,她深知那个“我”有多孤独,而这孤独,她与“我”并列地感受,但也仅是感受到而已,因为不打算分担。因此被爱的那个人其实没啥可牛的。因此安德烈自知,他是被尤瑟纳尔爱上了,但他从这个爱上连虚荣心都不能获得。所以,尤瑟纳尔追他并且失败谁都知道,他还要那么公开作势地说。我偏就小人心肠地这么想。我偏就这么想。      值得额外提及一点,《死刑》跟书信体的《阿历克斯》,都是不一般的小说,书信体饶舌费嘴,假想的单向和单线交流,其实是好写的文体;而《死刑》场面大得多,中间的控制和经营,说明尤瑟纳尔长进巨大。而且同一时期她还写了《东方奇观》,浩荡之气已然在胸。      有评论说《死刑》是那几年最好的短篇。也有人说,尤瑟纳尔有厌恶女人的倾向。多么矛盾啊。她对“我”其实暗地里一条心,那个爱“我”的女人(也就是生活中的她),又骄傲又粗鲁,她其实不喜欢。“在小说之中,很难写出那样一个女人,她最关心的事情,就是力求以明智的眼光判断自己,判断周围的世界。结果故事中能用来做‘我’的,只好是一个男人。厌恶女人?我承认,我反感大多数女人身上都有的狭隘、局限、肤浅、物质主义那一套。厌恶人类,这样表达可能更确切一些。不管什么性别,人的行为总是把自己搞得令人失望,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都是这样。。。。”      写《死刑》让瑟瑟消耗很多。之后她写了几个小评论,小文集,暂无大计划。瑟瑟当然是一边旅游一边写作,她答应了丝丝今明年肯定还回美国去住一段,但是她一边旅游当然一边就有新欢。丝丝在美国狂写情书过来,瑟瑟在希腊遇到了Lucy,就是那个她说集希腊美于一身的女人。欧洲蛋大个地方,卢森堡就洞庭湖大,黄浦江的水比4条塞纳河还多,瑟瑟不知怎么就到了奥地利,在那里见到了有夫之妇和一个小男孩的妈      ——      Lucy。她们有照片留下来,在雪地上走,显然那是一对。瑟瑟很威严正经的样子。她跟Lucy呆过多久,无人知道。到1939年复活节,瑟瑟有与Lucy合影。这照片,她保留了一辈子。“我没遇到过一个女人能让所有人折服于她的美丽和优雅,L是个例外。”她也这样说。后人回忆,Lucy      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搞同性恋的,瑟瑟对她来说,是一次纯粹异国情调的历险。那样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你不勾她她肯定想不到还能玩那一套,所以瑟瑟是下了工夫的。知识就是力量,她的智慧,不男不女又男又女的风度,感性,贪婪,总之她是把希腊小娘子迷住了。      本来不该提前说。1940年复活节,瑟瑟在美国,希腊美女依然在奥地利,德国人的炸弹把她炸死了。那几天前,瑟瑟在美国南部的曹氏屯,给L写了一张明信片,英文:“非常亲爱的Lucy,您记得一年前的圣乔治吗?我要在这个美丽的小城市呆几天,在桂树园中。我收到了您的信,正准备回。但我事情太多,一直没抽出空来。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日子令人忧伤,好在总有美好时刻。爱,玛格丽特。”瑟瑟除了跟她爹,跟丝丝,很少对人自署玛格丽特。“爱”这种字眼儿,她就更少对着人说了。瑟瑟这张明信片没有寄出。她那么凡事小心的,叵测地给考据癖设置障碍的,居然没有收起这张明信片打入2037年才开启的文件包,理由只能是她太伤心了:至爱美娘死得早,又死得惨,心头永远的痛啊。      1939年9月,瑟瑟正在跟丝丝商量去美国的事,德法宣战。尤瑟纳尔从比利时赶到巴黎。她在比利时的房子被炸了。既然反正本来就是安排去美国,那就去吧。她跑到波尔多上的船。瑟瑟快四十岁的人,原以为战争使她暂时告别欧洲的生活,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几十年。还有一个情况她没想到:她没有钱了,战争时期她的文学也没法卖了,她要找平生第一份工作,要开始过营生了。最后一个没想到:她与丝丝半个世纪的恋情,在二人的后中妇阶段,以这种现实得令人受挫的方式,正式开始了。        瑟瑟到美国那年,36岁。一连串的事情,没有一件让人高兴的。她先是住在丝丝那里,其实就是挤在同一套公寓里。丝丝在曼哈顿的Barnard      College教书;欧洲浪女瑟瑟对美国大城纽约不习惯,也不喜欢。本来说是小住,越住越有发展成长住的势头,这也让人悲哀。      1940年6月,纳粹战车进了巴黎,瑟瑟给友人的信和丝丝的记事本都说,那几天她哭啊哭。同胞在战败国里道德沦丧,抵抗分子毕竟是少数。战前瑟瑟享受地中海的闲散和愉悦,在知识和文学的海洋里,自由。战后两重天,穷光蛋瑟瑟没有写作计划支撑她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全靠丝丝养活,郁闷透了。希腊美娘尸骨不觅,一张无法寄出的明信片,又不收藏起,好像这小证据不封存起,那美好时光就还能有个影儿似的。      1940年10月,丝丝搬到纽约北边100多公里的Hartford,被任命为那里一个学校的校长,瑟瑟搬去她新租的小屋同住。两人开始了最初几年的事实婚姻。丝丝激情犹在(她对瑟瑟的爱,从无一刻懈怠),但对瑟瑟来说,1940年底和1941年初,是最沉默最黑暗的日子,她给老爸的遗孀写信,老爸的钱早就没了,遗孀可怜的家产也毁于战乱,瑟瑟也操心,也惦记赡养老人,得给她寄钱呢。      从10月开始,她给丝丝的学校免费教课,教法语和艺术史。她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美国学校也未必知道她那点小名气。一年之后,1942年秋季入学,丝丝帮她谋到Sarah      lawrence college      一个职位,瑟瑟才开始有自己的薪水。期间,她写过诗和一些小戏剧,相比之前和之后的创作,这些作品太微小。她给朋友写信:“生活在继续,极度困难。我没有法国的消息,没有希腊的消息。我的沮丧,又深又广,如同大西洋。”      1942年底,丝丝在缅因州小岛Monts-Deserts看中一间木屋。幽静,舒适,有林子,旁边是一块小墓地。丝丝决定先租后买。搬去以后,丝丝这个教育学家,一到夏天,就把岛上的小孩弄到一起玩,教他们排些小演出,这项公益活动一直持续到她死那一年。而瑟瑟从第一年就极不耐烦这个创意。她一直就没喜欢过小孩,一个9岁就爱读托尔斯泰的人,对自己的童年都没感觉,《火》的呓语有一句:“有了孩子,生活就拿住了你。The      life has you。”何况第一届丝丝儿童节,野孩子们就把虱子染给瑟瑟,害得她剃了个光头。      此时的瑟瑟,形象上就是个中年妇女。她开始发胖,并且迅速发得很胖。除了丝丝,她在美国一个朋友都没有,甚至没有熟人,故国家园音信杳茫,个别有音信的,比如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她不喜欢,仅客套联络。丝丝的爱,是她唯一的感情来源,也是她唯一的感情去处,她接受、和享受着这个事实。两三年前在欧洲丝丝对她一见倾心,不见也惦记,但她拿瑟瑟没招,瑟瑟不承诺任何人,她总有新欢,而且还有那个安德烈占着她的心。如今,爱人漂洋过海来投靠,丝丝满足地与她日夜相守,哪怕爱人已变成是一个身无分文、暂无创作能力、大光头的胖女人。      有了工作,经济好转,她们在小岛木屋窗前照相,你拍我我拍你,笑笑的。瑟瑟给照片加说明,如“格雷丝在我们的房间”。瑟瑟手书了若干个“我们的房间”,考据癖们可逮着了:瑟丝二女过着温和、幸福、相爱的日子——她们睡在一起。      境遇使然,瑟瑟回应了丝丝疯狂的爱,其实她对这个爱的深远悠长并无估计。这个爱,在经济上和情绪上帮助瑟瑟把那几年活得平安,也有享乐。丝丝为安排瑟瑟的生活,竭尽其所能。小岛木屋,实际地满足了瑟瑟的需要,大学职位,实际地解决了瑟瑟的经济,财政自足进而保护了瑟瑟的自尊。几年后,瑟瑟着手那《阿德里安回忆录》,这鸿篇巨制一开始,丝丝恨不能比瑟瑟更用心。      凭瑟瑟的个性与修养,她必然保持极度自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搞过失意之人的无聊发泄,但她必然内心苦闷。她昂着头走过了三十年代,想着一辈子自由地、高高在上地生活在文学中。从十几岁就知道自己为文学而生,从20岁就有宏伟写作计划,她那些伟大计划都是要细细查证,要图书馆,要出版商支持,要脱开现实生活之忧,而现在,如今她不仅陷入现实生活之忧,而且离开了她眷恋和崇拜的欧洲文明,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创作的条件:“1943年。说什么,写什么,思考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有时候,被说出来的,就象正受训的结巴在讲话。恐慌和混乱中,什么帮助你活下去?要去挣的面包?被等待的睡眠?爱?干净的床单?一本读过的书?黑女人的微笑?空气的味道?还有先贤祠留给我的记忆?所有这些,在美妙的时候,都是好的,在抑郁中,就会变得可怕,变得让人担心死前终将承认:我糟糕地度过了一生。”      从1942年9月开始,瑟瑟开始在Sarah Lwarence University      授课,一直讲到1950年6月。从6月开始,她请假花了两年时间一心写作《阿德里安回忆录》。因有合约,1952至1953学年,她又讲了一年。很那想象,未来法兰西学院院士,在美国一所普通女校,教了近十年法语和意大利语基础课。真的是基础课。帮有钱人家的孩子法语入门。那学校观念还算进步,麦卡锡主义盛行时,该校不理那一套。校长推崇新教学法,校园里容纳过有意思的知识分子,如Mary      McCarthy(此女之狠,别处再论)。      非欧洲文化圈儿的、美国普通学校的普通师生,被挖出来介绍情况,为尤瑟纳尔的形象提供了有趣的补充资料。      校长:      “她行为怪异。她彬彬有礼,但是无人可影响她的决定。你瞧得见,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上完课赶紧走。她对学校生活不感兴趣,人们试图了解她,无人成功。形象上,她令人起敬。她永远笔直,永远穿长裙,永远端正,像个中世纪的女人。对她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住得那么远(离学校100多公里,上课的日子,瑟瑟早上四点起床赶路)。她对工作十分严肃,但从不与我们探讨教学。她的思想在别处。她其实是个看不见的存在。她经常泡图书馆。晚上她在小房子里工作,没人打搅她,没人想过要去打搅她。尤其当她开始写那本书以后。我们都感觉到那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学校反对麦卡锡主义的活动,她也不参与,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肯定是自由思想者,她尊重宽容。只不过,她的大脑完全属于公元二世纪,我们没想过要去拉她参与什么事情。”      她的学生们:      “我们完全被她的个性震住了。这个人,只要在校园里见过一次,你就忘不了。”      “她着装怪异诱人,对颜色搭配非常讲究。”      “她讲课方式正统。滔滔不绝,一个英文字都没有。”      “她对学生要求高。但她从不没必要地刺伤学生。”      “她对我们淡漠,从她讲课的样子,你能感觉到她要么是极度疲倦,要么就是不打算用心。身体笔直,而你能感到她智力上是松懈的。她讲的东西,她并不真地在思考。”        “她像一个权威的男性,有一种自然而然就高高在上的方式。她像男人一样吸引我。我到现在都不能想象她烤面包或者拿吹风机吹头发的样子。我甚至猜她一天天用的都是中世纪的器具。我们都听说她跟一个女人生活,但谁也不敢跟她提这个事。我想她肯定没有孩子,也从没想过做母亲。她在我记忆中,就是一个石头刻出来的人。这种人不在现实之中,不在时间之中,因此也永远不会死。”      瑟瑟后来自己说:      “我从来没有在美国大学环境里生根。我在那里极少朋友,仅有的几个要么通过格雷丝,要么通过阿德里安。那段经历还是有益的。我感谢Sarah      Lawrence,使我能够在美国有条件呆下去。但我绝不向任何人推荐这种生活方式,除非你决心从事教学、对美国生活及由此而来的离乡之感有极度的好奇。”        (跑题:玛丽·麦卡锡,就是不归说的那样了,比那还要狠。我手头有一本《passionate minds - women rewriting the      world》,里面有介绍      Olive Schreiner      Mae West      Gertrude Stein      Anais Nin      Eudora Welty      Margaret Mitchell      Zora Neale Hurston      Marina Tsvetaeva      Hannah Arendt      Mary McCarthy      Doris Lessing      Any Rand      《纽约时报书评》说这是“A book sparkles with intelligence, wit and human interest."      作者是Claudia Roth Pierpont,《纽约客》撰稿人。纽约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专业Ph.D      2001年兰登书屋出版      “如风搅动田野里的尘土”,就是这书里写的Anais Nin。      另有一本《women of the left      bank》,讲1900—1940年,在巴黎的美国女人。都是狂人、超人、美人、能人和/或爱女人,花边正史,资料详尽。还有海明威写的《paris, a      movable      feast》,咱有人译作《巴黎:流动的盛节》的,海明威像老太婆一样,唠叨1920年时候他在巴黎与斯泰恩之间的交情和过结,还有他与那个著名的菲茨杰拉尔德。      斯泰恩那个人,有人说她跟尤瑟纳尔像,有人说她跟伍尔芙像。这三个人当然都是智力超群,把斯泰恩跟尤瑟纳尔往一块摆,因为她们都在与女人的事实婚里当主导角色,都雄赳赳。把她跟伍尔芙摆到一起,因为都被家里的男家属性迫害。在我看来,这种对比全是瞎胡闹。这三个人,每一个人和其他人,都没法说像。厉害人物没有彼此相象的。      其实,斯泰恩与伍尔芙见过一面,彼此扫了兴。那是个大场合,伍尔芙日记记录说“jews      swarmed.”斯泰恩是犹太人,swarm是指讨厌的小动物蜂拥而至。斯日记评伍为“another pure      female"。斯最讨厌纯粹女性,她这样说你就是骂你了,因为纯粹女性在她那里就是软弱,无聊,琐碎,没有思考能力,就是会除了生小人啥用都没有的人。但她后来喜欢的那个女人,初见面时她也评为pure      female。那个女人叫爱丽斯,初次见面,斯简直是讨厌她,讽刺她“穿着窗帘”。兰登书屋那书,斯泰恩那篇,结尾说斯其实就是一个pure female      and mother.      所有这些外国死人,留下可看的,除了本人作品,剩下尽是考据,回忆和传言。本来,语言就是用来塑造人的,作家用作品塑造他自己,读者再用阅读和考据去塑造作家,几搞几搞,编造乘以编造,解释乘以解释,最后就是无数个有交叉不重合的形象。      谁要了解这里某一个人,找这书,到网上找别的相关书,就这样吧。敲进去一个名字,能出来几千个结果。找不到,读不到,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人的正史花边,知道了也就是些信息。当然脑子里也会搞些对比,搞些感叹,所谓怡情怡性。      但是,这些美国人!这些法国人!这些英国人!流动的盛节?屁!那是他们的盛节,我这后殖民,看的时候,有平常心和没平常心,都不行。看得多了,突然就觉得腻,看还是看得下去,但是对翻译些资料,自由编译些故事,就没了兴致。      对尤瑟纳尔,我的爱不一样,不是不一样,而是真地有爱,因为除了知道花边,我确实读了并且爱了。但是这爱,怎么也不能像对鲁迅或红楼梦一样,能读到心里堵,一想起来就堵,并且知道这堵是最正当的,是最应该的。读外国死人也堵,是一种堵加上另一种堵,好象乘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系数。虽然都全球化了,对话语霸权及其解说也知一二,也从没觉得自己是祖国万万岁的极端民族主义者,但就因为这堵心堵得不理想,所以突然就想跳出来,再也不理这帮外国死人算了。可是,外国死人无时无处不在,堵心和焦虑也都是必然。所以,瑟瑟丝丝,等缓过劲来,也许会继续。其他我已经扔去一边了。      )      瑟瑟后来自己说:“我从来没有在美国大学环境里生根。我在那里极少朋友,仅有的几个要么通过格雷丝,要么通过阿德里安。那段经历还是有益的。我感谢Sarah      Lawrence,使我能够在美国有条件呆下去。但我绝不向任何人推荐这种生活方式,除非你决心从事教学、对美国生活及由此而来的离乡之感有极度的好奇。”      这种方式,这段经历,持续了近10年。总结起来,两点值得一提,一是瑟丝从适应到和谐,伴着伴着成了伴侣;二是瑟瑟虽然郁闷,但是像所有伟大的作家一样,她坚持阅读和思考,她只等一个题目,一个有形的计划,好让自己的文字能量倾泄而出。      前面已经提过丝丝那个著名的记事本。起初是瑟瑟记,条条事项如电报,从1944年起转手给丝丝,哈,从此变成恋爱女罗嗦狂的样本。丝丝记每次约会,记购物单,记帐盘点,还写评论。记事本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被记作“MY”,最神经过敏的考据癖,可以联想丝丝一写这两个字母就窃喜,推理是:它恰好是“My”,就等于在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我的”,符合丝丝狂恋瑟瑟、要占她为己有的心思。丝丝死后,瑟瑟重读所有记事本(年年都有,仅1976年那本不知何故遗失),偶尔更正,或加些评论。如丝丝写“MY学织毛衣。”瑟瑟批了个“No!”又如丝丝写“MY买了张豪华床”,瑟瑟批“那床还在”。可以想象,几十年几十本生活琐事的记录,温柔的日常对话。      1944年8月,巴黎解放。那一天,记事本里就这一句话,两人都不评论。猜啊,巴黎解放,欧洲解放,瑟瑟要回家!但是,丝丝不让她走,最后瑟瑟选择了留下。不用怀疑,瑟瑟更愿意回到欧洲去。为什么留下?习惯了稳定的日常生活?爱上了丝丝的爱?41岁了不想大变化?反正记事本上写过几次“MY      in tears and desolate”,再无其他,瑟瑟后来没在任何场合解释过当时的决定。      一旦不走,那事实婚姻就是成了定局。她们恢复旅游的习惯,东西海岸和中部都有游历。每年只有圣诞节,她们是分开的,因为丝丝回家,那年头还没有come      out 之风,孤儿丝丝在uncle家长大,圣诞见面大概就是相互给个面子,跟他们come out也实在没必要。      1947年,为了减少日常生活的麻烦,尤瑟纳尔入了美国籍。这对丝丝又是一颗定心丸,不能结婚,搞个国籍似乎就像那个人终于过了门儿一样。瑟瑟填了表就交,都忘记跑一趟法国外交部门去保留法国国籍,这给她后来入法兰西学院还添了点小麻烦呢。      瑟瑟没把改换国籍当个大事。她的大脑和灵魂都属于欧洲,她的一切都属于法语,她从不以为,展示给海关的那几张纸决定着人的归属。70多岁的时候,瑟瑟给朋友写信:“美国?34岁之前,我对这个国家想都没想过。希腊才是我的中心,我梦想永远留在希腊。世事难料,奇妙的偶然决定了我的生活另有面目。”      1949年,瑟瑟46岁。这一年改变了她的命运。1月12日,丝丝46岁生日,同时也是瑟瑟老爸米歇尔20周年忌日。21日,瑟瑟看了劳伦斯·奥利弗的《哈姆雷特》,她陷入了深思——难道就这样平庸一生,接纳日常生活的小悲喜,偶借他人才华让真与美激动自己的情绪?不甘心呐。果然,仿佛天知道,1月24日,一个箱子寄到瑟瑟丝丝的岛上木屋,那是瑟瑟1939年离开欧洲时留在瑞士洛桑一家旅店的,朋友辗转帮她寄来。箱子抵达一事,瑟瑟在记事本上划了好几笔加粗线。丝丝当时在老家过年,2月份才回来。      箱子里最重要的,是她以前写的阿德里安。开头是“我亲爱的马可……”此句一入眼,啊呀呀,瑟瑟激动啊。从1924年21岁大的时候,瑟瑟就计划写公元二世纪的罗马老皇帝阿德里安。她当时是想从安提努斯——被皇帝热恋的男青年——写起。她跟老米初游罗马,到了阿德里安与安提努斯热恋缱绻过的地方。罗马那鬼地方,比咱中国可不差,都混过了几千年,一脚踩得出一百个典故。饱览群书兼广泛游历,还结结实实爱过一堆大活人,瑟瑟在罗马,睹物思人,心灵激荡,立时就想写。史云:阿德里安有过可怕的爱情,这爱情玷污了他的统治,瑟瑟早就琢磨这个故事,写它出来多么爽。我们知道,瑟瑟写作有古典情结,从形式到语言,她的风格比同代人晚至少一两个世纪。她最喜欢的法国作家是拉辛,拉辛只比莎士比亚晚几十年。《仁慈一击》虽是现代小说,但不费力就可以改作几幕戏剧,像拉辛的作品一样演。当然瑟瑟也喜欢伍尔芙和托马斯·曼,但那是脑子里喜欢,不是心的归属。      皇帝与青年的热恋,23岁的瑟瑟以对话形式写了一遍,写“年轻、静默、温柔”的安提努斯,写“既非皇帝、亦非哲人、仅是被爱者”的阿德里安。初稿被出版社拒绝,瑟瑟不以为意,因为她自己也承认写得不好,只苦于无从下手去改进。1936年前后,33岁的瑟瑟又试着写,写了15页就扔一边了。      这箱子一到,46岁的瑟瑟感觉“像在画布前,终于找到了角度”,积聚了那么久的才华和能量,终于等来了主题,和这主题的角度。马上可以泼墨了。后来瑟瑟说,十几年前的初稿,只留了一句话:“I      start to see the profile of my      death.”定稿从对话变成回忆录,实际就是阿德里安写给马可·奥勒留的信,在信中回忆他走过的半个多世纪。感谢春花说明,马可·奥勒留是阿德里安的养孙。书信体最好了,最适合滔滔不绝,《阿历克斯》也是滔滔不绝一封信。      瑟瑟钟情阿德里安,说他是罗马皇帝之中最完整的,他比奥古斯都更人性,比马可·奥勒留更讲政治(啊,讲政治)。他本质上是个人主义者,同时也是法学家,是大改革者。他纵情声色,他也有了不起的公民心。他痴情,可这不妨碍他不断以不同方式爱上许多不同的人;他的一生,精神始终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也就是说,没发过失心疯)。      二十年思索,被同一个主题萦绕,最后写出了一个时代,瑟瑟对这种戏剧性很满意。一箱旧手稿勾引出早年灵感,这是不对的。瑟瑟几十年来一直着迷于此罗马皇帝和整个罗马文化。箱子始终不到,她迟早也会写。她说:“有些书,不到40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线,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经过这许多年,我终于能够把握皇帝与我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