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的圈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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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爷的圈椅

(2010-11-02 10:22:55)

   这些年,山中老虎没了,跑出些猴子,奓起毛儿来假充山大王。原本鸡头鱼刺的小鬼儿一族,趁着金钢不在,扑粉打腻子,戴发套,吊髯口,摇头摆尾,装模做势,指点江山,挥斥八极,操湘音川音淮音,四下里喊人民万岁,同志们辛苦了。到了,自己都搞糊涂了,真把自家凡胎当成了真佛本尊,动辙以主席、总理、老总相称。据说,某日,启功接一电话,电话筒子那头,有业余湘潭话说:“我是主席……的演员,请给我写张字。”启功是真皇帝的后人,不肯接假圣旨,一句话把来电人噎得直翻白眼儿:“假毛主席,我不写。”

 

   又见报道,说有伪伟人者,这几年,连遭横祸,或桑拿蒸斃于浴室,或翻车丧命于异国。王家之气,不是小老百姓随便能染指的。攀龙附凤,得马生灾。本秃有过一回经历,印证这理儿。

 

   说来话长。事儿,得从金爷那儿说起。

 

   那天,局长把我带进金爷的办公室时,他正在舔信封,三伏天的热狗一般,口条吊在外面,先舔封口,再舔邮票。乖乖,这信,可不是三封五封,而是三、五百封!堆得跟小山似的。金爷坐在白花花的信山后面,只露出一脑门儿,红殷殷的。局长介绍我之前,先冲那红脑门关切地问了一声:你吐沫够使吗?

 

   八十年代,我在加拿大混迹过一段儿。回国前两个月,调了一部门,金爷成了我的新老板。转到他那儿当差前,旧老板的秘书告我,那主儿挺神,到他那儿,比呆这儿热闹。

 

   金爷,望五的年纪,精力充沛,东来顺的紫铜火锅一般,浑身上下冒着热气。他身材五短,身板儿笔直,轴实健壮,隔着西装,都能看到他一身的蒜瓣子肉。脑瓜儿像不锈钢铸的,秃顶锃亮,把眼睛捂上,跟弗拉吉米尔·列宁同志一模子压出来的。金爷待人不形于色,惟形于顶。喜怒哀乐,脸不变色,脖不暴筋,惟这秃顶红彤彤的,丹顶鹤一般。

 

   跟许多北美爷们儿一样,金爷也好吹。告我说,他爹英国人,悬壶世家,还跟那岛上的贵族沾亲带故。金爷没学他爹穿白大褂儿,而是进了政府衙门当了都老爷,他坐在国会大厦对面的一座玻璃大楼的顶楼,办公室门口的名牌上写着:处长。

 

   别看金爷正经一中产,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不会缺银子,但他的日子,过的跟其他白领不太一样。车子,又小又破,门上一坑;房子,又老又旧,地板嘎吱响。

 

   刚调这部门不久,就赶上过大年,我自然成了金爷家圣诞夜宴上的客人。登门一瞅,这才明白,当都老爷,是金爷拿来混饭吃的差事。金爷的生活追求,另有三好,划船、做饭、攒电动玩具火车。

 

   他家客厅,一半是个大沙盘,有山有水有河流,山中打隧道、河上架长桥,四面八方铺着小铁轨,道叉、车站、信号灯、接触网、电线杆子,一应俱全。一通电,几列小火车在穿洞过桥,一会儿信号亮灯,一会儿路口下杆,一会火车打鸣,鸡飞狗跳,毛主席把铁路修到苗家寨的动静。小时候,我跟表哥屁股后头打下手,也鼓捣过几年舰船飞机模型,可比眼前这阵式,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和金爷好歹也算是同道中人,于是,抱着手假装行家问金爷:“自个儿攒的?”

 

   金爷没说话,扬了扬他小手指上那枚戒指。在加拿大,你若看到哪位小手指头上套着一土头土脑的白铁指环,左撇子在左手上,右撇子在右手上,这位必是学工程的出身。一个多世纪前,加拿大造魁北克大桥,因设计有误,管理无方,修到半截,桥塌了,连砸带淹,一下子死了75个铆桥工。打那起,加国为让这帮工程师长记性,用垮桥上的废铁打造这款戒指,套在工程师们的小手指头上,有点如来佛给孙猴子戴紧箍儿的意思。

 

   金爷最上心的事儿是划船。他顶着一个让他极为自豪的头衔:渥太华划艇俱乐部主席。我们小时,砖头台子上打乒乓,由会打的守擂,哥儿几个走马灯般攻擂,输得满地找牙,这类横主行径被称为“霸盘儿”。在渥太华地面上,金爷也霸着划艇界的盘儿,众望所归,连选连任,十好几年,占着这主席的大位。那天见他舔信封,就在给俱乐部成员发年末聚会通知。

 

   渥太华,漫漫长冬,初雪一降,人往屋里一猫,就得小半年,净是得抑郁症的。春天一到,是人都跑出来松筋骨,加上渥太华守着一条美河,于是乎,划艇俱乐部人丁兴旺,男女老少,兵强马壮,溜溜上千条枪,被金司令管得井井有条,成绩斐然。据吹,给奥运国家队送过不少力可扛鼎的当家划手。我跟他到外省出差,到当地划艇俱乐部巡视,金司令趾高气昂的劲儿,跟黑道大佬惠顾小弟地盘儿一模样。

 

   再说金爷的饭,做的地道。这世上的男人,馋嘴的饭桶多,除了专业厨子,真会颠锅掌勺的少,而把烹饪当成艺术伺候的男人,打上灯笼没地儿找,真有,跟淘金客刨到狗头金一般稀罕。这路爷,套时下小资的话,整个就是精品男。女若见到这路男,不管他是俊是丑,老还是少,奉劝一句话,赶紧的!

 

   过了二十多年了,在金爷家吃的圣诞大餐,我还存有印象。餐具花里胡哨,每人面前三只高脚玻璃酒杯,烛光摇曳,桌签令人爱不释手,上面装饰着晒干的后院野花,金爷用花体字写的客人名字,透着一条糙汉绣花娘般的细心。浓汤、头盘、火鸡、甜食,全出于金爷之手,有色有香有味有形,每揣上一道,客人都由衷地发出赞美之叹。我旁边坐一蓝眼姑娘,全然不顾淑女形象,吃得跟马一样,还把菜汤沾手指头上,在嘴里嘬得嗞吧带响。

 

   当晚,我是在座的唯一的外国人,受到金爷的格外关照。入席时,他不让我坐高背餐椅,非要我坐一把木制圈椅,说是他家的贵宾席位。我问何故?他把我引到书房,只见墙上高悬几张大幅照片,台上主角两人,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金司令本尊,台下密密麻麻一片小脑袋。一看便明戏,金爷神通,趁英国女王访加之时,上下运动,利用关系,楞把女王请到他们俱乐部,讲话颁奖壮面门。金爷再让我注意承载女王陛下玉臀的那张坐具,正是这把圈椅。回到餐桌,对这把圈椅平添几分敬意,细看王椅,椅背镶有一面铜制铭牌,镌刻着历史:某年某月某日,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陛下光临渥太华划艇俱乐部,落座于此椅,特此铭记见存。

 

   那个圣诞夜,我盘踞在这张王椅之上,皇恩浩荡,得意忘形。身后一只暖烘烘的壁炉,劈柴烧得噼啪作响,身前一桌烛光美食,杯觥交错,熏熏欲醉。想起故国诗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不仅我快乐失态,主客皆是如此,整整一晚上,金爷的秃顶一直红彤彤的,若停电,当应急灯使有富裕。

 

   午夜,撕完礼物,我晃悠悠起身告辞。金爷送我一本精美的加国画册,临出门,意犹未尽,又抓起摆在茶几上的一个印地安人刻的小石雕塞我手里。他要开车送我,我看还有一屋子客人,再看他喝得舌头打结,坚决婉拒。心想,无非打个的,若无车,踏雪而归,不到一小时也走到家了。

 

   一出门,傻了。应证了先哲的告诫:热食好吃,冷债难还。

 

   圣诞节,渥太华早该是地冻三尺,《野猪林》里李少春唱“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的动静。而这年圣诞,老天爷抽了风,下的不是雪面儿,而是漫天的冻雨,淫雨淋漓,触地成冰,一夜之间,渥太华成了一个晶莹闪烁的巨型冰场,城市看着跟哈尔滨冰雕一般。

 

   人的命,瞬间阴阳。刚刚我还在天堂享受,几分钟的功夫,一个跟头栽下来,挣扎在地狱之中。

 

   第二天早间新闻报道,渥太华当夜,倒了几百棵树,坏了几百座房,撞了几百辆车。新闻隐瞒没报的是,一个外国佬,摔了无数个跟头,差点摔到了西天。

 

   我一辈子摔的跟头,还没那晚上摔的十分之一多。我用来遮雪的伞,没走出金爷家十步远,已被冻冰压的稀烂。鞋子冻成冰砣,地面结成冰块,冰块对冰块,摔得我是两眼泪汪汪,跟头摔成了串儿,摔出了彩,老太太钻被窝,大爬虎儿,四仰八叉,最惊心的是高空坠地的摔活儿,身子腾空,屁股半云天中掉下来,砸夯一般,用北京售票大婶的话,屁眼儿都摔开了花儿,差点把肚里的火鸡从后门给摔出来。我摔下去,爬起来,再摔下去,再爬起来,黑暗中,一个黑影起起伏伏,西藏荒野中磕长头的信徒一般。真是惨,大节下的,一个异乡客,摔的撕心裂肺,哭爹喊娘,爬回家的心都有!

 

   回家的路,我足足用了三个小时,凌晨时分才到家。羽绒服结成一个大冰壳子,背上跟老乌龟扛着王八盖子一般沉重。我把浴缸注满热水,穿着一身的冰壳直接泡将进去。心里惨苦丛生,那首《诗经》尙不足以道出当时的心声:“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圣诞节后,我扭着后屁股,肿着腚去上班,见到金爷,没忍心回忆那夜的惨状。我心里怪的可全是金爷,这屁股摔成八瓣,都是那天坐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之椅的报应!

 

   跌打损伤,逢个刮风下雨,总好犯个旧病。渥太华那一路夜摔,我也落下了病根儿,打那以后,每当见到假虎张威、攀龙附凤的动静,我这腚沟下面,就会嗖嗖地走阴风,拔凉拔凉的。

 

2010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