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给我们一个政治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4:02:20
2006年6月27日,国会进行罢免总统的投票,我曾经针对陈水扁总统写了《今天这一课:品格》,说一个国家的元首,在我的理解,有四个核心的责任:
第一,不管国家处境多么艰困,他要有能耐使人民以自己的国家为荣,使国民有一种健康的自豪感。
第二,不管在野势力如何强悍,他要有能耐凝聚人民的认同感,对国家认同,对社会认同,尤其是对彼此认同。
第三,他要有能耐提得出国家的长远愿景。人民认同这个愿景,心甘情愿为这个愿景共同努力。
第四,他不必是圣人,但他必须有一定的道德高度,去对外代表全体人民,对内象徵社会的价值共识。小学生在写“我的志愿”时,还可能以他为人生立志的效法对象。
今天是2008年3月18日,距离总统选举还有三天。2300万人在思索:台湾,需要什么样的总统?
不要给孩子错的示范
初到欧洲时,一个完全没人在意的街头小细节被我看在眼里。
过十字路口时,人们不耐烦地等候红灯转绿,总有一半的人,两边张望一下,脚步不停,一个箭步就抢着穿过了红灯街口。但是,如果在等候过街的一群人里,有一个父亲或母亲手里牵着一个幼儿,站在路口,我发现,那一整群急躁的人就忍着,忍着,忍到绿灯真的亮起,才开始快快走动。
那牵着手的父亲或母亲,可能在滚动的人群里低头跟孩子说话,“你看,红灯不能走,要等绿灯。”
我很惊讶:这是什么样的社会默契啊。不需要开口,一群不相干的人都知道,而且接受,而且切身实践一件事:
你怎么做,孩子就怎么学,所以,不要给孩子错的示范。
同样的默契,也有别的表达方式。开车经过美国的乡野,经过一片一片漫无边际的玉米田,突然出现一个小村。进村的第一个牌子,写的不是什么伟大的标语,而是,这么一句话:我们村子有53个孩子。所以请慢慢地开。
这是村民和过客的默契:为了孩子的幸福,请以身作则。
2006年百万台湾人穿上红衫到凯达格兰大道去抗议时,我曾经在午夜时穿越广场。疲惫的人们彼此交谈,认识的与不认识的。穿越整个广场,最常听见的一句话,起起落落在广场的夜空里,就是:你教我们怎么教孩子?
08年3月16日,身为教育部官员的庄国荣面对群众,用正常的父母禁止孩子说出口的秽语侮辱马英九过世的父亲。他当晚就被迫辞职,并且道歉。我可以想象,当时在现场的“绿营”父母们,错愕之余,心里想的,多半也是这么一句话:你叫我们怎么教孩子?
有一种东西,是不管欧洲美洲,都紧紧抓着不放的;有一种东西,是不管蓝营绿营,都真正在乎的,那个东西,叫做核心价值。
核心价值,可以因阶级、因族群、因利益之所导、因意识形态之所在而有所分歧,但是,给孩子一个最好的未来,却是最大的公约数,它绝对超越政治,无关立场。
为孩子的未来选总统
所以,台湾需要什么样的总统?一个清晰的衡量标准应该是,谁可以给我们6岁的孩子最好的环境长大,谁就是最好的总统。
6岁的孩子正要脱离父母的怀抱,进入小学,开始他社会化的过程。国家,透过政府的运作,正要开始塑造他的人格、培养他的眼光、训练他的智能、决定他的未来。我们把孩子交给学校,也同时把他交给了这个国家里头所有的机构——教育部决定了他将如何学习、学习什么,文化部将影响他的品味,国防部决定了他离战争或和平有多近,经济政策会影响到他18岁时有多大能力去面对竞争,环境政策会影响他的健康,媒体政策会影响他的判断力和见解,外交政策会影响到他作为一个国民的自尊或自卑……
这些国家机构所制订的规矩、政策、法律,都可能形塑社会的风气。为政者不廉,社会就贪;为政者不公,社会就争;为政者乱法犯禁,社会就上下交征利;为政者挟私好斗,社会就党同伐异。
总统是什么?他就是我们将这所有机构托付的人,我们同时将自己6岁孩子的未来也托给了他。
当我们为6岁的台湾孩子着想时,我们的思索就不再局限于四年或八年这一个小方格里了。我们会深思:这4年或8年会直接造成怎样的12年和16年?16年后,6岁的孩子才刚刚大学毕业——他会变成一个什么素质的人?他会有什么样的教育准备去面对全世界?
以这样稍长的线来思索,我们可能就会发现眼前吵翻天的许多问题,譬如市场是中还是台,譬如开放几个港口来三通、每年赚几个观光客,都显得“短”,而比赛谁更爱台湾,就更是等而下之了。
我认为6岁的孩子的未来,是最根本的政治标竿,因为他的未来,就是这个社会的未来。
如果我是那个牵着孩子的手要过红绿灯的人,面对十字路口,我会选这样的人作总统:
基本的品格
第一他有基本的品格。
不,他不必是圣人,他只要在孩子面前不闯红灯就好。他只要做到所有的小学老师都会教孩子的基本道德就很足够:
小学老师说,你不可以偷窃。所以总统必须廉洁自持,一介不取。
小学老师说,你不可以对人粗鲁。所以总统不能口出恶言,他所挑选任用的人,也不能口出恶言。
小学老师说,“温良恭俭让”是传统美德,就是为人温润,心地善良,对人谦恭,勤俭度日,礼让弱者。所以总统懂得“温良恭俭让”的道理就行。他和他任用的人,都必须知道,权力与谦卑就是要成正比。
选择这样的总统,我不必担心6岁的孩子会以凌弱为神气,以粗暴为威风,以斗争为成就。
无限的包容
第二他有无限大的包容力。
我不愿意再让6岁的孩子去目睹中正纪念堂的拆或草山行馆的毁,也不愿意再让孩子坐在历史课堂里听老师说,教科书又改了,她不知怎么教。我更不愿让孩子在拆和毁之后,又以同样的方法被迫去目睹原物的重建、牌匾的归位,或者看见教科书以同样的粗暴方式又改写回来。
我希望台湾6岁的孩子在真正的、不打折扣的自由风气中成长。我希望我们选出的总统会说,不论是荷兰城堡、大清炮台、抗清遗址、日本神社、蒋公行馆,拆除或立碑,让社会文明而深刻地辩论吧。不论地图是站着看还是躺着看,不论历史要从这头写还是那头写,让社会文明而深刻地辩论吧。我希望我们选出的总统会说,不要急着把我们的党、我们的团的立场用权力和命令交下,不要把我们自以为是的结论强迫灌给我们的孩子,让我们的孩子首先学会包容歧见,聆听异议,让台湾的孩子首先学会文明而深刻的思辨吧。
我希望将来的总统有那个胸襟说,真的没有“蓝”跟“绿”了,让我们为受伤的手涂上舒缓的药膏,让我们弥补隙缝,让我们从此谨守公平的原则,以无限的包容尊重彼此。把“爱台湾”的定义变成“爱台湾的民主自由”。
全球视野
我希望他会说,让我们停止对中国大陆妖魔化,把自己“小白兔化”,让我们把巨人似的大陆和小小的台湾都放到一个全球的地图上去,用全球的眼光、战略的思维、未来的角度,去思考全新的可能。新加坡在庞大的穆斯林环围中,是如何找到生存的技术的?卡塔尔,夹在强大的阿拉伯世界和强大的西方世界之中,是如何周旋平衡的?台湾,要怎样挣脱捆了60年之久的“两岸”思维,开使用全球的眼光去重新界定和大陆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处境?
我希望选出的总统会要求他的教育部长说:台湾的孩子需要培养全球公民素养。我们要努力教会未来的公民三件事:一,让他深刻地认识国际历史和复杂的全球议题;二,锻炼他的公民能力,使他懂得如何思考、辩论,懂得如何进行组织、串连,学会和国际社会协商、合作以及订定游戏规则的所有技术和手段。三,培养台湾孩子的宽阔胸襟。他所关怀的人权、公平、正义等等价值,不仅只限于台湾,而可以扩及全球。非洲的战争难民、中国大陆的爱滋孤儿、柬埔寨的贫穷失学儿童,都可以是他关怀奉献的弱者。
我希望将来的总统会说,以台湾的经济力量和公民社会的“软力量”,未来的台湾对于全球人类社区是可以有更大的贡献的。所以,我们要培养胸襟开阔、眼光远大、有理想有能力的少年,为这样的贡献,有所准备。
有这样的总统,我才可以想象,台湾今天6岁的孩子,将来可能可以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全球公民。
须有悲悯心
整个社会是关切人权的,我们6岁的孩子,也才可能在将来长成一个把人权看作核心价值的公民。
政治家和政客的分别
台湾人总共才经历过几个总统?蒋氏父子,李登辉,陈水扁,算是三代。第一代是强人总统,第二代是从强人艰辛过渡到民主的总统,要“破”许多东西,也要“立”许多东西,但“破”与“立”之间,很多的犬牙交错。第三代,就是陈水扁,政权彻底转换后第一个民主实验。他,完全的不及格,然而他个人的不及格并不等于台湾人的不及格。事实上,陈水扁的8年对台湾民主特别有贡献:他使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不要什么样的总统,切肤的教训,无比分明。以后什么人当选,大概都不会再重蹈覆辙;台湾人,是更成熟了。
经过这三代,台湾人真的有理由希望:给我们一个政治家,不是政客。
政治家和政客一样,也要懂得民主的精算和权力的技术,但是我想政治家和政客之间有一个根本的不同:政客只看见眼前在广场上摇旗呐喊的成人,政治家的心中,却一定有一个6岁的孩子;孩子的未来,他真心在乎。
·作者是作家、台湾清华大学教授、香港大学兼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