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文学网一对老夫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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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老夫妇的故事
(2010-07-05 23:27:55)
这周的实习日记算是比较准时啦，我要写得很快才行！
这周周末是美国独立日。独立日碰巧是一个周日，所以为了补偿这个假期，周一也要放假。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是周一、我却睡懒觉才起来的原因。可以在周一坐在电脑前敲键盘，幸福！我在医院的主管上周五放假，所以这周周六要工作。她既然要工作，我也就得跟着工作。于是，上周周六，全国人民放假的时候，我在医院累得像牛一样在工作。不过正因为周六在工作，才有机会接触到医院的一个病人，才有了以下的故事。为此，我感谢周六在工作。
故事是这样的。在Barnes-Jewish Hospital，整个主楼的15层都是精神病中心，我们叫psych floor。中心里分为三个部门，分别叫1) 15300: Adult Psychiatric Unit; 2) 15400: Geriatric Deivision; 3) 15500: Acute Division.
三个部门都分别配有他们自己的医生、社工和护士。每次如果有人要在周末工作的话，那么这个人在周末的时候，就要负责全部三个部门的工作，而不仅仅是自己的部门。所以，这个周六，我的主管周六工作，她就要肩负起所有三个部门的社工工作。我是她的实习学生，自然也要负责三个部门。所以，周六这一天早晨，我来了以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旁边的15400的老人家的部门，为一个病人做评估。
这是我第一次去到15400，还挺紧张。走在走廊里，左右张望，全是面容慈祥的老人家们，花白的头发，削瘦的面庞，孤独坐在窗前的背影，是你会在15400常见到的景象。我要评估的这个病人叫Jane（因为保密原因，名字已做过修改），70岁出头，在走廊最尽头的病房里。我轻声敲门，没有人应，推门进去，她一个人躺在靠窗户的那张病床上。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双眼睁着，盯着天花板，没有应声。我走过去向她做自我介绍，她扭过来看着我笑。她长得非常慈祥，可以看出来她年轻的时候是多漂亮的一个女子。我问她现在想不想和我进行评估，她不作声。我等了30秒，问她今天感觉如何，她不作声，依然只是微笑。我尝试着问第一个问题，她完全无法回应哪怕非常简单的问题。我又问她感觉好不好，要不要我叫护士来，她摇头，说她坐不起来。我说没有关系，躺着就行了。后来通过很久的尝试，她突然张口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告诉她我是她的社工，在这里是要来帮助她，做完评估以后，医生、社工和护士们才能一起为她商讨出治疗方案。我尝试用非常简单的词语表达，但是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我。N次尝试以后未果，我沮丧地走出病房，心想这下完蛋了，病人完全无反应，这个评估怎么做啊。
走回我部门的护士站，跟主管说情况。旁边有一个医学院的实习生听到我们的对话，插话道：“你说的是某某病房的Jane吧，她病情很严重，而且最近有老年痴呆症的迹象，你们恐怕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可靠的信息。还是给她的丈夫打电话试试吧。她的丈夫人非常好，对治疗很配合，相信你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很多有帮助的信息。”我赶忙跑回办公室，从资料中翻出Jane的丈夫Robert（因为保密原因，名字已做修改）的电话号码。一看是一个长途号码，要到了拨号密码才终于拨成功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一个很典型的美国老头的声音，很有力气，很洪亮，听着让人觉得很舒服。我跟他做自我介绍，他高兴地和我相互问好。我跟他说您的太太目前无法对外界言语产生回应，所以不得不给您打电话以对她进行评估。他听到以后表示理解，对我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做出了非常充分的回答，提供了很多很多信息。起初我们俩一问一答，大概七八分钟以后，就变成了朋友般的聊天。他说每一句话都非常礼貌，用的词语精确且有深度，可以一语道破Jane的每一种行为背后隐含的意思。他总是说“有时候她会怎样怎样怎样，但其实我知道她怎样怎样怎样”的句子。我在笔记里写下“life-long companion”的字样，心想，只有像他们这样在一起一辈子的人才会这样了解对方吧。
我让Robert叙述在他观察下Jane有怎样的行为症状。Robert叙述地非常非常详细。他说：“看到有时候她这个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大多数时候都很恨自己，我感到深深地内疚，我一个人的时候会不由地想，如果我可以为她做更多就好了。我但愿我能为她做更多，这样她就可以早日康复了。”我听到这里感到莫名的心疼，是啊，当巨大事故发生的时候，我们都会有内疚感，心想为什么自己当初拥有这件人或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珍惜，心想为什么自己没有早日做出改变，心想为什么自己没有更努力一点。。我连忙安慰他，说“很多事情不是由我们可以控制的，我理解你的这种内疚感，但你一定要明白你已经尽力了，尽力而为就是最好的，不要因为一些我们无法控制的东西觉得内疚，那样会让自己很辛苦。”
在评估的时候，有几个问题一定会问，Robert对这几个问题的回答后来让我潸然泪下。第一个问题是平日里病人如何和别人互动，也就是要了解病人的socialization的状况怎么样。Robert给我介绍说，他们家有自己的庄园，Jane一辈子都没有有过自己的工作，是典型的家庭妇女那样的女子。他们有很大的田地，春天耕种，秋天收割，两人大半辈子都在一起，过着逍遥的生活。并不是Jane不擅长和别人交际，而是他们根本不需要和别人交际。他们两人彼此为对方的朋友，陪伴对方，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看日升，一起看日落，Robert的原话是：“不谦虚的说，我们俩过的生活，是很多人都艳羡的生活。”听他说到这里，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影像：一对老夫妇，从年轻的时候就在一起，一直到老，每天为彼此的陪伴，就像动画片UP里的那对老夫妇一样。我觉得他们这样真幸福，简约平凡的生活，这应该是所有幸福的极致了吧。
后来又问一个问题，是关于Jane在住院期间有什么短期目标，以及她出院以后的长期目标。一般其他病人的短期目标都是诸如按时吃药，接受治疗，赶快康复一类。Robert的回答是：“I think one of the short goals that I'd like for her to achieve is that I hope she can come back to the point where she thinks life is worth living.”我的笔记里记下五个字，活着的价值。Robert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哽咽。我脑海里想到，当你自己深爱的人、当这个你与TA依然有很多事情想要在一起做、但TA却想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想要就此离开你，放弃你，你的心会有多痛。
后来我问他“那就你所知，Jane有没有自己生命中的长期目标？”Robert说：“我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她自己生命里的长期目标。小姑娘，我不知道你有多大，但是人活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看尽了人世，到此唯一的愿望也就是能安度晚年，并且平静地死去了。” 他沉默许久，接着又说：“但是我们俩倒是有一个我们爱情生命中的共同的长期目标。我们的长期目标是，游览美国的全部五十个州。我们结婚五十年之久，到目前为止，还剩北部的八个州以及东北部的八个州没有去过。Jane是一个很爱旅游的女人，这个愿望我一定要完成。我们以前是半年游历一个州，但最近Jane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我希望可以每个月游历一个州，这样，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这个心愿才能得以完成。我们本来是计划七月五号出发去明尼苏达州的，但是现在Jane却进了医院。所以，恐怕，我们得等到八月份了。”听他说到一半，我已经哭得不像样子，我这个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我主管一直坐在旁边听我讲话，她看我哭得那么厉害，一直用眼神问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在想，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实，真实，真实，这个故事就正在我的身边上演，它一点儿都不是浪漫爱情电影里的情节，它就活生生地存在着。Robert之后又说：“I'm her rock. I'm her air. I'm her hope and strength. I'm her everything. I married her, knowing that she was physically and sexually abused by her brother, and knowing that she is sick, but I don't care. I don't care what happened to her and what is happening to her now. I just love her, and I would do anything to make her better. I would take care of her for the rest of my life until we die.” 我听出来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然后有啜泣声，我擦干眼泪告诉他不要担心，医院里的一切工作人员一定会尽全力让Jane尽快好起来。电话结束的时候，我还跟他说了一句：“You're the best husband I've ever heard of. You guys are so lucky to have each other. Please believe that love can conquer everything. Love is all that matters.”他听到以后振奋起来，说了好多感谢你感谢你。
挂下电话，我久久情绪不能平静，感觉自己依然活在Robert的声音里，活在他给我描述的那个他们的生活里。花白头发的Jane躺在病床上的影像突然飘进我脑中，我突然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子，所以我真的希望她能坚强的活下去，因为还有一个这么这么爱她的男人等她回家。记得Robert说：“Not only that I'm the highlight
评估结束后，我的主管激动地跟我说：“你在电话上真的是表现太出色了。你用语那么婉转和聪明，不但问了所有该问的问题，还让对方主动和你说了这么多心事。你让他信任你，这是一个本事！”我没有听进去她的表扬之辞，只跟她说：“这就是在医院工作的幸福：我们每天都可以接触不同的病人，聆听不同的故事，感受不同的感动。”
我感谢周六加班，因此我才能碰到这位病人，知晓这个在平凡人生活中的感动故事。我在网上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two people, one feeling”的贴图。我觉得，它真切题。
衷心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