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原来不是得到或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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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愉原来不是得到或给予

——翻译《致D——情史》的最初与最后
日期:2010-08-13 作者:袁筱一 来源:文汇报

 

他们的爱情有一个浪漫美妙的开始,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归宿。                    
    袁筱一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我在一年前开始译的。还记得很清楚,在去法国的短期旅行中,我带上了它。匆促的旅行,却有着非常安静的住处。房间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白色的塑料桌椅,我趴在房间里小小的书桌上,读完它,并且译了最初的2000字。这个场景符合我想象中的开始,外面开着初夏的花儿,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凉,但是白天可以有非常艳丽的阳光。几乎就是书里描写的最后23年的时光了,虽然不是在法国的勃艮第,高兹那幢种了两百棵树的房子里。
    
    我不能够有这样的时光,所以,在译出那2000字的刹那,我突然感到了作为译者的犹豫。不是因为它的意义——意义的问题从来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也不是因为它所描述的爱情——高兹并非我已非常惧怕的“浪漫主义者”。我犹豫是因为自己:我不知道,如果已经把爱情的实质视作对谎言的维护,是否还能够投入一段他人的,在追寻生命本质层面上的爱情?
    
    或许作为译者,我能够有的最理想的前提只是,和所有的读者一样,我对高兹不存任何“偏见”,没有读过他的作品,甚至没有听过他的名字。零星的资料告诉我,他是一个出色的记者,法国政论性刊物《新观察家》的“创建者”之一。再不就是一些标签:哲学家,最后的“存在主义者”,现代很时髦的新兴学科“政治生态学”的奠基人之一。
    
    所以,高兹能够打动我的,还是那段印在封底的文字: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人在读了这样的文字后都会有不明了的愿望,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文字中的“你”。可是我们需要明白的是,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D——高兹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所“致”的对象。因为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所以,我们也许不得不怀疑,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智慧的女人,并且逢到了一个罕见的,有潜力变得智慧起来的男人。
    
    在爱情上,这个男人开始也许不如女人智慧。就高兹的描述来看,女人应该是在五十八年前就下决心要创造这样一种幸福,而男人却是在爱情上懵懵懂懂了一段时间,才开始意识到,并且主动地参与到这种幸福的创建中。幸运的是,在共同度过了五十八年之后,这个以文字为生的男人可以写下“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用平静的幸福清偿当年激情奠定的幸福。
    
    写下这句话后,八十四岁的高兹与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的妻子多莉娜(《致D》中的D)开了煤气,双双离开人世。如果说人离去的时候带不走财富,甚至带不走声名——这一点高兹倒是很早就有所了解——他们却带走了自己的爱情,也留下了自己的爱情。
    
    自杀不是一种反抗和姿态,而是一种接受、陪伴和主动的了结,是人作为“主体”的最后的、负责任的行动。我想,在这种前提下,它可以是美丽的,并且具有积极意义的。相信这种不带有任何条件的死亡能够维护一段不带有任何条件的爱情。
    
    《致D》中的爱情不是文学的爱情,也不是哲学的爱情。它离文学中所擅长的暧昧、罪恶、背叛、金钱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冲突很远;它与哲学所擅长的(也是高兹所擅长的)抽象也很远,没有所谓的伦理、道德以及解释的方法。它是属于生活的,是两个人走了五十八年,时光流逝,社会变迁,两个人也在不停地游走和变化,但维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决心始终未变。
    
    不是吗?这个开头几乎与所有的爱情故事的开头没有差别。相遇的时候,女主人公美丽、智慧——“witty”,高兹说,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翻译的词,有着“舞蹈一般的步态”。即便作者能写下“和你在一起我才明白,欢愉不是得到或是给予。只有在相互给予,并且能够唤起另一方赠与的愿望时,欢愉才能存在”这样的字句,也改变不了爱情的伊始是彼此之间互相吸引的本质。我们已经足够冷静,或者说冷酷,知道男女在下决心要爱对方的那一刹那,是不会有时间思考所谓爱情的本质的。
    
    关键在于互相吸引之后。文学里的爱情从来都没有继续,因为继续不下去。我们可以有很多很多种美丽的相遇,也可以有很多很多种看似美丽的磨难,我们就是不能有色彩绚丽的结局。爱情的结局无论是平淡的幸福还是永远成为回忆的中断,都不能够成为可以绽放的诗篇,都经不起追问,都推挡不了琐碎和卑微的现实。
    
    高兹曾经犹豫,在婚姻前想要逃跑。
    
    是D有足够的智慧告诉他,“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地加强、改变,重新调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样的人”。对于个人的幸福而言,生活中的智慧远比抽象的智慧来得更重要。所以我们应该能够想象,D后来面对萨特时那种自然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一般”的气定神闲。D从来都是这样,在面对所谓的“大人物”时永远不会胆怯和局促。
    
    高兹或许从来不怀疑,D的爱情为他提供了“避难处”。社会没有给过他安全的感觉,从童年开始,到年轻时代所经历的一切:战争,生存。但仅仅作为“避难处”,男人仍然会犹豫,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避难处”是不是具有永恒的意义。如果他从来没有学会过承担,他又怎么能够指望女人来帮助他“承担自己的存在”?
    
    最美丽的爱情不是在所谓的两难选择中,选择为爱情舍弃其他的一切,抑或是通过自己来改变这个世界的野心——这恰恰是文学里的爱情;而是通过自己的承担将所有自己认为重要的一切合为一体,合为最基本的“在世经验”。我想,这应该是高兹的意思。而我也是在确立了高兹的这一层意思之后,希望能够将自己融入到他们历经磨难,通过相遇、相守之后所建立的“在世经验”里。
    
    或许,生活中的爱情就只是我们丰富、乃至能够更美好地享受个人存在的“在世经验”。遗憾的是,我们大多数人也许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过这样的“在世经验”。因为我们不够努力,因为我们在下决心的时候,没有迎来那个愿意用他/她的智慧赌你的智慧的人。但是,我们依然以这样或者那样不贴近本质的方式爱过,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在理解我们认为美丽的爱情。理解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难道不就已经是爱情的发端了吗?我们不需要比较,只需要一次真正的创造和付出。这其中,我想,应该包括你我的阅读。
    
    为此,我在一年后结束了它的翻译。或许在结束时,我真的需要下决心相信,爱的岁月是可以随着记忆和文字永在的。或许,我们真的需要,像回望这段“爱的岁月”的高兹一样,学会属于自己的“与现时生活处在同一个平面”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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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兹与多莉娜的情史
    
    1947年9月的一天,巴黎。安德烈·高兹,一个从奥地利来的犹太小伙子,偶遇一个有着珍珠色肌肤的英国姑娘多莉娜。在高兹眼中,多莉娜美得如同一个梦。一个月后,安德烈·高兹在巴黎街头再次遇见多莉娜。一见钟情的两人开始约会。“爱情就是与另一个人发生共鸣,身体与灵魂的共鸣,而且只能与他或者她发生的共鸣。他们找到了彼此。”1949年的秋天,他们结婚了。
    
    2007年,安德烈·高兹84岁,白发苍苍的他为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的妻子多莉娜写下一封情书,信中有这样一句:“我专注于你的存在,就像专注于我们的开始。”高兹在情书中记述了两人长达60年的情感历程,并拒绝了接受这样的结局:“在空旷的道路和沙漠中,他走在一辆灵车的后面。我就是这个男人。灵车里装的是你。我不要参加你的火化葬礼,我不要收到装有你骨灰的大口瓶。”在深情的回忆中,二人平静地打开煤气……
    
    安德烈·高兹是哲学家萨特的弟子,被称为法国五月风暴的先驱。他的《致D——情史》有着法国文学的元素。可以想象,在隐居乡下的房子里,在他亲手种下的两百棵树的房子里,他面对病中的妻子,写下滚烫的句子。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杜拉斯在《情人》中经典的开篇:“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生之欢愉,死之浓烈,令人动容。
    
    作为哲学家的高兹在《致D——情史》中渗透了自己对两性、对爱情、对婚姻、对疾病、对生死的洞察和思索。
    
    爱情在这荒诞的世上究竟有什么意义?当高兹思索着“什么是我应该放弃的次要的东西”并主动选择放弃生命的时候,显然,他已经明了生死的奥秘,他们已经做到了透过和对方的关系理解生命的本质,“经彼此而生,为彼此而生”。
    
    (《致D——情史》【法】安德烈·高兹著  袁筱一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