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追 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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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是一列火车从身后开过去了。

先是声音,渐渐放大的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好像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胸脯,从咕咚咕咚变成轰轰隆隆。这声音在敲打大地的胸脯之前,先叩打过那些一根根整齐排放的枕木。枕木是一个时代的士兵,真是士兵!他们原先不会想到后半生要躺着,躺在两条冰冷的钢轨下,他们原先是站立在大山上,是一群山野村夫,自由自在地活着。有太阳照着他们,让他们伸展枝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谁说的这8个字?不管是谁,这句话对于阳光下的森林是美好的祝愿。有快乐的成长,当然也有快活的回忆。在云雾弥漫的山岗,生长着的不只是树干里一圈一圈的年轮,那些年轮是永生的记忆,在以后躺在道碴上的漫长岁月里,这些与枕木同在的年轮,总让他们在坚硬的道碴上一次又一次承受雷霆万钧的重压之后,唤回云雾缭绕的往事。

云雾和霞光中的往事,与青春有关,与浪漫有关,花有香味,小草有柔情,凡被选作枕木的树,都是挺拔峻峭的树中好汉,一春又一秋,就这么风去云来,就这么看鸟儿做巢,任松鼠和猴子们游戏,无忧无虑,天天想,啊,多幸福呀,天生我栋梁之材。是的,唯一觉得少了点什么的时候,就是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老话的时候。老话厉害。让青山绿水刹时间无色无味,少年不知愁滋味。这点少年忧郁,在坚硬而又灼烫的路基上,回想起来的时候,不再是青涩的苦恼,而是苦涩而甜蜜的“乡愁”。什么时候有了乡愁?就是离开站立了半辈子的那一天,那一天!

那一天有人夸自己了:“真棒!”那人用手拍打着树干,仰着头围着自己转了一圈,然后,搓着两只手,还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举起一只呼呼叫的机器,靠近了树干,吱……以后,以后就被巨大的震动唤醒了,醒了,却动弹不得,两条巨大的钢轨压在身上,几根像鹰爪一样的钢钉抓紧身体,让一个个呼啸的巨大钢轮从身上飞快地压过去,压过去,再压过去,把所有关于树和大山的形象压成记忆,把枕木这个新身份压进年轮,把关于站立的所有习惯压成回忆,把一动不动地躺着,变成命运确定的生存方式。

当然,枯燥而艰辛的生活开始了,作为报偿,常听到这样的话,“社会前进的战士”“时代的尖兵”“承担起时代的重负”等等,这些话,开始是听不懂的,不仅枕木听不懂,我们不也一样吗?时代是什么?什么模样?听多了,也就觉得你知道“时代”是谁了。还有什么“社会责任”“历史使命”,好像我们都知道说的什么,真的知道吗?(我记得,当这些伟大而堂皇的词汇弄得我头脑发昏的时候,也是“文化大革命”闹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想想也怪,文化怎么大革命?人类发明了许多空泛而伟大的词汇,大多数时候,是当一个人头脑发昏时用它们来使更多的人也晕菜!)好了,这个世界少了一片又一片的森林,森林里少了那些参天大树。人们假装忘记了这一切,因为它们像阵亡的士兵,一排排地躺在铁路钢轨下。人们知道它们想什么吗?它们在想站立的那些岁月。人们甚至包括我在努力歌颂这些躺下的树:“啊,托起时代的车轮飞速向前,你们是战士,是骄傲的勇士,你们和铺路石为伍,你们让春天的列车带走希望……”多么向上而昂扬的句子,写这样的句子,是因为他没有躺在那里。也许没有错,敢有牺牲多精神,这就是枕木的光荣。烈士总应该得到光荣,枕木就是烈士,是森林死去的儿子们!工业革命的烈士们,枕木!

工业革命,既然称为革命,就会有暴力,更会有牺牲。人类用暴力掠夺森林,将那些撑起天空的森林王子们变成工业的奴隶,剥掉上帝赋予它们的美丽的外衣,截断披挂着绿叶的手臂,然后用工厂的法则,将它们变得彼此一模一样。最后,再用铬铁烙上不同的编号,一串长长的数字告诉枕木:“记好了!你不是第一个殉难者。”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就这样从暴行变成了荣耀,变得理所当然,变得成为枕木也认为这就是“栋梁之材”的用武之地。铁路一寸寸地向前延伸,一棵棵的树就倒在路基上,让整个路基成为森林的“士兵公墓”。铁路像蛛网一样充满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充满了森林的哀伤和痛楚。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一次又一次那轰轰隆隆的时代最强音,惊醒了枕木们的梦,梦里有不死的乡愁!

这一天,又是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列车运来的不再是枕木,而是水泥和钢筋铸成的“水泥枕木”——屠杀中止了……我这么想,这一天,我离开了秦岭深处这个小站,我从这个车站的站台上,看到了那列运送“水泥枕木”的货车。那年是1977年,那个车站叫横现河,我在车站旁的一家工厂工作了4年,那天,我离开它,调回四川的母亲身边。哎,枕木回不去了,我向钢轨下的最后的躺成一排的士兵告别,转身登上列车,消失在秦岭的云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