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湿的思念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5:14:17

七十年前,爷爷沿着一条沅水走出山外,走进那所无法毕业的人生学校,读那本未必都能看懂的大书。后来因为肚子的困窘和头脑的困惑,他也写了许多本未必都能看得懂的小书,大书,里面有许多很美的文字,和用文字作的很美的画卷,这些文字与画托举的永远是一个沅水边形成的理想,或梦想。

七十年后,我第一次跑到湘西山地,寻回到沅水上游的沱江边,寻找爷爷一生都离不开的故土故水。正值冬季,湘西竟然处处葱笼青翠,与北方都市的昏灰底色成鲜明对比。山还是那座山,湾依旧是那道湾,但桥已不是那座桥,房也不是那幢房,人是新人物,事是新故事了。凤凰城镇里风味独特的吊脚楼,被速生的凤头砖瓦楼渐渐替代。县富民殷,这片土地已悄悄变了模样。看不到了爷爷你的印象,或者只是你的梦想。你笔下的那种种传说、风情和神奇故事,我怎么想象它们,曾经在这山地水域中,发生过、流动过、闪耀过、辉煌过。而沱江这支清流,亦负载亦推托,一点也不动声色。在新与旧面前,原本只想到取舍,以为历史是笔直航道,能引导人生之船,直直向前;但是所有航道,实际上都千回百折,尤其是一片太多山、太多建筑和各种人的阻隔的土地上。

我回到这里,并不是要寻找你七十年前的起点,有多少风景将永远不能回来,我只想读一读你的天地,这里有着不刻意维护而能留存下去的东西。沱江在沅水上游,在水边长大,水边懂事爷爷的第一所学校,就是这条沱江。他的自传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水给爷爷三样东西,水给了他想象力,和自己的思索方式。爷爷认得书本,识得字,是从私塾小学校开始,而他识到书本上无从写出的丰富人生,却是在校园外,老街店铺、桥头渡口、水上人家和新鲜活泼的一切。见识这一切是他用逃学换来的,边逃边学,所以逃学是当他是一个孩子时,对学习方式的选择,或者说是他用一个孩子的方式选择更值得学的知识。这是很特别的选择,没有谁来教他,他用眼睛、耳朵和机敏的鼻子,接受水边的光色、声音和气味,给予一颗小小心灵的感觉,把各种事物的内容和意义在游戏中黏合起来,丰富自己的想象。

水给了他执著柔韧的性格。他曾说过:“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引自一个传奇的本事)。

水的性情品格,恰好是爷爷一生境遇和面对境遇时处事方式的写照,他是那么温和,又是那么倔,倔得从从容容。水激发他对人世怀抱虔诚的爱与愿望,水教给我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给超越普通个人公里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他用不是时尚的方法,去爱一个多难的国家,他执著地用自然的美、人性的美,后来是用古代文明的美,编织了一个朴实单纯的理想。虽然他不奢望以此取代社会理想,但是他热切地希望能唤起百病缠身的民族一些健康的记忆,健康的追求。只是一个在刀光剑影和血腥中求生的民族,不大能理解他的爱的方法。不被理解时,他依然默默地工作,爷爷会说值得回忆的哀乐大事,常是湿的。此时我的眼睛也是湿的了。谁能体会他那种热情洋溢之中的忧虑,幽默后面的隐痛,微笑之间、悲凉之外的深重的爱。

很多年,我们和他一起生活,开始我们不懂水边学校、水边书。我是否来得太晚,水边一条青石板街上,有一座清幽院落,人们告诉我,这里是爷爷出生的地方,这是我的根。溯水西行十多里,有一座黄丝桥古城,离城不远的半山可以望见拉好寨,和风姿依旧的古碉堡。公路通达处足迹纷纷,观光者众,怀古人稀,可是我在这里才找到了凤凰的根,也是我真正的根。

明清以来,湘西就是一块官民冲突与苗汉争夺交织的地盘,凤凰城原是湘西镇守使与辰沅道的驻地戍卒屯兵,以镇抗苗民,一度是湘西汉政权中心。围绕这个中心,远近四方修筑了众多小规模的城堡、屯碉堡、和营汛,成百上千分布在湘西边地的大小山头上。在阿拉营,在黄丝桥古城墙上,在拉好寨的山脚,二百年前的烽烟,二百年来的血腥气息,似乎还漂浮在湿湿的雾气里,依稀可感。可以见到的城堡,和以不复可见的戍卒官吏,是中央政权侵入蛮地区的象征物,也是大小民文化之间,争斗征服和融合互生的极好说明。

金介甫说,沈从文的乡愁就像辰河一样,静静地流在中国大地,流动在他和他的民族记忆中的条染红的河流,是一腔斩不断的乡愁,是一种古老情绪的振颤。爷爷没有忘记过他苗民血统,那个自古以来受歧视、被驱逐的民族血液,使他对于都市,对于主流文化,总也去不掉距离感,坚持把自己归为乡下人。另一方面那个民族健康优美的文化,又使他梦想,可以为主流文化的没落找到解救方法。

许多年以前,他就把民族感情扩大到民族自身以外,他的感情的流动与扩大,得益于楚地的水,也得益于性格如水的楚地文化,一方水土,一方人物文化,有地域的界限,也有性格的分别。华夏文化的渊源,分南北两支,北支为中原文化,雄浑如黄河;南支为楚文化,清奇如长江。楚文化长期处在亦夏亦夷、非夏非夷的微妙处境中,在中原文化的冲撞中摇曳;在与边地少数民族文化的吸收交融中成形。所以楚文化是不封闭的流动,而不凝固。

爷爷那乡下人的古怪脾气,和古怪哲学根基,正是似乎已消失很久的楚文化。古时楚地曾出过一个老子道学,尚柔崇水。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施不望报,以柔克刚,谦和卑下。这水味十足的哲学,从来没有被御用过,却在自然平和之中,把一切变故兴衰看得明明白白。爷爷非道家,却有一双明明白白的眼睛,以清丽的眼,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为爱欲所眩目,不为污秽所恶心,同时也不为尘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厌烦而有所逃遁。

永远是那么看,那么透明的看细小处、幽僻处,在诗人的眼中皆闪耀一种光明,这双眼睛透过现象,看清繁华下的文化溃烂,发现泥浆里的道德光辉;这双眼睛又透过烟尘,望见了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时空,感受到人类思索边际以外的生命阳光。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能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

这一片水土上的光辉,在爷爷生命中终生不灭,即走向单独孤寂和死亡中去,他没有消退过他的倾心。我记得爷爷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冷暖,最后的目光,默默地停留在窗外的四季中,停留在过去的风景里。他默默地走去,他死得透明。爷爷,有一天我要送你回来,轻轻地回到你的土地,回到你的风景里。那风里雨里,透明的阳光里,透明的流水里,有我湿湿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