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盖山东”董莲枝(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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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与“盖山东”董莲枝(组图)

2010-08-06 04:49:00 来源: 济南日报(济南) 
  图一:老舍资料照片

  图二:董莲枝半身像

  老舍的一首遗诗,包括那部在美国创作的长篇小说《鼓书艺人》,为昔日“大明湖畔美人绝调”,挖掘出一段被历史尘埋的曲坛逸闻———

  一代梨花大鼓名家,“盖山东”董莲枝这个名字,如今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了。老舍的一首遗诗,揭开了这个秘密。遗诗背后还隐藏着许多故事,为昔日“大明湖畔美人绝调”,挖掘出了被历史尘埋的新篇章。

  听罢扬州断肠曲

  众所周知,抗战中老舍从济南只身出走到了汉口和重庆,有两位北方流亡民间艺人,成了他的好朋友。一位是滑稽大鼓名艺人“山药蛋”富少舫,另一位是梨花大鼓名艺人董莲枝。后来老舍在美国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鼓书艺人》。如今我们仅知道,这部小说是以富少舫富贵花父女为原型写的,而对老舍先生与董莲枝女士的交往情况,则一无所知。其实,《鼓书艺人》中也有董莲枝的影子。

  揭开这个秘密的,是老舍的一首遗诗,它为董莲枝而作。

  轻寒乍暖未分明,柳盼春阴花盼晴。

  听罢扬州断肠曲,江南三月雨无声。

  老舍这首绝句作于1938年冬的雾都重庆。题为《听梨花大鼓艺人董莲枝唱剑阁闻铃即兴》。

  解读老舍这首遗作,我们会发现背后隐藏着许多故事。

  当时的抗战陪都重庆,聚集了不少从北方流亡入川的民间曲艺艺人。艺人们在市中心租下一家名为“升平茶园”的说书场子,靠演出自活。既演传统曲目,也演唱一些抗战大鼓。那时老舍先生经常邀上抗敌文协的朋友们,前往升平书场看演出。一次听梨花大鼓艺人董莲枝唱《剑阁闻铃》,即兴感赋此诗。

  诗中“扬州断肠曲”是用典,即指梨花大鼓《剑阁闻铃》。

  遍查老舍现存旧体诗词,为鼓书艺人题咏者,仅此一首。可见董莲枝确乎技艺不凡。但老舍为何偏偏对这阙“断肠曲”情有独钟呢?

  这里有几个原因。一是《闻铃》为大鼓书中的名段,也是董莲枝最拿手的段子。二是《闻铃》中的凄切悲壮之情,与战乱中老舍孤身漂泊异乡的心境契合,故深深打动了他。此外,恐怕还有一个深层心理情结,即《闻铃》是由八旗子弟书高手韩小窗的《忆真妃》化来的。作为旗人的老舍对此了如指掌,自有一种亲切之感。而这是不足与外人道的。

  当然最重要的则是,这家“升平茶园”书场是山药蛋富少舫开的,《剑阁闻铃》这个段子是董莲枝女士唱的,两位艺人都是他的好朋友。老舍要为他们捧场,为他们扬名。

  董莲枝绰号“盖山东”

  梨花大鼓,今称山东大鼓。说起梨花大鼓,人们首先会想到《老残游记》中的“大明湖畔美人绝调”。明湖居黑妞白妞说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民初以来,山东大鼓更是群芳争艳,名手辈出。继黑妞白妞之后,济南又出了“四大玉”(谢、赵、孙、李)。谢大玉技压群芳,位居“四大玉”之首。1925年红遍大江南北的谢大玉,在她25岁时重回济南。上世纪30年代至抗战前,曾长期先后在大明湖畔的鹊华居和趵突泉畔的望鹤亭演出。其时正在济南的老舍就居住于趵突泉畔的南新街,当听过谢大玉的梨花大鼓书。

  那么,董莲枝何许人也?她的技艺又如何呢?

  原来,董莲枝亦是昔年济南曲坛一枝花,与“四大玉”为同时代艺人,其年龄小于谢大玉,而大于其他“三块玉”。世人皆知,昔日谢大玉有“红妆柳敬亭”之称,殊不知,当年董莲枝则绰号“盖山东”。只不过,她这个“盖山东”长期在江南跑码头,今已不为家乡人所知罢了。上世纪20年代初,谢大玉西去开封、洛阳,北上京、津之时,董莲枝则南下江南,去了六朝古都金陵闯荡。

  董莲枝是1923年,她19岁时,到了南京的。

  自民初至30年代抗战前,“六朝金粉”的南京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一直是夜夜歌舞、游人如织的曲艺繁盛之地。此处聚集了奇芳阁、飞龙阁、青龙阁、西园等多处大鼓场。当年京韵大鼓“三大鼓王”刘宝全、白云鹏和张筱轩,滑稽大鼓“老倭瓜”崔子明、“架冬瓜”叶德霖、“山药蛋”富少舫;相声万人迷李德锡、张寿臣、马三立、刘宝瑞;山东快书高元钧;河南坠子“皇后”乔清秀;梅花大鼓金万昌等诸多高手无一不曾先后来此跑码头。

  当年秦淮河最火爆的鼓书场为奇芳阁茶社。每日门庭若市,楼上楼下座无虚席。“盖山东”董莲枝即献艺奇芳阁。后来的京韵大鼓名家骆玉笙曾说:“我是在南京夫子庙听梨花大鼓演员董莲枝,从而喜欢上《剑阁闻铃》一曲的”。

  梨花大鼓多为“片儿书”(唱段),董莲枝最拿手的段子便是《闻铃》和《悲秋》(黛玉悲秋)。它们很对文人的口味,因此她的演唱不仅深得业内同行的好评,也颇受文人雅士们的喜欢。当年南京许多学术界名流,如傅抱石、陈之佛、张恨水、张友鸾等都是奇芳阁的座上客。其中时任金陵大学教授兼国文系主任的词章书法家胡小石,曲学泰斗吴梅得意弟子有江南才子之称的卢前,最是董娘梨花大鼓的知音。胡小石曾赋绝句云:

  四座无声弦语微,酒痕护梦驻春衣;

  年年花落听歌夜,雨歇灯残不肯归。

  而卢前则把董莲枝的大鼓书与康又华的说评书誉为“秦淮二妙”。卢氏曾写下散曲一首,词曰:“袅丝游,一声唱出断肠词。闻铃夜雨何年事?绝世环儿,想蛾眉宛在斯。弦鼓灯船市,顾曲周郎至。今宵何夕,欲问莲娘”。

  20年代董莲枝就在南京编印了她自己的唱词集《梨花大鼓书词初编》,后更名为《莲歌》,于1931年6月由上海广益书局出版。《莲歌》左右面共90页,封面署:董莲枝梨花大鼓原本,怜莲居士编订,作者江上不老翁。

  梨花一曲绕秦淮,年年花落听歌夜。“盖山东”董莲枝久负盛名于南京秦淮河,自然是她技艺高超,相貌好唱得好,风姿绰约,才貌俱佳。但更难得的则是,她有文化,识文解字。不仅懂得唱词的意思,甚至能自己度曲编词。

  1938年5月九江失守,武汉危机,7月底老舍等文协驻会人员撤退到了重庆,董莲枝和富少舫等20多名民间艺人也流亡到了重庆。

  文人珠玉儿女喉

  当年抗战陪都重庆的升平茶园是怎样一个情景呢?

  曾克女士时为第五战区抗日文工团团员,她在后来回忆老舍的文章《礼重义更重》里,描述过当时升平茶园的演出盛况———“从临江门上了坡,老舍熟悉地带着我们直奔当时的重庆市中心,现在叫解放碑的一家书场。”“那天听的有京韵大鼓《火烧赤壁》和河南坠子《庵堂认母》等,演员都是当时很有名气的,因年代太久,名字记得不很准确了。只记得说京韵大鼓(应为梨花大鼓——— 笔者注)的董莲枝(女),说相声的董长禄(艺名小地梨),说滑稽大鼓的富少舫(山药蛋),还有富少舫的养女,很年轻的京韵大鼓演员富贵花。”“这是我第一次在剧场(最简陋的)里欣赏到民间这么优秀的艺术,也是第一次听到把爱读的古典小说中的故事有音韵,有表情,还伴奏着悦耳的琴弦朗诵出来。我完全被吸引住了,书场里有时真出现了《老残游记》中《大明湖》白妞说书时,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响声的境界。”

  曾克女士的这段回忆,为后人保留下一份珍贵的记录,殊为难得。

  当时老舍写了抗战新相声《台儿庄大捷》,由欧少久董长禄师徒台上一捧一逗,每次演出均赢得全场观众连续不断的笑声和掌声。而山药蛋富少舫的滑稽大鼓和董莲枝的梨花大鼓,则为其中的压台和大轴,更是深受人们的喜爱。

  可惜好景不长。1940年日寇飞机对重庆施行狂轰滥炸,升平剧场被震塌。于是富少舫董莲枝一班艺人,又由欧少久牵头,众人搭乘“黄鱼”货车,长途跋涉,前往黔、桂、滇等地“开码头”。

  董莲枝停留桂林演出期间,田汉也正好在那里搞新国剧运动。

  剧作家田汉原就是昔日金陵董娘的顾曲周郎也。在汉口时田汉观看董莲枝于广播电台演唱的抗战大鼓词《八百壮士》,曾当场赋七言绝句一首。其曰:“文人珠玉儿女喉,写出东南百尺楼,忍对金樽聆旧曲,秦淮呜咽不能流。”

  1942年5月16日是欧阳予倩53岁寿辰,田汉写了绝句四首赠给欧阳予倩,其中一首曰:

  漓江同诉董莲枝,艺事精时鬓已丝。

  一曲梨花两行泪,灵均辞赋少陵诗。

  时端木蕻良也在桂林。香港沦陷女作家萧红悲惨逝世后,端木悲痛欲绝,为了更加直接地表达自己内心深处失落萧红的情感,1942年9月间,他将萧红的生平故事写成词谱,交给梨花大鼓艺人董莲枝演唱,以期在民间广泛传颂。后来柳亚子听到了感慨万分,当即赋长诗一首,以表慰藉,长诗的结尾是:“一代红颜怜下葬,皓躯成骨骨成灰。浅水湾头随泪碑,七星岩畔相思重。梨园弟子董娇娆,有人珠泪湿红潮。”

  柳亚子的诗句,形象地描写了董莲枝颂唱的实况,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当然董娘最忠实的拥簇者当属胡小石。

  何处天涯问董娘

  金陵大学教授胡小石,这位董娘的昔日南京知音,当时也从南京流亡到了汉口和重庆,后来又流亡到桂林和昆明。可谓与董莲枝“同为天涯沦落人”。

  当时在陪都重庆,胡小石他乡遇故知,离乱逢知音,又在升平茶园得闻董莲枝的梨花大鼓。第一次听罢感慨系之,即赋五言绝句一首:

  听汝秦淮碧,听汝汉水秋,

  听汝巴山雨,四座尽白头。

  随后来便经常携友朋前去同听董歌,又曾赋三绝句曰:

  巴蜀谁言是比邻,江楼邂逅乍眉伸;君看急鼓凄弦里,尽是亡家破国人。

  木阁秦淮灯万里,董娘秋老唱闻铃;郎当此日同为客,夜雨千山忍泪听。

  望江峡里思江令,念孔桥西遇柳生;桑海微歌莫辞远,曲中犹有太平声。

  升平书场被炸塌,闻董莲枝将赴黔桂跑码头,胡小石赋诗一首送之:

  解唱霖铃是董娘,流人一听鬓如霜;无端今夕沙头月,又逐歌声入夜郎。———《闻董莲枝赴金城江》

  后来董莲枝去了云南,二人在昆明相遇,胡小石又赋诗一首。

  弦急灯残梦影微,淋铃听罢泪沾衣;天涯犹是秦淮月,留照歌人缓缓归。———《四月十六夜,昆明遇董娘,为吾唱〈闻铃〉也》

  直到晚年,胡小石一次偶过秦淮旧楼,触景伤怀,又写下最后一首忆董诗:

  小鼓双铧夙定场,烽烟飘泊向蛮荒;淋铃一曲肠堪断,何处天涯问董娘?

  原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为胡小石女弟子得意高足,曾昭燏生前在《忆胡小石师》一文中,记述了董胡两人之间的交往和友谊。也正是从此文中我们约略知道了一些董莲枝抗战中的踪迹。曾文中道———“师于艺人,爱之重之,视若门生、友朋,故董亦视师如前辈。1939年,胡小石慈母去世,胡麻衣芒鞋,扶榇葬于重庆南岸。董董莲枝所居距葬地不远,时盛暑,知胡小石将过,与其夫郑君于路旁张盖设茶水以待。师甚感之,云:饮此一杯水,胜于富家珍馐百味万倍也。”“后董之子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得工作,董乃辍唱,往昆明就养。师尝谓余,董艺不传可惜,然为太夫人,享子福以终身,可以无憾也。”

  由此可知,董莲枝到云南昆明后,是与毕业工作了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从此息影曲坛。

  《鼓书艺人》留余韵

  上世纪30年代,富少舫和董莲枝都曾在济南演出。时在济南的老舍,很有可能听过两人的大鼓书,但显然已无从查考了。不过,我们却可在老舍《鼓书艺人》中多少看到董莲枝的身影。

  老舍这部长篇小说创作于美国,由郭静秋女士译为英文,但未见中文本,也未见手写原稿,是上世纪80年代初马小弥女士又从英文翻译过来的。老舍生前从未提过这篇小说,但老舍创作于上世纪50年代初的话剧《方珍珠》可谓《鼓书艺人》的姊妹篇。《方珍珠》中的“破风筝”方老板,与《鼓书艺人》中的方老板方宝庆,十分相似,其原型人物,大约都是“山药蛋”富少舫。

  老舍的创作有个显著特点,即他作品中的人物常常前后“串门”。早先短篇小说里的人物,往往成为后来长篇小说中人物的雏形,其间有一个酝酿发展完善过程。比如,长篇《骆驼祥子》里的祥子,在短篇《黑白李》里的车夫王五身上就有了雏形。而黑李和白李则在《大明湖》中已有了先声。
  老舍在长篇小说《鼓书艺人》中,写了两位年轻女鼓书艺人,一正一反两个角色,正角是方老板的女儿“方秀莲”,反角是唐老板的女儿“唐琴珠”。而老舍在济南时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未一块钱》。在《未一块钱》里,老舍也写了两位年轻女鼓书艺人,也恰恰是设置了一正一反姊妹俩,正角名“史莲霞”,反角叫“金翠”。前后两篇小说不仅结构相似,而且老舍在两篇小说中描写她们登台亮相的文字也十分相近,无论“史莲霞”还是“方秀莲”,让她们登台唱的,都是同一段大鼓书《大西厢》(当年鼓王白云鹏最擅长者)。

  由此可见,女鼓书艺人的形象在老舍脑子里乃是酝酿已久了。《鼓书艺人》中“方秀莲”并非全然富贵花的化身。从“史莲霞”到“方秀莲”名字中都有一个“莲”字,自然是蕴含着“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而也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董莲枝。有多少成分不好说,但不能不说是有那么点影子存在的。 (本文来源:舜网-济南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