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不趋炎附势 拒赴国宴为摆脱江青拉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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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不趋炎附势 拒赴国宴为摆脱江青拉拢 2010年10月22日 11:43 北京日报 】 【打印共有评论7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1990年出版了。钱钟书爷爷和杨绛奶奶很关心这本书,几次询问过。大批样书到了,父亲让我挑上一本,一块儿去钱家。我竭力挑拣出一本最漂亮的,内心却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的作品太小儿科,仿佛是小学生的作业拿去给大学教授批改。

翻开书的扉页,我觉得不好意思写什么“敬请教正”之类的话,显得傻里傻气的。我把这个心思对父亲说了,他未置可否。

那天晚上,走进钱家宽敞的大客厅里,我头一回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奉上这本书时,杨绛奶奶没戴眼镜,就未翻开看。她抚摸着书的封面,“嗬,挺厚的呢,有30来万字吧?”我尴尬地笑一笑。

钱钟书爷爷也拿过那本书,翻至扉页,却见什么字也没有,一片空白。他诧异地停一下,也往前翻一页,还是白白的。他看我一眼,又望了身边的父亲一眼。父亲注意到他的神情,显得很窘,呵斥我说:“施亮,你怎么回事儿!书上怎么什么也没写?”

我嗫嚅答:“我,我……这个东西,很幼稚的!我不好意思写……”

钱钟书爷爷放下书,唇边带一丝浅笑。“你坐下吧……不要紧的。”他拍一拍我的胳膊。见我坐下,也在旁边沙发坐下。“好啦,你的头一部书出版啦,最艰难的一个时期过去啦。以后,你要多注意身体,不要急于发表作品,多积累,好好写。”他又加重语气对我说:“记住,不要以成名为目标!太早成名对你没有好处,容易走上功利的道路。”以后,杨绛奶奶也好几回对我重复这个意思。

“爷爷,不过,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水平太差。”我鼓足勇气说,“我觉得,就是现在的一些著名作家,也没有赶上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作家的水平。”

“那倒不见得。”钱钟书爷爷摇一摇头说,“我有一种想法,也许,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要从你们这一代人开始呢。我读过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刚发表的小说就很不错。只要不急功近利,勤奋写下去,是能够成功的。还有,你也一定要明白,有些著名作家并不见得就是优秀的,不过是一时走红而已。我们那个时代也有一些这样的人,像是一堆泡沫,一眨眼,又消失了。留不下一部真正的作品。”

我听过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内心感动,感到他的心跟我接近了,我就有胆量提出内心存疑已久的一个问题:“爷爷,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您……”

“说呀!”

“您在《围城》的‘重印后记’里说,后来您又写了新的小说《百合心》,可惜只写了两万字,在搬家时丢了。可我猜测,并不是丢了,而是您自己把它烧掉了。”

“哦,”他一怔,问我,“怎么是烧掉呢?”

“因为,您心里一定很明白,在那个年代,即使把这本书写完,也根本不可能出版了。另外,在当时社会气氛下,您也没有心情写了。看着它,心里难受,索性就一把火烧掉了事!”

钱钟书爷爷并未答话,却细眯起眼睛,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注视着我。注视着,注视着,目光倏忽间又变得很空漠,虽然还瞧着我,又似乎注视更遥远处。

沉默少顷,他改变了话题,向父亲问起熟识的一位老友的近况,随后又说起其它事情。杂七杂八闲聊着,他显现出迷惘的模样儿,有一句没一句的。间歇处,有两次他瞧我一眼,疲惫地一笑。

送我们出门时,在走廊上,钱钟书爷爷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施亮呀,要珍惜你现在的好时光,搞好身体,写吧,写吧,好好地写。”说完,又使劲拍一下。我也用力点一点头。

走到楼外,父亲又懊悔地提到未在书上题字之事,说他也有责任。我也回应着。可是,我的心思并未在此事上。刚才钱钟书爷爷对我讲的那些话,是真正的金玉良言,必定如铭文般留在我的记忆中。还有,我也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可能勾起他心灵深处某种忧郁的回忆。或许,我那几句话又唤起他“碧海掣鲸闲此手”的遗憾?外人是难以理解这种遗憾的巨大创痛的。所以,他的神情才显出那么迷惘,那么复杂!于是,钱钟书爷爷瞬时间转化成的那一道很空漠的目光,总在我心头萦绕。

科学家认为,记忆像放在书架上的独立文件,每次取下来打开看时,又可以随意修饰。但是,最深刻的记忆却是不会更改的。在我记忆的铜镜里,这个片段是永远也不模糊的。

1993年5月18日,父亲病逝。第二天,钱钟书爷爷和杨绛奶奶给我们家人写来一封唁信:“若莹夫人、亮、研贤伉俪同鉴:昨日得知咸荣逝世,不胜惊悼。数十年至交,临终未得诀别,尤为悲感。我自动手术以后,衰朽愈甚,一时未能康复。杨绛失眠减食,亦成病妪,本拟闻讯即造尊府慰唁,而实以精力不胜,稍待异日。先此草函,尚望节哀顺变,料理大事。指痛不便多写,书难尽意,即颁阖家平善不备。钱钟书、杨绛同上。五月十九日。”

这是钱钟书爷爷亲笔信,以前他写信从来是神采飞扬的毛笔字,如今却用钢笔了,且字迹颤抖。他是拖着刚动大手术的衰弱病体写来的这封信啊。

这年的11月中旬,也就是钱钟书爷爷的生日前几天,母亲精制几样小菜,嘱我和妻子傅研送去。她还给钱家打了一个电话,恰是钱钟书爷爷接的,他说不必送小菜了,可希望我和傅研过去一趟,也带孩子们去。

在大客厅里,钱爷爷穿一身亮蓝绸缎的中式棉袄,领口纽襻没有系,颤颤巍巍的,人消瘦了一大圈,面容憔悴。他见我们仍然是把小菜带来了,苦笑着说,你们看我这个样子,哪里吃得下去。能把食物嚼一嚼,维持住体内的营养就不错了。

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感伤情绪,绝无强颜欢笑之词。他对我们说,他自己也来日无多了。他的一切国家会管的,不过,他更担心的是杨绛奶奶。当时,杨绛奶奶正好出门了。他重复说了好几回,拜托你们多照顾奶奶!

然后,有好几回,他仔细端详着我,目光充满了忧伤和寂寞。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想起我的父亲,想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父亲的逝影来!我强忍住眼泪。那天,我们只呆了半个小时。本来,钱钟书爷爷让我们再多等一会儿杨绛奶奶,我们何尝不愿意陪他多坐一会儿?可我们知道,这只会勾起老人更多的哀伤,更多的痛苦。我们匆匆告辞了。

又过了三年半时间。1997年的正月初一,我和傅研去北京医院看望了长期淹缠于病榻的钱钟书爷爷。他微闭双眼,面色黑黄憔悴,一根鼻饲管维系着他与现实人生的联系。他见了我们情绪有些激动,引发了一连串咳嗽与喘息,身体也微微颤抖着。我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心缩成一团地疼痛。

他清清楚楚地说:“我已经不知年了。”

他的头脑仍然是那么睿智。可是,这也是与痛苦成正比的。他真的来到人生边上,受够了死神的戏弄,被推来搡去,在死亡深渊的悬崖边徘徊。还有,钱钟书爷爷和杨绛奶奶这对老夫妇还要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就在半年前,杨伟成姑父及我与傅研把钱瑗姑姑癌症晚期的消息告诉杨绛奶奶,我们亲眼看到老人仰靠沙发,双目望着天花板的哀恸神情……

这次探望钱爷爷一个月以后,傅研陪同杨绛奶奶去小汤山的温泉胸科医院,与钱瑗姑姑见了最后一面,母女俩极理智地做了临终诀别。一星期后,钱瑗姑姑病逝。

我们那天参加钱瑗姑姑追悼会回来,阿姨对我们说,中午杨绛奶奶未吃午饭,阿姨劝她多少应该进一点儿食,因为下午还要去北京医院。杨绛奶奶凄恻地说:“我怎么吃得下去呢?这时候,我女儿的血肉正在炉子里被烧着呢!”

钱瑗姑姑病重期间,钱爷爷有所感觉,总问杨绛奶奶:“阿圆怎么不来看我?她最近怎么不来了?”杨绛奶奶就编出些话来,先瞒住他。又问了几回,他不再问了,却用一种忧愁的目光望着她。杨绛奶奶说:“那种眼光是很难受的,让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钱钟书爷爷去世了。那天晚上,我和傅研看过新闻联播后,立即赶到钱家。傅研拉住杨绛奶奶的手,哽咽失声。杨绛奶奶急促地说,别哭,别哭,不要哭!又对我们说,爷爷不喜欢别人用哭声送他。

我们都忍住了眼泪。我望着杨绛奶奶略显疲惫的消瘦脸庞,忽然想起,是啊,我从来未见杨绛奶奶流过眼泪。也许因为,眼泪是透明的血,它淌在心里了。

生命只是个行路的影子,这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台词。钱爷爷生命的一切,都留在书山的路径中了。而在我的记忆铜镜中,老人的背影、侧影、倒影汇成了一幅又一幅斑斓画面,也映照出一条真正学者的独立人格之路。

这是我们的鉴范。施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