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情事:发乎情止乎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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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周刊》记者:杨东晓
胡适在高举新文化运动大旗的同时,以不下跪、不磕头只鞠躬的改革方式,走进的那桩“父母之命”,是否真的就像人们的猜测一样,是他孝字下面的枷锁?这位文人和他同时期的才子一样,有过不少“雅事”,甚至有过一个长达半个世纪的精神之恋。
半个世纪,胡适与韦莲司的精神恋
唐德刚认为,胡适太太是与她同时代“千万个苦难少女中,一个最幸运、最不寻常的例外”,而胡适则是这种制度下最后一位“福人”
胡适作为一名学贯中西的思想者、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一生得过34个博士学位的学者,最为人乐道的,却是他的情事。但是在中国大陆,却罕有人专门研究这个方面。
胡适感情生活的限量记载
“在中国大陆,专门研究文人婚姻的并不多,对胡适的研究更多地集中在思想和学术方面,因为婚姻对他的事业影响并不大。”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杨天石研究员说,“美国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所所长李又宁曾专门研究过胡适与韦莲司半个世纪的感情”。
的确,所有对胡适婚恋投注关切的眼光,似乎都来自于海外。团结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朱文楚所著《胡适家事与情事》是一本了解胡适家庭、婚姻、情爱生活的通俗读物,它也援引了李又宁、唐德刚等人对胡适日记和书信的研究。
在海外,对胡适感情生活进行过研究的,有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东方语言系和历史系终身教授周策纵、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教授周质平、哥伦比亚大学东方语言文化系教授夏志清、纽约市立大学东亚语文系主任唐德刚。在东方,还有东京大学教授藤井省三。
李又宁和周质平关注的焦点是胡适自1912年到1962年间,与美国达达派女画家韦莲司的情谊。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耿云志告诉记者:“韦莲司是胡适的精神之恋,他需要这样一位能与之进行思想层面交流的女性”。
胡适成年后的50年中,有26年又7个月在美国度过。无论他在大陆、台湾还是美国,年长他5岁的艾迪丝·克利福德·韦莲司(MissEdithCliffordWilliams)始终与胡适保持着超越夫妻层面的思想感情。
在周质平对胡适的研究中,一大批重要的文件都出自中国大陆。台北“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向他提供了由韦莲司从美国寄去的胡适致韦莲司信件、电报200多件,及韦莲司致胡适函近20件;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也向其提供了百余件韦莲司致胡适信函。
胡适的家于1946年搬到东厂胡同1号,这里现在正是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高大的办公楼,胡适研究会会长耿云志告诉记者,近代所向周质平提供的信函就是从这个院子里发掘出来的。
双方都很矜持
他们的结识有近水楼台的因素存在。1913年康奈尔大学学生胡适是绮色佳镇橡树街120号韦莲司先生家的房客,韦莲司小姐是胡适初涉美国社会时的一道阳光:“美国大学学生大多数皆不读书,不能文,谈吐鄙陋,而思想固隘”,在胡适看来,韦莲司则“其人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几近狂狷”(胡适留学日记)。
胡适对韦莲司的欣赏跃然纸上,他认为自己“一直是一个受益者”,与韦莲司的谈话总能启发他去认真思考。胡适对韦莲司充满敬意,并“对自己的谨小慎微的态度感到汗颜”。
中国学生胡适并未隐瞒早已定亲的身世,如果胡适早年与韦莲司的交往中不是故意在回避着什么,那么就不会有19 15年1月22日到24日两次“有趣”的会面。
韦莲司在纽约学习艺术期间,胡适路过该城并到韦莲司的寓所海文路92号与之单独会面。22日上午两人参观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午后至女士寓午餐”,直到下午4时离去直奔火车站。23日胡适重返纽约,“下午,访韦莲司女士于其寓,纵谈极欢。”极欢到什么程度——胡适由衷钦佩“女士见地之高,诚非寻常女子所可望其肩背,余所见女子多矣,其真能具思想、识力、魄力、热诚于一身者惟一人耳!”
其间,胡适提出请同学张彭春来喝茶,这种刻意为之就是不让会面超越友谊,同时也是一种避嫌。
24日,回程中的胡适给韦莲司写信,抱歉自己粗心大意,说23日整晚都在与哥伦比亚大学的朋友聊天。但周质平在写《胡适与韦莲司:五十年的深情》认为这是胡适在故意回避过于密切的交往。胡适的这种解释现在看来有点矫枉过正了。
爱隔着汪洋
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教育理论家杜威的中国门生胡适,于1917年通过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论文答辩,还没等到方帽子就在回国前专程到绮色佳辞行。
在绮色佳的5天(1927年6月10日至14日)“殊难别去。韦夫人与韦女士见待如家人骨肉,犹难为别。”
此去经年,胡适娶妻生子并在新文化运动中声名斐然,隔着汪洋的韦莲司一直感同身受地为他祝愿。
而他们的再一次见面,是在10年之后。1927年3、4月间,胡适此次赴美与韦莲司两次聚首,他在西雅图登船回国前,写信给韦莲司“唯一的遗憾是我无法待的久些”。
韦莲司也在4月6日给胡适的信中第一次理智地论及胡适的家庭:“你们两人同是一个不合理制度下的牺牲品。”
他们在1933年9月的重逢,可以看作是胡韦交往中的里程碑。这一年,韦莲司再次引述了自己6年前给胡适的一封信:“你塑造了一个幻象中的女子,亲爱的适,让我们继续穿着这身正式的外衣吧,否则你所喜爱的这个幻象中的女子就会死去。胡适是不是更喜欢那个幻象中的女子呢?她也许很美妙,但她毕竟是我,那个胸部扁平又不善于持家的我,那个头脑不清而又不得体的我,是这个我触摸到了你的躯体和眼睛。我简直不能相信,你竟爱上了这么一个可怜的东西,然而,你的爱却裹住了我。胡适,我爱你,我们如何能将这件事公开于众,而不引起别的人嫌恶?要是我们真能完全生活在一起,我们会像两条溪流,奔赴同一山谷”。
韦莲司最后的关切
1959年,74岁的韦莲司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把房子全部租出去,为胡适建立基金会。
她自己住在一间车库改的卧室里,卧室的改造从刷油漆到绿化草地,一切生活中的打理全靠她个人的体力,与社会的唯一联系是到小儿麻痹医院当义工。
在胡适68岁生日的祝寿信中,韦莲司送给胡适一个特殊的生日礼物。她提出把自己一生的几千美金积蓄为胡适建立基金会,“我想为你重要著作的出版和英译尽些微薄的力量。譬如,你早年所写那些具胡启发、充满活力和造力的作品,都是用中文写的。我要确定,在我身后,有笔款子专门用作这个目的。这笔款子也许不过几千块钱,但如果运用得当,当以用这笔款子作为开始,逐年递增,结果可以成为一笔可观的基金。”
1962年2月刚刚回到台湾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才4个月的胡适心脏病发作猝然离世。3年后,韦莲司把她5 0年中胡适寄发的所有函件寄到台湾,1965年1月27日韦莲司应江冬秀要求给她寄去一份手写的自传。这位一生坚持自己爱情理想的女性在给胡适遗孀的自传中写道:“我无非是一个幸运的胡博士信件的接收者,而这些书信也生动地取代了日记。”
胡适需要精神伴侣
在胡适受命担任驻美大使之前,韦莲司早已与胡多次书信讨论此事。
在周质平披露的书信中,韦莲司说:“你不仅属于中国,你属于整个时代和时代里有危局。在一定的范围里,你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像奇迹一般,你回答了时代的需要。”
这位西方奇女子认为:“当前各国正热衷武器竞赛和战争,此时是否应该有个人出来,改变人们的看法,让武力的使用朝向另一个有利方向?你属于全世界。”这无疑是对胡适驻美国最有力的鼓舞。
受到这一鼓舞的胡适回复她:“我答应你,我不会完全心不甘情不愿地来进入这个新的外交生涯,但是我并不相信这是我‘充分发挥’的方向。我会全力以赴,因为这是攸关我同胞生死的事,如此而已。”
“韦莲司对于胡适最主要是一种精神需要,精神对一个高层读书人来说是更重要”。耿云志说:“胡适回到北京后给母亲的一封信中说:‘我在美国曾有女朋友可以交谈,对自己有启发对性情也有好的影响。但是到北京后,很少有女性可以交谈,仅仅和章士钊太太吴弱男相识有交往’。而韦莲司确实是他精神上非常紧密的朋友。”
胡适雅事:其他几位红颜
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感、一些有情人终不成眷属的故事
胡适与韦莲司的感情,有千古知音最难觅的境界。但是胡适一生中,并非只有韦莲司这么一位红颜知己。
胡适的其他几位红颜
《胡适的家事与情事》作者朱文楚1988年作为《浙江民革报》主编在浙江省民革的一次会议上结识了胡适的侄外孙程法德。
1992年11月,纪念胡适101周年诞辰期间,朱文楚随程法德前往绩溪拜谒胡适故居,在临近胡适家乡上庄村口路边,程法德陪朱文楚下车,向他介绍了一座孤冢。
这是曹诚英的墓地,在绩溪,今天的人们多数能讲上一段曹诚英和胡适的故事。美国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所所长李又宁曾说过:“若无人指点,谁会注意这个孤零零的小墓?这里埋着一颗孤寂的心、一段无尽的相思”。今天,一块刻有“曹诚英先生之墓”的墓碑树着,去拜谒胡适故居的人,都能体会到“娟表妹”的守望。
1923年生病休养中的胡适在杭州好友汪静之伉俪处,得知正在浙江女子师范学校就读的伴娘曹诚英不幸离异的经历,又从别处听到一些诽谤之言,“只觉得伊更可爱”。
“对于胡适这样一位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曹诚英自然是由衷崇敬,但是还谈不上有什么思想上的沟通”。耿云志说, “事实上,在胡适的一生中,还有其他类似曹声(曹诚英)事件的发生,皆多出于女性对他崇拜。”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胡适日记在他第二次见到曹诚英后,中断了三个月。但在此期间却诞生出一批他自己提倡的白话诗——没有人怀疑它们不是情诗。
当然,这三个月中,也有“人证”。汪静之夫妇、瞿秋白、徐志摩、陶知行等人曾去杭州烟霞洞看望正在养病的胡适,幸福的胡适像在北京时一样好客。上山来访的都是才子,山上有佳人之事也就不须解释。
这年的6月9日到9月9日,胡适在远离北平的地方暂时解放了自己,天人合一地爱了一场。
曹诚英后来没有结婚,这段深情持续到她生命结束。
白话时节的暗恋之情
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感也被归为胡适的情事。
纽约市立大学东亚语文系主任唐德刚,曾将他在上个世纪50年代就读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时与胡适的交往和对话写成《胡适杂忆》。他认为胡适与陈衡哲的关系,当与曹诚英、韦莲司无异。
唐德刚还认为陈衡哲是胡适提倡“诗国革命”、“文学改良”的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神灵的启示 ),“所以新文学、新诗、新文字,寻根究底,功在莎菲(陈衡哲的英文名字)”。但是,哥伦比亚大学东方语言文化系教授夏志清并不这么看。夏志清认为,胡陈的确有过恋情,但是胡适在认识陈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他的白话文学事业:“在《逼上梁山》文里胡适说得明明白白,他倡导白话文学的灵感得自钟文鳌。”
当时留美的中国学生群体里,存在着中国传统中文化的 “朋友之‘友’不可友”的传统。陈衡哲是经任叔永介绍才结识胡适的,胡任又是挚友,所以胡适与陈衡哲自然不可为“友”。
但是唐德刚和夏志清都对这段历史做过一种假设,“假如胡适尚未订婚”,他一定会去追莎菲。他们举例:一是胡陈结识之前,胡先看到陈的白话诗,就“心有灵犀一点通”过;另一个论据是,留学生中很多人都反对胡适搞文学改良,只有陈衡哲一人以白话小说、白话诗的形式助胡适一臂之力。还有一个根据就是,胡适给自己女儿取名素斐,这种在太太面前瞒天过海的思念,正是针对莎菲陈衡哲的。这一判断由唐德刚首先提出,它随即被夏志清认为目光敏锐。最后一个“证据”,则是陈衡哲的白话小说《洛绮思》——一个有情人终不成眷属的故事,而胡适为不影响他人心情,硬是让陈衡哲小说做了增删,并改了结尾。
“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
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并未对自己的旧式婚姻感到委屈,反而心怀感念。小脚的江冬秀能与胡适安度一生,不是没有道理
属兔的胡适跟属虎的江冬秀由“父母之命”订下了亲。那是1904年1月的旧事,当时少男13岁,少女14岁。虽然两人在学识上有着巨大差距,但却携手走过45载春秋。
无情人成眷属
少年胡适订了亲就上海、美国求学去了,回来迎娶江冬秀那天才见第一次面,已是1917年12月30日。
江冬秀是幸运的。她一生都是胜利者。
孝字当先的胡适,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时曾给母亲和江冬秀去信,建议未婚妻能坚持习字写信,江冬秀做到了。通信一直是这对远隔重洋的怨侣13年中唯一的情感沟通方式。
说来也怪,当时留学的人那么少,徽州绩溪如此偏远,胡适在美国又成了“亲”,这样的风影竟然能被捕捉到江冬秀的娘家人的耳朵里,事实上,胡适在美国的7年中的确有过一中一洋两次心猿意马。婚后的几桩雅事也有据可查。
胡适母亲冯顺弟马上去信询问这桩非同小可之事,胡适的回复格外明朗:“儿久已认江氏之婚约为不可毁,为不必毁,为不当毁。”
胡适在自己思想成熟的过程中,经历过不婚和无后主义。一种普遍的观点是,他是为了报答孤苦寡母的深恩,违背自己的意愿结婚生子算是对母亲的安慰。
胡适迎娶了旧式妻子江冬秀,虽然江冬秀一生热衷战方城,并无任何进取之想法,但对他的事业却有着意想不到的作用。身处围城的哲学家因此说:“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
胡适对夫人的感念
胡适对夫人江冬秀除了早年有过放足和读书识字的要求以外,别无他求。这两样,江冬秀也全都做到了。胡适说过,人家的太太希望男人做大官,自己跟着风光,江冬秀从来不做这种想法——胡适对夫人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抗战爆发,胡适临危受命为驻美大使,时值1938年9月。对于这一任命,始终主张胡适做学问的江冬秀颇不以为然。
朱文楚在《胡适家事与情事》一书中选取了胡适夫人江冬秀在夫君履新不久后的一封信。1938年12月8日,江冬秀亲笔修书一封(括号内是江氏白字或病句的勘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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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晚不睡觉,望你平身(心)气和,修养修养罢。你的师姐师妹(指传闻中韦莲司和曹诚英)要把我们全全( 也许是想表达统统、全部)送掉(葬送掉),也是前世遭击(造孽),现世出这一班宝贝。想开点罢!干(甘)心完了。
你现在好比他们(政府)叫你进虎口,就要说假话,他们就爱这一套。你在大会上说老实话,你就是坏人了。我劝你早日下台罢,免受他们这一班没有信用的(指官场小人)加你的罪,何苦呢?
你看了我这封信,又要怪我瞎听来的,望你不要见怪我罢。我对与(于)你,至少没有骗你过说话呀(说过骗你的话)。
昨天看见孙先生,他开会回来,见我头一句话替我恭喜,说你就要回来了。我莫明(名)其妙。他告诉我,命你回来做研究院长。我听了狠(很)不好过。你知道我皮(脾)气处处不忌(讨厌)那一种假仁假意(义)的朋友,有点肉麻他不过。你要知道,万一有此事出来,你千万那(拿)定主意,不要耳朵软存(甚)棉花。千万你的终止(宗旨)要那(拿)的( 得)定点,不要再把一支(只)脚(踏)到烂呢(泥)里去了,再不要走错了路。把你前半身(生)的苦功,放到冰泡里去了,把你的人格思想毁在这个年头上。
小脚的江冬秀能与胡适安度一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封信虽然白字连篇,但是江冬秀看官场比胡适还要凛冽透彻,其脾气再大、方城再酣,所喜不贪图虚荣富贵大节无亏。
有趣的还有,江冬秀不指名地又点了一记胡适的软肋:师姐师妹那一班宝贝。师姐,长他5岁的韦莲司;师妹,幼他11岁的曹诚英。当时曹师妹已在康奈尔大学学农业。
这类一石双鸟的家书,对于胡适的处世为人,不可能不起到把握大局的作用。
□ 新世纪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