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匿名信状告老师事件始末/夏金桂

写这个话题时，我处在一种畏惧或者说恐怖中。事情是这样的。
学校安排我给一个年级带一门《毛泽东思想》概论的公共理论课。中国的大学课程中，公共理论课地位最尴尬，教师最卑贱，课程和教师是在上级主管部门硬撑的，酸甜苦辣，教的人和学的人一清二楚，当然，教的内容有多少真假，学生不说了，老师心里有些数。职业是用来换饭票的，你是教师你就得教。但是，任何课程都能教给学生知识和方法却毫无疑问，在这个意义上说，课程没有白学的，教学方法和理念至关重要。
给学生上这门课已经第五个年头，课件是按教学大纲做的，第一轮以后没有框架变动，只是每年在内容上要调整许多，教学效果不错，几年学生的匿名平均分在90分以上。
上这学期我带两个年级五个班的课程，其中一个年级是理科生，学风和基础不错，另一个年级是文科生，一开学就发现，与我往年带的情况大相径庭：这门课以往总是理科生吃力，理科班混乱，这次反过来了，理科生依然不擅长文科，但他们听课认真，下课探讨的气氛浓烈，纪律很好；文科生除了打盹、旷课、早退等等，最让我难以理喻的，是基础差还拒绝学习，排斥提问和作业，以及对我那股莫名其妙的抵触情绪。向别的任课老师打听，大家也莫名其妙，都觉得这届学生特别，和我的感觉大同小异。
和他们的矛盾公开化先是几个问题上的交锋。
第一次时讲到中国共产党思想建设的必要性。
我没有对课本内容有任何添加剂地说：因为中国共产党从城市转移到农村后，党员基本来自农民，所以思想中自私和狭隘的成分必须克服。一学生举手，语调中颇有情绪：“老师，您这是污蔑农民，看不起污蔑农民，我抗议！”我一怔：“怎么可能？我就是农民出身。”学生：“那您也已经变质了，您离开农村多年，早已经忘记农民和农村了。”我再怔：“或许，那请您讲讲您的理由。”毕竟没有受过正规的演讲训练，学生话多却显得凌乱乃至语无伦次，但中心意思我听懂了：农民可以请过路的人吃饭喝水乃至住宿，城里人做不到，所以，农民更无私。我给学生从理论、长远和具体事实的比较作了分析。不料越说对方越激动，别的学生乱成一团，我便跟他商量：下课来我办公室再交流，先上课好吗？他小声咕哝着什么坐下了，事后没找过我，也也在匆忙中不了了之了。
第二次是讲到中国社会近现代的变化。
为了不引起麻烦，我没有直接说有时候外因是事物变化的主要因素这一起码常识，只是比较笼统地说：外因的作用是巨大的。比如鸦片战争对中国的影响；十月革命的影响等，都是外因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走势。讲这些时，不少学生眼睛盯着我，表现出了少有的兴趣。我觉得总算给他们能讲出点东西，于是便加深印象：比如，一个人走街上，大风吹落广告牌被砸发生意外；印度洋海啸中的遇难者等等，外因对他们的丧命起了直接作用。这次他们没说什么。接着往下讲，但以后成了我的罪状之一，再表。
第三次不知在哪个环节讲到了爱国主义是美德的问题。我说有些美德是传统的，有些美德是普世的和普适的，比如爱国主义就是。一男生举手：“我不同意！”“请讲。”我一愣。因为这个问题太不是问题了。“爱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比如岳飞、文天祥……”我说：“传统特指本民族独有的，传家宝就是那家人所特有的，如儒家文化、道家思想、墨家学说等肯定属于中国传统文化。别的民族照样爱国，照样有自己的民族英雄……”该生声音更大：别的民族不如我们中国人爱国，即使他们爱国，老师也不能这么讲，作为老师，有培养我们爱国的义务。这次我有些火了，但依然语调平静：如果国家有难，老师希望在座各位都能上前线为国效力。我再没有搭理他，继续讲课。
不久以后发生了一件事。元旦前夕学生们有些军心涣散，这本来是惯例，但那天旷课的实在玄乎，到课的刚过一半，而且多数迟到了。按照学校规定，这是不能开课的。于是我回他们系里找来书记。书记一通批评，点名后自言自语：这里面还基本是入党积极分子，这样能转正吗？又过了几天，按照学校惯例，任课教师要给授课班级的纪律、学风填表。对这两个班级我填的内容中这两项都较差，这是事实，我想，别的老师如果不说假话的话，结论跟我一致。这些结论是评优秀班干部、优秀班主任、优秀辅导员…..等一系列优秀的依据。当然，我的评价表是否影响过这个班或相关方面什么，我不得而知。
本来接近期末了，我和班长又一次发生了争执：成绩册上有一项要求，是对平时学习情况打分，占期末成绩的20-30%不等，那天我叫到一位女生，她没有按要求完成课后阅读。我看了眼成绩册随口一句：你已经有过一次旷课记录了，以后注意，免得影响你的成绩。女生没有说话，紧挨着她俩人一直嘀咕的男生腾一下站起来：“她没有旷过课！”我说：“哦，这里有一个记录，那么，难道是我划错了么？下课女同学来说明一下。”男生不依不饶：“那老师要是今天不叫到她，您是不是就要期末扣她的分？”这下我真有些火了：“她的名字后有叉，说明她不是旷过课就是没有完成作业，单凭今天她课后没有阅读，扣她分数也不冤枉吧？她的事她说，轮上你说了吗？你不是她的监护人，她已经成人了。”男生声音更大：“我是我们班班长，我有权利和义务为我们班同学辩护。”我也有些吼了：“你以为你是谁？班风这么差，学风这么差，你尽到班长的责任了吗？有意见下课到我办公室说。” 回答：“干吗，您想认住我报复？”我说：“不要把人想的跟你一样，年纪轻轻，心正些。”正好下课，我便出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忙期末考试，忙判卷。成绩都上交了，系主任说来他办公室有事谈一下，于是打印出了署名那个年级“大多数同学”给学校的匿名信，洋洋两大页，主旨如下：
第一，作为政治理论课老师，为什么不是党员？怎么能担负起培养他们成坚定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艰巨任务？第二，竟然认为外因决定内因；反对爱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如此荒谬无知的理论，还能讲给学生，简直不可思议；第三，老师口口声声鼓励学生讨论和争论，为什么我们一争论，她就认为我们在跟她对抗？第四，我们学习这门课，是要掌握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可她给我们讲的是中国近现代史，我们什么也没有学到。另外一项是我把他们跟别的班比，说他们学风和纪律不如人家，就他们年级的情况看，这是事实；我说了这话也是事实。是否欠妥得看情况。
看到这封匿名信，我有见怪不怪的感觉：这种事每年都有好多起。但这封信的内容却让我意外：所提意见大都靠到了政治方面。事实上，我上课有一些传统毛病：语速太快，条理性欠缺；眼睛近视不戴眼镜跟学生交流缺乏；讲课激情不足，等等，这些是被教学督导组和同事们多次提出来的。另外，单位要求通过各班论坛跟学生交流，我因不熟悉计算机也没有做到。但是，上述问题在匿名信里一项也没有反映出来。授课内容充实、观点新颖且说服力强等，是多年来学生、同事肯定的我的强项，而这次的问题却集中在了这上面。
个人遇到英雄的群众，永远是无奈的。
回家心情颇为不畅，跟网友姚小远叙述大概，他是个敏锐的人，了解大概后一个帖子挂在新浪搜狐等大网站，点击率和评论迅速上涨，绝大多数人感到奇怪，或吃惊当今怎么还有这样看问题的学生；有些人认为这是编出来哗众取宠的故事；更多人将这件事与红卫兵、文革联系在了一起。我给单位的领导们发了短信，让他们看看网民的评论，也算是凭借一下群众的力量为自己的一些辩护吧。单位的态度是理智的：学生写信很正常，观点问题我们谁都清楚，冷处理就行。单位的态度同时是无奈的：你是老师，研究可以放开搞，但站讲台上你就得注意观点，不能讲与教科书和中央不同的观点。他们的说法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因为这就是中国政治教育的现状。作为学校，还能咋样？不仅如此，所有社会科学教育不都贯穿着这些观点吗？
中国的高等教育这些年一直饱受诟病，教育产品在社会上的认可度也不敢恭维。都说学校里学不到什么东西，老师教法不当。但是，即使学历多么地贬值，当今大学里谋生的硕士博士，给本科生任课还是能有些新东西传授的，问题是:从家庭到幼儿园；从小学到中学；从报纸到广播电视，说的不都是这个吗？大学老师是纠错还是教学？而且这种错你有多少勇气去纠？八成会丢了饭碗的。一个比我小的同乡说：三十岁前接受错，三十岁后反思错，一辈子什么想法也没有形成，真有些符合实际。我们一方面提倡启发教育锐意进取，一方面抱定近百年乃至更久的观点，拿鲁迅的话说，揪着自己头发跳高，能跳起来才怪。我一致认为，比我年长的用政治整人还有历史遗留，随意情有可原，像我这样年龄的，也受了些影响，但20岁左右的青年精于此道，我简直有些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