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赵树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0:39:40
"文革"中的赵树理
库屠左夫 发表在参考文摘 华声论坛http://bbs.voc.com.cn
郜林涛 李士德 刊发时间:2010-09-23 01:13:26 纵横

1966年5月,晋东南专区上党梆子剧院来电话,请赵树理到长治参与修改汇演剧目《两教师》。他同陈奇、潘公展、张仁义、李振杰等五人组成创作组,先下陵川、晋城两县几所农业中学采访,为修改剧本积累素材。此时,诬蔑建国以来文艺界被一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号召要"坚决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已经中央批准转发全党,全国报刊连篇累牍发表批判《海瑞罢官》和声讨"三家村"的文章,火药味越来越浓,一场把矛头直指广大领导干部和文艺界专家的浩劫,已初见端倪,赵树理对此虽无更深的认识,但已有所预感。所以,他身背马搭子,内装茶壶茶碗、香烟和中药丸,每到一处落脚,总先翻开马搭子,摆出茶壶茶碗,吆喝一声"开茶馆喽!"然后招待大家喝茶,很有些以阿庆嫂自勉的意味。6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攻击北京大学党委和北京市委的大字报,赵树理等在晋城农村听到这张大字报的广播,第二天即接到通知:解散创作组。他返回晋城没几天,随他而来的李振杰也来辞行。他递给李一杯茶水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的茶馆也给刮塌了。小李子,先饮下这一杯离别酒,等雨过天晴,再请你来品茶。"
7月1日,《红旗》杂志公开载文诬蔑周扬是"文艺黑线"的"祖师爷"、"大红伞"、"总头目",预示着受周扬赞誉的赵树理在劫难逃。
8月8日,《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通过。《决定》号召全国人民"斗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于是,一场浩劫便在全国普遍发动起来。同一天,山西省委宣传部召开揭批赵树理"问题"的座谈会,第二天《山西日报》便以《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文学‘权威',打倒周扬黑帮树立的‘标兵'赵树理》的大字标题,报导了这次揭批会。8月11日,省文联机关开会揭批赵树理,同日《山西日报》发表长篇文章,全盘否定他的创作。接着,8月13、18、31日,10月26日,该报连续发文批判赵树理,从而掀起了山西省第一次批赵高潮。
孩子是天真的。晋城师范学校的红卫兵娃娃们,首先主持召开批斗赵树理的大会。他们把戴着高帽挂着"黑帮分子赵树理"大牌子的赵树理,押到台子上,后面跟着宣传部长、文化局长、剧团团长等一串所谓"黑爪牙"。不料,上台后赵树理突然把大牌子、高帽子撂到地上,昂然挺直了高大的身躯,闹得会场哑鹊无声,人们无不瞠目结舌。造反派头头见势不妙,只好高喊:"打倒黑帮分子赵树理!"并以势压人,喝道:"造反派说你是黑帮,你公然反抗,这是反革命行为!我问你是不是黑帮?你的作品是不是大毒草?"赵树理根本不理他们的碴,气得"小将"们暴跳如雷。半天赵树理才慢悠悠地说:"说我是黑帮,我不敢当。我人长得黑,可心不黑,也没帮没派。我的作品尽是‘豆芽菜',连‘西红柿'都够不上。要说是大毒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种呢!"闹得批斗会全场哗然,难于为继。主持者只好草草收兵,分三班,轮番作战,想以疲劳战术,逼迫赵树理承认。到第三天,他感到体力不支,便低声跟娃娃们说:"你们说是,那就是?"并规规矩矩写到纸上,立字为据。造反派拿过"字据"夹到语录本中,高声朗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的语录,"欢庆"初战告捷。赵树理美美地睡了一夜,第二天红卫兵又押他参加"欢庆胜利大会"。当他们发现自己被捉弄之后,只好狂呼口号。
8月中旬,赵树理被揪到长治晋东南地委招待所"交待"问题。他看到一张万余言揭批他"问题"的大字报,曾在大字报边上题诗曰:"尘埃由来久/未能及早除/欢迎诸同志/策我去陈污。"反映"文革"初期他对运动的善良愿望。8月下旬,晋东南地委开会开始揭批赵树理。一天,他看到一张《请看赵树理的野心》的大字报,正被人围观。原来这张大字报说他对无产阶级专政极端不满,有改朝换代、再造江山的"野心"。结尾道:"如予不信,有诗为证:‘任它冰封与雪飘,江山再造看今朝,钻林不作银蛇舞,也与天公试比高。'这是赵树理亲笔写的,铁证如山,赖是赖不掉的。"读罢大字报,他很气愤。这首诗是他所写,但那是1964年3月参观大庆油田,目睹石油工人顶风雪冒严寒,改天换地大打石油翻身仗的情景,有感而作。现在这位熟人竟不顾事实,无限上纲,有意置他于死地,令人发指,不觉慨叹:"如此牵强附会,望文生义,任其下去,不知有多少人要无故蹲文字狱。"激动之余,又赋诗一首,写在大字报旁边。诗曰:"革命四十载,真理从未违,纵虽小人物,错误也当批。"这是以鲁迅笔法,在回敬那位卖友求荣的"小人物"。
是年冬,赵树理被迫写了《回忆历史,认识自己》的检查,约23000字。一方面,严于解剖自己;另一方面,历数每篇作品创作的背景和来由,用事实驳斥了随意加在他头上的种种不实之词和罪名。检查结尾说:"在起牌的时候,搭子上插错了牌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打过几圈来就都倒正了。我愿意等到最后洗牌的时候,再被检点。"这话虽有几分书生气,但也反映了赵树理对党的事业充满信心。

1967年第1期《红旗》杂志发表了姚文元《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的长文,这是为江青《纪要》作注脚的文章,文中大谈"黑线专政"史,随意给周扬罗织罪名,并以周扬划线,诬蔑赵树理等为"资产阶级权威",意欲一律打倒。1月8日,《光明日报》发表了《赵树理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标兵'》,文章在罗列赵树理一系列"罪"名后,结尾处气势汹汹地说:"现在是彻底揭露和批判周扬一伙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标兵'的时候了。只有把这些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货色彻底砸烂、彻底清除,才能为无产阶级文艺的健康发展扫清道路。"9日,《解放军报》以第四版整版刊登三篇"批赵"专文。并加编者按胡说道:"赵树理二十几年来创作的历史,就是他挥舞黑笔反党反人民的历史。是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为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创造复辟舆论作准备的急先锋。"2月1日,江青攻击根据赵树理的《三里湾》改编的电影《花好月圆》"坏透了"。在江青一伙的策动下,批判赵树理的恶浪漫及全国。
全国各省市第二个夺权的山西"造反派"自然心领神会,不甘人后。2月,赵树理从长治揪回太原,名目繁多的造反派组织,走马灯一样轮番批斗他。有一次,"造反派"问他:"你是哪一类干部?"赵树理答:"说我是一、二类干部,我自己觉得不配。说我是三类,你们不会答应。说是四类吧,我自己不会承认。我看算三类半吧。"搞得批斗者无可奈何。
有一次,一伙"造反派"开来一辆卡车,把赵树理拉到一个地方批斗。下车就叫他承认《锻炼锻炼》是一株大毒草。他向他们阐明这篇小说的主题思想,没说几句,就有人吼道:"赵树理,你别‘下车尹始,哇啦哇啦!'"他纠正说:"不是‘下车尹始',是‘下车伊始'。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那意思是......"那位念白字的造反派有些心虚地说:"不管下车什么,你必须老实交待,新农村有‘小腿疼'、‘吃不饱'这样的人吗?""有!""你见过?""见过!"结果招来一阵拳脚。
1967年3月,康生、江青一伙煽动"抓叛徒"活动,许多历史已有正确结论的老干部、老党员被打成所谓"叛徒",残酷迫害,无情打击。赵树理也进过国民党"自新院",但他并未暴露自己的党员身份,没有出卖同志。这时,也被加上"叛徒"罪名,打成"敌我"矛盾。7月,江青又提出"文攻武卫"的口号。于是,武斗逼供成风。此时,赵树理被触及皮肉已成家常便饭,也弄不清哪一次肋骨被打折,留下了不治的隐疼。
尽管处境恶劣,可赵树理并未屈服,是年春夏之交,一伙造反派要他交代如何"利用小说反党"的问题,时值《讲话》发表日期前后,引发了赵树理的一片真情,他倾吐了听到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所受到的激励和鼓舞,坚信自己"还会有提笔的机会",但表示"不写小说了,要写戏剧!"因为"农民文化程度不高,劳动也太繁忙,......看小说是比较困难的。如果写成剧本,剧团在农村公演,让老老少少都能看,这有多好。"在如此困难的时候,他心中仍然惦记着亿万农民群众,耿耿此心,纸笔难表。

1968年,两派武斗升级,社会秩序混乱。赵树理却比较乐观,常常在批斗之后,一回家就学代数、几何、画国画、叠灯笼。吃饭前,常以碗筷充锣鼓敲打一阵,唱一段上党梆子。兴头来时,就拎起鸡毛掸子当马鞭,在地中间跑圆场,逗得小外孙也在他屁股后边转。弄得老伴啼笑皆非,叹道:"斗成你这样,还把你高兴的!"其实,他这是苦中作乐,是无声抗议,坚信邪不压正,光明总会到来。他曾对女儿广建说:"我们党倒霉就倒在这一文一武身上!"(指江青、林彪)并经常劝慰广建说:"小鬼,不要软弱,相信党,相信群众。现在确实困难,但这对我们每个人的革命意志都是个很好的考验和锻炼,只要对党和人民有好处,个人受到一点冲击和委屈不该有什么怨言。"赵树理对个人受冲击不大介意,但对国家命运却很关心。每次坐车游斗回来,总是忧郁地发表一通观感:"市容很成问题,垃圾到处都是......唉!看来国家很困难!"
这一年秋天,军宣队、工宣队进驻省文联,被集中监管,不得回家。秋后,次子赵二湖赴山西洪洞县插队,要见父亲一面,竟不准许。
1969年4月,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使‘文化大革命'的错误理论和实践合法化,加强了林彪、江青、康生等人在党中央的地位。会后,在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的指引下,在林彪、江青一伙的操纵下,全国的所谓"斗、批、改"运动沿着"极左"道路越滑越远。一些抵制他们极左路线的革命干部和专家、权威,遭到更加残酷的迫害。赵树理首当其冲。是年,在军、工宣队监管下,赵树理竟被作为"清队"的靶子,抱病拉回晋城批斗,被强迫站到三张摞起来的桌子上,低头认"罪",被推下去摔碎髋骨。从此,不能自理,辗转呻吟,度日如年。秋后,有一位故乡的文化人来太原看望赵树理,他撑着伤病之躯,嘱咐这位同志:"晋城、阳城一带流行的上党秧歌(即泽州秧歌),群众喜欢唱,喜欢听,能不能考虑配上丝弦,把这个地方小剧种扶植起来。"
1970年四、五月,长子赵广源路过太原,见父亲病得不成样子,扶他到省委机关对门的医院诊治。大夫一查认为:"需马上住院治疗。"可院方却以"没有床位"顶回。医生只好安慰他道:"请你把地址告诉我,一旦有床,我就通知你。"然而,在那反常的年代,同许多善良人们的愿望相反,病入膏肓的赵树理所受到的迫害却愈演愈烈。6月23日,奄奄一息的赵树理被押进太原钟楼街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军管专案组"进行隔离审查。6月25日,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发出《关于批判反动作家赵树理的通知》,要求各地开展群众性大批判的同时,写出"高"质量的文章。省里当即抽调人马组成写作班子,整理编写了大量有关赵树理的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材料,供各地各单位批判之用。7月24日《山西日报》头版头条发表省革委会大批判写作小组的大块文章《把一贯鼓吹资本主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作家赵树理彻底批倒批臭》。第二天,该报又发表了当时已成为中央要员的大寨带头人的文章《赵树理是贫下中农的死敌》。于是,在山西全省又掀起一次批赵高潮。据不完全统计,从7月24日至年底,仅《山西日报》就发表批赵文章76篇,到处都是批赵专栏,连穷乡僻壤,也涂满了"砸烂赵树理的狗头"的标语和漫画。

对于一个作家的批判竟达到如此精心策划、大动干戈的程度,实属罕见。说明赵树理的言行已成为林彪、江青一伙推行反革命极左路线的严重障碍,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非置于死地而后快。可是,历史的发展不会按照他们一伙的如意算盘去捏弄,而是取决于民心的向背,对此,赵树理充满自信,他说:"对我们,社会自有公论。"事实验证了作家的论断,晋城一位小学教师趁批斗发言之机,把一小瓶"竹叶青"酒,塞到赵树理的衣兜中。有人秉承上面的旨意,三次跑到作家的故乡召开批判会,却开成三次"摆功会",全力"诱导"也无济于事。
9月6日,几经周折获准探望父亲的赵广建,来到关押赵树理的山西省高级法院的一间小屋里。见"父亲在伏案认真地抄写着什么,我轻轻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毛主席的诗词《卜算子咏梅》。父亲用一只手按着被打断的两根肋骨的侧胸,忍着极大的疼痛,艰难地坐在桌前恭恭敬敬、一笔一划地抄写着,汗水从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沁出来,滴在纸上,他却抄得那样虔诚,那样聚精会神,仿佛是在用整个生命书写着自己的信仰和寄托。看到这个情景,我积悲难禁,一下子哭出声来。父亲回头一看是我,叫我靠到桌前,双手捧着那首刚刚写好的《咏梅》递给我,庄重严肃地对我说:‘小鬼,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看到党的领导,就替我把它交给党,党会明白我的......'这次会面与女儿长谈了数小时,详细地回顾自己的家世、历史和创作生涯。临末惋惜地说:近些年来,我几乎没有写什么,因为真话不能说,假话我不说,只好不写。"
9月17日,赵树理被揪到太原工农兵(即湖滨)会堂批斗,因病体不支,晕厥倒地。23日凌晨2时45分,这位忠诚的共产党员、杰出的人民作家,含冤逝世。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赵树理临终前手书的毛主席《咏梅》词中的两句,其优美而富有哲理的意境,是赵树理人格和信念的生动体现。历史验证了他的预言:严寒终将过去,春天必将到来。赵树理逝世后六年,祸国殃民的林彪、江青之流先后垮台,形势好转。
1978年10月17日,赵树理同志骨灰安放仪式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仪式由全国文联副主席周扬同志主持,中国作协副主席刘白羽同志致悼词,全国人大、全国政协、中共中央宣传部、国务院文化部和山西省的领导人及首都、山西文艺界知名人士、生前友好及家属参加。悼词对赵树理的文学业绩、创作道路、道德情操和政治品格都做了公正的评价。从此,冤案彻底昭雪,名誉得以恢复,遗作得以刊行、再版。他的业绩将与世长存,光照人间。
[史海钩沉] "文革"中的赵树理 的相关文章
相关词条赵树理文革
----------------------------------------------
炎黄子孙焉能不知自己的历史,让我们掀开朦胧的面纱,共同关注追寻历史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