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成怨◇

      ◇恩重成怨◇        卷首:
十号牢房，靠铺中间坐着一个年轻囚犯。
他两腿绻起，双手合抱，下颚紧挨膝盖。他叫赵二兴，今年二十四岁，被判处死刑。在交付执行前，按工作惯例，我特意会见了他。在与他的谈话中，他总是以点头或摇头表示应答，偶尔抬头扫我一眼，目光中透出无奈与绝望，给人一种“人将死时渴望活”的感觉。
走出十号牢房，我在档案室又一次翻阅了他的询问资料，从那厚厚的卷宗里，我却发现了许多感人的情节，也看到了一颗逆反扭曲的心灵。
<一>病房托孤
一九八三年二月七日。
在乡医院产科病房，医护人员正在抢救一个难产病人，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患者病情不轻。
患者叫张兰兰，时年二十七岁，得心脏病已多年，与丈夫结婚七年未能怀孕，可一怀孕便遭难产，丈夫叫崔安，自小失去父母，由在铜川煤矿工作的叔叔把他抚养成人，并接班进矿当了工人，也算个苦命人。叔叔有个独生女儿，叫崔涓涓，年长崔安两岁，在乡粮管所干临时工。一九七六年三月，涓涓把同学张兰兰介绍给弟弟崔安成婚，兰兰自幼丧母，生性腼腆，是个很懂事的姑娘，加之又和涓涓是同学，婚后夫妇十分和谐恩爱。做为姐姐，涓涓很高兴，叔叔也很满意。
张兰兰和崔安结婚后，因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医生嘱托，要抓紧治疗，暂时不可生育。得了这种病，姐姐崔涓涓很是同情和理解。丈夫崔安也没在意什么，反而对兰兰更加关爱和体贴，只是叔叔见了面，话却是显得越来越少。这一切，兰兰看到眼里明在心里，整日苦楚楚的，自愧对不住丈夫一家，常在一旁暗自落泪。
一九八三年八月，兰兰怀孕了，她既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又有病魔欺身的恐惧。丈夫知道后，力劝她到医院打掉胎儿，说到病情好转再要孩子也不迟。然而兰兰心里清楚，这种病是慢性病，彻底治好也难，再说，丈夫的话半是无奈半是安慰，这几年，为给自己治病，他没少操心，也没少花钱，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穿过。丈夫心地善良，待人和气，每次回家，他总是对姐姐的孩子抱了又抱，逗了又逗，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嘴里虽没说过什么，但丈夫的心思兰兰还是看得出来的。于是，兰兰决意要把孩子生下来。
俗话说，人该倒霉，吸口气也能呛死人。一九八四年二月，就在兰兰快要分娩时，崔安在煤矿出了事故，未为人父身先亡，噩耗传来，真如五雷击顶，兰兰被送进了医院——她早产了。婴儿总算生下来了，是个男婴，但是，兰兰却因心脏不好，加之精神刺激过大，造成心力衰竭，长时间处于昏迷状态。经医生多方抢救，好长时间方才苏醒过来。望着一直守护在旁边的姐姐涓涓，执意要见见孩子。涓涓忙把孩子抱了过来，她看了好久好久，深情地对姐姐说：“姐姐，我心里清楚，我睁眼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这孩子可就托付给你了，或打或骂，任你抚养管教。看在我们十多年同学的份上，你一定要答应我......这孩子命苦啊......”涓涓心里清楚，她这是在“临终托孤”啊！随着一阵喘嘘，还没等涓涓开口她便又昏迷了过去。医生虽尽力抢救，然却回生无望——她永远地去了。
涓涓抱着孩子含泪走出病房。
           <二>姑母泪     崔涓涓上无兄下无弟,为顾及家庭照看父母,在一九八一年三月方才结婚,婆婆家姓赵,丈夫叫赵海.她们婚后生一男孩,取名叫赵大兴,时年刚满三岁.
崔安在井下出事故后,矿上考虑其家庭情况,决定由赵海顶替到煤矿上班.处理罢兰兰的后事,娟娟将婴儿抱回自己家里,和丈夫商量,给孩子取名叫赵二兴.
在如何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娟娟也曾与丈夫产生过分歧.丈夫赵海认为,孩子姓赵不妥,应该姓崔,只有这样才能告慰死去的崔安和兰兰,而娟娟却不这么想,她对丈夫说:"这孩子还是姓赵的好,孩子太苦了,应该和咱大兴一样享受到父爱和母爱,不然的话,两个孩子一个姓赵,一个姓崔,孩子懂事了,咱又咋向孩子解释呢?不能叫孩子从小就受委屈,我们就是他的爸爸妈妈."娟娟说的也是,赵海也就没再说啥.山里人居住分散,消息闭塞,时间长了,方圆十里八里,也就很少有人说他们不是亲哥俩.
二兴这孩子,说起来命苦,可也算苦中有福.娟娟把他从医院抱回来后不到一月就又生一女孩,取名秀枝.秀枝不爱哭闹,天生就很文静.和秀枝不一样,二兴就生性乖张,醒来就哭,饿了就闹,而且还经常闹病.娟娟每次喂奶总是先让二兴吃,然后才是秀枝.就这样,二兴伴着娟娟的母爱和泪水,吸吮着那本应属于秀枝享用的乳汁,慢慢地长大了.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2004年春天.这时二兴刚满二十岁,他高考落榜一直在家待着.妹妹秀枝则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某医大学习.对此,作为哥哥的二兴深感羞愧,整天闭门家中坐,逢人难有半句话.二兴性格本来就比较内向,这样一来,就显的更加孤僻.秀枝和他同岁,自幼一起上学,一块儿玩耍,一向很是要好.入学时,秀枝特意提出要哥哥二兴送她,细心的姑娘也有意借此机会让他外出散散心,然而,他拒绝了.
"哥,你要想开点儿,考学的事儿,谁也没定准儿,复习一年,明年可以在考嘛.咱家我最理解你,妈妈最疼你,你这样咱妈会生气的."秀枝劝道.
"我不高兴,你倒能想得开.妈妈又生得什么气呢?"二兴嘴呛道.
"哥,你咋能这样说呀,咱俩自小一块长大,你不理解妈妈,还不理解我?再说,如果有那种可能,我情愿让给你.为这事妈妈往城里跑了几趟,你也不是不知道啊!她为你操碎了心,对你可比亲生的还......"
"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了我?这么说我不是亲生的,你才是亲生的?你说啊!"
"你,你是......不不......你不是......"秀枝自知失口,显的语无伦次,急得两眼流泪.
"秀枝毕竟年轻,心里存不住气.常言说,闺女是娘的心窝窝,做娘的心里有啥话向来不瞒闺女.前天晚上,娟娟把一切都告诉了秀枝,为的是让她开导开导二兴,不料她竟这样存不住气.要是二兴问起来,叫做娘的可咋说啊!想到这里,娟娟竟抬手打了秀枝一巴掌,起身往二兴屋里走去.
见妈妈进来,二兴头也没抬,只顾伏在桌上抽泣."二兴啊,"娟娟说,"别听姐姐瞎说,她就是那快嘴不拉舌,再说,你们是亲兄妹,这方圆左近谁不知道啊!"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娟娟慌了,赶忙搂住:"孩子,我是妈妈,我是你的妈妈呀!"
"别说了,我早知道,你是姑姑......"
"你说的啥啊........"娟娟慢慢地松开手,感到一阵晕眩,趔趄着向门外走去.
下午秀枝要赶两点的车到学校去,妈妈没有远送,只送到大门口,母女俩含泪挥别.妈妈心里还惦念着家里的二兴呢.
第二天早上,涓涓没有起床,她病了.
               <三>夜半凶起
2004年9月,娟娟的丈夫赵海在煤矿患矽肺病提前退休了.矿上同意让一名子女顶替上班.一天,赵海回家和娟娟商量,想让二兴到矿上工作.这样,一来在人前人后都好说话,二来呢,对亲戚朋友也好有个交代.然而娟娟却不这样认为.她对丈夫说,"二兴身小力单,怕下不了那种力,吃不了那个苦,再说,孩子去了咱也不放心.大兴身子骨硬实,我看还是让大兴去吧.二兴有机会还是要他继续考学,等孩子有了出息,我们也好对他死去的爹娘有个交代."事情也就这么定了.然而,娟娟心里清楚,孩子大了,他能理解吗?
星期天,秀枝从学校赶回家里,听了妈妈的决定,说"这在咱家也算个大事,最好也听听两个哥哥的意见."
"闺女家知道个啥,都是你多嘴惹的一家都不安生,听我的话没错."娟娟有点不耐烦的说.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做妈妈的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第三天中午,大兴和爸爸就前往煤矿报道去了.像当时送秀枝上医大一样,娟娟也只送到门口,没有远送.他总是放心不下家里的二兴.晚上,她像往常一样,临睡前来到二兴屋里.他看到桌上那动也没动的一碗鸡蛋茶,顺手端起来,拉了拉躺在床上的二兴说:"孩子,都凉了,喝了就睡吧."二兴甩了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娟娟手中的一碗鸡蛋茶甩落在地,拉起被子将头蒙上,再也没有吭声.娟娟两眼含泪,默默地退出屋去.
夜深了,二兴还没入睡.他欠起身朝窗外看看,院子里黑乎乎的,只有东屋里灯还亮着,那是娟娟和妈妈住的屋子.闺女见娘,说来话长,娘俩不知在说些什么呢.哎,都快下夜一点了,她们哪里知道,这一宿,也是她们娘俩的最后话别,一场大难正在偷偷地向她们袭来.
二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难以入睡.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高考落榜,他自感无脸见人,对妹妹秀枝心怀妒意,这次哥哥大兴又到矿上工作,虽说是妈妈的主意,但他总怀疑是妹妹秀枝做的梗.过度的猜疑形成了一种报复心理."不是谁身上的肉,谁不心疼.当着面说的怪好听,"他总是这么想.他也总是这么认为,妈妈是偏向妹妹秀枝,向着哥哥大兴.总有一种失落感.他想出走,他想离开这个家,他也想到过死.他恨生他的妈妈兰兰,他恨养他的妈妈娟娟,他恨妹妹秀枝,他恨这个家.一股无名的怨恨形成了心理上的扭曲和变态.
他又一次欠身朝窗外看看,东屋里灯息了.他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徘徊了好久好久.东屋里妈妈和妹妹秀枝已经入睡,一切都显得出奇地宁静.偶尔传来几声野猫子的叫声,给宁静的夜晚平添几分恐怖.他推了推东屋门,门虚掩着.他退了几步,操起窗户下那把劈柴斧子走进屋里,摸到妹妹秀枝床头,他犹豫了一下,便挥斧砍下......一斧,两斧......熟睡的妹妹连吭都没吭一声.里间床上的妈妈听到外间响动,赶忙拉亮了灯,还没得下床,二兴已到跟前.看到一身是血的二兴,娟娟惊呆了."二兴,你......"一句话还没说完,精神已经失常的二兴举斧向她头上看去......娟娟倒在了血泊中.
二兴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楞了好长时间.便又走进厨房,操起一碗冷水,咕嘟赌一口起灌进肚里.这时他清醒了许多,赶忙走出厨房,来到院子,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扑通跪在地上,向东屋连磕了几个响头,便拉开大门,消失在夜幕中.......
唉,好一个无情无意的赵二兴啊,想不到竟会这样恩深成怨.然而,法律是无情的,想到他明天就要走向刑场,走向另一个世界,走向他应该去的地方,我合上卷宗,走出资料室,回头望了下十号牢房,陷入久久的沉思.......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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