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博雅清谈”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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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谈起我80年 代写的《逛书摊》,说是很有趣;紧接着问,你现在还经常逛书店吗?说实话,那一瞬间,我深感惭愧——已经好久没在书店“流连忘返”了。有各种原因:出版社 赠书,朋友寄送,网上购买,学生代劳,还有自家藏书空间的限制等……但不管如何辩解,还是必须反省:难道我失去了追寻新知识的热情?内行人都明白,逛书店 不纯粹是为购买专业书籍,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休憩,一种精神享受;因此,金钱之外,更重要的是“闲心”与“闲情”。而今日中国的大学教授,实在是太忙碌 了。
忙什么呢?忙着上课,忙着写作,忙着演讲,忙着开会,忙着立项与结项……整日里昏天黑地,忙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没有闲心翻阅那些与课题无关的书籍,更不 要说自由自在地在书海里遨游。这可不是读书人的理想状态,尤其是人文学者,散步、清谈、遐想、做梦,都必不可少。没有超越日常生活的渴望,没有纯粹知识的 追求,没有形而上的思考,必定飞不高、跑不远。80年代中国学界流行“侃大山”,那太虚了;今日竞相做课题,又太实了。虚实如何结合,不太好拿捏;但有一点,太虚太实都不是理想状态。
关于今日中国大学,我有两个小小的观察:第一,教授们没有听同行演讲的习惯(朋友捧场是另一回事),坐在听众席上的,绝大多数是研究生;第二,除了合作 做课题,系里同事绝少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谈学问。全都来去匆匆,对别人的工作不感兴趣,也很少了解。不说“世界一流大学”的故事了,单是民国年间的大学教 授,便多有互相听课的;至于请同事阅读文稿提意见,那更是平常事。今日中国,除了评奖、审稿或提职称,教授们很少翻阅同事的著作。作为学者,你我经常与古 人对话、与外国人对话,唯独忽略了近在眼前、同样聪明绝顶的同事,这不是很奇怪吗?
其实,最好的对话者,应该就是你我身边的同事。我们曾经每周参加政治学习,被迫不断“交心”,彼此间多有伤害,可也多有了解;现在反过来了,谁也不管谁,上课下课,各走各的。说实话,我怀念80年代的文化氛围,讨论时争得脸红脖子粗,或许学理性不够,过于慷慨激昂,但那种“坐而论道”的兴致,至今难以忘怀。无关具体的研究课题,而是思路的碰撞、视野的交汇以及趣味的融合,由此酿成一种浓烈的学术风气。
今日中国,满街跑“大师”,那多是夸饰之词,不外稍微著名一点而已。依我浅见,好的学术环境,能让“中才”做出上等业绩;而坏的学术氛围,则使本就悬在空中的“大师”迅速陨落。
记得1989年底,王瑶先生去世前不久,曾再三告诫:对于具体的学者来说,很可能是“前途光明看不见,道理曲折走不完”;大的环境你改变不了,但小环境还能自己把握。一定要学会创造一个适合自己生存、发展的小环境,沉下心来做学问。
不想再对目前中国大学的状态指手画脚,只希望创造一个相对宽松的学术环境,让同事有兴趣、有心情坐下来,不计功利地畅谈学问、探索真理——既超越柴米油盐,也超越论文和课题,那是我们举办“博雅清谈”的最大愿望。
我始终相信,北大中文系的不少教师,在职业生涯之上,还有更高远的志向与情怀。
乐黛云: 我的五字人生感悟
谢 谢大家来,特别是严(家炎)老师远道而来。我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准备,但对于这个“博雅清谈”我是很拥护的。我觉得如果说上一任系主任有最大的德政的话, 那就是我们北大中文系从来不趋时跟风。当校园里满眼是各种“老板班”招生的横幅和招贴时,中文系虽然穷,就是不办这样的班!我并不反对为企业家提高国学知 识和人文精神贡献力量,但北大到底是办什么,你到底是以什么为核心,你对学生能花多少力气呢你 的重心放在什么地方呢?这始终是我一直非常忧心的事情。可是中文系没有受这个感染,值得欣慰。新主任提出的“博雅清谈”和上一任主任的德政有一脉相承的地 方,并且它是对时下风气的一种无声或有声的抗议,至少是回归人文精神、回归北大真正传统的一个小小的、值得肯定的举措。
我想谈什么呢,我的书就在这里。过去我写过的散文集,如《透过历史的烟尘》、《绝色霜枫》什么的,如果说当时写作时,还有些遮掩,那么,这一本,虽然还是有所不讲,因为有好多东西还是不能讲的,但我可以保证我讲的都是实话。
我觉得,我的一生可以说还是体现着佛经讲的五个字,并可用之加以表述。佛经认为人的一生贯穿着五个字:第一个字是“命”,你必须认命,比如说你生在哪一 种家庭,你长成什么样,你没法选择。你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和你生在一个大富豪家庭肯定是不一样的,这是命运,你不能选择的。这叫“命中注定”。
第二个呢,我觉得就是“运”,“时来运转”的“运”。这个“运”是动态的,如果说“命”是注定的,不动的,而“运”则是动的。我常常觉得自己有很多“时 来运转”的时候,也有很多运气很糟糕的时候。好多时候,你觉得你没有做什么,可就是发生了某种“运”。比如当时我们刚大学毕业,办一个刊物《当代英雄》。 为此,1958年反右已经快结束了,我还是被补进去,划成了极右派。我为此二十多年离开学术界。后来我搞比较文学,也真是“时来运转”。那时已经是1981年了,我都已经50岁 了。也是非常偶然的,我就不知道怎么把我选去哈佛了。而且,不单是在哈佛访学了一年,当时伯克利大学有人来哈佛开会,看见我,就邀请我到他那儿做两年的特 约研究员。我完全没有想到!怎么可能呢?伯克利和哈佛都是很好的学校。后来,我就相信这个“运”,就是说“时来运转”。“运”是不能强求的,“运”没有来 的时候,强求也没有用。当运气很坏的时候,你不要着急,运气很好的时候,你也不要觉得自己怎么了不起,它是有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力量在后面推动的,并不是你 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第三个字是“德”,就是道德的“德”,道德是任何时候都要“修”的,孔夫子讲的“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如果你不讲 “德”,不讲“学”的话,那是非常大的忧患了。无论在什么意义上,我总觉得自己要做个好人,我觉得这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像费孝通先 生讲的,是中国文化传统的基因。一般普通的老百姓也不一定就望子成龙,可是他希望孩子是个好人,不要是个坏人,这是生存在我们老百姓文化中的一个基因。在 我最困难、最委屈、最想不通的时候,我觉得有两句话是我生活的支柱,那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虽然任何权利都被剥夺了,但我还可以做一个 好人。我在乡下被监督劳动时,正是大饥饿的年代,领导要求我创造一个奇迹,要把四只小猪,在不喂粮食的条件下,也能养肥了给大家过年。就这个任务,当时我 很着急呀,每天漫山遍野让猪在地里拱食,到处给它们打猪草。后来把那猪养得还可以,反正不算肥,但是大家过年的时候都吃得挺高兴,我觉得也很好。所以不管 怎么样,就算在很困难的环境里,还是要独善其身,竭尽全力,做个好人,所以老乡都很喜欢我。当时我住的那一家,老大爷是个放羊的,他去放羊的时候,捡到一 个核桃、半颗花生什么的都带回来给我吃。那时候的下放干部都得了浮肿,因为粮食不够,可是我没有浮肿,那就是因为我们常常可以吃捡到的核桃、花生、白薯 头,而且我们那个大娘养鸡,除了上交的鸡蛋定额外,总还能剩下几个。我们三个人,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次“鸡蛋宴”,三个人吃8个鸡蛋!所以我一直没有浮肿,身体很好。如果那时候看不见前途就完全消沉,什么也不想干了,或者说你对老百姓很冷漠,对大家很抗拒,如果没有“穷则独善其身”的信念,就会觉得日子没法过下去。
第四个字是“知”,知识的“知”。“知”是你自己求的,就是说你要有知识,要有智慧。这一点,我 觉得我也一直没有放弃。即使在放猪的时候,我也一边放猪,一边念念英文单词什么的,没有把英语基础全丢掉。我原来是喜欢外国文学的,特别是屠格涅夫等俄国 小说。他写的革命女性对我的影响非常之大。另外一方面,我也很喜欢中国的古诗词。我很奇怪,一方面我欣赏那种特别进取的,像我喜欢的俄罗斯文学都是如此, 立志要为别人、为大众做一点事;可另一方面,中国的诗词,特别是元曲里那些比较消极的东西对我影响也很大。比方说老背的那些元曲:“朝如青丝暮成雪”,“ 上床和鞋履相别”,“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之类。这些“知识”对我以后走上比较文学的道路是很重要的,因为我知道一点西方,又知道一点中国,然后又运 气好,到了哈佛大学,接触了比较文学学科,这就使我有了从事比较文学的愿望,特别喜欢这个学科,也看到这个学科将来的发展未可限量。所以这个“知”对人很 重要,有时也会决定人的一生。如果你没有这个知识领域,没有看过相关的书,你根本不接触,那就不可能向这方面发展,你这个人就会很闭塞,可供你选择的道路 也会很少。所以,我很看重这个“知”字。
第五个字是“行”,上面谈到的一切,最后要落实到你的行为。这个“行”其实是一种选择,就是当你面临一个个关口的时候,你怎么选择。人所面临的选择往往 是很纷繁的,也有很多偶然性。即便前面四个字你都做得很好,可是这最后一步,当你跨出去的时候,你走岔了,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了,或者你这一步走慢了,或者 走快了,你照样还是不会得到很好的结果。我觉得我自己有很多这样的关口,例如那时到苏联去开会,领导真的很挽留我,告诉我你可以到莫斯科大学留学,兼做国 外学生工作,但是我还是决定回北大。后来季羡林先生给我的一本书写序的时候,他说,乐黛云这个选择是对的,也可能中国失掉了一个女性外交官,但中国有了一 个很有才华的比较文学开拓者。这就是说选择很重要,人的一生,有时选择对了,有时选择错了!选择对了,运气不来也不行。记得我大学毕业时,彭真市长调我去 做秘书,我选择不去,但也由不得我!没想到一来二去,当时竟把我的档案弄丢了,我也不想去找,后来也就算了。这样,我还留在北大,这就是选择和命运的结 合。
总之,命、运、德、知、行,这五个字支配了我的一生。对此有些感悟,我讲出来与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