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我尽了作为人的最根本

“许三多”：我尽了作为人的最根本
来源: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张健 发自北京　　[2007-12-26 20:51:46]
复杂的事物往往折服于最单纯的本质。电视剧《士兵突击》的主人公许三多，一个虚拟人物的真实存在，一个浮躁社会的强烈对照，与成败无关，与信仰、真诚和“好好活”的态度有关

你觉得我很像生活中的你，所以热爱我。你问过我吗？
最先，我可怜，因为怜悯，人们想着我活好；后来，我窝囊，人们掐灭了最后一丁点儿指望，想一脚踹死我算了；最后，我在绝境中活下来，身体茁壮，心智丰满……
我有时想，这三部分顺序一点不能颠倒。如果我从强者活成窝囊废，再变成可怜虫，人们将不会像今天这样，把我当偶像来尊崇。我咋成偶像了，我今天也想不明白。
龟儿子壳硬
那个春天，史今（我的第二个班长）要不来下榕树乡，我可能一辈子是傻子。不，不能说“一辈子”，史今曾跟我说：“你才多大啊，别张口闭口一辈子。”
我不是傻子。我心里头能看到自个儿。我爸老踢我，他想听我说出息话，我口还没张开他就一脚上来，像生怕我一开口就光是痰，一脚就给踢回去。就这样，他踢了十几年。起先，我还哭几声，渐渐地，我就敛着肩膀，缩着下巴，沉着眉头听着他在背后踢。心想，踢吧，不就踢几脚，他总要累下来。踢完后他会说：“踢不出个屁来。”
5年前，我小学3年级。语文还好，就是数学差，每次一发数学试卷我的嘴都打哆嗦。数学老师头发寸短，都白了。他不像我爸，他是不等我开口就是一个耳巴子。不过，我要眼睁睁看着他打过来。
那天课很长，我尿急了。这是散学前的最后一堂课，他的习惯是拖半个小时以上，并且在下课铃响时说：“要上厕所的同学，举手啊。”下课铃响了，我几次想举手，几次都在他如火的眼神前缩回来，想想：“还有20分钟……真憋不住了，还有10分钟吧……真憋不住了，举手吧，算了，还有5分钟吧……”
最后，我起了举手。他几乎叫嚷着说：“许三多！什么……”我“哇”的一声哭出来，那个寒冷的冬天，一股热流泻出我的身体。他跑过来，连连摇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出息的。”
我本不该是个没出息的。我和我的生活，好比我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偶然，运气，还是不小心，我给它的第一印象就稀巴烂。它竟要我用近“一辈子”来洗干净。
史今家访那天，穿着一身洁净的军装，身材挺拔，比我高出不止一个头。我都没敢抬眼看他，只顾盯着他铮亮的皮鞋看。其实，我对那皮鞋不感兴趣，我眼神总得撒个地方吧。我起初真不想当兵，看到史今这么精神，我又有点想了。
“你为什么想当兵？”“当兵，就可以离开这里，我爸再也踢不着我，叫我‘龟儿子’，我也听不见。”“许三多，你真的很好，可是你真不适合。我小时候不比你好到哪，可是，就你现在当兵，要玩命地赶上，要玩命，干什么不成非当兵。”我爸一听，上来就是一脚，“你个没出息的……同志，我儿子怎么不适合当兵，你看，扛踢，要不怎么叫龟儿子，壳硬。能跑，龟儿子，快跑，跑给他看。”他顺势又给我一脚。
在我被爸劈头盖脸打的时候，史今冲回来，抓住他的手。他要下了我。我终于解脱了，我当时想，离开这儿，我就能重新和生活这位陌生人初次见面，玩了命也不能第一次就稀巴烂。然后，我回来，用洗干净了的自己，让邻居和我一同忘记我的过去……
第五只狗规则
我错了。
新兵连没有一个人熟知我，除了我同村的成才。大家并不知根知底，所以都对我礼貌有加。不过很快，这些就没有了。我躺床上想过无数遍，不就是立正吗，转身吗，踢正步吗，简简单单数起来要领不过10条。我玩了命还弄不好？可是一到训练场上，我一转身，就像没了脊梁骨，整个人都东倒西歪，一天又一天……玩了命了，不行。
十几天后，人们开始不拿正眼瞧我，最终，我被分配到一个方圆十几里不见人烟的供给站做守卫。这个供给站，还有四个活的：马班长，李梦，老魏和薛林。他们也不会正眼瞧我，他们自号此地“孬兵的天堂”。
宿舍里光线昏暗，大白天犹如傍晚。两张乱床铺围着一张扔满皮壳的桌子。他们叼着烟，抓着牌，将身子散放在桌子周围。早晚春夏，他们这么过了3年。李梦告诉我，不用急，再过过，你也会这么生活。他语气那么自信，像巫师在卜告未来。我害怕。我怕我滋到这种生活中去，看不到我自个儿了。最终还是傻子。
不行，我要不忘做兵的规则。每日早起，将被子叠齐，然后负荷去草原上早操。作为军人，这原本是四人每日必需的家常便饭，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世界早已吞噬了他们的这种记忆。早操回来，我又将刚刚睡醒的他们的被子叠好。这是学到的做兵第二个规则：帮助战友搞内务。在我叠被子的时候，李梦像被我用针扎似的跳起来：“许三多，我不用你！我厌恶你这一套！”
当时，我并不懂，这4个人是个种群。种群要接纳一个新成员，是因为我像他们，我就是他们。很多天后，他们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猫群里的鼠，想挠我，想咬我，吃掉我。这种情况要改变，要么我最终变成猫，要么大家都成为鼠。其实，想到哪个结果我鼻子都会一酸。真的，我不是要和他们对抗或宣扬什么，我不像他们，起点就是傻子，再不好好活，我将变成什么啊？这些本该与他们无关的。我于是坚持给他们叠被子。
班长人善，没有直接破口骂我。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一个圈里，有5条狗。4条狗都是顺时针转圈跑，第5条狗逆时针跑。最后，第5条狗被取出宰杀。他问我明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明白，可是要让他明白我，难啊。我说：要是我是第5条狗，我就一会这么跑跑，一会那么跑跑，那才有意思。他白了我一眼，像看一个傻子。
说教对我没有用后，李梦拉我进入他的生活，“许三多，打牌吧。”“我不打牌，打牌没有意义。”他差点将牌砸在我脸上：“那什么有意义！”“有意义就是好好活。”“那他妈什么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他那时似乎真是动了杀我的念头。
班长说，那好，在哨所和宿舍间修一条100米来长的石子儿路。草原上根本没有石头。我背着箩筐，找遍了草原，一筐一筐背够了石头。用小锤将石头一颗一颗地敲进地下。你不要觉得我这样会让他们怎么感动。那天风很大，夹杂着沙石的声音，我听到宿舍那头模糊的叫嚷声音：“许三多，你他妈的，敲啊敲啊，你还让不让我活啊。”“你这个傻子。”“我他妈的真想扁死你。”
无所谓，反正我修路主要是为了修，每敲一锤都看看自个儿，提醒别让自己走了形儿。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路好了，很快被团部知道了，来人表彰。这条路将我带出了这片荒土，团长亲自下命令将我调到钢七连，我们团最精锐的连队。
过上好日子了？不是，后来我才知道，人常常以为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单位，他自己一下就跟着变优秀。正好相反，钢七连优越的士兵素质，一下子让我更像小丑、傻子。除了史今做我的班长让我快乐外，我变得更压抑，更深藏住自己。“许三多，你知道熊是怎么死的吗？”“怎么死的？”“唉……笨死的！”“那，它是咋笨死的？”宿舍一片嘲笑之声，我知道他们嘲笑我最后一句话。可是，我这时就是大树丛中的一棵枯草，大树笑我矮，我梗着脖子说我高，算什么呢。
这样，时光过了一年。我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拿来嘲笑。演习时，我在兜里揣了两个鸡蛋给史今班长作早饭。连长冲过来，“你们还躲个屁啊，早被发现了，你们他妈谁身上有热源？”我听不懂这个话，只是想起史今还没吃早饭，掏出鸡蛋：“班长，我给你留了两个蛋。”“把他拉出去毙了。”连长怒吼。我一脸无知，对着猴跳的连长龇牙笑了。
这样的白痴错误我犯了一回又一回，因此，由于我，我们班的优秀班锦旗离开后就从来没回来过。我很害怕又重新做回傻子。
现在，史今看我经常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一起卸下装甲车履带，史今说他掌钳，我抡锤。我的老乡伍六一说史今：“你就是自作自受，他这个没出息的，砸你手上你就知道我们钢七连早就不该要他这样的傻子了。”
我抡起锤子，我真不敢砸，手和钳贴在一起，按概率算，也是手和钳子各挨一半锤子。“你怕什么，许三多，来。”我看看他，一锤抡起，“啊”，史今惨叫着倒在地上。伍六一冲过来，揪起我一把举到墙壁上，抡拳就想揍我，我又哭了。那时候，我能感觉，也许史今都不反对，一脚揣死我算了。
人们都知道，事隔不过半个小时，史今举着伤手让我再试，我哭着说不敢。史今说，“你今天要不敢抡这一锤，你永远是龟儿子，龟儿子！”我怒着眶，咬着牙一下抡准了，机械地一锤一锤抡下去。可是，这是电视机里的故事，人，真的很难半个小时内就在一件人生大事上马上失败又马上成功。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儿，我想我总能挑一件事儿，专心做它，做到极至，总能在此出众。我的内务优秀，我的正步最标准。终于那个中午，333个单杠绕打破全连的记录，全连人为我瞩目，包括连长，虽然，他说这算个什么。因此，那面因为我的狼狈离开的锦旗又因为我的光荣回来了。每个人也开始尊重地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傻子。我终于明白，在一个人人都是强者的世界里，没有人会主动同情照顾弱小。尊重，是赢得的，不是施舍的。
我这辈子很短暂，一共40集，或者390页。之后的故事对你可能让你激动，因为那是我优秀、荣耀、成功的故事。但是对于我，那些故事已经毫无意义。333个单杠绕之后，我的生命就结束了：那就是一个被命运错误地安排成傻子的人，重新向命运要回尊严的历程。我从不漫骂命运不公，那没有意义。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儿，我这么做了，尽了作为人的最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