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男女之间最病态的感情模式

一个女人嫁出去时完全没有爱情，甚至对对方还有生理和心理的厌恶，然而为了金钱和其他种种利益，强克制住内心的厌恶嫁给对方，这就是品质最低的婚姻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病态的婚姻出现呢？因为在追求人生成功的过程中，婚姻很可能成为一个阶梯。目前的中国充满着“脱贫致富”和“追求成功”的焦虑：这种焦虑一方面成为人们改变现状的动力，创造着无穷无尽的奇迹；另一方面也常常造成心理的扭曲，制造出种种畸形的事情。
畸形婚姻里的成功焦虑
文/柯云路
用青春交换利益，有什么可耻吗？
讨论婚恋把杨振宁老先生拉出来，原是我所不愿的。但他那场婚姻也算轰轰烈烈，不仅引来舆论高度关注，当事人自己亦十分高调。不久前，一篇署名评文“杨振宁翁帆干嘛老要秀恩爱”，引来网友争鸣跟贴如潮。
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一个90后女孩的来信：
我也是一个年轻女孩，生在这个充满诱惑的年代里。
我读了您引用的那两篇关于杨振宁和翁帆的文章。
用青春交换利益，有什么可耻吗？有什么不对吗？
青春本来就是用来奋斗的。翁帆自身的文化说明她对自身的进步也是非常努力的奋斗的。
这些外在的金钱名利本来就要争取，用青春来获取有什么不好吗？不然也要自己出去拼搏，肮脏的事情肯定也要做几件，而且十分辛劳。她用青春换得名利有什么不对？她又没有伤害别人。
老年人怎么了，老年人就不能爱吗？
婚姻本来就是廉价的嫖娼制度，只不过有些人过于赤裸。其实大家都一样赤裸，不过有些事情在媒体的注视下被放大了。
我看他们的婚姻没什么不一样的。
用青春换取利益为什么就可耻？应该换取什么，换取知识吗？我想翁帆还是相当注重自身的进步呢。
作为一个疑惑中的年轻人，我甚至不知道什么为可耻，什么为不可耻。
怎么了啊？困惑中。
这封信我至今未回，回答她的困惑显然不是短短的一封信能够做到的。
关于翁帆与杨振宁的婚姻，之前许多人问过我，希望我发言，我一直回避。杨振宁先生是一位取得过重大科学成就的华人，他在专业领域的成功受到了华人世界乃至更广大范围的尊重。我同样也是尊重的。且他已年过八旬，在安详的氛围中度过晚年，符合生命之道。然而，作为一种婚恋现象，他与翁帆的婚姻不仅引起世人关注，也引发了各种议论，最终使得这场婚恋成为一个公众事件。
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地回避也不恰当。
翁帆为何嫁给杨振宁？
此前，我恰巧受邀参加过一个大学生辩论会。辩论的题目是：如何看待翁帆嫁给杨振宁？
辩论的一方为红方。
可能玫瑰红代表爱情。红方从捍卫爱情出发，旗帜鲜明地提出，婚姻的前提就是爱情，婚姻讲究爱情的纯粹性。任何非爱情因素的介入都是对婚姻的亵渎。红方由此得出结论：翁帆嫁给杨振宁是出于功利考虑，这个婚姻应该遭到彻头彻尾的唾弃。
辩论的另一方是黄方。
可能黄色代表欲望，代表对成功的追求。黄方认为，婚姻是一种人生的策划，应以成功为目的。翁帆的婚姻对她的人生而言是成功的策划，她由此获得了名利。更由于双方年龄的巨大差距，翁帆在若干年后必然会成为自由人。而那时她累积的资源会远比一般年轻人靠打拼获得的原始积累来得快捷和丰收。
至于爱情不爱情的，在成功的婚姻策划中不必过多考虑。
如此辩论一番之后，又冒出了第三方，自诩为白方。
白方的观点很简单，婚姻纯属个人自由，别人无权品头论足。翁帆愿意嫁谁是她个人的选择，社会无权干涉。
三方观点争论激烈，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同学们请我发表意见。
我说，我对三方的观点都持反对态度。
人们先是一愣，有人哄笑着说：那您是第四方。
我说：我不是第四方。我是在反对红黄白三方的基础上，提出一种与同学们并不平行的观点。
首先，我并不同意白方的观点——认为翁帆嫁给杨振宁的这场婚姻纯属个人私事，社会无权评论。
我以为，杨振宁不是普通百姓，而是知名度相当高的公众人物。当然，公众人物的婚姻也属个人隐私，应当得到尊重。然而，是翁帆和杨振宁自己使这场婚姻曝光于媒体公众化。又由于两人年龄差距如此之大，引来普遍关注。既然已经成为社会话题，对这个事件的社会学评判恰恰不应该缺席。
因此，白方认为这场婚姻纯属个人自由、旁人无权评价的观点并不可取。
纯粹的爱情与现实的婚姻
接下来，我也反对红方的观点。
红方认为，婚姻就要讲究“爱情的纯粹性”。
这是一个非常天真的认识。
婚姻与爱情相关，但婚姻又不等同于爱情。爱情可以讲究纯粹性，而婚姻在社会现阶段不可能只讲究纯粹性。许多爱情并不纯粹的婚姻可能才是现实的婚姻。
这时，红方的一位女生问：婚姻为什么不能讲究爱情的纯粹性？为什么只讲爱情纯粹性就不是现实的婚姻？
我说：婚姻在现阶段是由两方面构成的：一方面自然是爱情，它常常是婚姻的启动因素和基础因素；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大量的婚姻在爱情之外还有许多实际利益考虑。
譬如，双方组成婚姻之后的共同生活。
共同生活的含义是什么呢？两人一块儿过日子，合住一套房子，合用一部车子，分摊生活的种种费用，如柴米油盐一类，它比单干的两个人减少了生活成本。此外还有很多互助与合作，我工作中有困难，你帮忙出个主意；你生活中有难点，我帮忙照顾一下。
又譬如，婚姻还是双方的一种相互保险。这段时间你失业了，我有工作，我就保险了你。再一段时间我生了病，你很健康，你又保险了我。到了晚年，婚姻更是一种相互扶持。
可以这样说，婚姻是社会保险的重要组成部分。
至于生养子女、赡养老人，这更是婚姻要面对的种种实际问题。哪个成功的婚姻能回避这些实际利益的考虑？年轻人开始恋爱的时候，纯粹的爱情常常起主导作用，一旦面对婚姻，不要说父母长辈多方提醒，自己就会考虑到种种实际因素。
所以，纯粹讲爱情的婚姻在现阶段是不存在的。
那种认为婚姻要讲究爱情的纯粹性的观点，很容易被驳倒。
成功的婚姻必然包含感情和实际利益两个方面。
低品质婚姻的由来
黄方中有年轻人拍手道：那您实际上支持我们的观点。
黄方认为婚姻只是达到人生成功目的的一种策划。
我说：我今天恰恰最主要的是要反对黄方的观点。
我刚才说了，婚姻不能纯粹讲爱情，还要考虑诸多实际利益，纯粹讲爱情的婚姻并不现实。然而，这同时已经包含着另一层意思，即婚姻必须有爱情。不纯粹讲爱情并不等于不需要爱情。婚姻除了爱情还承载着很多实际利益的功能，这是无法超越的现实。但随着社会的进步，譬如社会福利大幅度增加，保险覆盖全民，男女更加平等，也就是人们在生存方面有了更多保障之后，婚姻可能会越来越多地看重感情而少考虑诸多实际利益。
那时的婚姻品质会比现在提高。
这样，我们就提出了一个“婚姻品质”的概念。
在现代生存条件下，不同的婚姻具有不同的品质。
感情在婚姻中所占比重越大，婚姻的品质越高。
反之，感情的因素越少，利益的比重越大，婚姻的品质越低。
当我们看到一个健康美丽的年轻女孩，嫁给一个年迈的、已行动不便的亿万富翁时，我们不得不说，这种婚姻的品质是低的而不是高的。换句话说，为了人生的某种功利考虑而牺牲爱情，这样的婚姻是不足道的。
有人说：翁帆嫁给杨振宁和嫁给亿万富翁毕竟不是一回事。
我说：从一般的价值判断出发，是亿万富翁更伟大呢，还是杨振宁这样的科学家更了不起？相信不同人有不同的观点。作为具有人文情怀的精英判断，肯定会说科学家更了不起。然而就婚姻而言，嫁给一个八十多岁的科学家和嫁给一个八十多岁的亿万富翁，本质上没有区别。他们同样超越了婚姻通常能够接受的年龄差别，是在绝对意义上看中了对方的成就。
仰慕科学家的成就和仰慕亿万富翁的财产一样，本身不是爱情。
爱情是什么？不必查阅百科全书，人们一想都该知道，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情形式。面对一个伟人的铜像，一个人再仰慕这座铜像，这种感情也不是爱情。
有人插话：翁帆对杨振宁也许会有一点点接近爱情的感情。
我说：天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一个女孩从小恋父情结严重，她有可能爱上一个成熟的男人。倘若这种感情极端化，就有可能爱上一个像祖父一样年迈的老人。
然而，按照可以想像的情感规律，翁帆嫁给杨振宁，真正可以称得上爱情的那种感情肯定是微乎其微的。在这微乎其微的爱情之外，势必是种种实际利益的考虑。
因此，这种婚姻应该算是低品质的婚姻。
畸形婚姻里的成功焦虑
黄方同学开始和我辩论。
一位女生说，我们不是仅从婚姻的角度评论翁帆嫁给杨振宁，我们是从整个人生策划的角度来评价的。翁帆和杨振宁的年龄差距这么大，意味着翁帆一生的感情生活不会结束在这次婚姻上。婚姻是手段，而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一生的成功幸福才是目标。
作为人生一个阶段的自我设计，我们认为翁帆是大胆的又是成功的。
我说：对于翁帆这样的女孩来讲，婚姻确实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从人生成功的角度评价翁帆嫁给杨振宁，与只从婚姻的角度评价，似乎是两回事，但其实还是一回事。
更准确说，是一回事分成两个方面来讲。
作为对成功人生的追求，翁帆嫁给杨振宁可以说是一个大胆的自我策划和人生设计，还可以说是一种人生的风险投资。它的出奇的想像力，超越常规的行动方案，表明翁帆是一个聪明果断的女孩，她做出了一般女孩绝非能做的抉择。为了人生的成功可以不顾一切，包括牺牲一个年轻女孩通常会迷恋和追求的爱情。这里有令人赞叹的地方。
然而，正因为她选择了这种牺牲爱情的婚姻，我们在赞叹的同时，就免不了悲悯和另外一些不该缺失的社会性批判。
也许翁帆确实做了一个很成功的人生策划。
然而，这种策划是以牺牲爱情为代价，成就的是一个低品质的婚姻。
这个女生接话道：社会上还有比这品质低得多的婚姻呢。
我点头：翁帆嫁给杨振宁，或许有一点点接近爱情的感情，我们把它称之为低品质的婚姻。社会上还有连这一点微乎其微的爱情都没有的婚姻，零感情，百分百考虑实际利益，那是更低品质的婚姻。再往绝对了说，不要说零感情，可能还有负感情。一个女人嫁出去的时候不但完全没有爱情，甚至对对方还有生理和心理的厌恶，然而为了金钱和其他种种利益，强克制住内心的厌恶嫁给对方，这就是品质更低的婚姻了。
恩格斯有一句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这样的评判似乎就更重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低品质的婚姻出现呢？
刚才的辩论已经说明，在追求人生成功的过程中，婚姻很可能成为一个阶梯。之所以有这样低品质的婚姻，甚至还有更低品质的婚姻出现，也是值得分析的。仅从心理学意义上讲，是因为目前社会充满着脱贫致富的焦虑和追求成功的焦虑。这种焦虑一方面成为人们改变现状的动力，创造着无穷无尽的奇迹；另一方面也常常造成心理的扭曲，制造出种种畸形的事情。当代许多低品质的婚姻都属这种焦虑的畸形产物。
有人问：那么，您认为翁帆嫁给杨振宁主要是因为追求成功的焦虑？
我说：大概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