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残酷的笑话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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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知道最好的笑話就是卡夫卡的「審判」Joseph K,一天早上醒來,二個陌生人闖進他的房子,說:你有罪。他想,怎麼會呢。到後來……他千方百計的為自己找一個罪名,然後受死。
因為恐怖,grotesque,莫名其妙,所以好笑。
她喜歡的笑話還有,一個笑話演員舌頭生癌。夢中情人人原來是女扮男裝。太太因男子有外遇跳樓,男子還會寫悼文:「抑鬱終日,無奈逝去。」
笑話總有這樣殘酷的成份。她流落在紐約,成天在笑話咖啡泡時間,看各式各樣的笑話表演,就像看鬥獸,她想。
我去看「黃子華楝篤笑」也像去看鬥獸──驚心動魄的殘酷,難得是眾人都笑得出。
關於黃子華的記憶,時常都很殘酷。也不記得怎樣開始,斷斷續續,他老在扮羅拔狄尼路及周潤發。穿他唯一的一件舊皮夾克。我們笑他一年四季穿「膠褸」。他又會莫名其妙的講尼采。我們那時還年輕,很容易受到驚嚇,在電視台看見所有其他人每星期做二小時工作,驚懼得面面相覷。後來他又要考司儀,興高采烈的跟我們說這說那,很快讓人否出局。他又去了香港話劇團(他想演哈姆雷特,但有多少演員可以演哈姆雷特,他說。),他老苦笑,三千元月薪,練習生想演哈姆雷特。他演戲我去看他,坐得遠遠的也不禁笑出來;他也實在差得可以。下來二人吃飯喝。他笑:導演叫你點就點。笑得十分淒慘。他轉了職到港台當助導。我們在影印機前相遇,光影一閃一閃一黑一白。他說:我的工作就是影印。忽然又有所悟,說:為了當藝術家而捱餓是不對的。我不知如何安慰,我又是很殘忍的人,只道:影印吧。忽然有一次他很高興,說:我在港台電視劇有角色了。我說:好。他又說:是一個當性無能青年的角色。我應如何演性無能呢?二人也不禁神經质的相視大笑。電視劇演成怎樣,沒有看過。
我們有一次合作演戲。我失業,無聊之極。他想演戲(哈姆雷特、羅拔狄尼路)。他自己演的是一個笑話表演,在扮一粒沙,又演一段哈姆雷特,因為表演得十分幼稚,他在練習,我們在旁笑得震天嚮。他回去改了劇本。我叫他:演給來看。他抵恐不肯,道:你們都嘲笑我。我哄他,說:不笑你了。他又在演了。我們禁不住又大笑起來。
表演完畢,我們大伙去慶功宴。他喝了酒,搖搖擺擺的站起來,道:我今年二十六歲,最快樂是今天。因為也演了一個自己的戲,如他所願。我那時也是二十六歲,坐在他對面,喝得滿臉通紅,也很快樂,但內裡又有極尖銳的痛苦與同情自傷,說不出話來,也光是笑。如今還記得。
我離開香港就不再記得黃子華。回來在商台碰到他,衣著整齊入時,油滑了好些。大家十分陌生而客氣。因為隔了時間與閱歷,他不再是我認識的他,而我也不再是我自己。我知道他做電台電視節目,亦不感興趣,實在與我無關。年紀令我對人情的親密疏遠甚至生離死別都看得很平淡。
那時是同事。以前合作做表演時我穿了他一件T恤,還在我家。一次碰到他,道:你的T恤還在我處呢。他在眾人前,忽然道:What do youmean? You mean I went to bed with you?那一剎那我便覺得他很下流。一直耿耿於懷,以後每次見他都避著。實在犯不著。我實在認不得他了。
有陽光的殘酷日子有時會想起他(我認識的黃子華不過是一部份的黃子華),她早上看電視看見他都會轉去別台,她又害怕聽他做電台節目(我們年輕的日子,時常都有陽光。)
她在黑暗中看他講笑話,關於他的殘酷記憶斷斷續續的浮上來。她所知道他的淒涼日子,都在他的笑話裡面了。她自忖是聰明人,關於移民,同性戀,偶像(李小龍/周星馳/劉德華)的笑話都不會令她發笑,她触到他笑話裡殘酷的自嘲,便像看鬥獸般的,神經緊張的大笑起來。
表演完畢就去看他,他在後台很frustrated,正如我每次看到他一樣。我們仍然很陌生而客氣。
其實他實在演得好。她便跟誰說,他真的好,那人答:噢,不。他說你只說他「有進步」,你真的沒說他好。那一剎那,那個她認識的他又活過來了;他還是這樣,愴愴惶惶,而且又記得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她便笑了。笑了以後又起了惶恐的心情。
他們即使以不同的方法去演繹世界,但她時常覺得與他接近,大概只因為這種惶恐的心情。他們惶恐終日,對整個世界都感到陌生而敵對。他自嘲,她卻變得很Cynical,年年不上心,冇句真。在這個他表演殘酷笑話的鬥獸場,他們的生命在此成就了交匯點。除外,她一點也不認識他。……他說,我要出版一本書了。她說。她想。她答:好。如此這般,寫了序。
對其他人來說,這不過是一本好笑的笑話集。有人買娛樂,有人賣笑話,有人從中賺錢。真的不要太認真。或許黃子華不是想做一個周星馳,管它殘酷不殘酷呢。
又或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