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于长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5:27:57

           1902年,一个在上海南洋公学修习法律的年轻人在一篇题为《强国对弱国不守公法之关系》的国际公法论文中写下了下面的文字:“世界之有公法,所以励人自强。断无弱小之国可以赖公法以图自存者。即有之,虽图存于一世,而终不能自立。其不为强国之侵灭者,未之有也。故世界有公法,惟强有力者,得享其权利,于是强国对弱国,往往有不守公法之事出焉”。这个年轻人,名叫李叔同。 
    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1880年10月23日(清光绪六年农历九月二十日)生于天津,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自幼受到良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聪慧过人,才情早露。39岁于杭州出家,法号弘一,1942年10月13日圆寂于泉州。李叔同平素给我们的印象,不外乎是一位在音乐、诗词、篆刻、书法、绘画、表演诸方面造诣颇深、久负盛名的文化名家,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近代史上著名的艺术家、教育家、思想家、革新家。再多一点,亦不过是他人近中年而遁入空门、后来成为南山律宗复兴者的传奇故事。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李叔同不仅曾习法律,而且还是中国现代法学的先驱者之一。 

           丰子恺先生在《我的老师李叔同》中曾写道:“李叔同是一个万事皆认真的人。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 

      潘天寿曾是弘一大师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的学生,后成了闻名海内外的大画家。1954年,潘天寿在美术协会的成立大会上披露,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他自己曾不堪世俗而萌发过出家当和尚的念头,后经老师弘一大师的劝阻,才免于削发为僧。
    此事初听起来委实让人感到奇怪,因为大师平生遇到他当年的学生或朋友,总是劝他们多念佛、多亲近佛,潘天寿有意出家,弘一大师为何要阻止呢?
    这件事的直接起因与潘天寿的性格有关。潘天寿是一位性情耿洁而为人又正直的人。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虽也在中国的美术界有一定的地位,名望甚大,可名望并不与他的心境成正比。当时的中国情状,中国美术界的空气令包括他在内的一切正直的艺术家痛心疾首。他似乎很消沉,想到了自己当年的老师李叔同,也想像老师一样飘然到佛界那块净土中去,他特意到当时正住在杭州烟霞寺的弘一大师那里请求开导。不料弘一大师却对他说:“别以为佛门清静,把持不住一样有烦恼。”弘一大师一席话终于打消了潘天寿的出家之念,此后潘天寿潜心艺术,最后成了中国画的开风气之人物。
    弘一大师这样做,或许是他以为,学佛,信佛,乃至出家,是要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之上的,若只是因为眼前对现实不满,对社会的不平、烦恼,一时冲动而出家,并非是真正的信佛,其根基不深,即使出家也无可赞许。
    从潘天寿后来的作品中,人们仍能体味到他还是具有很深的佛教思想的。他对弘一大师一直敬如贤师,在他的画室里就挂有弘一大师题写的对联:“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潘天寿曾一度使用诸如“心阿兰若住持”、“懒头陀”、“懒道人”、“居士”、“指头禅”等名号。潘天寿的画中也经常出现诸如僧人、佛像、佛寺等形象,甚至他的一幅有名的代表作就是《达摩》。潘天寿也写过《佛教与中国绘画》一文,详细阐述佛教与绘画之间的关系。这些都可以看出潘天寿对佛教始终有浓厚的兴趣。

      拜读李叔同语录,必深深启发于后学:

       有才而性缓,定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 
      不让古人是谓有志,不让今人是谓无量。

      动若不止,止水皆化波涛;静而不扰,波涛悉为止水。水相如此,心境亦然。不变随缘,真如当体成生灭;随缘不变,生灭当体即真如。一迷即梦想颠倒,触处障碍;一悟则究竟涅槃,当下清凉。
      人生多艰,不如意事常八九,吾人于此当镇定精神,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
      以和气迎人,则乖沴灭。以正气接物,则妖氛消。以浩气临事,则疑畏释。以静气养身,则梦寐恬。
      刘念台云:"学者遇事不能应,终是此心受病处,只有炼心法,更无炼事法。炼心之法,大要只是胸中无一事而已。无一事,乃能事事,此是主静功夫得力处。"
      离贪嫉者,能净心中贪欲云翳,犹如夜月,众星围绕。(《理趣六波罗密多经》)
      行少欲者,心则坦然无所忧畏,触事有余,常无不足。(《佛遗教经》)
      世出世事,莫不成于慈忍,败于忿躁。故君子以慈育德,以忍养情。德育,天地万物皆归我春风和气之中;情养,乖戾妖孽皆消于光天化日之下;然后以之自成,则为净满自尊;以之成物,则为慈力悲仰。仅一念瞋起,百万不过积恚所招;世局土崩,皆无远虑所致;士生斯世,宜如何努力以障狂澜也。
      人情应酬可省则省,不必迁就勉强敷衍。
      佛子,菩萨摩诃萨已修初地,欲入第二地当起十种深心。所谓正直心、柔轻心、堪能心、调伏心、寂静心、纯善心、不杂心、无顾恋心、广心、大心。菩萨以此十心,得入第二离垢地。
      以仁义存心,以忍让接物。
      小人乐闻君子之过。君子耻闻小人之恶。此存心厚薄之分,故人品因之而别。
      欲论人者,先自论。欲知人者,先自知。
      严着此心以拒外诱,须如一团烈火,遇物即烧。宽著此心以待同群,须如一片春阳,无人不暖。
      视人之善,犹己之善。视己之善,犹人之善。念念同观,亘古无间。法界偕游四德城,方满最初宏誓愿。
      视人之恶,犹己之恶。视己之恶,犹人之恶。猛省力除,无令愧怍。法界众生三毒除,彼我同归无上觉。 

      视人之乐,犹已之乐。视已之乐,犹人之乐。所欲与共,嫉妒永却。法界同欣法喜充,不向偏空寻略约。
      善恶性具,善恶性空。何喜何怒,如空御风。默持机咸,妙应无穷。大圆镜智照不疲,岂似权乘作意通。(《四无量心铭》)

       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 
       心不妄念,身不妄动,口不妄言,君子所以存诚。内不欺已,外不欺人,上不欺天,君子所以慎独。

       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
       安莫安于知足,危莫危于多言。
       学一分退让,讨一分便宜。增一分享用,减一分福泽。 
       不自重者,取辱。不自畏者,招祸。 
       处难处之事愈宜宽。处难处之人愈宜厚。处至急之事愈宜缓。 
      以淡字交友,以聋字止谤;以刻字责己,以弱字御侮。
      事不可做尽,言不可道尽。 
      涵容以待人,恬淡以处世。
      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济。
      以虚养心,以德养身,以仁义养天下万物,以道养天下万世。
      不为外物所动之谓静,不为外物所实之谓虚。
      刘念台云:“涵养,全得一缓字,凡言语、动作皆是。”
      应事接物,常觉得心中有从容闲暇时,才见涵养。
      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
      人生最不幸处,是偶一失言,而祸不及;偶一失谋,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获小利。后乃视为故常,而不恬不为意。则莫大之患,由此生矣。
      于作事,必克己谨严,要做到极致。于生活,应戒绝奢华,一切从简。
      事当快意处须转,言到快意处须住。
      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
      人当变故之来,只宜静守,不宜躁动。即使万无解救,而志正守确,虽事不可为,而心终可白。否则必致身败,而名亦不保,非所以处变之道。
      安莫安于知足,危莫危于多言。
      心思要缜密,不可琐屑。操守要严明,不可激烈。
      以情恕人,以理律己。 
      识不足则多虑,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
      缓字可以免悔,退字可以免祸。
      处难处之事愈宜宽,处难处之人愈宜厚,处至急之事愈宜缓。
      强不知以为知,此乃大愚。本无事而生事,是谓薄福。
      论人当节取其长,曲谅其短。做事必先审其害,后计其利。
      穷天下之辩者,不在辩而在讷。伏天下之勇者,不在勇而在怯。
      喜闻人过,不如喜闻己过。乐道己善,何如乐道人善。
      论人之非,当原其心,不可徒泥其迹。 
      取人之善,当据其迹,不必深究其心。
      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
      恶莫大于纵己之欲,祸莫大于言人之非。
      人褊急,我受之以宽宏。人险仄,我待之以坦荡。
      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 
      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
      欲论人者先自论,欲知人者先自知。
      知足常足,终身不辱。知止常止,终身不耻。

       何以息谤?曰:"无辩"。何以止怨?曰:"不争"。人之谤我也,与其能辩,不如能宽。

       五十六岁时,弘一法师即对自己的后事有明确的安排,其弟子传贯有绘貌传神的描述:“师当大病中,曾付遗嘱一纸予贯云:‘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体洗面。即以随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坳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及至1942年10月10日,弘一法师手书“悲欣交集”四字赠送给侍者妙莲,是为绝笔。这四个字完整地表达了他告别人世前的心境:‘悲’的是世间苦人多,仍未逃脱人生苦难的火坑;‘欣’的是自己的灵魂如蜕,即将告别娑婆世界,远赴西方净土。三日后示寂。  
       圆寂前预知时至,写了遗书和遗偈给他的生平至友夏丐尊和弟子刘质平告别。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在纷争不息的乱世,在名缰利锁的红尘,堪称为佛门一代龙象的弘一法师究竟开解了多少沉溺在迷流中的心灵。他涅盘了,灵魂却久久盘旋于大地之上,迟迟不肯飞向天国,依然满怀着悲悯,俯瞰这不完美的人世,为苦苦挣扎在火坑中的众生默默祈福。  
       人生是一场为了告别的宴会,先生终于回到自己心灵的净土。由大师偈语中体悟到从李叔同到弘一,这其中的纠葛,是一段生命历程的自觉与自省。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他以慈悲喜舍悲悯渡世,护生护国。而圆寂前最后四字“悲欣交集”犹如他一生深遂高洁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