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书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4:32:59
 陈方正的书单
作者: 陈方正

【秘密书架】
谈读书的乐趣、心得,是轻松愉快的事情。可是一旦面对键盘,又不免有点踌躇,因为所谓“秘密书架”最少有两个不同意思:其一是那些经常和反复阅读,对自己有长远影响的书,这反映作者的兴致、品味、成长过程;再则是有重大意义和启发性的书,反映作者的学术追求和判断。这两者可能大体相同,但对于像我这样活了一把年纪又出入过几个不同领域的人来说,它们却大不相同。因此,只好分开来谈了。
先讲影响我成长的书籍,那是很庞杂的,主要因为父亲修读国文出身,却有强烈新思想。小学阶段他就给我买来了许多翻译的故事书,印象最深刻的是《苦儿流浪记》、《爱的教育》、《格列佛游记》等。姊姊在病榻前为我娓娓讲述书中宝莲妈妈、煤矿灾难、白鸟号游船、大人国、小人国、少年笔耕等情节的景象,至今犹历历在目。至于叶圣陶、夏硏尊合著的《文心》则深入浅出,又使我对旧文学生出亲切感来。除此之外,记得还有刘易斯的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马克·吐温的《顽童流浪记》和《顽童历险记》,它们像是儿童故事,可是读来总是不得要领,生动有趣的情节永远会被莫名其妙的对话、议论打断。然而,它们还是有奇特魅力,让我把它们从南京带到桂林,到香港,不时翻阅,慢慢读出一点味道来,但我领略其中奥妙,则是很久之后了。当然,《水浒传》、《三国演义》是早就在父亲膝上听熟了的故事,这类传统小说后来读过不知道多少遍,它们和脑子里的外来思想搅拌在一起,产生了很奇特的自我意识。老师认为我反叛,作文总是标新立异,恐怕与这有点关系。陈方正 1939年生于重庆,香港中文大学物理系名誉教授、中国文化研究所前所长。曾创办并主持《二十一世纪》双月刊,著有《站在美妙新世纪的门槛上》、《在自由与平等之外》、《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等 (CFP/图)
小学六年级开始,有机会自己去逛书店。这打开了像森林般丰富幽深的天地,其中最先令我着迷的,是《人猿泰山传》、《福尔摩斯探案》那样容易满足少年人胃口的“甜点”。到了中学阶段,自不免要翻翻巴金、鲁迅、茅盾、冰心,不过多是囫囵吞枣,真能打到心坎里的,只有《呐喊》、《彷徨》、《野草》等少数几部,因为只有它们才不啰嗦,经得起咀嚼回味。至于西方小说,后来也胡乱看了不少,但像《约翰·克利斯朵夫》、《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那些皇皇巨著虽然令人肃然起敬,却“尊而不亲”,没有很大吸引力。令我沉醉、入迷的是《猎人笔记》,令我震撼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令我“过瘾”的是 《双城记》、《基督山恩仇记》、《三剑客》。还有还珠楼主、梁羽生、金庸的武侠小说。日后迷上日本电影,又读了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娘》、《雪乡》,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丰饶之海》,因此也认识了大和民族所追求的那种诡异凄艳之美。
升上高中之后恰逢钱穆、唐君毅、牟宗三、殷海光、劳思光的著作纷纷出版,引起一阵文化热潮,我也凑热闹浏览过不少,至今还有多种搁在书架上。可是反复细读和吸收了的,只有钱穆的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和 《国史大纲》,此外都是浮光掠影,甚至过其门而不入。我对科学的兴趣是初三那年碰到《微积学发凡》,由这小册子触动的,跟着被中华书局刚刚出版的两卷本 《柯氏微积分学》(柯氏即Richard Courant)激发。此书清晰、严谨、有系统,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当时还浏览过不少科普书籍,印象最深刻的是爱丁顿的《膨胀的宇宙》,题材有趣,义理深奥,译笔却艰涩之至,读来有如天书,后来见到英文原本,方才豁然开朗。此外还有黎铿巴(H. Reichenbach)的《原子及宇宙》,很能传达量子力学所产生的震撼、兴奋、新气象。但此后到美国攻读物理学本科,方才如梦初醒,发觉短短30年间,当年惊天动地的新事物已成老生常谈了。
漫长的8年留学一结束,我就回到刚刚成立的香港中文大学,在物理系度过了14年愉快的教学和研究生涯。然后因为偶然机缘,转到中国文化研究所来,至今25个年头了。这是个大转变,因为在科学以外,我还希望能够了解西方的思想、文化,以和中国的来作比较。这样,我又走进了另一片新天地。
在研究所的岁月有机会阅读、接触很多书籍,我认为值得一谈的,首先是以下两部:麦尼尔的《竞逐富强》(Wiliam McNeil, The Pursuit of Power,中译本: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它告诉我们,西方的强大和富庶是如何紧密勾连的,也就是它的军事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以及伯尔曼的《法律与革命》(Harold Berman, Lawand Revolution,中译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它提出:西方法律体系的形成,是以罗马教会与世俗君主的激烈斗争为开端的。换言之,这两本著作把西方文明中军事、经济、宗教、法律、政治等核心体制的内在关系与建构秘密,都揭露出来了。
麦尼尔出生于一次大战结束之年,和芝加哥大学有不解之缘:在那里读书,做教授,直到退休。他的成名作《西方的崛起》为芝大的世界史大方向奠定基础,《竞逐富强》则是他65岁时的成熟之作。它所揭露的西方近代文明一个最大秘密是:军事力量必须倚靠集中资源,但最有效的方法不是凭借强制命令,而需要利用市场。这个道理是在惨烈的长期抗战中被发现的,那就是1570-1648年间的荷兰独立战争。
为了抗拒强大无匹、意志坚决的西班牙君主,弱小的“低洼地”人民找到了两条反抗途径。首先,是竭力发展海外贸易,和相应壮大海军,也就是从经济上扭转“小国寡民”的军事劣势。其次,是改良火器,推动军事改革,主要在于高度强化士兵的操练,和深入研究、改进他们的列阵与射击动作,也就是通过理性思考来改良军力。事实上,这方式很快在全欧洲掀起了军事革命,以致在17世纪末,荷兰的军事力量就已经脱胎换骨,能够决定性地击溃前此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帝国了。17世纪荷兰启动了“以富致强”,18-19世纪英国则完成了“富强循环”,也就是资本主义和军事扩张两者的互相结合,构成正反馈。它在18世纪中叶的七年战争中打败法国,在19世纪中叶的克里米亚战争中与法国联手打败俄国,以及在鸦片战争中的表现,都是这种结合之力量的最好说明。
至于伯尔曼,则是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苏联法律专家,比麦尼尔小一岁,《法律与革命》是他积二十年之功的巨著,出版刚好比《竞逐富强》晚一年。此书和《竞逐富强》一样,也有个清晰、宏大的中心论题,那就是西方现代法律体系的起源与宗教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这关系之形成,也同样根源于一个划时代的巨大冲突,即11-12世纪的“授职权之争”,那是罗马教宗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争取政治权力所断然发动的革命。当时无拳无勇的教宗所能够运用的惟一武器,就是凭借法律支撑的道义力量,这导致了一连串后果:法理学研究热情的高涨,第一所法学院在波隆那的兴起,以及法学研究与专业法律教育在全欧洲的蓬勃发展,这就是欧洲近代法学传统的开端。因此,伯尔曼将法理学称为第一种现代科学的雏形,将罗马教廷称为第一个现代国家雏形。
不过,这种说法虽然具有震撼力,却不能全盘接受,因为它全然忽略了西方法律体系形成的另一条脉络:商人亦即资产阶级从中古以迄近代的兴起,同样倚靠法律,也同样产生了一场持久的酷烈战争,其结果是封建体系以及其后的中央集权君主体制的崩溃。像英国的《大宪章》和17世纪的国王与议会斗争,在西方法律体系发展史上都是决定性的事件,但在《法律与革命》中却只零星提及,甚或全然忽略,这是让人感到极度惊讶的。幸亏,泰格与利维的 《法律与资本主义的兴起》(M.E.Tigar & M.R. Levy, Lawand the Rise of Capitalism,中译本: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恰好平衡了伯尔曼的这个偏差。它的核心观念是:西方资产阶级是通过一连串的诉讼“造反”来获得其地位之正当性的,这就是他所谓的“法理学(jurisprudence)革命”。整体来说,伯尔曼所侧重的,是西方近代法律体系在11-12世纪间的起源;泰格与利维所论述的,则是这体系在13-19世纪的发展,两者正好互相补足。
最后,我还要提到余英时的《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这是具有开创性的一部中国学术—政治思想史。借用作者的话来说,本书是以朱熹为中心的“宋代文化史与政治史综合研究,尤其注重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作者穷搜经典,发覆探幽的结果,则是令人震惊的翻案文章,即宋代新儒家并非“只讲明心见性,但求独善其身”,也同样自我期许与人君“共治天下”,那也就是说,“外王”和“内圣”对他们同样重要,两者无分轩轾。中国史学向来注重传统,忌讳标新立异。余先生此说与历来观念大相径庭,许多人恐不免期期以为不可。然而,他巨细靡遗的严格与深入论证,却又令人不得不信服,有意反驳者亦难以措手。它之为学界接受,当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了。而且,在我看来,此书以如此庞大的篇幅集中探讨这一中心论题,又达到了如此的深度、广度以及结构上的完整、严密,那不但在中国当代史学论著中罕有俦匹,在传统史学著作或者理念中,似乎也是未曾听闻的。我所谓其“开创性”尤在于此,而还不仅仅在于它见解的新颖与颠覆性也。这一点,我相信迟早也会为中国学界所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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