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密书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2:11:33
南方周末    2004-12-09 15:22:10
□周泽雄
书有好坏之分。好书也可粗分两种,其一是泛泛的好,读过之后我们会想到掌声鼓励,其二则大有不同,读完后我们不仅会惘然怅然,还可能体验到一次全新的人生,我们会认为,今生若与此书错过,我们的人生极可能缺胳膊断腿。它们属于书籍中的诸神,它们构成了我们最隐秘的成长密码,对此除了顶礼感谢,我们别无二话。下列七书,即是我私人书架上的神明。我视书架为生命的万神殿,因而你可以想象,我下面的介绍是多么地挂一漏万。
钱锺书《管锥编》
读《管锥编》,我有一种解脱,我发现自己再也不必与作者进行对话,我只是在晒日光浴。《管锥编》使我彻底放弃了好胜心,她使得阅读转化为聆听,如同欣赏古典交响乐。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从未在任何一个局部,对钱锺书的表达有过商榷之念。我怀疑,那些总喜欢将钱锺书的能耐归结为记忆超群的家伙,大概都不曾把《管锥编》坚持读上二十页,对钱先生记忆力的赞美或奚落遂成为他们掩饰自身愚拙的方便途径。在我看来,钱锺书的语言才华和思辨能力,绝不在他的超人记性之下,乃是一个青铜般的事实。面对钱锺书,我有时会怀疑上帝是否也有可商之处,他赋予某个凡人如此不可思议的大脑,却没有同时赋予他彭祖般的高寿和千手观音般的形体,实在难脱渎职之嫌。我不清楚,如果钱先生的天赋被打个对折,他的成就是否会更大一些。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说句请您千万别见笑的话,在读过《罪与罚》之类人间杰作之后,我就一劳永逸地丧失了写作长篇小说的勇气。虽然契诃夫曾鼓励所有的狗都应该叫,但那多半是因为他坚信自己也是一条大狗的缘故。脑子里有了这些杰作所提供的伟大标准,即使读中国当代最优秀作家的长篇小说,也难免生出观看国内甲B足球联赛的感想。我知道这念头不对,但我的确无法打消这个念头,咋办?对别人取得的珠峰式成就视而不见,以便自己可以在一座奶头山级别的小土丘上摇动大旗,这真的无可厚非吗?
詹·乔·弗雷泽《金枝》
读大学时,除了精神分析学书籍外,我一度特别迷恋文化人类学著作,当时杂七杂八地读了不少。《金枝》(删节本)以其规制的庞大、视野的辽阔和知识的密集,允称个中翘楚。该书按今天的眼光看虽然已剩下若干历史价值,但她曾经惠予我的阅读快感和智慧启迪,却是可以斗胆比附成玛纳天粮的。我以为,一名从未接触过类似书籍的现代人(更别提文人学者了),他的知识结构有可能失去一个重要支点,他对人类丰富性和文明多元性的体认,有可能会较为勉强或流于教条。——另一本对我起到相似作用的名著,当属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我吃不准的是,《原始思维》对我的影响,是否超过莎士比亚对我的影响?至于超过歌德,则可以立刻断定。
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
这是俄国形式主义之父什克洛夫斯基晚年的作品。在20世纪的文学流派中,俄国形式主义大概是最让我怦然心动的一个,但该书赐予我的无上欣喜却与形式主义无关。简单地说,这老头竟然完全没有中国老年文人中常见的谦退之风,对中国式的所谓“炉火纯青”(通常表现为一种只能用来炖甲鱼或煎中药的文火语言)不屑一顾,年逾八旬,文字兀自如野火勃勃,烈焰腾空,时不时还能做出高山滑雪般的危险造型。我随意摘抄几句,看看是否能灼伤读者的眼睛:“艺术更新人类的记忆”。“天空的雁很美。但奇怪的是,落到雁群身上的鹰更美”。“人类即使在失败时也有金刚石的粉末”。——他的文字饱经风霜却无一星斑白之色,他的文字让我不再惧怕岁月。
查尔斯·兰姆《伊利亚随笔集》
兰姆是我最心爱的作者,他的文字惟其没有一丝一毫的霸气厉色,才能以缓步当车的方式登基,成为随笔世界的真正王者。想探究随笔的妙道,读几页《伊利亚随笔》就成,这已是我多年来的独得之秘了。今人想写出兰姆式的随笔,在我看来至少比成为比尔·盖茨要难得多,文字的绝妙来源于性情的绝妙,性情的绝妙又直接源自天赐神授,旁人无法参禅,因为那里面似乎有一种舍弃了所有表演的玄机,他以拒绝高蹈的方式自在飞翔。我不知道兰姆是否伟大,但每当我觉得写作是件难事,我就会读他几篇随笔,滋味之美,约与兰姆本人吃烤乳猪时的心情相仿——众所周知,烤乳猪是兰姆心目中的天下至味。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
喜欢王小波,相当程度上源于身心的共鸣,因为我们的青春都曾经撞上了冤大头。我是那么喜欢读他的杂文,虽然与此同时我又意识到,他的思想中并没有多少让人耳目一新的内容,他只是不厌其烦地表达着生活的常识,生动俏皮地阐述着生命的尊严。和我们一样,他也有过一颗惨遭扭曲的心灵,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的文字里经常会发出一阵阵骨头撕裂的声音,那是因为他一直顽强地试图让扭曲的身心重新复位。正是这份自我疗治的精神,让我动容,让我意识到自己身上残留着的若干蒙昧。
尼科洛·马基雅维里《君主论》
世上原本就有赤裸裸的功利权谋,所缺的只是赤裸裸地谈论它,揭示它。对马基雅维里我相当敬重,而且我也相信,他撰述此书时有可能抱着一颗虔敬之心。作为一介无职无权的平民文人,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在日常行事中向马基雅维里讨教真谛,但作为一种政治、军事或外交谋略,我觉得马基雅维里主义并不可怕。它只是把潜规则公开化了,结果,阴险或狡诈反而有可能被提炼成全新的游戏规则,方便政客们有章可循而非心照不宣地彼此使用。人类最伟大的著作家,多是通过谈论不可谈论之物,奠定个人伟业的,马基雅维里如此,达尔文或弗洛伊德也是如此,而人类的眼界由此大开。
周泽雄,作家。1963年生于上海,1984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做过十几年教师,著有《说文解气》、《耳朵的立场》、《性格辞典》,《齐人物论》作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