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不会写文章的人”走了/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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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不会写文章的人”走了:小忆范用先生   Post By:2010-9-22 10:01:00

 

“天下最不会写文章的人”走了

——小忆范用先生


文/苏北


我其实岁数还不大,可是我的心态仿佛是老了。平常的一天上班,打开报纸和网络,一不留神,看到一个标题:某某去世。比如近两年,丁聪去世、林斤澜去世、吴冠中去世。我一眼看到,嘴里都会失口叫道:啊呀!之后便会心中一沉,心下忧郁起来。今天上班,一切正常,照例是会浏览一下网络的,在新浪读书,不起眼的文化栏目有一标题:三联书店前总经理范用去世。我一眼溜到,心下立马一惊,赶紧打开内文:照例一张生活照,之后便告诉你9月14日17时40分,著名出版人范用先生因肺功能衰竭去世,享年87岁。

我心中的悲凉,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说句不恰当的话,仿佛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可是我与这些文化老人,有什么“兔”与“狐”的关系呢?但我这种感觉是真实的。我对他们一个一个的离去,只有深深的惋惜。

我与范用先生其实只见过一面。1993或1994年吧,我的朋友龙冬一天对我说,我带你到范用家去玩一下吧。我记得好像是在北京东城区的一个什么地方,七拐八弯,在一个胡同,敲开了范先生家的门。范先生精瘦小巧,但精神出奇的好。他为我们让坐沏茶,爬梯找书。谈些什么已记不得,但这个浑身充满激情和活力的小老头,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他的热情和单纯可爱的样子,也使我对他充满好感。

之后并未曾想到常去看看他。但范用这个名字留在了心中。他在我们临走时,赠我的一本小书,我随手翻了翻,也给我女儿拿走了。我的女儿并不爱文学。但这本书,她说喜欢看。倒是有一次,在汪曾祺先生家聊天,可能是我在哪看到一张照片,是汪曾祺、王世襄和范用系着围裙的合影,想必是一次家庭聚会。每人献一手,做一个菜。图片说明为:京中烹调大师王世襄、汪曾祺,“发烧友”范用。汪先生依然坐在他书房的那张矮皮圈的转椅上,吸着烟。他忽然来了一句:“范用是天下最不会写文章的人。”汪先生是谦和的,但汪先生又是独一无二的。他是犀利而真实的。那只是一次随便的闲谈。汪先生也只是随口一说。汪先生说这样的话,绝无恶意。他们是知已的朋友。但汪先生的想法是真实的。

有书评家说范先生有“三多”:书多、酒多、朋友多。范先生爱书如痴,书多是正常的。他的朋友多,也是我们知道的。他的文坛佳话很多。夏衍先生曾说他:“范用哪里是在开书店啊,他是在交朋友。”我们知道,范先生与黄永玉、黄苗子、郁风、丁聪、冯亦代、汪曾祺等关系密切。平常时日,也常相聚,年节之下,诗词互贺,走动是颇勤的。

有一件事现在回忆起来,心中很是惭愧。2004或2005年,我写了一篇《有关品质》的短文。其中有一段是针对池莉大作《十年识得范用字》的。池莉说,范用的文字功力达到何等境界。我说她这是乱吹捧范先生,于是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汪先生的那句话:范是天下最不会写文章的人。这篇文章发表后,遭到出版人、我的朋友顾建平的狠狠的批评,说不应该这么写。我说为什么?顾说即使汪先生说了,也不能写,为尊者讳嘛!

我现在回忆起来,感到十分羞愧。不知当时范先生看没看到这则短文?有没有好事者告诉了范先生?其实范先生对自己是十分了解的。范先生在2002年出版的《泥土 脚印》一书的“作者的话”中开篇就说:我不善写作。可是这样的话,作者自己说说可以,别人最好还是不要说。因为这是让一个文化人伤心的,或者难堪的。

如今范先生已仙逝。我在这里致上歉意。

作为一个资深的出版家,一个文化人,范先生是十分出色的。他对出版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也是众口交赞的。其实我对范先生是十分尊重的。尊重的表现,就是我买范先生的书。范先生仅有的几本书,我都买过:三联版的《我爱穆源》、《泥土 脚印》、《泥土 脚印(续编)》、连他编的书我也买:《文人饮食谭》、《买书琐记》和他为汪先生重编的《晚翠文谈新编》。这些都在我的书橱里。——说到《晚翠文谈新编》,这里我多引申一句。《晚翠文谈》是汪曾祺唯一一本文论集。可以说集中了汪曾祺一生创作思想。可是此书刚编好时,找不到地方出版,转了多家出版社,均给退了稿。最后只得由林斤澜凭老面子拿到林先生的家乡浙江,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文谈》第一版印得极少。但出版后,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2002年范用先生将此书拿到三联书店重印,从《汪曾祺文集》中又增补了一部分文字,编为《新编》。范先生在小引中说: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曾祺兄辞世已经五年,印这本书聊表怀念之情。


由此可以看出,范先生对汪先生的感情。

现在范先生也走了。汪先生已走了许多年。上文中的一些话,说说也无妨了。

世事奈何。这些文化老人,一个一个,都凋零了。我说过,心中悲凉。作为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我对他们是亲切的。知道他们的一些轶闻趣事,也觉得他们是可爱的。如今,他们像秋后树上的果子,都已快落光了。

范先生赠我的那本小书,还在我的书橱里。写此短文时,我找出来看看。那是一本由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的《我爱穆源》。书的开本只有手掌大小,然编得精致用心。白色封面上一支水墨淡蓝色的梅花,偏左上一侧印着冰心赠他的一段话: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在书的扉页,范先生为我题了几个字:“苏北同志。范用。时年七十”。我看着这几个遒劲而略带笔锋的黑色墨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滋味。心的一角,涌起一点点潮湿。一个人,一个老人,他燃尽了生命的光。他走了。

范先生走了。这些文化老人,一个一个,都凋零了。



2010年9月16日匆草


      1. 21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