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谁识鸿门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0:09:23
         俗话说,千里摆长筵,没有不散的席。也就是说,无论一场酒席吃多长时间,总有吃完的时候。但任何事情总会有例外,历史上就有那么一场酒席,吃了两千年,还不能说就散了,可能还要长期吃下去。这场酒席,就是著名的鸿门宴。
        《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因最为刻画传神,成了《史记》之最为精彩的篇章,再因为其入选我们今天的中学课本,成了尽人皆知的历史事件。自古以来,人们对鸿门宴的结局,即项羽最终没有在这个饭局上杀了刘邦一事,就发生了无数争执。到了今天教育普及后,奇谈怪论就更多了,诸如,鸿门宴是项羽唯一能杀刘邦的机会啦,项羽不杀刘是因为心太软啦,项羽被刘邦忽悠啦,项羽身边出了内奸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且这类争执与怪论还将继续下去。真是鸿门宴如此丰赡,引来无数食客竞折腰,同时都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心旷神怡。因此,鸿门宴自从开席之后,就注定散不了席。

鸿门宴人人都知道,但鸿门宴是如何吃起来的,刘项双方又是如何走到餐桌前的,可能知道的人就不多了,关心的人则更少了。也正因为对如何吃起来的关心不足,才造成各种各样的认识偏差。鸿门宴乃一千古旧案,自古以来就有了大致不差的结论。然而孤陋如菜九者,千虑一得,以为这些结论不足以概尽刘项真情。于是,十多年前,菜九在田秉锷先生的鼓励下,写了《鸿门宴结局与刘项关系识论》一文。自以为是别开生面,得意之情一发不可收拾,颇有些洋洋自得,得意之余,便将文章改名为《千古谁识鸿门宴》在网络上广为发布,并以此名收入自费出版的《古史杂识》之中。后来又陆陆续续将一些旧识整理成历史随笔,打造了一批冠之以“千古谁识”名目的网络文章,一下子就将此文比了下去。为了不使这个菜九的老牌绩优股沦为绩差股,菜九又重新打理这一块史实,发现以往的认识实在不够全面,鸿门宴还有相当多的余韵未能开掘,真是一个吃用不尽的好席啊。2007年,菜九在鸿门宴问题上又作出了一点文章,成就大大超出此前的《千古谁识鸿门宴》。炮制了一批网络文章,诸如《千古忽悠鸿门宴》、《千古谁识曹无伤》、《鸿门宴结论与两个凡是的关系》、《鸿门宴结论与李宇春的粉丝》、《鸿门宴教案完全批判》等等,既更有说服力,又非常解气。菜九拿着这些私货横扫互联网,那个感觉,真是非常的爽啊!这些新作或受吹捧或受喝骂,但从它们被广为传播并被各种教学网站选中刊发这一点来看,应该还是有点价值的。虽然这些新作让菜九非常自鸣得意,但因一些内容互有重迭及言语过激,不宜一并拿到这本书里,故特将其归纳整理,打理成一新作,呈献给大家。让我们来看看,丧钟为谁而鸣,鸿门因何而宴。

1.鸿门宴因何而设
鸿门宴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其始于沛公左司马曹无伤向项羽透露沛公的内情,终于曹无伤被沛公诛杀。正因为其较为完整,所以入选作了课文;也正因为其入选作了课文,于是成了一个孤立的事件,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为什么要争议?多半是因为绝大多数人认定刘邦是个该死的无赖大坏蛋,而项羽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英雄与坏蛋当然不能共存,于是,英雄应该杀了坏蛋,而英雄没杀坏蛋,最终让坏蛋给逼死,就长使众生泪满襟了。实际上,英雄也罢,坏蛋也罢,跟鸿门宴本身都没什么关系。那什么跟鸿门宴本身有关系呢?答曰:应该是鸿门宴是怎么吃起来的。这才是鸿门宴的核心。奇怪的是,这个最应该关心的一点,反而没什么人关心了。当然,也有古人如宋人胡寅将鸿门宴的发生归之于沛公部的左司马曹无伤,其在《致堂读史管见》卷二说:“鸿门之隙,自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为之。”古人持此论者颇多,好像没有曹无伤就不会有鸿门宴了。这也太抬举曹无伤了。根据事情的过程可以看出,其实无论有没有曹无伤,刘项二人都注定会有一番交涉,即使没有鸿门宴,也必然会有黑门宴或黄门宴,反正这一顿酒是省不掉的。交涉就交涉,为什么非要喝酒?可能这就是中国特色了,自古以来,很多事情就是在酒桌上解决的或决定的。毕竟酒桌是最佳的办公地点嘛。我们今天也不知道有多少重要的任命是在酒席间完成的,人们可能会认为是腐败,殊不知,在酒桌上办公,这正是从我们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东西,即使是刘项两位大英雄,也未能免俗。如果硬要说酒桌之上有腐败,也未尝不可,但那些个主要腐败过程也是主要发生在酒席以外,而到了酒席之上,已没剩下多少可腐败的内容了。

刘项二人为什么注定要有一番交涉呢?这就要看看刘项二人各自在鸿门宴所处的境地了。鸿门宴之前刘邦率先灭秦,占领了秦的关中之地,并享有在关中称王的权利,但他手下只有十万人马;项羽消灭了秦军野战主力,掌握了反秦联军的指挥权,拥众四十万,而且是刘邦的上级。这里,刘邦的功劳大,项羽的势力强。在我们后人看来,项羽破秦主力,其盖世奇功任何人都比不了。如果依当时的看法,可能刘邦的功劳还更大一点,因为毕竟是由他完成了对秦的最后一击,完成了推翻嬴家王朝的壮举,当然非同小可。而且在解放全中国的过程中,经刘邦之手解放的面积较其他任何人都大的多。虽然刘邦所处的地位有利,但项羽的势力太强。如果项羽认可了刘邦应有的权利,则不可能有什么鸿门宴了。但项羽显然不会接受这个现状,而当时的所有人,包括刘邦本人在内,也都意识到项羽不会接受这个现状。
刘邦的胜利来得太突然,可能他在战斗的期间意识不到这一点,而当这个胜利成为现实时,他突然发现他将由一个普通的楚国方面军统帅,一跃而成为一个君王,而且是强大的秦王,真是喜从天降,能不得意忘形吗?但他的这个喜悦还没有持续多久,就立即清醒地发现,这个他即将到手的这个胜利果实,未必就那么牢不可破,没准会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来抢夺胜利果实。起先楚怀王只是约定了先入定关中者王之,但并没有规定一旦有谁不遵守这个规则将如何如何。事后看,楚怀王定下的游戏规则是相当不完善的,是不是给那个著名的号令加上个后缀——如“任何人都不得违反”,如果有人胆敢违反,就全党共讨之、全国共诛之之类恫吓之词,会不会更好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也不便妄测。尤其是在实力为王的情况下,有实力的一方哪里会那么老实地遵守与实力不合的事先约定呢?
刘邦得到了王关中权利之后不久,便经人提醒,他的这个权利并没有什么保证。有人说沛公曰:
“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今闻章邯降项羽,项羽乃号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稍征关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计,从之。《高祖本纪》

此时的刘邦还没从胜利的喜悦中过足狂欢的老瘾,陡然发现自己面临如此前景,当然也吓坏了。怎么办呢?他只得按建言者的提议去做,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这个保证。以上记载提供了一个历史场面,根据日后的情况来看,这个场面里有一个细节令人不解,即刘邦对项羽方面的情况知之甚详,而项羽似乎对刘邦的情况知之甚少。刘邦知道章邯已被立为雍王,项羽却不知道刘邦已灭秦了。如果项羽知道,可能那场大屠杀就用不着了。这样一个信息不对称的情况是如何造成的?菜九以为,可能是时间造成的。因为项羽号章邯为雍王的时间是秦二世三年七月,而刘邦入主咸阳是三四个月之后的事情,章邯为王的消息极有可能在刘邦入主咸阳之前就传到咸阳;而从刘邦入主咸阳到项羽坑秦降卒事发,时间只得一个月左右。于是,刘邦方面就有了信息的优势,反正刘邦确实着手落实这个建议了。他大力加紧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并派重兵把守项羽联军入关的必经门户——函谷关,他想以武力保证这个游戏规则不受破坏。很短的时间内,刘邦的军队规模就从入关前的数万人,骤增至十万人。当时秦政权已彻底覆灭,刘邦的这些兵马的使用方向,只能是自己联盟内的对手。平心而论,刘邦也并不是真的准备与来自己方营垒的人争个高低,更多的可能是想取得某种程度上的威慑力,使得想要动摇其合法权利的任何企图,在行动前都要掂量掂量。如果势力相对均衡,或者所争的利益不是太大,刘邦的这些努力都可能生效,都可能使争执不发生。遗憾的是,两者都不是,势力悬殊过大,要争的利益非常大,争执的发生就是必然的了。

按说有楚怀王的事先约定,就不应该有什么争执,或者即使有争执,在楚怀王约定的前提下,也可以予以化解。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实生活中,早先说好的事,到后来修来改去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楚怀王约定时,还没有形成超级武装集团。到了形成项羽超级武装集团后,人多枪多拳头硬的一方就有修改游戏规则的要求,必然会置楚怀王的约定于不顾。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拳头硬的是大哥,说得就是这个理。何况项羽根本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蠢,他早早地就为日后可能出现的风波埋下了伏笔——上年七月章邯刚刚投降,项羽当即立章邯为雍王。按当时的通行模式,项羽的这一举措是受到广泛认同的。当时流行共奉共尊,只要不是私下授受,就算是被广泛认可,这个模式就是诸侯相王模式。此举算是项羽布下了先手,以此为由头,就可以制衡楚怀王的事先约定。楚怀王有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号令,项羽有封章邯为雍王的事实在先。难道楚怀王的号令就非得遵守,项羽的举措就如同放屁?肯定不能这样。于是就有了争端,有了闹事的由头。一旦有了事端,要么就打,要么就谈。到了鸿门宴这个历史关口,恰恰是打有打的理由,谈有谈的机缘。最终择何而行,还是要看事态发展而定。

2.有缺陷的怀王号令
刘邦、项羽,一个要维权,一个要毁约,他们起争执的焦点只有一个,即楚怀王的决战号令——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后世很多不认真的人(以今人为多),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认为,楚怀王的这个决定是对刘邦搞政策倾斜。如果持此观点的是今人,倒不难理解,我们今天见过太多的暗箱操作,事先内定了太多的东西,造成人们的固定思维习惯。我们一见到出现对一方明显有利的结果,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里面肯定有猫腻。而这一套在楚怀王这里并不适用。不是说楚怀王一定不想向刘邦倾斜,实在是没有可倾斜的条件。所谓倾斜,就是特意找个容易的差事让某人去干,事成之后,予以重赏。但灭秦这件事,实在是凶险万分的,可以说一点把握也没有。按这些人的看法,好像楚怀王跟秦二世商量好了,让秦王朝抬抬手,就只许刘邦把秦给灭了。如果不让刘邦灭,项羽来了就糟糕了。怎么听起来就像:求求你杀了我吧。此类想当然的说法喜欢听的人还真不少,只可惜,现实中没人愿意这么讲。既然秦楚双方没有默契,楚怀王凭什么搞倾斜呢?天下苦秦久矣,秦是全天下的恶梦。陈胜部就差一点把秦给打下来了,谁知秦一反手,就把声势前所未有的陈胜给灭了;项梁将秦打得没脾气,谁知秦一反手,又把项梁给灭了。这一来二去,不仅屠杀了大量楚人,而且大伤楚国的元气士气。谈秦色变,视秦如畏途,这才应该是当时人的真实心态。那些以为楚怀王因对刘邦偏心而委派刘邦击秦的认识,实在是痴人说梦的无稽之谈,任其自娱自乐可矣,想说明问题则绝无可能。因为司马迁记得很清楚,“诸将莫利先入关”,表明当时西向击秦是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而绝非什么天大的便宜。何况当时楚兵新挫,正是士气低落、军心涣散的时候,以新败之楚去击势大之秦,胜算能有几何?恐怕胜利的希望几乎等于零,倒是个较接近事实的判断。正因为这样,楚怀王的命令是非常宽泛的: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并没有单独指定由刘邦完成这个任务,更没有不让他人染指灭秦之事。换言之,任何人只要先入关灭秦,都可以拥有这个权利。如果把这个号令放在当时的情景之中,就显得虚无缥缈的很,无论是历史还是现状都不支持这个前景。历史地看,是秦以一国之力灭了六国,六国中任何一国与秦单独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现实地看,从陈胜,经项梁,至楚怀王,楚的势力呈现出逐级而下的态势。陈胜最强,一呼百应,且将秦打了个猝不及防,席卷天下并打进了函谷关;项梁次之,人越聚越多,并连续胜秦;楚怀王最弱,楚军大挫,盟友凋零。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即使是楚怀王想偏了心,非要让刘邦得这个便宜,其保证何在?完全没有这样的基础嘛。何况西进入关只是刘邦的终极任务,此前还有许多任务要完成,包括为援赵楚军开辟前进通道等等重任,真可谓困难重重啊,包括兵源不足,一切的一切,全要刘邦自己想办法解决。幸亏汉高祖豁达大度,临危受命,勇挑重担,不讲价钱,不提任何要求,只管埋头苦干,不问前程。这又哪里能看出一丝一毫倾斜的气息啊?如果把安排给刘邦的任务给了我们今天的人,我们可能当场就会大声质问楚怀王,凭什么给我穿小鞋?可是这种无比险恶的前景,到我们今天众多不认真的人那里,却变成可以做人情的美差。嗯,楚怀王看刘邦非常顺眼,就把这件美差私下里授予了刘邦。比如大名鼎鼎的翦伯赞教授就以为楚怀王与赵高串通好了,可惜这只是他的个人意淫,一点事实依据也没有。因此,这类不实之词,实属大放狗屁。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说,楚怀王发动的对秦决战是在最艰难的时期作出的最为大胆的决策。因为这个时期的楚国是自陈胜以来最弱的时期。不仅弱于陈胜时期,也弱于项梁时期,而且还因为项梁新败,楚人的士气正极度低迷着呢。在这个困难时期作出决战的决策是要有相当胆略的。可能在当时所有人看来,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们拣一个今天人们熟悉的事物来比喻,可能人们就容易理解当时的难处。比如某一天,中国体育界的领导下达了一个战斗悬赏令,中国足球队的谁打败了巴西队,就给予巨额奖赏。可能人们听了也只能笑笑,谁也不敢想象能打败巴西队,也就根本不会去想奖金发下来后究竟如何分配才算公平。为什么不去想,难道不想发笔横财吗?不是不想发财,确实是因为这基本上是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岂料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居然就发生了,中国队赢下了比赛,一比零,而进球的这个人就是刘邦。

从最终出现的这个结果来看,楚怀王的这个号令,似乎有点超前,似乎有点不周全。但这个看法只是个事后诸葛亮的看法,当时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能打败秦国。再说楚怀王也不是学会计的,哪会把账目算得那么清楚。在形势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能气吞山河地发布灭秦号令,这本身就是一件壮举,搞壮举的人,哪能搞得婆婆妈妈,搞诸如进球的分多少,助攻的分多少,中场组织的分多少,牵制对手的分多少,负责防守的分多少。这一系列从情理上应该考虑也可以考虑的细活,到楚怀王这里完全免了,完全从简。而正是凭着这种粗放的豪情,才鼓舞起楚军将士的战斗精神,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刀枪兜头砍杀过去。或许正是这样,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就稀里哗啦地败下阵来。再说了,楚怀王的这个号令从内容上看也相当公平,基本上是针对全天下的。也就是说,不管什么人,只要先打进咸阳灭了秦,这个关中王就非他莫属。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大家对这个分配方案没有任何异议。灭了秦国,那可是秦以外各国人民世世代代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况且楚军新遭大败,怎么可能成为现实呢?人们的这种心态及这个普遍思维有其合理性,因为秦强楚弱乃至于各国弱的情况,已持续了不止一个世纪,到此为止还没有任何改观。但天要亡秦,就会创造奇迹。这个奇迹的最重要体现就是,楚怀王与刘项同时出现在秦的对立面,而且是铁了心要亡秦。最终确实是一鼓作气把秦给灭了。胜利来得太快,快到不可思议,快到令人目不暇接。也正是这个快,使得楚怀王的号令显得草率与粗糙。这大概就是形势比人强的关系。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楚怀王这个出台伊始没有任何问题的分配方案,到了真正落实时,开始出现问题了。

在攻秦的过程中,这个分配机制并不产生太大的效用。但灭秦之后,到了要兑现这个号令允诺的东西时,问题就出现了。而之所以会出现问题,也是因为产生了项羽超级武装集团。还是以那支中国足球队来类比,怎么能把差不多全部奖金都奖给进球的刘邦呢?刘邦全拿有刘邦的道理,毕竟游戏规则是事先定好的;他人反对有他人反对的道理,也不是你刘邦一个人在干活。好家伙,你小子就一个人把秦王朝屯积的金银财宝独吞,也太美死你了。中国有句老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刘邦一个人独吞奖金,旁边的人自然要愤愤不平。如果有人挑头争这个奖金,肯定会从者如云。当然,如果项羽不争这个奖金,其他的人功劳不过尔尔,应该不敢来趟这淌浑水。而一旦项羽挑头争这个奖金,其他人肯定会乘机起哄,以期从中分得一点。项羽又哪里是不争的人啊,如果不争,他就不是项羽了。

3.刘项走向鸿门的过程
刘邦、项羽,这两个楚国佬要在远离故乡几千里之外的鸿门这个地方PK一下,颇可怪也。难道这两人原本不认识?太认识了。原本关系不好?关系太好了。不仅无冤无仇,关系还不是一般的好,都结拜为异姓兄弟了,刘邦是大哥,项羽是小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怎么此时此地会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闹到要刀兵相见?看来都是奖金惹的祸。更值得称奇的是,他们走到鸿门这个地方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
刘项两人走到鸿门宴的过程其实并不复杂。人们往往会以为刘邦占得了先机,因为他的任务就是攻秦入关。其实刘项二人入关的机会至少是均等的,甚至项羽完全有可能比刘邦先入关。如果不信,我们可以用两人各自的行动排一个时间表。

秦二世二年后九月或秦二世三年十月(后九月相当于今天所说的闰九月,秦末汉初以十月为岁首,后九月为当年的最后一个月),按楚怀王的战略部署,刘项两人分别踏上了灭秦之路后,至鸿门宴会合碰面,时间最长达十四个月。综合《秦楚之际月表》及相关传记,其具体行动如下:
秦二世二年后九月或秦二世三年十月,刘邦先期出动,承担了为援赵楚军开辟通道的任务。大约在秦二世三年十月起,就连续在安阳(在今山东曹县东)、成武(即今山东成武)、亳南(今河南商丘东南)克敌。这段时期项羽在干什么,不清楚,应该在刘邦部出动不久,项羽也随宋义踏上了北上援赵之路。可能于此期间便进驻了刘邦部打下的安阳。
秦二世三年十一月,进驻安阳的宋义停止不前了,一直在安阳逗留了四十六天。其时间应该是从秦三年十月持续到十一月间。项羽杀了宋义,夺了援赵楚军的指挥权,并被部属拥戴为主将。又被楚怀王追封为上将军。同月渡河决战。
秦二世三年十二月,由项羽率领的援赵军连续击败章邯与王离,破秦军于钜鹿之下。与此同时,刘邦部开始了对昌邑(在今山东金乡西北)、栗(在今河南夏邑)方向的作战。
秦二世三年二月,项羽在河北破章邯军。与此同时,刘邦部自栗西向出击高阳(在今河南杞县西南)、陈留(在今河南开封东南陈留),再北上击开封、白马(今河南滑县旧滑县城东)之敌,这一连串的行动即是对河北楚军后方的策应,也是对河北楚军主力与楚都彭城之间地带的廓清。
秦二世三年三月,刘邦这才开始了专心致志的西征。此时距受怀王之命约半年时间。此后的两个月,刘邦部击开封以西的曲遇(在今河南中牟东),破杨熊军,再南下至长社、宛陵(疑即今河南鄢陵),转向西北攻击洛阳左近的颍阳、平阴等地。
秦二世三年四月,项羽急攻章邯,章邯感到招架不住了,就使长史欣归秦请兵,受到赵高的责骂。
秦二世三年五月,长史欣回到章邯处密谋叛秦。
秦二世三年六月,章邯与楚约降,未定,项羽许而击之。与此同时, 沛公攻南阳守齮,破之阳城(今河南登封)郭东。
秦二世三年七月,项羽与章邯期殷虚,章邯等已降与盟。以邯为雍王。沛公击降南阳。
秦二世三年八月,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与此同时,沛公攻武关破之。
九月,沛公攻下峣及蓝田。与此同时,项羽的动态不详,估计没有抓紧进军。
汉元年十月,秦王子婴降,沛公完成灭秦。与此同时,项羽的动态不详,估计没有抓紧进军。
汉元年十一月,沛公出令三章,秦民大悦。派兵守函谷关。项羽诈坑杀秦降卒二十万人于新安。
汉元年十二月,也就是鸿门宴发生的这个月了。刘项两方差点刀兵相见。

以上史实是很可以讨论出一些名堂的。如从《秦楚之际月表》上看不到刘邦在秦二世三年十一月的作为。此时的刘邦应该是继续为开辟援赵楚军的前进通道作战。至于没有记录到月表中,可能是与九月十月的作战衔接紧密、分无可分的关系。秦二世三年四月五月的情况与之类似。至于宋义的被杀,则应该是其畏战的下场。而其之所以畏战,完全是因为能力不足。他是因非常碰巧地说准了项梁之败而得到重用的。但其此前并没有展示军事及领导经验与能力,可能也根本不具备。而行军打仗这种掺不得半点虚假的活计,对一个没有足够能力的人来说,肯定是根本无从下手的事。所以他要与齐联络,以为自己留后路。楚怀王追授项羽接任宋义的职权,为楚上将军,项羽就成了整个楚武装力量的最高指挥官,理论上也是刘邦的上级。当刘邦完成为项羽楚军主力援赵开路的战事后,在南下的途中可能与北上的项羽会过一面。为什么要提出这一书上没有的内容?还是根据刘邦项羽双方的动态。项羽杀宋义的安阳距黄河还有一大段距离,而其迅速投入决战,应该在这个期间没有经过战斗消耗,这个消耗包括时间上与兵员上。而做到这一点,应该是有人替他把这一路上的秦军都清理了。而这个人就是刘邦。刘邦北上开辟通道的工作,此时大概也已完成,当其开始南下时,应该与率军北上的项羽,有过一次会面。因为两支规模较大的友军在战略运动过程中,应该有所联络。在这一次会面时,或者进一步明确了一战河南,一战河北的总体战略。表明刘邦在鸿门宴上所说的话,可能是楚怀王的战略部署,至此两人重新确认;也可能是两人根据形势的评估,作出的总体战略规划。进一步来看,如果有过这次会面,很可能还会重申先入关中为王的号令。
刘邦部的下一个作战目标是昌邑(在今山东金乡西北)、栗(在今河南夏邑),其方向是从成阳下东南转正南。值得一提的是,刘邦部在这个时间段的这个举动,正好填补了项羽部北上的真空,其协同作战的意味十分明显,表明刘邦部另有拱卫彭城的职责。因为楚怀王全力击秦,已将绝大多数兵力调拨给宋义后转项羽,楚都彭城一带应该相当空虚了。而彭城左近还有秦武装存在,楚都的安全堪忧。这就需要有力武装前来护卫。而刘邦是一支常胜军,对秦武装有巨大的威慑力。有刘邦在彭城左近活动,秦武装将不敢轻举妄动。
秦二世三年端月,即正月,刘项两边都没有活动。这大概是经过大战或长期征战,应该有一个休整期。对项羽而言,除了休整以外,可能还要面对被诸侯立为上将军后的内部形势。因为此时的诸侯军队可能多于楚军,尽管都服了项羽,但毕竟相互之间一点也不熟悉,必要的整合是省不了的。
秦二世三年二月,刘邦的一系列作战,自栗西向出击高阳、陈留,再北上击开封、白马之敌,这一连串的行动即是对河北楚军后方的策应,也是对河北楚军主力与楚都彭城之间地带的廓清。行至白马后,刘邦西进前的全部使命便宣告终结。此后,这支部队开始了著名的西征。
项羽也于此月再破秦军,经此一役,秦军的元气应该是给彻底伤了。如果他锐意击秦,其所处的地位及掌握的力量是优于刘邦的。应该看到,从二月起章邯军就招架不住了,且未得到援军,项羽部到六月仍未搞定章邯,是不是存在攻击不力的问题,至少没有抓紧进军。与早期的作战相较,秦强楚弱的情况已彻底改观。早先秦强楚弱,楚还能不停攻击,到了楚强秦弱之时,作战的力度反而下降。这一点项羽应该负责。为什么会是这样?可能项羽此时已有天下之志,他也知道秦决无翻身的可能,灭秦只是早迟的事。他更关心的是灭秦之后怎么办。再加上整合队伍的工作,彻底打垮章邯的时间就被大大推迟了。

到了秦二世三年七月后,刘项两军的反差就更明显了。此月,沛公克南阳,章邯降项羽,这两者的时间大致相等。但此后刘邦三个月就完成了灭秦,其间经过了无数战斗。而项羽于此期间没有作战,却花了近五个月的时间才入了关,看起来宝贵的时间就莫名其妙地被消耗掉了。项羽的前途即使不是一马平川,至少比刘邦所要面对的不停作战要舒服得多,他实在是极有可能比刘邦早进咸阳的,但项羽还是没有动作。这个没有动作颇值得玩味。一种可能是,项羽的队伍规模大,而规模大的队伍在运动时所花的时间应该长一些。而且,项羽此时已不单纯是一个军事统帅,同时也成为一个政治领袖。他不仅要管理自己直接指挥的楚军,可能还要协调多国联军内部的事,甚至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矛盾上交到他这里来,要他一一处理。何况与楚以外的头头脑脑打交道,要花时间相互熟悉,来确定各自的喜好,确定对方未来的地位。这些事可能确实很费时间。再说,项羽知道秦已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了,不可能有翻船的前景,他完全可以把对秦的胜利进军办成一个盛会,于是,他可能会有意识地放慢行进,甚至停留在一个地方,等待各种诸侯加入他这个盛会。办会嘛,自然要多花时间噢。而在这个期间,他确实是等到了魏王豹、赵将瑕丘申阳、赵将司马卬,可能还要接受关外秦军的投降,如阻击刘邦于开封的秦将赵贲,应该是在这个时期投降项羽的。因此,项羽可能并没有刻意把时间消磨掉,只是在办这些琐事的时候,就耽误了入关的事。另外,项羽还能得到楚怀王筹措的物资与兵员补充,这对于保证其诸侯上将军的地位与权力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实力,别人未必服你。所以到了最后,诸侯联军中的楚军人数,可能不比各国军队的总和少。如果说楚怀王有倾斜的话,项羽所部得到的实惠最多,应该是这个倾斜的受益者。但这种放慢行进的做派,也使项羽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就是落在刘邦后面入关。可能他没有想到,刘邦那么一支小部队,怎么居然把秦给打了下来。

按郦生的说法,刘邦在攻下陈留之前,其部队不满万人。这样规模的军力,是完成不了西进灭秦的使命的。但自打下陈留之后,这个状况得到改善。秦二世三年二月,刘邦攻下陈留,于是他就有足够的粮食来扩军。同时又击白马,将先期渡河援赵的吕泽部迎了回来,加强了军事实力。所以到了攻武关时,刘邦所部有数万人之多,与其刚刚出征时的力量,不可同日而语——不仅能突击,而且能攻坚。这个变化,项羽没有想到。如果要做总结的话,没想到还不能算大错,哪能事事想到呢?项羽的错可能在于没有抓紧时间进军,因为在章邯投降之前,大部分的整合工作应该已经完成。剩下的工作,完全有可能在行进途中一一解决,以项羽之才,并非做不到这一点。但项羽没这样做,就最终落了后手,形成被动的局面。所以后来骑马硬上弓,搞得很难看。
原先菜九以为,项羽本人要为他自己入关落了后手负责任一事,是个人的独家发现,后在网上看到清人王昙也有类似看法。其《吊项羽》一诗,说的就是这个问题。现全文照录如下,以使古人之高见不致湮没。

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头颅赠马童。
天意何曾袒刘季,大王失意恋江东。
早摧函谷称西帝,何必鸿门杀沛公?
徒纵咸阳三月火,让他娄敬说关中。

4.战胜或者毁灭

项羽在坑杀秦降卒后不久,就应该知道秦的关中已被刘邦打下来了。不知此时项羽的进军是加快了呢,还是更慢了呢?菜九以为,加快进军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既然知道秦已经灭了,当然要急切地会师,并处理以后的局面。何况一旦证实了那个压迫各国一个多世纪的秦灭亡了,反秦武装岂能不欣喜若狂?于是,项羽的胜利进军就更像一场盛会了。但这个盛会行进到了函谷关下,就开不下去了。因为遇到刘邦的楚军把守着关门不开。刘邦此举是听信了前面的进言的结果,因为顾虑不能如约王关中,于是便想强行王关中。他令人守关不许诸侯入,真正是关上大门称王。但这种做法并不可取,甚至可以说殊为失策。因为当时的流行模式是共立共尊。就算你有王关中的权利,也还要过一过手续。闭关不许诸侯入,就等于把自己放到了诸侯的对立面。而刘邦此时的身份还是楚将,执行的是楚怀王的号令,像这样公然摆出敌对姿态,显然是不合适的。因此,刘邦关闭函谷关之举,无论在联军眼里,还是在诸侯上将军项羽眼里,这个举动都是十足的反叛。《艺文类聚》引《楚汉春秋》云:"沛公西入武关,居于灞,解先生说上,遣将军守函谷关,无入项王。大将亚父至关,不得入,怒曰:沛公欲反耶。"不难想见,这个闭关之举,对于正在以盛会姿态进军的联军,真是要多扫兴有多扫兴,再因扫兴转为愤怒。所以尽管守军没有做出更出格的敌对行动,也是要严惩的。于是才有了《项羽本纪》所说的:"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 据《黥布列传》,项羽"又使(黥)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咸阳"。估计这个战事并不激烈,其原因在于,两军原本熟悉,如果视力好,完全可能从人堆中找到自己熟悉的人而相互打招呼。再说啦,刘邦此时可能也没有铁了心不准诸侯入,可能也就没有下达诸如不论什么人都不许进入之类的命令,守军也就没有严防死守。因为没有死命令,所以守军看到来的是友军,可能都没有作抗击的准备。因此,项羽所部也没费什么事就进了函谷关。

尽管没费什么事就进了关,但在项羽及诸侯联军看来,刘邦的这种做派也太不像话了,这几十万大军一路之上风尘仆仆赶了来,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款待,享受胜利大会师的狂欢,倒像是遇到了一支敌军,真是太岂有此理了。接下来,项羽要对失了礼又失了理的沛公进行处罚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正在这时,沛公部的左司马曹无伤递来的一个情报让事态的真相大白。这个情报是:"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本来项羽对为何沛公要闭锁关门不让自己的人马进入就有点摸不着头绪,至此恍然大悟。原来刘邦是怕怀王之约不能兑现,其让人闭关拒诸侯,目的即为欲独占关中。项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宋留、周章几十万大军没干成的事,居然让只有万把人的刘邦给干成了。取得了关中之地,也就意味着取得了灭秦的首功,而这个首功项羽是一定要争的。于是乎,什么原本有的怀王之约,什么昔日的战友兄弟之情,都不能成为项羽要成为关中主宰的阻碍。所以函谷关下遇阻项羽一怒,待听说沛公铁了心要称王关中,项羽更是大怒,当即下令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司马迁写书时只记下了这一句话,这句话只是一个战斗号令,后面应该有一大堆配套措施。比如为什么要打沛公啊,他可不是秦王朝的反动派啊。所以说,即使是实力雄厚要找碴找仗,也要师出有名啊,那么,战前动员是省不了的。而这个战前动员,就是要给沛公安上一些罪名。什么罪名?这时候曹无伤传递的消息内容就派上用场了--沛公不仅要谋反,而且要一个人独吞秦政权留下来的金银财宝。那还了得,联军上下还不炸开了锅,人人恨不得立即上去把这个吃独食的刘邦给做掉。

短短的两天时间,项羽一怒再怒,一点没有这大半年来优哉游哉的从容了。自从钜鹿战后,天下大势均在项羽掌握之中,而且从大趋势上,形势可能会越来越好。但到了这个时候,突然局面开始失控,从踌躇满志,到美好的憧憬将成泡影,这其间的落差也太大了,项羽的心里能不上火吗。项羽有什么美好的憧憬啊?书上没有明说,但根据项羽日后的行动,大致可以这样推断,此时项羽应该有两大宏愿,其一为灭秦社稷宗室以泄愤,其二为总揽天下之权。项羽的祖父项燕、叔父项梁均被秦人杀死,可谓国仇家恨极深,此时要来一个总清算,也是人之常情。项羽起义前观秦始皇东巡的超爽排场非常眼热,就向其叔叔项梁进言可取而代之,此时项梁已死,但项羽此时的势力已较项梁盛时更强大得多,这个取而代之的美事自然就落到项羽身上了。此时距这个目标是前所未有的近,简直是唾手可得。而项羽有强大的实力为后盾,他的这两大宏愿,就并非是自说自话的一厢情愿,而是前景相当的好啊。函谷关的受阻,曹无伤的情报,使得项羽原有的良好感觉一下子没了基础。他不上火才怪呢?原因也很简单,以前的如意算盘打不下去了。现在来盘点一下,就可以看出,项羽的失策,实在是失在大意上。项羽破秦于钜鹿之下后,秦的覆灭已经只是时间上的事了。项羽对于秦这块刀板上的肉,并没有急不可耐地一下子把文章做绝,而是使足了耐心,攒足了力量,让秦人彻底绝望,不得不投降。当时看项羽只是损失了一点时间,到头来却变成损失了时机,落了后手,造成了现在的被动局面。而且让项羽爽不起来的刘邦,还是项羽的结义兄弟,真要处理起来,还颇为棘手。因此,菜九以为,项羽发的这个冲天大火,其内涵还不仅仅是听说刘邦要称王关中。这个只是表面原因,这个表面化的东西,很容易让人把项羽看轻了。刘邦王关中的前景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你如果不乐意让他当,尽管去打嘛,碍事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根本用不着发那么大的火嘛。因此,项羽的雷霆之怒中,多少包含了对自己的不满。因为他本来是可以取得刘邦现在所处的有利位置的,毕竟入关灭秦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承包给刘邦嘛。有关这一点,上述刘项两家的进军时间表就足以表明了。

根据曹无伤职务左司马,他应该是刘邦的友军吕泽的部下,因为吕泽所部与刘邦部的军阶体系不一样,司马这个军阶还是蛮高的,表明此人的战功不一般。其可以被人记住的军功是斩秦泗水守壮,这可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大功一件。其资历与功劳在刘邦阵营中都是值得称道的。这样一个高级将领,一个老革命,怎么会在项刘两军矛盾冲突将起之时,去向项羽卖弄风情,暗通款曲。这是因为函谷关破,两军之间已呈现水火不相容之势。刘弱项强,明眼人一眼就看了出来。那么,其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创下的功劳与名望,极有可能会在一场混战中付之东流,甚至于性命都难以保全。值此之际,应该怎么办?要么开小差,这意味着以往的功劳一笔勾销;要么与项羽私通,或者可以在胜利的一方得到一点实惠。很显然,曹无伤选择了后者。这样一来,项羽一方就用不着猜谜了,而这一前景是项羽极不愿意看到的。原来刘邦是怕怀王之约不能兑现,其让人闭关拒诸侯,目的即为欲独占关中。这又如何使得?其实无论有没有曹无伤的密报,项羽都不会让刘邦王关中的野心得逞,只是有了这个密报,加大了项羽打击的决心,加速了打击的准备力度。

仔细分析曹无伤的情报,让项羽最恼怒的应该是沛公欲王关中,而最能激发诸侯军队杀气的事应当是最后一条。因为沛公欲王关中,与大家无关,使子婴为相,那是刘邦自己的事,旁人管不着,也不碍旁人的事。在项羽来看就不同了。项羽不情愿刘邦能站稳关中,那不仅会破坏自己一统天下的宏图大业,而且要屠戮秦宗室也非常不方便。从杀宋义当上楚上将军开始,到破秦钜鹿当上诸侯上将军,随着实力的增强,项羽的野心一步一步开始增大,他已经看到了其掌控天下掌控全局的前景。而这个前景极可能由于刘邦王关中而产生的新形势而最终落空。你看,刘邦占据了关中,收服了民心,掌握了大量财富,又得到旧秦宗室的襄助,其在关中站稳脚跟应该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一分析,曹无伤情报的史料价值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他这可不是在无中生有捏造事实,而极可能是刘邦已经在做的事。只是因为项羽的实力太强,刘邦的很多措施最终胎死腹中,也使得这一历史记载成为没有着落的谗言。如果刘邦的计划得以实施,刘邦在关中坐大的前景是非常可观的,这样一来,项羽的任何野心任何抱负兑现起来都很麻烦。项羽又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何况一旦刘邦王关中,就如同得了头彩,差不多拿走了绝大部分比赛奖金。而项羽率部连破秦军的功劳确实很大,但没有得到头等奖金,你这个很大就要大打折扣、就要存疑。你功劳很大,怎么奖金这么少啊?所以,刘邦的王关中一事,将使得项羽的战功相形见绌这一点,也是项羽所不能容忍的。那怎么使得?在人的基本特性中,总上非常看重自己的贡献,而看轻他人的贡献,眼下突出的贡献与回报落差,也使得项羽非常不爽。但无论是争功也好,争权也好,这些个小九九只能在项羽自己在心里盘算,不能拿上台面鼓舞军队的斗志。而秦政权搜刮的金银财宝被刘邦独占一事,足以激发联军的杀气。联军多数人可能会有这样一种心态,王可以给你当,但钱必须拿出来大家分。由项羽挑头闹奖金,联军的士气空前高涨,眼看大战将起,同时也是大乱将起,大难将起,沛公危矣,天下危矣。

其实我们后人非常向往的打与杀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看起来打与杀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在鸿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点,打与杀的最好结局也不过是解决了刘邦,而即使这样,对于项羽完成其两大心愿也不见得有什么帮助。人们可能会说啦,项羽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不就是刘邦吗?只要把刘邦解决了,不就一切OK吗?天下的事就是一个刘邦问题吗?不能这么说吧?再说沛公部就那么容易解决吗?人家也是能征惯战之师,哪里会伸着脖子等着你来杀头啊?

项羽虽然好战,但也不是以打为目的的。打从来不是目的,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即使抛开刘项交情不错的原因,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地点,打也不是个上佳的选择。试想,秦关内刚刚被解放,沛公又深得民心,一旦两边打了起来,沛公可能会为了自保,大力武装秦地民众,项羽在关外的战场上及战场下杀死了无数秦兵,秦人对其恨之入骨,有人挑头与项羽斗,关内秦人将蜂拥而上。面对如此前景,即使勇悍举世无匹的项羽也会感到非常可怕。天时地利人和,是斗争取胜的要素,项羽所有者,实力超强而已,是不是占了天时不知道,但至少地利与人和均不在他这一边。如果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刘邦,一切都还好说。但刘邦又岂是善茬,解决起来一定就很顺手?虽然四十万对十万,人数上悬殊极大,但项羽的四十万人应该是非常集中的,而刘邦的这十万人可不是团在一起,应该是分散在关内的各处要害地带。如果大家不愿意屈服,抗争起来,也非常棘手。因为战端一起,哪能保证不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如果秦王朝死灰复燃怎么办,如果联军内部离心离德闹将起来怎么办,这些都是没有把握的事。所以说打与杀都应该是万不得已的事情。

既然有那么多不祥的前景,项羽为什么还要怒,还要打要杀呢?唉,这还不是没有办法吗?项羽选择打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有时人的愿望一旦落空,就自然想到毁灭。愿望落空不等于输,还可以有双赢模式。但人们在习惯上往往会把愿望落空与输划等号。项羽的情况也有点类似,要么全赢,要么全输,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不能满足他的几大夙愿,就等于输了。如果让刘邦如约王关中,他要满足几大愿望,还真不容易。因此,如果他的愿望不能实现,他是宁愿把这个世界给毁了的。比如他发出的与沛公决战号令,就有不顾一切豁出去的意思在其中。真是不如愿,毋宁死。如同足球比赛时比分落后一样,反正一比零也是输,三比零也是输,索性不顾一切放手一搏,或者还能反败为胜或乱中取胜。因此,在面临愿望落空无法可想的时候,项羽选择了打,至于以后的事情,就只能走着瞧。

刘邦方面所遇到的尴尬是,曹无伤之进言完全属实。以曹无伤的身份,他掌握的信息应该是相当可靠的。刘邦的打算并非隐蔽,秦王子婴刚刚投降,刘邦就向秦关中人民宣布其将王关中的楚怀王之约。而启用秦王子婴为相,也有其合理性,因为刘邦的楚军毕竟是客军,对当地的事务不甚熟悉,经过战乱,关中的局面肯定非常复杂,如果能有熟悉旧秦事务的秦王室成员出来襄佐,如得到投降的秦王子婴之助,亦属于上策。因子婴在秦口碑甚好,沛公部为客军,能得关中如此有力之人的襄助,站稳关中,并兴旺发达是可以预期的。当出现可能王关中之约得不到落实的前景时,刘邦的强行王关中,更离不开秦王子婴的帮助。其所部将领对此应该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从刘邦派人守关,到项羽破关而入,时间长达一个月,刘邦部队应该是做好了战与和的两手准备的。具体而言,战的姿态是守关不让诸侯入,如果诸侯们不愿意伤了和气,刘邦就可以如约称王关中了;和的姿态是封府库,如果阻拦诸侯们进关未果,那么,秦王朝的财富还都在这里呢,大家看着办吧。试想,如果不封库,秦积蓄的财富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也足以让十万大军搬空了。这样看来,刘邦的这两手打算为他日后的处境创造了较大的转圜余地。但还应该看到,刘邦的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也把人给得罪光了。你封府库之举没人看见,而你阻挠联军入关,人人看得一清二楚。在项羽与诸侯联军看来,这么多财宝让你刘邦看着总是让人不放心,所以项羽振臂一呼,联军上下人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其实刘邦也并非到项羽准备发起火并时才感觉到危险的,当函谷关失守,项羽联军大兵压境,刘邦就应该知道大事不好。虽然是友军,但更多的是敌意,刘邦这方输了理,且人数处于劣势,胜负之数未战已定。不仅是刘邦,其所部稍有头脑的将领也能判断出局势的危急,这其中的某些人,就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曹无伤的告密也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的。可能是因为曾经是友军的关系,大战前双方下层的走动是免不了的,正因为如此,曹无伤才能送出密报。而且在走动的也不止是曹无伤的人,其他的人也会因为各种目的,如走亲访友的,打探消息的,在私下里走动着。项伯的走动,就属于此类私下里的走动,只不过其走动的方向与曹无伤正好相反。也正是这个走动,开启了鸿门宴的大幕。其实项伯的夜访才是鸿门宴里的重头戏,长期以来,这个过程因记载的简略而被人忽略了。而为什么会造成记载简略,这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去了。

5.谈判只是一个过场

为什么说项伯的夜访才是鸿门宴里的重头戏呢?因为最重要的事情都应该在这次夜访中完成了,后面的事情只是对这次夜访成果的确认而已。如同我们今天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两国或多国领导人聚在一起签约,其实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结果。至于草拟约定的过程,我们没看到。但我们可以想见,签约只是个形式,一切的一切,都在签约前商量好了。否则约也无从签起。鸿门宴实际上就是一个签约现场,而一切的一切,跟我们今天非常熟悉的签约情况一样,也是早在此之前就已完成。完成的时间,就是项伯夜访的时间。而有了这个夜访,接下来的鸿门宴谈判只是走个过场,所有的一切都在鸿门宴的刘项峰会之前完全定好了。

项羽要向刘邦痛下杀手,这一情况刘邦并不知道。不知道不等于没准备,因为项羽破关而入的架式,就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派头。刘邦的阵营里肯定会呈现出一片慌乱景象。项羽的不好对付恐怕也是出了名的,所以大家对前景都作了较坏的估计。曹无伤的举动,也是出于前景堪忧而采取的对策。而究竟前景坏到什么程度,大家也都是在惶恐中胡乱猜测,直到项伯来访,才一切全明白了。

项伯的半夜来访是一个意外的事件,而正是这个意外事件,使得事情有了转机。有很多历史是由于意外事件促成的,就因为项伯意外地出现在刘邦大营,才有了鸿门宴这一出大戏的上演。

在《史记》中,项伯的夜访过程非常简单: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项羽本纪》

这个简短的文字倒是很可以分析一下的。

因为张良曾救过项伯的命,项伯不想让老友死于战乱,于是便在大战即将爆发前潜入刘邦阵营,要把张良从危险中解救出来。张良是知名人士,估计项伯找到他也没费太大周折。项伯本来是为救张良而来,并非出公差,完全是私事。可以说,项张二人接上头以后,项伯的事就算办完了。而张良因与刘邦特别投缘,他不忍心让刘邦惨遭覆灭,便又生出事来,撮合了项伯与刘邦的见面。项伯本不愿意见刘邦,他实在没这个义务,他的事办完了,对朋友尽到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项伯与张良,再与刘邦,相比之下,后者的能力魅力一个强似一个,那么能力较小的一方,在这种情况下,受到影响,被动行事,也是非常正常的事。因此,当张良提出将项伯引见于刘邦时,项伯也只好接着。项伯虽然没有从项羽处领受接洽刘邦的任务,但他的特殊身份是可以充当项方的使者的。回头来看,自项羽破函谷关迫近咸阳后,刘邦一方还显然没有派人前去接洽,这就显得非常失礼了。且不说上下级关系,即便是战友兄弟,这种冷淡,这种摆明了的不欢迎,也足以让人生气。双方的不通气,也是大战将起的促发因素。

从张良听了项伯的话而惊诧万分的情况来看,似乎张良对闭关拒诸侯入之举事先一点也不知情。但刘邦欲以武力强行王关中这么大的动静,张良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张良事先一点也不知情的应该不是闭关拒诸侯入之举,而仅仅是对谁出了这个主意不知情。为什么当初张良没有劝阻刘邦闭关拒诸侯入之举?估计张良当时也没看出此举会有什么大害。从其与项伯的对话来看,张良当初最可能姿态也就是没有竭力赞成罢了。因为以武力王关中这样的大动作可不能藏着掖着,不可能偷偷摸摸进行,这种基础工作,千头万绪,干起来应该是全身心的投入,干得热火朝天,相当的专心致志呢。如此大的动静,张良如此机警的人岂能不知?张良最初没有制止,此刻来说风凉话,张良的头也够滑的。

刘邦的惊慌与项羽的大怒还真有一比。两者都不能说对可能出现的变故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慌了手脚。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尽管刘邦做了战的准备,真要打起来,还是没有胜算。何况联军已被激怒了,其杀气一定是空前暴涨。再加上项羽无与伦比的战争能力,刘邦一定将前景看得是一片暗淡,其内心世界肯定是虚透了,慌了爪了。原本准备欢天喜地出任关中王的,谁知现在不但王当不成了,甚至于可能送命,他不慌才怪呢?刘邦急问张良应该怎么办,回答是说好话讨饶啊。这个事情是讨饶就能过关的吗?万世帝王之师张良,不应该只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计策吧?如果还能算得上是计策的话。

刘邦紧接着问起张良与项伯如何相识。一听说是生死之交,刘邦的脑筋转得飞快,立即就问二人谁年长;一听说项伯年长,立即就说要随了张良,对项伯以兄相称。真不得不佩服刘邦的机灵劲,在灭顶之灾行将降临之际,脑筋一点都不乱,还是那么好使,一下子就找到了自然而然能与项伯套近乎的办法与途径。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点,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在一起商谈决定一方死生的事,不把关系拉近,还真不方便呢。

刘邦曾亲口许诺要与项伯结为儿女亲家,这事有点可疑。因为日后再也没提这个茬了。据《功臣表》,项伯受汉封为射阳侯,于汉九年身死,爵位传给其子刘雎,不久刘雎犯罪被拿掉爵位,如项伯还有其他儿子,应该依汉初惯例将爵位转过去以铭记项伯之功,但没有发生,表示没别的儿子,就没传下去。那么刘邦是没有女儿嫁过去了。传说项伯有七个女儿,但刘邦的几个儿子都有名有姓,婚配也基本清楚,没项伯什么事。那么刘邦在鸿门宴前的许诺是信口开河,还是根本没这回事,一时也说不清。要说刘邦是成心忽悠项伯,这种可能性也不大,更可能的是刘邦信口开河惯了,汉人好大言嘛,而好大言的最早属性就是专给刘邦用的。何况刘邦在这个时候的目的是拉关系,结儿女亲家的关系也非常容易与对方亲近起来。项伯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又是个老江湖,按说不应该被刘邦开出的空头支票给糊弄住,但他还是非常尽心地要缓解刘邦与项羽的紧张关系。这里面可能有两个因素在起作用。一是项伯本来就不赞成项羽攻灭刘邦,二是刘邦的人格魅力发生了作用。刘邦的领袖气质在其未发达之前就有所显露,当刘邦还是个乡村干部时,就天然成为了萧何、夏侯婴这些城里干部的核心,这些人为了维护刘邦甚至不惜以身试法。肯定刘邦举手投足间的王者长者风范令人心仪,也许正是这种风范迷倒了项伯,这个原本是来救张良的人,开始介入到拯救刘邦的事业中去了。

刘邦要想将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首先就要把不许诸侯入关的敌意撇清。在这种大祸临头的情况下,一下子就拿出合理的解释颇不容易。不知刘邦是事先有所准备,还是急中生智,这个大面子上能过得去的合理解释一下子就给端了出来。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权当刘邦是一个激凌想出来的,这样更能体现刘邦超强的机变能力。如果考虑到刘邦为何作出如此举动的出发点,就可以知道那些话全是假话。但其中有一句话颇有内涵,其曰: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不敢反,不敢背德,这些话旨在递交一层意思,即刘邦对项氏的忠诚是一贯的,不必怀疑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白?原来刘项两方还有一段历史渊源。即刘邦是从项氏处得了实惠的,至此应该尊重历史,回归历史。

刘邦确实是靠项梁的襄助才得以壮大的。项梁与刘邦起兵反秦的时间差不多,但因项梁得到陈婴、吕臣、黥布等的归顺而势力壮大无人可比;刘邦则因为起兵后一直流动作战,始终没有壮大起来。而更要命的是,刘最重要的根据地丰又因内部雍齿之叛而落入了魏的势力范围。以刘邦的作战能力,拿下丰应该不成问题。但问题是雍齿所部也都是刘的乡里乡亲,刘雍两造基本上打不起来。所以一个阶段以来,刘邦也顾不上对秦作战了,一直在四处借兵,想收复被雍齿占据的丰,他与张良的初次见面,就是相会于向新楚王景驹借兵的途中。结果,兵没有借到,反而与景驹部协同与秦军打了一仗。兵没有借到的原因是,景驹的势力比刘邦也大不了多少。直到项梁平定了景驹,拥众数万,刘邦跑去一下子就借到了五千多兵将,于是雍齿只好逃跑了,更可能是不战自溃了。也只有经过了这一战,刘邦也能定下心来与秦作战。之后项梁在刘邦的襄助下,对秦作战如虎添翼、无往不胜。这里项梁借兵得到了充分的回报,表明刘项的合作是一个双赢的结果,基本上不存在谁占了更大的便宜的问题。但项梁及其继承人项羽可能没意识到这一点,刘邦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鸿门宴前项羽发怒,也应该包含对刘邦翅膀硬了、表现出不买账了架式的气愤。刘邦受过项氏的恩惠,此刻又面临翻脸,难免显得有点理不直气不壮。在菜九看来,如果没有刘邦的帮助,项梁对秦作战也非常成问题。在刘邦加盟前,项梁对秦作战全败,项羽有胜秦于襄城一役,所胜者也非秦军主力。但项梁此前在章邯面前已连吃败仗,说明章邯很难对付。一经刘邦加盟,立即就打得章邯满地找牙。而项羽、刘邦离开项梁作战,项梁就被章邯击灭。项梁之死,刘邦、项羽结为兄弟,应该是刘项关系揭开了新的一页。但随着项羽地位的提高,其功劳不如刘邦怎么可以容忍。所以项羽发出了与刘火并的信号,刘邦恳请"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这是刘邦非常识相,表示他愿意从平起平坐状态,再回复到以往的服从状态。

注意,刘邦关于闭关不让诸侯入的一番言辞虽然全是假话,却是对此举的最新解释,他不仅要用这些话说给项羽听,也要用其说服部下,以此统一口径广为传播,甚至说给历史听。如历史记载的刘邦对秦民的宣告就有这个内容,但又与他实际所为是如此地不协调。此后我们还会看到这句话的效用。

但一路分析下来,以上所引一段历史资料、甚至鸿门宴中的资料中,似乎也只有"不敢倍德也"这一句能对平息一场大战起点作用。如果就凭这一句表态就能平息项羽欲击灭沛公的怒气的话,这个怒气也太莫名其妙了。难道好话真能当银子使吗?如果按这个记载,老江湖项伯一听沛公这样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你不用担心,明天早点来吧,把你的这些话再亲口对项羽说一遍,我包你没事。原来画饼真的能充饥,好话真能当钱使啊。更出奇的是,刘邦听了项伯的许诺,也就大大咧咧地去赴宴了。原来鸿门宴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近乎荒唐。原来项羽的要打要杀,就是为了听这些好话。为了听好话弄到要杀人,要血流成河,这个项羽也太不成话了。人们可能忘记了项羽要火拼的原因了。他当初为什么火啊?是因为沛公要王关中,珍宝尽有之。而沛公与项伯的对话中,这两个原因根本没有涉及嘛。那么很难设想,项伯能拿这些可能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了的话再加上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项羽,使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消弭于无形。

读书要不疑处有疑,鸿门宴事件让人起疑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而这些起疑之处,又以平息事态的因素为最。整个历史记载表明,能起作用的也就是刘邦与项伯所说的几句话。我们不禁要追问,项伯与沛公的上述对话,真能达到平息一场血战的效果吗?刘邦一个劲地说,我一点反叛的意思也没有,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项将军看好家当啊。我哪里敢忘记你们项家的大恩大德呢?诚恳固然是诚恳矣,但管用吗?仅靠这些不着边际的空话,就想让四十万大军偃旗息鼓。我们后人可能愿意相信,但依菜九的菜鸟之见,恐怕刘邦自己也不会相信他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会有这么大的道行。如果语言的魔力是如此之大,刘邦索性多说几句,就让我如约王关中吧,也算是替你们项家看守西北门户啊。说不定项羽还真把关中这块地让刘邦称王了呢。何况说好听的话也不要本钱,比这更恭谦的话也不妨说个痛快啊。反正项羽头脑简单,几句好话一灌,就被牵着鼻子走了。干脆把项羽哄回家当无业青年算了。你操持这么复杂的天下多辛苦啊,哪有回家啥事没有自在啊?我给你从秦始皇的宫里多拿点金银财宝,包你几辈子都用不完,何必管天下的闲事呢?项羽一听,嗯,是啊,人不就活一辈子吗,只要逍遥自在就行了,别的也就不用想那么多了。于是乎,项羽就准备拿钱走人了。可惜,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发生,实际上也没有发生。如果没有重大 的利益割让,怎么能平息一场旷世大战?拦路抢劫要的就是钱,可不是想听好话才打劫的。当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确实有被语言说动放弃打劫的,但这种事可能是万里挑一,不管给谁摊上,都属于撞大运。而人的命只有一条,可不能用这个唯一的命来测试语言的功效啊。再说项伯也不是项羽,他就那么肯定刘邦这几句话能起作用。所以起作用的不是这几句话,而是别的东西,别的非常实质性的东西,别的利益非常重大的东西。只有这样,项伯才敢打包票,刘邦也才敢相信项伯的包票。

菜九以为,刘邦的头脑绝对比绝大多数人好使,他不会异想天开地认为这些话特别管用,管用到可以使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消弭于无形。是啊,关乎性命命运之时之事,岂能异想天开?但刘邦本人不异想天开,不代表其他人,比如广大后人不异想天开,因为人的特性就好个异想天开,也就经常在不可以异想天开的时候异想天开。因此,绝大多数人以为这些话能起作用。他们的依据是,项羽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几句话一哄,就搞定了。可惜,这又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而这样的看法得不到历史的支持。我们千万不能因为自己天真轻信,就以为项羽可能也会这样。项羽是什么人啊?韩信说的很清楚,疑忌信谗。摆明了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他目光如炬,心中雪亮,想在他面前装神弄鬼是绝对讨不到好的,又哪里会因为几句甜言蜜语,把头搞昏,把自己的本来目的给忘记掉。再看司马迁是怎么说的,"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需知,这个才气可不是指徒有一把死力气,应该是指天分与综合素质。与项羽同时代的人也正是这样看的。司马迁又论其"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至少表明其智力绝非寻常之人可比,很有点恃才傲物的特点。只有恃才,才能傲物;如果没才,还傲个什么劲?刘邦对项羽相知甚深,他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项羽耍花腔吗?除非他不想活了,可事实上刘邦非常想活。

想活应该怎么办?总不能空口说白话吧。既然不能空口说白话,就一定要出让实际利益,而且是能让对方感到满意的实际利益。可惜,这些出让了的实际利益没有被记录在案,但我们可以通过分析,得出刘邦事实上确实出让了利益,并且还能知道他究竟出让了哪些利益。

6.没留明文的协议

说刘邦出让了的实际利益,这可是没有任何记录的事。为什么放着白纸黑字的现有的史料不相信,而要平白无故说些不沾边的话?那是因为历史的记载就是这么多,怎么看怎么投不上,其中肯定有重要的环节遗漏,但不是漏记,而是被人刻意遮蔽的。让我们来看看这些被刻意遮蔽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既然历史没有记载下与之相关的内容,那么就只能从事情的结局上来判断了,因为这个事情的结局昭示了重大利益的出让。事情的结局是什么?人们往往以为项羽放过刘邦不杀是整个事件的结局,事实上,最大的结局就是刘邦没有如约王关中,也正因为这样,项羽才放过刘邦不杀。因此,没有如约王关中,就是刘邦出让的重大利益。只是这个重大利益的出让是在鸿门宴之前做出的呢,还是在鸿门宴上做出的呢,还是在鸿门宴之后做出的呢?这就需要讨论了。

这个不王关中的事,无论在项伯夜访时,还是在鸿门宴上都没有提及,在一点迹象都没有的情况下,演变成这个状态,而这个状态也正是项羽所需要的状态。正是因为刘邦不王关中了,才用不着打用不着杀了,刘项两家才相安无事了。以此结局为参照,就显得项伯的夜访记录有明显的疏漏,更准确地讲,已被记载下来的一切与这个结局一点关系也没有。而项伯的包票,刘邦的坦然赴宴,离开这个结局就难以设想。因此,这个结局应该是在项伯夜访中就确定了的,否则就达不到平息纷争握手言和的效果。

前面说过,项羽当初着急上火要打要杀,全是因为沛公要王关中且珍宝尽有之,而刘邦对项伯所说的恳切言辞并没有针对项羽的这些心病,因此这些话不过是在灌迷魂汤,让人吃空心汤团。而在要打要杀的这个节骨眼上,这些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的言辞真能派上那么大的用场吗?如果我们认为项羽要与刘邦翻脸拼命只是为了听这些好话,当然就没什么话可说。如果我们认为项羽的要打要杀是另有原因,那么这些甜言蜜语肯定不会起作用。如果这些话不起作用,项伯就不能保证刘邦在项羽大营的安全,也就不会催促刘邦早点去见项羽;刘邦也不会相信项伯的包票,前往项营。既然我们认定刘邦对项伯说的这些话起不到平息争端的作用,但项伯确实也打包票了,刘邦确实也就去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当时发生了历史记载隐去的内容,也只有这些隐去的内容才是项伯打包票的依据,才是刘邦前往项营的护身符。因此可以肯定,刘邦与项伯的实际交谈中,一定谈到王关中的问题。这个问题应该怎么解决,解决之道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不按项羽希望的样子解决,就千难万难;按项羽希望的样子解决,就一切好说;最终由刘邦一方做了彻底的让步。这个彻底让步的内容,即不外乎是刘邦不再坚持怀王之约,无条件地将关中的支配权交给项羽发落。尽管这些内容在上面这段话中根本没有反映,但那句"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的效忠表白,倒是与刘邦的让步非常吻合的。据此,这个不王关中的决定,这个出让重大利益之举,是在鸿门宴之前,也就是在项伯夜访的时候做出的。有了这个决定,项伯的包票,刘邦的应允赴约,才顺理成章。

这个结局是项伯夜访的一个成果,也是记录不全的项伯夜访所露出的第一只马脚。

记录不全的项伯夜访所露出的第二只马脚,即《项羽本纪》所说的"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这是一个对刘邦的安置方案,虽然此举是公然宣布对刘邦的安置决定,但却是鸿门宴的实质内容--刘邦彻底让步的实际底线。这个安排虽然是经项羽之口宣布的,但却是刘邦自己提出来的。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灭秦之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论功行赏,其内容就是分地,本来刘邦是可以王关中的,但因项羽要打要杀,他就不敢坚持他本来应该享有的权利了。但不王关中,总得有一个具体地方划到他名下吧。你总不能把球踢给项羽,让他费头脑吧?所以这种费神费力的事,还是要刘邦代劳代办,他要事先拿出一个预案。如果要拿预案,刘邦还应该拿出一个可以被项羽接受的草案,刘邦的功劳即使不高出项羽,但肯定高出其他所有人,总要给他一个地盘吧?当时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地盘都是刘邦打下的,这些地方都在刘邦的掌握之中,除了关中的陇西、北地、内史之外,蜀、巴、汉中已为刘邦手下的郦商所攻克;上郡、云中、雁门、太原、上党、九原等旧秦之地,自秦王子婴投降后应该落入刘邦之手;加上南阳这块旧韩地,也是刘邦解放的,刘邦提出到关中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合情合理,而这些地块中,最不让项羽操心的应该就是巴蜀这两块地了,因为再也没有比巴、蜀更差的地方了,这两块地绝对闭塞,不会对关中构成威胁。可能我们现在的人会认为,四川不是个好地方吗?天府之国呀。但在当时却非如此,项羽与范增的对话已表明了这一点。对此我们还可以多说几句。以秦时的中国版图,巴蜀就是边荒之地,开化程度极低,常常用来安置应该受惩罚之人。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极其形象地反映了那里的闭塞落后。

刘邦为什么会提出要这块地方呢?并非他想要这个地方,那也是因为没有办法啊。首先这块地方在他的控制之下;其次其最为落后,地形奇特,想进去或想出来都非常困难,很难对外构成威胁。当然,刘邦也可以说,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到哪我就到哪。兄弟,我是你的一块砖,你想往哪搬往哪搬。但这个姿态等于给项羽出难题,还不如有个预案。因此,在非常无奈的情况下,刘邦就要这个最差的,项羽就没有理由不答应,也就没有必要再动杀机。事后看,刘邦的这个选择很到位。如果他要南阳,情况就不妙了。一来是南阳属于旧韩,刘邦解放了南阳,应该算是学了雷锋,不方便自己拿来。二来项羽看中了这块地方,日后明明分给了韩王成,但还是把韩成捏在手里,自己将这块地吞了。如果刘邦对南阳有想法,岂不是又犯了项羽的大忌?

可能人们会据《汉书高帝纪》或 《汉书萧何曹参传》的记载,来反驳菜九的上述说法。这些记载是这样的:
汉王怨羽之背约,欲攻之,丞相萧何谏,乃止。《汉书高帝纪》
初,诸侯相与约,先入关破秦者王其地。沛公既先定秦。项羽后至,欲攻沛公,沛公谢之,得解。羽遂屠烧咸阳,与范增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民皆居蜀。"乃曰:"蜀、汉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而三分关中地,王秦降将,以距汉王。汉王怒,欲谋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何谏之曰:"虽王汉中之恶,不犹逾于死乎?"汉王曰:"何为乃死也?"何曰:"今众弗如,百战百败,不死何为?周书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语曰:‘天汉。'其称甚美。夫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者,汤武是也。臣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汉王曰:"善。"乃遂就国。《汉书萧何曹参传》

乍一看,这两个记载有鼻子有眼,前后照应着,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非常可靠。但这个材料的来历是有问题的。《史记》没收这个材料,早于班固一百多年的司马迁应该是知道这个说法的。之所以他没有采用,显然与此记载未必得当时之实有关。

这里面的奥秘在于班固改动了一两个字。

司马迁记项羽对外宣称:巴、蜀亦关中地也。

班固记此曰:蜀、汉亦关中地也。

二者的区别在于项羽和范增的说法中,《汉书》以汉中替代了巴。不要小看这个小小的替换,仅一两个字的差别,就把一个原来不乱的历史搞乱了。

而《史记》中的相关记载,正可以否定班固之说。这些相关记载也是记录不全的项伯夜访露出的第三只马脚--张良贿赂项伯取汉中一事。此事正好破了班固的记载。《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张良)为汉王请汉中地。"《留侯世家》:"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从这里可以看出,刘邦最初提出的生存条件肯定低于最终所得三郡之地,也就是说只有巴蜀二郡,三郡之中最好的汉中郡尚不在其内。怎奈巴、蜀之地确实如项羽、范增所谋划的那样令人厌恶,可能连生存都成问题,刘邦只好尽量谋求追加汉中一郡。最终,经过张良的争取(《汉书张陈王周传》也有相似记载),项羽接受了刘邦部已占有汉中的即成事实。既然刘邦如愿以偿得到了他所要的地盘,又如何会动怒与项羽再起争斗。事实俱在,说明司马迁在做《史记》时的取舍是非常合理的。这里还牵扯到人之常情的问题。本来嘛,如果项羽坚决不把汉中给你,你要打要杀才算正常,现在这块地方是你自己千方百计争取到手的,你达到目的了,怎么反而要怒要打要杀呢?所以说,《汉书》的这个记载,尽管说的有鼻子有眼,但并不可采信。因此可以断定,《汉书》有关刘邦不满意分配的这个记载,完全是误记。刘邦费了老劲才把汉中一郡争取到手,如愿以偿,不可能一转眼又要杀要打。可能班氏见到一条司马迁没收的材料喜不自胜。但他就没有分析这个材料的合理性,也没想想为何司马迁不收这个。这个见于《汉书》为《史记》不载的内容很有影响,在历史上引出了对萧何大加赞美之言论也不知有多少,难道都没看过《史记》吗?中国人的不认真实在是由来已久啊,难怪菜九祭起的那块中国人最不认真的招牌总是越来越亮。
如果把以上分析加入到项伯夜访的过程中去,项伯的夜访内容才算大致完整。也正因为项伯知道了彻底让步的底线与具体内容,他才能料定项羽肯定会接受;也正因为传递了这个彻底让步的具体内容,刘邦才有胆量在第二天一早只带百余随从去见项羽。因为刘邦交出了他最不愿意交出的,又是项羽最想得到的东西,也就没有两边火并的必要了。试想,一场大战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灭秦之后的利益分配,因势力悬殊,刘邦难逃覆灭下场。在这种情况下,项羽要的是利益分配的主导权,刘邦要的是免遭覆灭。当刘邦主动放弃王关中的权利,就在满足了项羽的愿望的同时,也自然取得了自己的生存权。

至此,我们或者可以还原项伯夜访事件的全貌,读懂项伯夜访的意义:前来搭救好友张良的项伯,无意中成了刘邦与项羽之间的使者。由刘邦一方提供了和解的草案,项伯见其内容基本上与项羽的目标一致,也就替项羽接受了这个方案。所以项伯才会对刘邦说,明天一早就要来见项羽。为什么要见?就是为了早点签约。如果项羽或项伯不满意这个草案,项伯就不能打包票让刘邦前来见项羽。而刘邦如果没有把握断定项羽会接受这个草案,也不敢贸贸然前往项羽的大营。项羽此前要击灭沛公军,从实力上来说,胜负应该没有悬念,但并不能保证刘邦会死于战乱。而一旦刘邦前往项羽的大营,那就成了瓮中之鳖,真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十拿九稳,别说有多方便了。所以刘邦提出的条件应该是大大有利于项羽而大大不利于自己的。只有退到对方满意的地步,才有可能保证对方会完全接受。签约就签约,为什么还要催刘邦早一点?那是因为今人一致以为单纯好哄的项羽这个人实在是太多疑了,非常不好糊弄,如果你姗姗来迟,他会怀疑你可能要变卦,那样一来,刘邦的处境又不妙了。所以项伯要催刘邦早一点去确认他此行的成果。只有让项羽早点吃下定心丸,刘邦的处境才会早点得到安定。

也正因为刘邦与项伯的交谈有非常实际的利益割让,才使得项伯的私人之行成了意外的协约之旅;私人身份逐渐演变成了公家身份。于是,原本的私对私,一下子变成了私对公;加上项伯与项羽的特殊关系,甚至最后演变成了公对公了。于是乎,项伯偷偷摸摸地出行,演变成大大方方地凯旋,一下子给项羽抱回一个重大成果。既不用打,也不用杀,还避免了一切险恶局面出现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项伯真是关中人民与天下人民的大功臣、大救星。项羽对他也应该大大地褒奖一番,让项伯列席鸿门宴可能就是一种褒奖形式。

项伯夜访这段文字的结尾是"项王许诺"四个字,项王许诺四个字后面应该有一大堆配套措施。什么措施?撤销战争命令啊。告诉枕戈待旦的将士,明天用不着打仗了。不是说好了要打,而且要大打,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有转圜的余地啊?怎么回事啊?项羽当然会做一定的解释,比如:这里面有些误会,沛公愿意拿出全部奖金让大家伙分了。 项伯半夜三更奔走于刘项两大营垒,十分辛苦,也一定非常费时间,可能向项羽汇报完了,离项羽预定的开战时间非常接近了。真是好险哪。

7.诡异无比的鸿门宴

鸿门宴是真实的故事,也确实有霸上鸿门这么一个地方。此地现为鸿门宴遗址,位于今天的陕西省临潼县新丰镇鸿门堡村,距秦兵马俑博物馆只有5里路。它南依骊山,北临渭河,地处潼关通长安之要道,遗址前横着一公里长的峭塬,中间像刀劈似的断为两半,南北洞开,犹如城门,鸿门因此而得名。现遗址为一旅游景点,据说在一座用玻璃钢制成的蒙古包似的楚军军帐内,模拟了当年的宴会场面,有项庄舞剑、樊哙闯帐等塑像,生动的再现了两千多年前的重要一幕。让我们来看看在鸿门宴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据《项羽本纪》:刘邦天一亮就带了百余随从至鸿门见项王,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郄。"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纵观整个鸿门宴上,刘项之间只有这么一句对话,使人不禁嘅叹,如此热闹重要的一场历史盛会,其记载怎能如此简略?再说了,世上哪有只讲一句话的对饮?两个老战友老弟兄一年多没见面了,到这个时候,难道不说话光喝酒?话肯定要讲,但因为此前的尴尬情形及心情复杂、场面奇特,估计这个话也不会有多少。但肯定不止这些,而那些没被记载下来的话里,就应该包括前夜刘邦与项伯的秘谈内容。之所以说是秘谈,是因为没有被明白地写出来。

既然历史就是这么记的,我们的凭据也只有这一句话,就从这一句话开始分析鸿门宴的过程。经过推敲,我们就会发现,刘邦的话说得含含糊糊,但却曲尽其妙,含含糊糊得非常有效用。他在这个时刻绝对不会有任何指责项羽的意思,其出发点是解释与自责。他是来谢罪的,在这个时刻他只能自责,话里自责的内容,是指自己听信了小人之言而闭关不让诸侯入内一事。当然,刘邦所说的小人也含双关,不仅是自己听了小人的话,就是项羽准备大动干戈,也并非出于本意,而是由不相干的人在其中起了作用。换言之,刘邦不仅承担了自己的责任,也把原本应该由项羽承担的那份责任给开脱了。应该说在原本要起的冲突中,刘项二人都犯了错,刘犯的是小家子气的错,项犯的是绝情的错。而刘邦则把所有的错承担了下来,一下子就在境界上高出项羽。刘邦所言虽然仅寥寥数语,却起到了解开项羽的心结、并使自己脱困的作用,这就是刘邦的厉害之处。这段话首先就提到的两人并肩作战情景,自然会让项羽的思绪回到艰苦作战的年代,从而念及两人原本存在的战友情谊;次及战略分工,也有战争时期两人相互配合默契的情分在其中;再及无意立下大功,表明不是自己有多大本事,完全是运气好;终及不详其名的小人尽出馊主意,让原本关系非常好的两兄弟产生矛盾。这番虚虚实实的话,基本上覆盖了项羽复杂的心理状态--战胜的豪情、立了大功的自负、失去灭秦机会的懊恼、拥有空前实力的狂妄、准备对兄弟动粗的自责心理,林林总总,在这里都受到照应。确实,对秦作战是最为艰苦卓绝的事,无数先烈壮志未酬、饮恨而终。而他们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胜利,这个战友情份正是弥足珍贵的。何况刘邦提到的战略分工,应该是项羽必须认可的,提醒项羽不能不认这个帐。而一旦提到战略分工,就免不了会触及怀王之约,刘邦是有权利如约王关中的,但现在可以重新考虑安排了。这个内容这段话里没有,但前夜已经说了"不敢倍德",就包含了这层意思。可能也有为了避免重复没再记录的因素。反正加上这层意思,刘邦的完整意思是,哥们,一切好说,都听你的安排。

有了刘邦的这番表白,再加上没被记载下来的利益交换,项羽肯定也动了真感情,觉得自己之前准备消灭刘邦的冲动太过分了,他也作了自责,他的话翻译成现在的语言,即"要不是你那个曹无伤过来搬弄是非,我又怎么会想起来要做如此绝情的事。" 这样的回答固然有项羽把刘邦的话给听岔了的因素,但更多的是,项羽已知道刘邦决意归顺的底牌,便觉得先前准备火并一事太过绝情,也做了自责。不自责也不合适,本来嘛,人家只是想把住胜利果实,怕别人来抢;你可是一下子就要抢走一切,还要要人家的命。后者的错显然比前者要大,且不可挽回。只是这个自责的后果,是将曹无伤当了垫脚石,让自己下得台阶来。

其实,在不打算与刘邦撕破脸的情况下,曹无伤的死活对项羽来说根本无所谓。我们不妨想象一下项羽当时的心态,可能听了项伯的转达,及看到刘邦恭敬地来访,项羽一下子觉得自己此前做得太过了,脸上有点下不来。是呀,人家也是千辛万苦,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劳,让自己省了不少劲。而自己情况不明,就准备一步做绝,真到了那一步,情何以堪。在这个面子上下不来的时候,有个现成的曹无伤,不把他拖下水分担一点岂不愚蠢之至。所以项羽对刘邦的答话,就有很大的为自己开脱的成分。在化解危机方面,这哥俩的处事方式非常相似,自责+委过于人。细分析一下,刘邦的意思是,这事是我的不对,都怪那些不懂事的小人尽出馊主意,造成现在兄弟失和,我有责任哪。刘邦这么一坦白,项羽也说了,我做得也不好,不过要不是你那个曹无伤说事,我也不会这么做啊。看来这两个人是要维持关系的,全是外人在捣鬼。是啊,原来两人关系很好,都结拜为兄弟了,怎么居然发展到都准备火并了。噢,原来是曹无伤这小子使得坏。所以项羽供出曹无伤很正常,而将曹无伤通风报信一节瞒过不说,才不合情理。

后人以为,项羽如此轻率地把刘邦部给他通风报信的曹无伤给卖了,实为一大损失。其实不然。此时项羽已完全知道刘邦彻底让步的底线,便没有必要与刘邦闹翻。既然不打算撕破脸,那么先前准备火并一事显然做过头了,此时将曹无伤抛出来,正好可以减轻自己道义上的压力,让自己下得台阶来。曹无伤是你刘邦的人,让你自己去杀好了,与项羽无关,根本谈不上什么损失。

虽然他很高兴刘邦识相地让出了关中的支配权,但如何对付这个新局面,项羽还没作好充分准备。所以项羽肯定会一个劲地劝刘邦喝酒,但场面肯定非常尴尬。此间,范增数次示意项羽对刘邦下手,项羽都不予理睬。原因很简单,他已得到刘邦的亲口许诺,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形势根本不允许其再生事端。此时一个事先没有计划的事发生了,即范增安排的项庄舞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平淡的宴会,一下子就变得颇为凶险。

按说范增知道刘邦让步的内容,也知道项羽的基本态度,但他还是不想让刘邦存在下去。说到底,人是观念的奴隶。范增一旦认定刘邦是项羽得天下的大敌,便心心念念以除掉刘邦为务。此前项羽准备与刘邦火并,就有范增的鼓动影响。当然,刘邦王关中的前景是项羽不能容忍的。可现在形势变了,项羽主宰天下的形势已水到渠成、呼之欲出了,而于此时杀害刘邦,将破坏其即将到手的大好局面。形势变了,项羽变了,但范增没变,范增的观念没变,他对干掉刘邦这一件事已是着了魔了,于是便安排了项庄不怀好意的舞剑。而此举动其实也将了项羽一军。因为这个节目事先没有安排,贸贸然来这么一着,且其所含不良企图非常明显。对此项羽表现得不知所措,这也很正常的,场面有点失控,一切开始乱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应该说,项羽此时对范增的自作主张有点感冒,这种大事不经项羽许可就自说自话地操办起来,成何体统。但如因此而责骂两人,似乎又很扫兴。多亏项伯也拔剑起舞,缓冲了危机,却也形成了僵局。

屁股决定脑袋,怎么项伯吃项羽的饭,却要去干刘邦的活?难道项伯真的被刘邦搞定了?非也非也,屁股决定脑袋的原理并没有变。项伯以身遮蔽刘邦,不使其受到伤害,实在是要护住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项羽一不用打,二不用谈,就一下子取得了支配天下之权,如果此刻刘邦受到伤害,这个大好局面还真有丧失的危险。至于脑袋为屁股考虑时兼顾了刘邦的利益,完全是两者的联系太紧密了,分无可分。如果以为此举只是维护刘邦,损害了项羽,则非公论。想一想国共重庆谈判时蒋介石是如何安排毛泽东的安保措施的,就可以理解项伯的用心了。毛主席在重庆哪怕有一点安全上的闪失,蒋介石都难逃其咎,当时的蒋介石,与两千多年前的项伯的心是相通的。但项伯的力道非项庄之匹,渐渐就落了下风,搞得形势非常危险。于是又上演了张良急召樊哙入场这出戏。

这里樊哙的突然强力登场,又是一个意料外的事件。项羽问樊哙是什么人,使后人以为项羽不认识樊哙。但菜九以为,项羽此时不过是装作不认识罢了,此问更像是让自己摆脱眼下尴尬局面之举。因为刘项两军数度联手作战,而樊哙几次都是战斗英雄,甚至可能是首席战斗英雄,他曾两度率先登上敌方的城楼,当时刘项两人是战场总指挥,对这些个捷足先登的场面一定印象深刻。因此说,项羽不认识樊哙的可能性非常小。之所以有这一问,无非是想让樊哙救场的戏演下去。因为樊哙贸贸然闯进来肯定有话要说,而樊哙一旦开讲,那个项庄的剑也就舞不下去了,自然而然地收场了。果如项羽所料,接下来樊哙还真慷慨激昂、义正辞严说了一大通话,这些话几乎是刘邦对项伯说辞的翻版。将其与刘邦、项伯的说辞比较一下很有意思。

樊哙: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

刘邦: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刘邦: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入秦之初向秦民的宣告。

樊哙: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

刘邦: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

这种并非实情的话却如出一辙,显然是事先对好口径的结果。正因为并非实情,才需要事先对好口径。而对好口径的目的,不仅可以用于项羽面前洗刷其闭关拒诸侯的行为,也完全可以拿到联军中广为传布,以瓦解斗志。项伯已经为刘邦这样做了,项羽可能也做了同样的事,因为解除战争警报,也需要理由,项羽就做了一回刘邦的传声筒。刘邦也可以派出部下到联军中宣传,甚至随刘邦赴宴的百余随从也可在项羽军营内大肆宣扬。刘邦带百来个手下来是干什么的,用来保驾,人数太少,可能专门挑了一些交游广泛且能说会道的人,来散布这个新的解释,遮掩刘邦闭关之举的敌对意图。一旦这种对刘邦的洗刷在项羽部队中扩散开来,那么,无论是对刘邦部动武,还是对刘邦本人动武,都不能得到联军甚至楚军的全力支持。这种前景,刘邦知道,项羽也知道。刘邦还知道,此番话还有消除其拒诸侯入关的错误影响的作用,甚至于向历史交代。

其实在鸿门宴上说话的人与听话的人都知道这些话并非实情,但可以用来表态过关,让项羽接受这种说法,双方都好下台。

之后,刘邦逃席,离开了那个危机四伏的场合。刘邦出让了大块利益,项庄的剑又老是在头顶上晃着,总不是个滋味。刘邦就以如厕为由,离开了酒席,并一去不复返。应该说刘邦的离去也算是一个合理的选择,但刘拿捏不准会有什么不利的后果,就问属下是不是该打个招呼。樊哙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其实项羽当时已不打算再难为刘邦了,就是留下来喝酒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不过从火并到言欢这个转折过大,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喝闷酒无趣得很,也难过得很。大概时间过长,项羽派陈平去喊刘邦回来继续喝酒,刘邦可没这个心情了。在樊哙的鼓动下,刘邦决意不辞而别。张良回去对项羽说沛公不胜酒力已先行离去了,范增大发雷霆,但项羽未置可否,也没加追究。刘邦喝了不少酒是实情,但肯定没到支持不住的程度。因为刘邦提出的让步太大了,以至于项羽容忍了刘邦的再次失礼。实际上刘邦的不辞而别,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在项羽而言,他也要花时间与精力消化刘邦提出的让步条件。所以就不难理解,项羽怎么就没有一点要追究刘邦逃席失礼失态的意思。从喝不少酒的事实来看,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应该很长,而这么长的时间就肯定不止讲了一句话。其他话是什么,应该与此前的项伯夜访内容相关了。刘邦的逃席,确实让项羽松了一口气,他要费点劲来处理刘邦提出的让步。一个问题的解决,往往是下一个问题的开始。世上的事从来如此,鸿门宴的事也不例外。

对鸿门宴结局说好说歹的人历来多了去了,但司马迁对这个问题是说清楚了的。只能是这样的结局了,不可能有其他结局了。因为鸿门宴究竟应该怎么评判,可能应以《樊郦滕灌列传》所说为准,那里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即"项羽亦因遂己,无诛沛公之心矣"。项羽得到了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一切OK了,完全称心如意了,当然不想杀害刘邦,再横生枝节。以这个解释为参照,鸿门宴上的一切就不难理解了。所以,看《史记》要相关篇章综合起来看。列传与鸿门宴的关系似乎比其他部分要小,但这一句话,只有这里有,而且非常关键。有了这句话,其他与此不合的见解都属于胡说八道,都应该自动收场。

鸿门宴非常精彩,所以自古以来就广受关注,现摘一两段古人的非常精彩言论,以飨读者:
天之造就真主,与真主之默契,天心岂寻常所测?若夫鸿门之会,其神通关目,节节快心,事事奇妙。最可异者,天于项王至亲中生一项伯,掩汉王之身;又于汉王至亲中生一樊哙,慑项王之怒。读至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令人心胆俱张。此时宜张良则有张良,宜樊哙则有樊哙。晏子曰,和如调羹,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其此日之君臣乎。 明•趙南星所撰 、清•仲弘道所增续《增定二十一史韵》四卷末卷《汉高祖一》
沛公谢羽鸿门一事,其间机缘所凑合,有少一人不得、省一步不得者;节次所布置,有多一语不得、错一着不得者。项伯夜告张良,天送一项氏人与沛公及良用也;良入告沛公,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何其见事之捷而入想之细科。从张良、樊哙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先入关,得见将军于此。谢羽词气,只合如是。却妙在入关秋毫无所犯,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等语,先向项伯讲明,传意于羽。后又留樊哙代为说脱,此处全然不露,盖谢羽只在平其气耳,一说事理便落第二义矣。此是古今应变解纷一大关目。太史公写一榜样示人,当细看之,益人智意。明•锺惺《史怀》卷五

确实在鸿门宴上,项伯、张良、樊哙的出现都各有各的用处,基本上是堪堪地将那个万分尴尬又包藏祸机的场面应付了过去。因为即使项羽对置刘邦于死地没太大兴趣,但项庄之流的存在与出场就是不安定因素,而这个时候,项羽既处理不好项庄舞剑,真正伤着刘邦了,同样处理不好。樊哙突然出现,就中止了项庄的放肆,实际上也是帮了项羽的忙。刘邦喝着喝着人就喝没了,如果张良不出面解释,项羽对这个失态也不太好处理。他一下子得到了刘邦意想不到的让步,心里正乐着呢,总不能因此再兴问罪之师。如不予理睬,刘项两家就难免结了个明疙瘩。所以,无论是刘邦方面的樊哙、张良,还是项羽方面的项伯,在帮刘邦的同时,都无形中帮了项羽的大忙。也只有双方都受益受用,这些行为才得以存立,事态才得以平稳收场,各得其所了嘛。

网友长风卷地/素面抹布对此也有非常精彩文笔,现摘录一段。
鸿门宴首先是一场人性之宴。不论是鸿门宴的策划和全局控制者项羽,还是心知肚明掌握全面信息并适时出手催动全局的张良;无论是刘邦作为一个受苦受难者形象,还是范增擅自行动意欲扭转方向;以及项伯、项庄、樊哙、陈平,甚至那位没有留姓名的取酒取肉的下人,每个人的举动都是先出于本性,其后才是政治目的,每个人都是先考虑别人,其次才考虑自己,率性而不自私,毫不作做,既保持了自尊又充分照顾到朋友的关系,是一群性情中人。尤其是,鸿门宴上的人物,个个聪明异常,个个做得让别人无话可说,这才出演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历史盛宴。之所以如此精彩绝伦,关键是每个人都坚持了一个原则:先做人,后做事!
鸿门宴上出场的人物有项羽、刘邦、项伯、范增、张良、项庄、樊哙、陈平、取酒下人,共九人,到《史记》成书之时,司马迁成为鸿门宴上的第十人。与前面的九人一样,司马迁叙写这个鸿门宴,也是先出于本性,其后才是目的,先考虑别人,其次才考虑自己,率性而不自私,毫不作做,是一个性情中人,是一个“先作人,后作事”的人,是一个对社会负责的人。
今天读《鸿门宴》的人难道不是鸿门宴这场历史盛宴上的第十一人吗?

8.事件的余响
鸿门宴结束了,但刘项之间的纠葛并没有至此结束,应该说还只是刚刚开始。正是这些刚刚开始的纠葛交涉,才使得我们有可能探及鸿门宴的真实内容,这些探讨前面已基本做足,此不赘述。现在要探讨一下项羽是如何面对因刘邦让步所出现的新形势,即他是如何消化刘邦做出的让步的。项羽手段用足,剥夺了刘邦王关中的权利,这个时候球停在了他的脚下,全天下的人都在看他该如何开球。
刘邦有王关中的权利是天下共知的,而其出让此权利却是一种私下授受,并没有法理上的依据。刘邦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了,但项羽必须考虑,他必须拿出一个能摆上台面、并可以让所有其他人接受的方式消化刘邦所做的让步。首先,项羽把球又踢给了怀王之约的创始人楚怀王,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于是就有了项羽派人向怀王通报灭秦之事。这个事件应该发生在鸿门宴结束不久、具体的分封之前。
按当时的惯例,项羽在破秦于钜鹿后就应该向楚怀王覆命,当时的说法是“还报”。因为项羽出征的主要作战任务是救赵,既然项羽统帅的援赵军大获全胜,就应及时覆命,但他没有这样做。可见,项羽那时就已不把怀王放在眼里了,现在其实力更大,他更不会在乎怀王的意见了。之所以要迟至此刻才向怀王覆命,不过是想以此为幌子,假意向怀王请示论功行赏的事,其真实用心是为了化解关中支配权私下授受的难题。此举看似尊重怀王,其真实目的在于让怀王改口,让怀王对王关中命令做出对项羽有利的重新解释。谁知怀王根本不理会项羽的用心,仍坚持按既定方针办,并重申了往日之约定。怀王不识时务地恪守道义,也为日后的杀身之祸埋下了祸根。既然让怀王改口这条路走不通,项羽自然要另想办法。这个办法又从两方面着手,先是向楚军将领宣布:
“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约。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乃佯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高祖本纪》

这样一来,就取消了楚怀王对灭秦之约的主宰权与解释权。这还不算,接着他便走了第二步棋——曲解以往的怀王之约,其内容就是记录不全的项伯夜访内容露出的第二只马脚——范增与项羽的对话。《项羽本纪》记“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此对话内容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也足以揭示鸿门宴结局的关键所在。只要稍加分析,就大大有利于理解鸿门宴的实质。“疑沛公之有天下”,是项、范二人动了杀机,要不惜一切代价、不顾一切情义灭刘而后甘的原因所在;“业已讲解”则是刘邦让步的结果,刘放弃了最有利最富饶的地方,也就杜绝了刘邦可以有天下的可能,让二人放心;如果在这个前提下,还欲对刘邦动武,后果立即会显现,即“诸侯叛之”;即使不对刘邦动武,接受了刘邦的让步,还是有“负约”的后遗症,仍然会“诸侯叛之”;于是便有必要曲解怀王的关中之约,即“巴、蜀亦关中地也”。只是这里提到的“阴谋”不含贬义,而是两个人私下里嘀咕,大概经过如此这般商量之后,觉得可以公开有个交代了。这个记载也表明,鸿门宴上项羽对刘邦的谦让极可能没有当场表态。项羽的不表态,并不表示其不接受刘邦的让步,而可能是没想好以什么样的形式化解刘邦的这个让步。这个形式,到这个时候才算解决了。司马迁的笔力非同小可,着墨不多,便把这一决定的过程与结果勾画得活灵活现。所以《秦楚之际月表》记载此事曰:“(汉元年十二月,项)羽倍约,分关中为四国。”这样一来,原本应该完全归刘邦所有的关中便一裁为四,刘邦只拿到最差的一块,而那些双手沾满了反秦武装鲜血的三个秦降将却分到了关中最好的地。项羽此举其实非常高明,以三秦将封堵刘邦出川之路,又以刘邦威胁三秦将不敢有异动。分析至此也可以看出,后人对项羽不在鸿门宴上杀掉刘邦的责备是多么幼稚荒唐——即使将刘邦遣至巴蜀,还生怕诸侯萌生叛意,更不用说杀了刘邦了。当然,如果刘邦不肯出让关中的支配权,则非杀不可。因此,在鸿门宴上,刘项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项羽拿到了权,刘邦保住了命。而项羽要杀刘邦,机会有的是,项羽主持分封长达四月之久,期间有很多事还要与刘邦商量着办,真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杀人的机会随时都有,绝不是只有鸿门宴一个机会。之所以不杀刘邦,就正如《樊郦滕灌列传》所说,“项羽亦因遂己,无诛沛公之心矣”。项羽一切OK,眼前一片通途,杀人的勾当,实在是没有必要进行了。
大概刘邦解除了危险之后,觉得自己如果真去巴蜀也太过委屈了,他毕竟是个灭秦大功臣,怎么能领受如此不堪之地?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其面临灭顶之灾时,再低的条件都愿意接受,所以刘邦在鸿门宴之前之中是一步到位,一退到底,将条件提得低低的,低到连项羽都不好意思当场答应下来;一旦脱离了危险,就后悔自己放弃的利益也太大了。但当初他在鸿门宴上可能只提出了巴蜀二地,如果事后再追加要求,就显得出尔反尔。于是他通过张良运动了一番,为自己争取到了汉中一郡。从这里可以看出,刘邦在鸿门宴上提出的生存条件肯定低于最终所得三郡之地,只有巴蜀二郡,三郡之中最好的汉中郡尚不在其内。
后人往往喜欢指责项羽不杀刘邦是出于沽名钓誉,难道项羽不杀刘邦名声就非常好?那么,项羽不杀的人也很多,难道都能赢得好名声?显然这个类比不确切,而以上所述更使这个指责不成立。如果说鸿门宴确实与沽名钓誉有什么瓜葛的话,那当属鸿门宴后项羽自己没有在关中称霸之举。这个做法才真正与沽名钓誉拉得上关系。项羽的做法是:天下最好的关中之地不给刘邦,并非他自己想要,而是让与三秦将,这向世人展示了他的无私。而多给了刘邦一个汉中,才是最大的失策。不要小看多了这一郡,但为刘邦的反攻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否则,刘邦夺回关中难于登天。但项羽为什么就答应了刘邦的要求呢?这也是有道理的:一来是因为汉中本就在刘邦掌握,分给其他人也不合适。如果把这块地给予秦降将章邯等人,则旧秦之地势力大增,可能就不会听话。还不如安抚刘邦,使其在旧秦之侧形成威慑力,使三个降将不敢有异动。二来这块地在秦孝公之前非秦所有,也可以看作为非秦地。三来又有项伯在其中起作用。可能还能分析出个四来,即项羽觉得刘邦的让步也太亏了,有点于心不忍了。于是乎,项羽索性让刘邦如了愿,任其在蜀中自生自灭。当然,即使把刘邦分到汉中、巴蜀,项羽也还是做了一定的防范。比如,封秦将章邯为雍王可以封堵刘邦出蜀之路;他在沿武关自西向东封了楚柱国共敖为临江王、番君吴芮为衡山王、当阳君黥布为九江王;沿函谷关自西向东封了亲楚的赵将申阳为河南王、赵将司马卬为殷王,接下来就是他自己控制了的魏地与西楚国。可以说,对刘邦的防范还是非常周密的,甚至应该说是非常有效的。如果不是刘邦部下的新兵赵衍指出了一条出川的密道——暗度陈仓,刘邦还真有可能老死川中无所作为。此人就因这一条功劳,名列开国一百四十二侯,为戴侯。
正因为刘邦反攻夺回关中后,又继续东向争天下,才使得鸿门宴的一些内容被人为地隐没了。尽管鸿门宴事件是因为项羽的强势,并要打要杀,逼得刘邦不得不违心地接受了巴蜀之封、后又追加了一个汉中,但毕竟是你自己当着天下诸侯的面承认的。只是刘邦日后又兴兵反楚争天下,没有个合适的名义是说不过去的。而最过硬的名义,莫过于指认项羽违背怀王之约,剥夺了自己王关中的权利。为了强化这个名义,又必须淡化乃至于掩盖是由自己提出的这个方案的痕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作为最终胜利者的刘邦一方当然不能让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记载流传开来,因此,他们不仅抹去了鸿门宴上的某些重要细节,甚至编造了一个历史传说,就是前述《汉书•高帝纪》所引汉王欲攻项羽之记载。此不赘述。刘邦一方之所以要编造这么个传说,无非是为了造舆论,激励士气。而这样一来,鸿门宴也就让人读不懂了,让后人歧见纷呈了。但这些做法在当时还是非常管用的。在那个时代还是非常强调师出有名、师直为壮的,而启用项羽毁约这个名义还是非常合适的。因为这个名义既可以激励部下,也可以麻痹对手。正如韩信所说:“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韩王信所说:“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及其锋东向,可以争天下。” 说得就是激励士气的事;而张良写信给项羽说:“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 则是麻痹对手的。
行文至此,我们大致可以对鸿门宴事件作个了断了。刘邦因担心怀王之约可能不能兑现,派人守函谷关阻止诸侯军进入;此举激怒了因胜秦而野心及自负心极度膨胀的项羽,为不让刘邦称王关中,不惜以武力消灭刘邦;刘邦自忖无法与项羽的势力抗衡,决意出让关中的支配权,并自愿受封巴蜀;项羽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便不打算消灭刘邦。此后,项羽又经过种种谋划,上下其手,终于使刘邦之封与怀王之约相衔接,并为防止刘邦出蜀,安排了一系列的势力封堵之。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刘邦最后还是从巴蜀汉中打了出来,与项羽争天下。但刘邦此举并非完全占理,于是便有意识地将鸿门宴前后的一些事件细节隐没,最终造成后人对此事件的误读。可以说,在此事件中,是非曲直,得失优劣,错综复杂,扑逆迷离,难以穷尽。可能正因为如此,它才成为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场盛宴,一旦开席,就将永远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