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論古詩詞 詩餘閒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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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論古詩詞 詩餘閒評

九節之一 何以用詩餘不用詞

詩餘不就是詞麼?為甚麼不直接了當說"詞的閒評",而要給他換個名字,豈非不大好?所以要選這兩個字而不直接說"詞",稍微有一點意義在裏面,現在先解釋一下

第一,詞和曲是兩種韻文的體裁,但詞和曲又都是樂府上的名稱,就其文章方面說,則為"詞",詞者言詞之詞也.就其韻律方面的譜調來說則為"曲".但詞亦謂之曲,如五代時的和凝,人稱他為"曲子相公".曲亦謂之詞,如北曲南曲別稱為北詞南詞.這很容易使人誤會,把兩者混為一談,所以不說詞而說詩餘,這是一個原因.再者,古人說,"詞者,詩之餘也."宋以後詞已不是樂府,早已不能唱,換句話說,它早已和音樂脫離關係,變成文學方面一種長短句的詩了.我說詩餘,就為了表示這個性質.但為了行文說話方便,有時我仍說"詞",這是習慣一時改不過來

詩餘閒評   九節之二

最早的情形

下面我們來說詩餘的來源.一般人都好說宋詞,元曲,好像詞是宋代才有,曲是元代才有.其實不對,我們應該說唐詞,宋曲,不過最早的詞與文學無關罷了.它的起源,遠在它成為文學作品以前,我們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期純粹是音樂,第二期漸有歌唱,最後才涉及文學,才是我們現在所讀所作所欣賞的詞.最早是有聲無詞,類如曲譜,根本和文學不發生關係.這種譜子大約始於中唐,甚至更早,初唐時就有.第二期雖有歌唱,但也極粗淺,是用俚俗的白話作成的,大約沒有甚麼文學價值.敦煌石室裏就有這種材料.如况周頤(蕙風詞話)所引"望江南",有這麼一句:"為奴照見附心人",這完全是民歌的樣子,並且還有別字.這怎麼算得文學?但可見唐代並非無詞,實在和文學的關係太小耳.真正文學的詞,是在唐代晚年及五代時產生,那就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了

詩餘閒評   九節之三

詞調的特色及其演變盛衰之迹

詞是有調子的,它有一個特色,就是調子固定.比如說(浣溪沙),調子永遠不變,你要作,就得按照調子作,原來的形式絕對不許更動.調子既不能遷就文章,一定要用文章來遷就調子,所以叫做"填詞". 這一點很重要,因為由此做成詞之所以特異之點.比如文字方面,聲音的高下,都和調子有關,看其文詞,就可以知道填的是甚麽調子,因為文詞一定要合律的緣故.

詞調也有變化的.從唐宋以來,曾經過好幾個時期.這種變化並非"文學的",而是"音樂的".我們可以由音樂的好聽與否,來决定詞的盛衰.這個理由極簡單,蓋音樂之好聽與否,乃視社會上大眾的愛好為轉移也.至於它的演變,可分四個階段:

 

(一) 令,又叫小令,盛行在晚唐,五代時候,即我們現在所說的小調.

(二) 慢,所謂長調是也,北宋初年開始發達.

(三) 犯調,東拼西湊而成者也,北宋晚年才有.

以上這三種算一類,都屬於自然的演變.

(四) 自度腔,是詞人自己編的譜子,這到南宋時才有.

 

這一種單獨算一類.可見那時詞風已衰,社會上喜歡詞的人已漸漸少起來了.何以大家不喜歡詞了?那就是新的音樂起來代替它了,所謂"曲"是也,這種情形很像皮黃的代替昆曲.(附帶說一句,曲最早始於宋代,南宋並沒有統一,北方的金朝,當時戲曲已很發達了.所以我說唐詞,宋曲,宋曲的真確性固不下於唐詞也.)後來蒙元滅宋,北曲竟取詞的地位而代之.元朝八十年工夫,就把詞弄得沒有了.這裏我們得一結論.就是藝術的 - 包括音樂文學 - 盛衰的原因,其性質是有關於社會性和政治性的,像上面所說,這道理就很明顯.

(10/2009)

 

俞平伯論古詩詞 詩餘閒評   九節之四

 

詞調失傳之故

詞調的失傳,也不是無因的.最普通的原因是當時詞調流行得很普遍,幾乎家喻戶曉.既然家喻戶曉,所以用不着人來記住它,因而最易失傳.比如民國初年盛行的(五更調),誰都會唱,所以用不?記,等時代性一變,會的人少了,結果就漸漸失傳.然而這一個原因還不夠,更主要的原因,實在由於當時沒有好的記譜方法.記譜最要緊的,一為工尺,一為板眼.工尺示音之高低,板眼示節之快慢,當時曲譜大抵只有工尺,沒有板眼,後人誰也看不懂,所以失傳.故姜白石的詞,雖然有譜也不能唱.此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從唐到宋,詞的經過也有三百年,這裏並非一無變化.新調一方面逐漸添多,舊調一方面 却漸漸消滅.添的有人注意,消滅則少人知,因而愈久,失傳的愈多.比如說張志和的(漁父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那一首,到蘇東坡時已不能唱,故易其詞為(浣溪沙),以便歌唱.由張志和而蘇東坡,這中間相去不過才百餘年,已經有失傳的調子了.還有宋代詞調雖多,却不見得都能唱,常唱的不過極少一部份.這個事實並不奇怪.現在常唱的崑曲也不過極小數的幾折.比如史梅溪有一首(東風第一枝),張玉田說:"絕無歌者."可見這調子流傳不廣,當然難免失傳了.要知宋人和今人的觀點根本不同處就在此,當時人並不十分重視詞裏文章的好壞,主要是看音樂歌唱是否受人歡迎,現在人既無可聽,便只好談文章了.

(11/2009)

 

俞平伯論古詩詞 詩餘閒評   九節之五

 

唱法與樂器

當時唱詞的情形,大約有兩種:

(一) 有舞態的,間或表演情節 (二)和歌,即清唱. 其有舞態,如《杜陽雜編》,《南部新書》記"菩薩蠻"隊舞,《容齋隨筆》說"蘇幕遮"為馬戲的音樂.又近人劉復《敦煌掇瑣》有唐詞的舞譜,雖不可解,而詞有舞容則別無疑問.至詞為清唱,試引姜白石"過垂紅"詩即可明白.他說:"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小紅那時大約只是清唱,不在跳舞,否則一葉扁舟,美人妙舞,船不要翻了麼?

 

詩餘的樂器伴奏,張炎(詞源)裏記載得最明白:"惟慢曲引近則不同,名曰小唱,須得聲字清圓,以啞篳篥合之,其音正,簫則弗及也."可見夜游垂虹,白石以簫和歌,只是臨時的簡單辦法,非正式的場面也.詞為管樂,僅用啞篳篥或簫來合,與它的文章風格幽深凝練有關.北曲自始即是弦樂,故縱送奔放馳驟,與詩餘的情調大不相同矣,固不得專求之於文字,在此無暇詳述了.

(12/2009)

 

俞平伯論古詩詞 詩餘閒評   九節之六

 

詩餘在文學方面的情形

以下要講一講詩餘在文學方面的情形.大抵宋人會作詞的很多,不必專門家.古人生活太奢華浪漫,才有這樣富麗堂皇的文學作品產生.北宋末年,詞風盛極.南渡之後,就差得多了,可以說是詞的第一個打擊. 當然南宋仍很繁華,所以詞還可以存在.可是金朝戲曲已逐漸抬頭,詞終於先亡於北.而南方在南宋末年,也產生了南曲.詞於是成了古調,當時幾乎等於文學家的私有.在文章方面,看去好像進步,實則它的民族性早已消失.等到蒙元滅宋,它更受到第二個打擊,消滅得一乾二淨了.詞的內容變化,也不簡單,最早完全是艷曲,專門描寫閨閣,如(花間集)上所載的作品.後來才較為普遍,可以抒寫任何事物.北宋末年,更講求寄托,事實上已含有家國興亡之感了.大體來說,其特點可分為下面幾種,唐五代詞精美,北宋之詞大,南宋之詞深.

 

在作法方面也分兩種,一種是寫的,一種是作的.所謂"寫"的詞,大抵漫不經心,隨手寫得,多於即席賦成,給歌伎們當時唱的,唱完也就算了,只取乎音樂,無重於文章."作"的詞則是精心結構,决非率意寫成.前者像蘇東坡,辛稼軒是,後者像周邦彥,吳文英是."作的"詞精美居多,"寫的"則有極精的(往往比作的還精),有極劣的.說到這裏,我們要知道一件事,就是讀詞不能只看選本.因為選本大抵只揀精的,不選壞的,而全集則精粗雜陳,瑕瑜互見.至於專門研究,那麼選本,專集,自然不可偏廢的.

(1/2010)

俞平伯論古詩詞 詩餘閒評    九節之七

宋以後的情形 - 明清詞

宋以後詞的情形,人們大都不愛講.我以為這是不對的.現在我們大略談一下:

元代曲子盛行,詞不大行,這裏可以不談.明朝的詞,大都說不好,我却有一點辯護的話.他們說不好的原因,在於嫌明人的作品,往往"詞曲不分",或說他們"以曲為詞",因為流於俗艷. 我却要說,明代去古未遠,猶存古意.詞人還懂得詞是樂府而不是詩,所以寧可使它像曲.在作法上,這是可以原諒的.但我現在的意思,詞是代詩而興的新體,在文學方面說明詞究竟不算最好.

 

從清代到現在,詞已整個成為詩之一體(這"詩"是廣義的),並且清代是一切古學再興時期,詞風也曾盛極一時,大抵可分作三派:

 

最早有浙派.代表人可推朱竹垞.這派可以說是對明代俗艷的作風起一反動.矯正的方法,是主張"雅澹".竹垞自己說:"不師秦七,不師黄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可見其作風及宗旨之一斑.

 

稍後有常州派,在清代中葉興起,代表人可推張惠言.他主張雅澹之外,並主立意須高遠深厚;他所選的(詞選),就可以作代表.這比前者更進一步了.

 

最後有所謂同光派,代表人應推朱祖謀.他認為填詞,在上述兩派的條件之外,還主張精研音律,須講求四聲五音,比起以前的作法,要更難一層了.

(2/2010)

俞平伯論古詩詞 詩餘閒評 九節之八

個人的看法 - 所謂閒評

我們試想這樣的詞誰會作,誰受得了這個罪.准此,我願意說一說個人對於詞的看法,也就是題目上所謂的閒評,大約有下面幾點:

 

第一: 詞只可作詩看,不必再當樂府讀,可以說是解放的詩或推廣的詩.

第二: 但我們不可忘記詞本來是樂府.既是樂府,就有詞牌,自不能瞎作.如題作(浣溪沙),却不照(浣溪沙)的格式去做,那也不大合理.

第三: 對於選調的工作,可以加以研究.選調不求太拗,也不求太不拗,應用調作本位來研究,去其古怪不常見者.

第四: 我主張只論平仄不拘四聲.理由有二,其一,如果講求音律,四聲講到極點,也還嫌不足,莫如不講. 其二,講求過分,文字必受牽制.

第五,作詞似以淺近文言為佳,不妨摻入適當的白話,詞畢竟是古典的也.此外,還有兩條路.一種是作白話詞,調子和從前的相同,在修辭方面,可不受拘束,文字則以純正的的白話為主.再有一種便是新詩,那是一任作者自創體裁.據我的看法,和這些年來的經驗,這條路並不太好走.

 

 

俞平伯論古詩詞 詩餘閒評 九節之九

個人的看法 - 餘文

正文說完了,還有一點感想.我感到了解古人的文學很難,作舊體文詞也很難.因為古人的環境和事物,都和現在不同,現在的人不易了解.比如古人有兩句詩:"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詩的好壞不談,這印象我們就難體會.現在的學生投考被錄取,和以前封建時代的金榜題名,其情趣是迥不相侔的,因而也感覺不到那種愉快.再有,古人詞裏往往有薰籠,是用來燃香的,如麝香,沉香等.這是古代房屋裏常用的東西,到(紅樓夢)裏還有.現在雖有舶來品的香水,但是情趣大不相同了.還有"燈花",生在電氣時代裏的人物,恐怕不易領略這種況味,用手一捻就亮的電燈,是絕無燈花可言的.還有黄鶯和大雁,無論南方北方人,現在恐怕都不常看見了,然而這些東西在舊詩詞裏却屢見不鮮.雖然這些究竟都是小節,主要的還是人事的變遷,生活的心情不同.前面我說過,古人的生活奢侈浪漫,有那種閒情逸致來弄月吟風.現在的人十九為了穿衣吃飯,在奔忙勞碌中掙扎,就拿我個人來說,這八九年來,就沒有心情來填詞,平均一年也只得一首,而且大半是悲哀愁苦之言,這是無可諱言的事.所以我說,了解古人作品很難,自己寫東西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是環境使然,沒有辦法的.去歲之夏吳玉如先生邀赴津沽工商學院演講,其令嗣小如同學為筆錄,文極清明不失原意,余復稍稍修訂之.講演原係公開性質,不專為治文藝者立說,故甚顯淺,以代本書之導論,或於一般讀者對詞的了解上有所裨益乎.玉如先生喬梓之盛意尤可感也.

 

 

1947年三月著者識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