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药研界之危

——既然总是仿制仿制的，干脆也仿一下老鲁的文章好了
一
公元二〇〇六年四月五日，就是丁香园新药版为当前环境下如何做新药研发开专贴讨论的那一天，我独在论坛中潜水，遇见天舒，前来pm我道，“兄弟可曾为本话题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还是写一点罢；不少战友就很爱看兄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最近园子里对药研前途议论的帖子，包括我的帖子在内，大概是因为有感于时事而发之故罢，立意往往就稍为偏激，然而在当前药研界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坚持于药研的战友仍然在奋斗，并且积极的支持着这些帖子。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政策的制定毫不相干，但在药物研发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下情上达”，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做的并非“研发”。每年一万多个低水平仿改药品的注册，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提高进步，哪里还能有什么思路？自主创新，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代表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滥编资料成风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笔下，使大家感味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继者的菲薄的愤懑，奉献于已得利益者的眼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清苦的科研，敢于正视不合理的政策。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低劣的假造资料手段、不负责任的生产加工、胆大包天的营销广告，来盈取暴利，仅使留下劣质的药品和堕落的行业。在这劣质的药品和堕落的行业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是而非的药研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仿改“研发”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药研界混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四月五日也已有两星期，最终的制裁政策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每年注册的一万多个低水平仿改药品之中，最令人不以为然的就是完全不做实验的编造资料。不以为然，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过于宽容了，我应该对此给出更强的鄙视与厌恶。不仅是对“苟活到现在的我”的拷问，也是为了中国制药而奋斗的同仁的未来。
编造资料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二〇〇〇年某时某地，参与某新药研发的时候。其中的一些资料就是编的；但是我当时还不是很能接受。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众所周知，积弊成习了，几乎所有人所有做资料都有编的，这就开始见怪不怪了。其时我虽认为编资料情有不堪不便甚责，心中却暗自惭愧。我平素想，能够不胡编乱造，起码要做试验大致验证一下以求心之所安，无论如何，总该是相对比较负责任的了。但局势却愈发恶化，编造者胆子越来越大。待到一些“研发公司”公然宣称，一星期可以完成一套仿改资料之后，研发已经完全的变质，于是很多业内人士“交流”就较多了，几套十几套同品种的资料报上去，数据图谱内容却几乎雷同。待到SFDA有心制裁，却又顾虑“法不责众”，等到现在提出《关于加强药品注册现场核查工作的紧急通知》的时候，已经是乱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事到如今，也是因果报应，怨不得别人罢。然而长期的仿改和编造，已使多数的从业人员专业和思路严重蜕化，毫无创新能力了。至少，在我的视野内，纯粹干净的“新药”研发者已近绝种了。
四
我在去年底，就知道CDE人事有变；来年便得到“宽沟”噩耗，说某某居然被捕，涉案广泛，而后报端网络中言论纷纷，以为医生和制药者个个狼心狗肺，而就连拴在一条绳上“连坐”的医生，也大肆指责起制药者和药商来。但我对于这些言论，竟至于颇为无奈。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强硬的姿态，来回应攻击者的，然而我还不敢，也不能一口否定那些嚣然的言辞。其言虽多偏颇和幼稚，大多数制药者也多少有些代人受过，可是自己也不见得干净。况且药品的研发注册之所以变得如此滑稽，药品的医院推广之所以变得如此低劣，我们从业者是难辞其咎的。更何况劣质的药品和不当的使用的确是会害人性命的！
然而舆论似乎已经证明“做药的都是黑心鬼”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某些学者代表义愤填膺的斥责。还有一些，是“宽沟”的连锁反应。而且又证明着这其中的黑幕，简直是黑洞，因为药品的市场价和出厂价实在太过于悬殊。
但喉舌就有说法，说最大的得利者是“医生和药厂”！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医生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业内同仁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堕落。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当时的政策出发点，GMP也好，《药品注册管理办法》也罢。自然，愿望都是好的，当时的制策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结果。但竟在政策的执行中，变样了，敷衍了，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精疲力尽负债累累奄奄一息的药厂，急需回款，于是倍加青睐“仿改”品种，已是饮鸠止渴；同时这又使得研发人员痛感苦心研制新药还不如短平快的低水平仿制，也使情况愈发不妙，而早年药品研发的暴利和低门槛，使得大量人员涌入，竞争愈发激烈。但这还未必就死，由竞争引发的低水平价格战，以及监管的缺位，导致了恶劣之极的编造风，无人不编，无品种不编。行业的精神，于是死掉了。
始终被人珍视的“仁术仁心”的医药道德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它自己的尸骸为证；求真而创新的科研精神也死掉了，有它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求真而创新的少数研发工作者还在混沌里挣扎。当铺天盖地的低水平重复品种不得已将鏖战的战场放在医生的回扣上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堕落呵！中国先辈制药工作者自立更生的伟绩，几十年来制药行业的贡献，不幸全被这几年的堕落抹杀了。
但是从药品出厂到进入医院药房之间层层的获利者却居然昂起头来，反而对医生和药研者口诛笔伐，不知道个个嘴角有着油渍……。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行业依旧功利，有限的几个忧心于药研前途而发出的呐喊声，在整体堕落的大环境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幼稚”的嗤笑。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大不韪的愿望。在商言商，制药行业毕竟也是以资本最大化为根本的，而政策执行的不力，地方保护的庇荫和中国衙门办事的“润滑油”理论，又助长了浑水摸鱼的投机心理，人人都想以最小的代价从中分一杯羹，更有横行者强蛮进入，结果却只是把整个行业做坏做死，自主创新的主张在急功近利的投资者眼中显得如此的不务实，更何况是中下层的研发人员的意见。
然而既然有了忧心于药研前途的声音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同志，师友，新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噪音，也会在平直的基线中留存微弱的峰形。陶潜说过，“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曾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来推测未来的药研行业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喉舌们竟会这样地不辨是非，一是学者代表竟至如此之偏颇，一是整体堕落的麻木中竟能有如此多战友尚存善念。
我目睹新药版的第一个强音：《倡议书：不要助长不良风气》，是始于去年的，虽然回帖并不非常多，但看那些积极支持的声音，深以为然的讨论，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险恶环境下的讨论，虽改变不了寒冬即至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制药人士的勇毅，虽遭污尘玷污，压抑至几不可闻，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专题讨论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依然堕落的行业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药研界之危！